城事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年頭,這是愚蠢的年頭;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這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我們麵前什麽都有,我們麵前一無所有;我們都在直奔天堂,我們都在直奔相反的方向。

——查爾斯·狄更斯《雙城記》

1

張藝謀為成都拍了城市宣傳片的那年,每次離開成都,都會在雙流機場的入口處無一例外地看到路邊那塊巨大的廣告招牌,花圖色樣早就不複記憶,唯記得上麵寫著:“成都,一座來了就不想離開的城市”。

那招牌氣勢不凡,一句“一座來了就不想離開的城市”顯然是折衷眾多錦囊妙語而來,但我總覺差強人意:它道的不過是一個過客的恭維,卻沒有精妙地說出那股道道地地的成都風味。

李白詠,九天開出一成都,萬戶千門入畫圖。草樹雲山如錦繡,秦川得及此間無。

杜甫歎,錦城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

劉禹錫記,濯錦江邊兩岸花,春風吹浪正淘沙。女郎剪下鴛鴦錦,將向中流匹晚霞。

楊雄賦,都門二九,四百餘閭,兩江珥其市,九橋帶其流。

這些都是幼年時反複咀嚼的詩句。一筆“窗含西嶺千秋雪”,意猶未盡,妙不可言。這筆墨下的寫意之象,儼然一座昌明隆盛之城,詩禮簪纓之邦。府河作青縐,錦江作綠絛,連肌膚都是潤的。一夢千年,流到現世的手裏,舊蘊難存,唯在某條幽苔深深的老巷盡頭,在風輕雨澌的濕濡季候裏,在成都人柔綿如雲的口音裏,辨得依稀殘跡。

2

自幼年起不知在成都進進出出多少次,中學時代亦在那裏度過。它於我,隻有家鄉的幻影,卻到底不是我的家鄉。我印記它,是因了它給過我的印記。

人總是不能置身度外地回憶家鄉,而回述一旦被記憶所篡改,失卻的是時光的尊嚴。幸而這裏不是我的家鄉,因此我想自己大概不會因對它感情充沛而陷入迷局,混淆滄桑之變。我記認的成都,不會是它冗贅繁瑣的街巷之名,不會是它無可媲美的食藝,不會是茶館裏晝夜不停的談笑,不會是俯拾即是的富人和美女,也不會是那遍街多得叫人發愁的小時尚……這是屬於成都人應該印記的東西,不是我記認的。

但我也隻能告訴你,我記得的不是什麽,卻不能說出我記得了些什麽。

這天地富足閑逸,生出了一片節奏舒緩的花花現世。它終究是不可印記的。

3

我的高中在成都度過。而寫了這些年的字,回頭一看,它也總是無處不在地滲透在我每一篇東西裏麵,一些小事反複提及,叫我感歎自己過得蒼白。當年的朋友們,除了少數幾個仍然堅守大陸之外,其他的孩子們全都四散天涯,全球第一世界國家幾乎都有他們的影子。因為物是人非,他們的名字,若不是放在紙麵上,已經叫不出口了。用以描述舊日時光的那些字眼,諸如高三,諸如青春,諸如離別,諸如憂傷喜悅……都是個人感情色彩過於濃重的陳詞濫調。一歲歲長大,那些越年輕的事,越變得經不起重拾。

但至今仍然相信,那時遇到的你們,是一道照進我生命裏的光線。

因為相遇之前,離別之後,我都未曾見到比你們更加優秀的人。那個時候的我們,都是快馬平劍的傲氣少年,即使那些年一直方向模糊,也從未失去前進的**,也正是在這樣的橫衝直撞中,漸漸劈出一條路來。所以無論是與你們朝夕相處的歲月,還是後來各奔天涯的日子,我都一直在一個安靜的角落裏,為與你們曾是朋友而驕傲。

回想那些年生,由於學校封閉式管理的緣故,我其實很少出校。高一時的周末,曾經幾次逃出來住在火烈鳥家裏,周五晚上在離校回家的路上繞到人民南路中段的一家音像店去淘X-Japan的碟。夜裏火烈鳥的媽媽總催促我們早點睡覺,於是我們隻能暗度陳倉,在狹小房間裏關了燈,盤腿坐在**一張張聽CD,黑暗中斷斷續續地說話,耳機裏的歌聲像潮水撲岸一般淹沒言語,我們便就此沉默下去。誰也看不清誰的臉,但知道自己並不孤單。偶爾我們還會在周六去會展中心看cosplay,周日一起去動漫繪畫班。她畫畫,我就帶幾張CD塞著耳機在旁邊安靜地坐一個下午。

這些場景都像極了岩井俊二的電影裏那些平鋪直敘的鏡頭。

火烈鳥住在玉林小區,那是成都很有意思的一個地方。聚集著一些動漫店、電影碟片店,以及白夜、小酒館。前者是一家以電影為主題的酒吧,區區她們就是在那裏找到了傳說中的Lube的CD,翻刻了一張送給我。後者是所謂的成都地下搖滾音樂腹地,曲和在高三時都還不時會去那裏看樂隊演出。

那是一段可愛的日子,所謂的偽憤青偽小資的年代。

彼時心浮氣躁,也不懂事,心中總有墮落的衝動,中規中矩的表象下,內心卻躁動得一點**都抵抗不住。有一次和火烈鳥從畫畫班回來的時候碰到另一同學,他正好說他鬱悶想找人一起去買醉,我便毫不猶豫地和他走了。那晚他喝了太多,直到酒吧打烊,我們不得不走出來另尋去處,十分狼狽。大約是淩晨三點鍾,我們橫穿春熙路。這條白晝裏沸騰喧囂的商業街道,在夜深人靜時分竟這樣蕭索陰森。我們相互扶著不知走了多遠,他堅持不住倒在地上,由著心事,哭了出來。我站在旁邊無動於衷地看著他躺在地上流淚。

長長的一條黑暗闃靜的街道,就隻有我們這樣兩個孤魂一般的身影。好像是被扔在了整個世界的後麵,再也回不到人間。

高一寒假的時候也逗留在成都,住在Kathy家裏。我迷戀上會展中心的溜冰場,每天下午都和她去溜冰。頭一次穿冰刀鞋,上手竟然也很順利,不爽之處是場上人多,很容易撞到別人。溜完冰就經常跑到天府廣場毛主席像後麵的那家鰱魚火鍋店去吃飯,因為是同學的老爸開的,所以蹭飯也成了習慣。晚上遲遲不回家,像個城市潛行者一樣在喧嘩的都市深處散步,都不說話,快快地走。有一次走了很遠,走到了九眼橋那塊兒,家就快到了,她不願回家,於是停下來點了煙站在路燈下誇張地抽,扮野到無可救藥。但我仍舊暗自喜歡看她點煙的動作。

4

高二的時候看到搞笑短信說,即使上高三(刀山),下火海,我也一樣愛你。

那個時候很輕鬆地就笑出來了。而到了高三,這句話才有些許別樣的意義。那些起早貪黑的日子,逼近枯燥的極限。六點半,就被那個喜歡在自以為沒人時嚎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生活老師(曲和心中的漂亮姐姐)叫醒,昏昏沉沉起床,洗漱,五分鍾之內就下樓,順路去食堂買麵包雞蛋,到了教室就用飲水機的熱水衝一杯牛奶,坐到座位上一邊看書做題一邊吃早點,一抬頭,剛剛還安靜無人的教室,就已經陸陸續續坐滿了人。此時通常是七點不到。接下來的是一整日密密麻麻的上課和考試、看書和做題,一直要到夜裏十二點。如此暗無天日,到周日才有一次暫停,旋即又是下一個輪回。

其間如果某個中午我們能夠找到借口溜出學校,去隔壁大學旁的“小春熙路”吃一頓冒菜和牛肉香餅,順便淘幾本電影雜誌來補充下精神食糧,就簡直是至上的奢侈了。

高三那年媽媽來看望我的次數更加頻繁。每次她來學校於我而言都是一個難得的放風機會。媽媽總是帶我到陝西街的賈家樓去吃飯。成都餐廳多如牛毛,蜀人做川菜手藝大都不錯,甚得滋味。銀杏或皇城老媽等吃排場的地方我是不夠檔次去的,最喜歡的就是陝西街的鍾老鴨和賈家樓。猶記得後者的果味蘆薈和清蒸鱸魚鮮美異常,我每次必點,且不論其他菜色如何,我一個人就可以吃完兩份蘆薈和整條鱸魚。母親坐在對麵眼神愛憐地看著我吃飯,自己卻不怎麽動筷子,隻是不停地夾菜給我。沉默無話的背後,又似有千言萬語的叮嚀。抬眼若目光相撞,便各自心裏都會酸澀難過起來。我害怕那樣的感覺,所以隻低頭吃飯。

不知為何,而今回想起來的時候,是時的枯燥生活變得抽象而模糊,反倒是些許微小的快樂,清晰得毫發畢現。那時班裏幾個官僚主義分子自封主席、總理、小秘……自成一體,組成國務院。可是後來主席曲和保送了,總理被北外要了,剩下小秘還坐在我的前麵。那個一身青銅器臭味的曆史狂一心想考川大的曆史係,忠心耿耿地要在大學繼續做主席的幕僚,盡管事實證明她仍然投奔了資本主義,在香港的大學混得有模有樣。過去,迫於她的**威,我不得不承認我是她的寵物,每次一下課,她就擺出令人發指的傲慢姿態對我說,走,跟主人出去遛遛。

因為小青小白數學成績優秀,我們調侃她們是數學老師Mr. Snake的小妾和正室,正所謂“青白雙蛇”一對。小白習慣秋波到處拋,估計體檢時要是醫生不領情就要判斜視的那種,雖然她和我左一聲阿姊,右一聲殼殼地叫得親熱,但是我還是沒有得到她們的數學真傳。姑且就讓她倆姐妹爭完北大爭清華吧。

至於曲和,據說經常在網上被誤認為是個學識淵博才華橫溢玉樹臨風的美男子,而這種猜測隻能證明政治課上的口號“要善於從現象認識本質”並非無用。我曾為小青對她的一句形容佩服得五體投地:“單看她那一雙腳,純粹就是一個饅頭上插了五顆胡豆。”

如此一隻真人版機器貓,總是不費吹灰之力便激發出所有女老師的母性。過去我跟她在知性美女生物老師麵前爭寵的時候,她隻要一擺出那副幼兒園小孩想吃冰糕的欠扁模樣,我就知道我又一次注定全軍覆沒。何況她的嘴皮之利索,叫人情何以堪:例如高三的某天晚自習之前,雨過天晴,我對她說,看,窗外的晚霞好漂亮!她嬉皮笑臉地回我一句,怎麽著,黨的光輝嗎?——我真想拿圓規給她戳下去。

還有區區,過去曾經被我叫做翠翠,因為她在學完語文課本上節選的《邊城》之後,便數次念叨她喜歡沈從文。我索性賜女主角之名“翠翠”於她,頓時眾人歡呼。高二以來的日子,我們每天一起吃飯。今天你幫我提書包,我去衝飯(即衝鋒食堂排隊買飯),明日我幫你提書包,你去衝飯。常常是別人還沒有找到座位坐下來,我們便吃完午飯回宿舍了;而晚飯吃完,我們都會去散步,繞著學校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還是不想回教室,總是拖到晚自習鈴響,才你拽我我拽你地上樓。如此的後果就是,兩年過去,我們兩人的吃飯速度已經快到他人無法容忍的地步,以至於畢業之後,我在大學食堂再也找不到人吃飯,因為沒有人能夠忍受自己筷子還沒有動幾下,對方就已經吃完,然後惡狠狠地盯著你叫你快點。

所以我總是一個人吃飯。而每次一個人吃飯的時候,我總是這樣地想她。

高三的尾聲,身邊的朋友保送的保送,出國的出國,走了不少。那時兵荒馬亂,並肩作戰的死黨卻漸漸變少。好像大家一夜間就疲倦而沉默了下來。曲和被保送了之後,就堂而皇之離開學校開始遠途旅行,養貓,總在我為萬惡的數學題生不如死的時候,發來短信,說她正在平遙的酒吧邂逅某某,或者正在廣西鄉下的河邊坐著洗腳。

小青被保送北大之後,仍然十分恪盡職守地留在我身邊做同桌,習慣性地用右手食指推推眼鏡,一本正經地提醒我,不準咬手指甲,要奔清華。

區區已經通過了中戲的專業考試,意味著高考不需要數學成績,每日優哉遊哉,拿著就算一百分製來看也不及格的數學試卷麵不改色地從Mr.Snake麵前走過去,氣得他夠戧。

5

兩年之前寫這些回憶,可以寫得滔滔不絕字字若淚,一年之前再寫這樣的回憶,就已經不再動容,生怕寫成了矯情。而今再寫這樣的回憶,隻剩下經過層層過濾之後印記深刻的很少一些人事了。

忘記。如果沒有忘,何以記。

忘記晚自習之前為了複習單詞準備聽寫而不去吃飯的日子,忘記因為二診考飆而削發明誌的孩子,忘記打滿了淩亂草稿的本子,忘記做也做不完的卷子,忘記放在課桌上殘留著咖啡的杯子,忘記我們坐在一起度過一個又一個晚自習的桌子椅子。

在離高考還有半個月,放了溫書假的那天,我帶著逃亡的心態離開了學校。收拾完所有的書本,足足裝了五大箱。

一路驪歌,我與學校漸行漸遠,從車後窗看過去,那幾棟再熟悉不過的米色建築越來越小,緩緩陷進地平線。成都繞城高速公路上的綠色路牌一塊塊閃退而去,十公裏、二十公裏、一百公裏。一些麵孔越來越遠,一些事情越來越淡,像經幡一般掛在時光的軸線上,被拉成了一條漸漸繃緊的弦,最終斷掉。

我曾想,那一片彈丸之地,不過一片操場、一座大樓、幾塊綠茵、幾條曲徑……這何以承載得起一茬又一茬鮮活得曆曆在目的青春。

這一切將在我那被回憶肆意篡改的頭腦中,漸漸抽象成迷霧塵埃,浮在夢境之外的空茫黑暗中,夜夜夜夜不斷下墜,總有一日塵埃落定。青春還是那樣美麗而遺憾,我已走過。

光輝歲月啊!

我會怎樣想念它,我會怎樣想念它並且夢見它,我會怎樣因為不敢想念它而夢也夢不到它。

6

二○○五年夏天對我而言是個畢業的季節。每個人問得最多的一句話便是,你去哪兒?

一夜之間就各奔天涯的味道。

北上臨行的前一夜裏,與曲和徹夜說話。翌日她在月台上為我送行,我站在緩緩啟動的列車上,想到即將離開這座“來了就不想離開”的城市,一時動情,落了淚。淚隻兩滴,抹掉就幹了。轉過身去不忍再睹她的身影,就此決意從今以後要冷暖自知。

北上之前曾有朋友對我說過,天津是一座尷尬的城市,你去了便知道了。

我無動於衷地笑,那又如何。這對我而言不過是座幹淨孑然得沒有任何記憶、沒有任何朋友的城市,以處子之身展現在我眼前。不是北京那樣的夢想之城,也不是成都那樣的回憶之城。我要的便是這樣的置身度外,要的便是這種幹幹淨淨的陌生。

梓童是我大學裏最好的朋友。

那個時候剛進學校,沉澱了一個夏天的失望仍然直白地寫在臉上,冷漠不近人,顧影自憐,走路都懶得抬頭。開學半個學期之後我還叫不全班裏二十個同學的名字。

因為是小班授課,所以總感覺是在上高四。教室裏的位置是任意的,但是無論前麵的人怎麽換來換去,最後一排永遠是空給我的。上課的時候我一個人占據整整最後一排空座位,獨自埋頭看英文小說,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如果被老師提問,我就氣定神閑地請他再重複一遍問題,然後用流利的英文想當然地作答。老師總是無可奈何地說,You said something, but you said nothing.

我以為我會這麽獨來獨往地過完整整四年的。終於有一天,梓童走過來,叫我的名字,說,你做我師父吧。

我合上書抬起頭來,哦,好。

那師父,以後我挨著你坐吧。她臉上有小孩子得寸進尺之後的狡黠表情。

哦。好。

梓童是一個很男孩子氣的女生。記得新生大會上,全班人第一次坐在一起。我掃了一眼,心想,唉,隻有四個男生,而且論相貌而言其中三個都叫人不敢恭維。

剩下的那個還可以恭維的,就是梓童了。

結果她也是個女生。為此我徹底無語了一陣。那會兒正是李宇春紅遍大江南北的時候,中性美成為年度熱門詞匯。我看著梓童這個孩子,覺得她獨立,幹淨,帥氣,禮貌,懂事,是我少年時想要成為的樣子。

我們成了特別好的朋友。教室最後一排座位從此多了一個人,我們兩個人坐在一起,她看《紅樓夢》,我看《Jane Eyre》;我背牛津詞典,她就背朗文詞典,我學德語,她便學法語,我練圓體字,她也就練圓體字……在課桌下麵玩折紙,或者不停地講話,講到老師忍無可忍地點名製止……英語晨讀的時候她突然提議翹課去唱歌打電玩,我們就立馬收拾書本浩浩****閃人。

學校處在五大道片區,那是幾條延續著殖民時代建築遺風的有名街道,天津最漂亮的地方之一。她有時會騎車載著我穿行在大街小巷,帶我去一些淘好東西的地兒。我們去過花卉市場買野百合和梔子,去過八裏台淘些雜誌書本……有事兒沒事兒的時候去通宵K歌,喝得東倒西歪,睡在沙發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天亮的時候勾肩搭背地走出來,宿舍還沒有開門,我們便遊**在清晨時分安靜無人的城市裏,從河東區走到河西區……

曾經有段時間我心事很重,總是不開心。晚上她便常常陪我散步,從春天,到夏天。我們在黑暗的校園裏走來走去,聊許多許多話,開許多許多玩笑,我從來沒有和誰在一起這樣地愉快和放鬆過。心情漸漸平靜下來,想,沒有什麽事情不可撐過來,沒有什麽人不可以忘記。

我寫這些話的時刻,離她即將出國留學還有三個星期。我一直覺得我不是個懼怕離別的人,但是我卻特別舍不得她走。是因為預感到一旦她也離去,我將徹底孤身一人的緣故吧。我竟又這樣顧盼起來。

7

最近的一次與她一起逛街,梓童說,我將去的大學是一個教會學校。可惜我是一點都不信教的。

彼時我們正走在古文化街上,她又問我,你知道天津有許多西式教堂,都是殖民時代的建築。你去過麽?

我說沒有。

等我們逛累了,她就帶著我拐進一條巷子,走進了一座很小的天主教堂裏麵休息。禮拜堂裏空無一人。米黃色穹頂上麵有模糊不清的壁畫,黑色的舊木條椅一排一排地碼著,仿佛白樺林深處某片被遺忘的墓碑。

我們還未坐下,一個五十歲左右的阿姨走過來,操著一口天津話,很激動地對著我們叫喚,孩子……你們來了……你們是上帝的子民……是上帝把你們召喚到這裏來的……小姑娘……來來來坐下……我來給你們講講……不耽誤你們太久的時間……我是想讓你們知道你們從何而來又從何而去……

梓童猛拽我的手示意我趕快閃人,可是我的胳膊已經被那位老阿姨給捉住了,動彈不得,於是我們很無奈地隻好以僵硬姿態,站在原地聆聽這位老阿姨的布道。

我不太能聽懂她的地道的天津話,唯獨聽清楚一句:這個世界舊了,上帝要把它像卷地毯一樣卷起來。

講了四十分鍾之後我的腿已經站硬了,麵部保持著虔誠的表情,仰望耶穌十字架,肌肉酸疼。為了對布道者表示尊重,我很有耐心地繼續聽她講《聖經》,講完了之後,那個老阿姨一遍一遍地追問我,你想過死亡嗎有人在你身邊死去嗎死亡對於你來說意味著什麽可怕嗎你知道死亡的真相是什麽嗎……

她一邊說,一邊緩緩靠近我,我驚恐萬分地盯著她,感到無比的羞恥和害怕……我狂捏梓童的手,於是梓童打斷她滔滔不絕的演講,說,阿姨,不行我們真有事兒我們先走了……

我們終於落荒而逃。我不敢回頭,關於生和死、罪孽與福祉的詰問曾經如此頑固地盤繞在我的頭腦,而那個神情偏執的老阿姨,仿佛要重新把我牽回黑洞之外的光明世界——一個充斥著謬誤與真理的世界,一個舊的、像髒地毯一樣應該被上帝卷起來扔掉的世界。

跑出教堂之後,我回頭看見那個老阿姨站在斑駁的拱形青磚小門下,老梧桐的殘枝屈曲盤旋,幽綠的苔蘚植物附著在青磚門上那個古老的石刻十字架上,這個場景像歐洲電影結尾的空鏡頭。

這個世界舊了,上帝要把它像卷地毯一樣卷起來扔掉。老阿姨說這話的時候,做了一個卷東西的手勢。

活像上帝。

或許就是上帝。

特別說明:這是十五歲時的文字,而今看來,已是囉唆繁冗的羞人之筆,確實稚嫩。但我不作任何修改地放置在這裏,向那些無法被修改的青春致敬。

謹以鏡鑒,或者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