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窩是青春的墳墓

當我晚上聽著安靜得不得了的大提琴曲《Paganini:maurice gendrom》,間隙之中聽見十月的風在飛舞,以及南方秋天的夜晚裏無比肅殺和淒戚的雨,手邊的電話響起來,有著初中同學的問候,我溫暖感動地不敢去接。常常在這種時候有時光飛回流轉的錯覺,心疼得讓我想落淚。在短短的國慶假期回到家,此刻躺在兩年前曾經無比厭惡的這張**。我清晰地記得那些不眠又不醒的日子,像是一幅塞尚的油畫,灰暗而斑斕,淩亂又優美,沒有定義隻有展示出來的傷口和甜蜜。在經曆了一個人的孤獨生活之後,忽然感到自己以前對“離開”這個概念的誤解有多麽的盲目和荒謬。那個對家庭有著深刻誤解和怨恨的孩子,那些光線明明滅滅的回憶中的風景,以及這一去不複返的時光,都離我遠去了。我開始學著去追悼它們,並試圖為它們重新安葬一次,豎一尊華麗的墓碑,以紀念我的一些失去。

在這個無比清冷的十月,我又看見我曾無比熟悉的,我家書房的天窗外的那塊鉛灰色天空,飄零的雲朵,流瀉的星辰,還有沉沉的黑夜。我想起我十五歲守著它們走過來的路途,如此顛簸。我知道我今天的妥協是建立在那些疼痛之上的,這是兩種不同形式的勇敢,青春期特有的不安:前者決定不顧一切地去不顧一切,後者決定不顧一切地去顧及一切。我終有今天。當我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忽然抬起頭,感到頭發被風吹亂並深深地掩埋了我的眼睛,單薄的衣服絲絲透著寒冷,笑容開始悲涼並且含蓄……我站在了一個預知的終點和另一個不預知的起點上。疲憊的長跑永無終止,我們都是荊棘鳥,一生隻停下來一次,那是死亡的時刻。

《青春無悔》裏說,成長是憧憬與懷念的天平,當它傾斜得頹然倒下時,那些失去了目光的夜晚該用怎樣的聲音去安慰。

——寫在前麵

很多很多個這樣的晚上,晚春時節的夜晚裏漸漸彌散開來的暗藍色天光會隨著很舊很舊的風迅速變濃。我在燈光煞白的教室裏看書和做題,抬起頭來眼睛會因為疲勞而出現幻影,那種一條一條的刺痛的影像,然後埋下頭繼續做,心裏麵什麽也沒有。

周而複始,周而複始,每一天都是一模一樣的。我記得剛進高中時,一個又高又漂亮的女孩兒對我說,被窩是青春的墳墓,隨後是她放肆的笑聲。這句話很莫名其妙地出現在我腦海裏一直沒有忘記。

我已經離開家了。這個學校一到周末,所有的孩子都提著大包小包回家,他們的父母殷勤地為他們敞開本田車的門,拎過包牽上車。

我收拾好東西回寢室,安靜地生活著,安靜到有風的下午,我站在運動場的看台上眺望黑色欄杆之外的郊區,瘦而好動的男孩,小飯店寫著錯別字的招牌,垃圾車轟轟地碾過去。常常一直站到天色漸晚,天空中出現絕美的雲霞,我才離去。風卻一直留在那裏,廝守著有時候我疼痛的記憶驚惶擠出的一滴眼淚,花朵一樣搖曳著。

有本書上說,寂寞就是你有話想說的時候沒有人聽,有人聽的時候你無話可說。

二○○三年,在秋風恰至的時候我在無盡惶惑之中進高二,文科。

同桌是個很不簡單的孩子,曲和。年級裏很有名,看了許多書,把自己的文字打成漂亮的印刷體,大本大本地放在身邊,有著天真的笑容。還有許許多多的文科生,非常勤奮向上,我看著都感到害怕。

我一無所有了。當我開始決定好好地找飯吃,我就放棄了所有的追逐。犧牲了很多自由去換取另一個自由,最終得不償失的後果讓我不堪一擊,我既寫不出讓老師們可以不吝嗇分數給予的高考八股,又寫不出我期待的表達柔軟而精致的文字,最終庸庸碌碌淡淡然然悲悲戚戚地被遺忘,我看著它們,心疼如刀割,淚水久落不下。

曲和是前衛少年雜誌的記者,有大遝大遝的樂評雜誌和大摞大摞的CD,寫大篇大篇的有意思的東西,看大本大本的哲學書,比如那本不是人看的東西——薩特的《存在與虛無》。我覺得我一無所有,我買不起那輛意大利產的概念車,買不到我想要找的電影《夜幕低垂》,我站在聲色犬馬火樹銀花寶馬香車川流不息的大街上,在夜晚熙來攘往的人群中看著店子櫥窗裏的一件很傑作的上衣,色澤華麗沉靜一如我過去的年年歲歲,裁剪異常精彩,我看著一千五百八十八的價碼,望而卻步的心情就像我初次麵對感情時的膽怯。我買不起,得不到,如此而已。

站在還有兩天就滿十七歲的無名悲哀上,我感到我塗抹著悲劇色彩的生命被陰影吞噬,就像一部分少年,惶惑,並一再懷疑。

我開始現實。

我看著操場上那些高三的孩子因為不用穿校服而顯得明媚張揚的樣子,人人都是一張寂寞的臉。我覺得說出“我高三了”這話一定非常驕傲,但我還沒有。我雖然已經安靜地去一道一道地解數學,聽課時用鋼筆行楷記筆記,下晚自習後伴著常常沒有月亮的夜色輕輕回寢室。衝澡,上床,繼續看書。聽一張大提琴,然後入睡。生活得那樣單純,近乎局促刻板的平實具體。聽著樓下有女生撥吉他的聲音我可以突然覺得難過,那把音色響亮的吉他躺在櫃子裏,清晰地記得換和弦時左手和指板摩擦而生的極似哭泣的聲音,像是一種控訴。媽媽周末打電話給我,要努力啊勤勤……我在電話這頭用很溫和的聲音回答嗯我會的媽媽你放心。但是抬起頭被穿堂而過的疾風刺倒,並看見我的青春這條路的盡頭有黑色的洪流提前洶湧而來,時光拉著我在這頭迅速奔跑。這條路越來越短越來越短,我非常地難過。

曲和有著許多最近一期的旅遊雜誌,捧著它笑容天真地說我想去哪裏哪裏,我覺得看這種書比自虐還可怕,曲和也有同感。我剛剛能夠心如止水,死寂。我不能像她那樣桀驁地寫東西,用漂亮的措辭非常優美地把中國教育剮得體無完膚痛快淋漓,然後愉快地寫下“我們單薄的青春……”最後是漂亮的批語和同樣漂亮的分數。我從小就隻會寫“李白的詩歌表達了對祖國大好河山的熱愛”。我看著這些空洞無邊的東西已經非常平靜了。我的青春已經不再單薄,它已經厚重地踩過我抽身離開,剩下我緊緊擁抱著疼痛的理想。於是我寧願隻關心我的飯卡上還有多少餘額,錢包裏有幾張票子還夠不夠我買張神州行來給SKY發短信。就像我對曲和說我太愛大提琴了我怕拉不好褻瀆了它所以寧願不拉曲和說你丫有自知之明。

因為我們都如此輕易地走到了別人的光環和陰影的籠罩下,愚蠢地聒噪,還堅信這是自己的優點和價值所在。而我淡然地堅持以蒼白的語言盡我所能刻畫出理想與現實之間的敵對,以及內心深處庫存已久的冷漠與希望,決絕與妥協。真實真實再真實。青春,我可愛的青春。

曲和寫著長長的有關中世紀文藝複興時期理性與感性的探討,把所能認識的哲思滲透進去,表達人文關懷,在晚自習的時候拿給我看,寫得很好是能得分的作文。我看了覺得難過也就是為自己難過。因為一再告訴自己看現實,看高考,看成績,看排名,其餘山崩地裂世界末日都與我無關,於是我曾有的澎湃的思想在不堪寂寞之中倏然消失,剩下我一個空殼,一個漸漸癟下去的球,滾不動了。於一個孩子,這是最大的悲劇,一個真實的普遍的悲劇。個人的悲劇對曆史不過是一行語焉不詳的斷句,時光白駒過隙,我們作為人類欲望這出壯闊的悲劇中沒有野心的小人物,有理由對記錄,對由詞語構成的曆史產生懷疑,但是畢竟無能為力。

在我屈指可數的幾篇還算寫完了的東西之中,我總是重複不斷地提到十五歲那年的離別。那是我心中完美的一道烙印,時時灼痛。

我記得以前張揚的日子。蜷在教室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一天一天地看雲,且聽風吟。耳朵裏塞著金屬,或者你愛我我愛你的情歌,瘋一樣地寫桌麵文學,桌上牆上滿是我的筆跡,為此賠了學校不少錢。還有和朋友傳紙條。放學之後軋馬路,十分鍾可以回家的路途我要走半個小時。那些昏黃的日日夜夜,我牽著靖的手走在日落的坡道上,與年輕的幻想相遇,詢問快速流逝的光陰,心裏無比平靜地蔓延出憂傷,開滿學校後麵的山岡。荒蕪的風把我包圍。

我知道我還沒有到生命隻剩下回憶的年齡,我一邊戀戀不舍地回首,一邊沾沾自喜地前瞻。唯獨冷漠地麵對今日。這是怎樣的可悲。回到家裏看著母親疲倦煩躁卻滿是容忍的麵容,心疼不已但是緘默。我是她雙手種出的麥子,我怎麽忍心告訴她我真的想離開了我真的不想再去學校了,我常常不做作業,我夜夜在鎖了書房門之後從來不會看書,我隻是關掉燈,推開窗戶,坐在七樓的窗台上一根一根地抽煙。我常常深夜不想回家,無法忍受專斷的家庭我寧願選擇自殺為反抗。那個春天我在花園高大喬木下麵待過很久,一地的眼淚。城市裏許多我十五年了都沒有到過的小街小巷在那段日子被我一一踩過。也曾經在最糟糕的夜晚放學不回家,我深愛的人把我攬在肩膀上無聲哭泣,寧願回家之後挨罵也不想走。我熱愛這個黑暗中的城市,我坐在窗台上,凝望在我腳下匍匐行走的人們,疲倦而匆忙。還有星辰一樣的燈光綿延到黑暗深處。天色漸晚。在那些夜裏,我總是覺得自己像一個年輕的王,穿著華美的袍,站在懸崖上歌泣。腳下有眾多的子民,都是自己的影子,天真的落寞的善良的罪惡的。像是一場紙醉金迷的盛大演出,靈魂飄沒。

可是我今天以晦澀的口吻把他們展示到紙上的時候,記錄變得蒼白無力。那些花朵一樣搖曳的過去,像時光一樣沒有辦法庫存。

我意猶未盡地想起你,以及有關你的所有。淩晨的雨,五月城郊的熱情陽光,教學樓西北角上的最後幾級階梯,在我醒過來之後你溫和的容顏,還有我在七樓的窗台上喊出的你的名字,一切風逝。這些色彩遊離的畫麵構成我失敗的初戀的全部背景,像古代的壁畫一樣漫漶在歲月的撫摩之中。你寫在沙灘上的猶豫被潮汐卷走,但是在我心中卻鐫銘如銅刻。我在那幾年年輕得危險重重的日子裏,總是猶豫地、欲言又止地想向你表達我對你的關懷有無盡渴求,幼稚並且執著得令你無可奈何,可是你那麽善良,總是我一打電話你就出來陪我在街上亂晃,晃到淩晨你都困得不行了才叫我回家,可是我依然孩子氣地戀戀不舍。

你還記不記得五月的假期我們心血**地在一個午後往郊外走,一直走一直走,沿途是鄉村泥土的味道,有一點幹燥,甚至夾雜著牲畜的氣味。風並不大,搖晃著喬木高大的枝幹,嘩嘩地響著,土狗,男孩們瘋跑,灰塵飛舞。太陽的眼淚落滿了我們的肩膀和麵孔。我們走了那麽遠那麽遠,在城市的盡頭看見大片大片廢棄的倉庫和工廠,還有破敗的貧民住宅。這個場景有點像歐洲電影**過去之後的短暫間歇。太陽都垂垂落下了,我們站在河邊梳理愉快的心情和疲倦的笑容。心滿意足。

回去的時候我卻落在你後麵腳步拖遝。幸福的步道總是這樣短,我們可不可以賴著不走。回家洗澡的時候看見自己曬得紅紅的臉,覺得甜蜜暢快,卻同時不乏感傷。畢竟這麽美好的午後又隻能躺在回憶裏了。

你還記不記得畢業後的假期,我們去了遊客甚少的原始森林。溪澗清澈歡快猶似情人的眼淚,山山林林的虎嘯猿啼鳥啾禽啁,以及清晨的霧靄絲綢一樣纏繞在皮膚上。我們爬到山頂還看到了濃鬱的綠色,層層疊疊地蔓延到遠方,偶爾被一間農舍、一座白塔、一行飛鷺打斷,於是這綠色就靈動起來,我觸手可及。

那天我們站在山頂,風呼呼地灌過來,我真的幾欲落淚。我想告訴你,我的愛,可是最終沉默地下山,帶著莫名其妙的沮喪,因為我還很失敗地沒有帶相機。

那天晚上我們在潮濕的、木搭的小房子裏住,夜色被檀木窗欞分割成一小塊一小塊,和颸颸泠風一起瀉進來,我也第一次看見那麽多的螢火蟲,在黑暗中平靜而憂鬱地飛舞。晃晃悠悠的像我們曾有的點點時光。

我一個人坐在**喝了兩聽啤酒。和你說話,看著你睡過去。然後輕輕地走到院子裏,看著這間小木屋覺得莫名的傷感。我親愛的你睡在這間房子裏並不知曉外麵夜色如水,繁星滿天。

淩晨的時候我在牆上用煙蒂寫下“Te amo”。黑黑的粗粗的塗炭。

也許你並不知道,美麗的旅途在我心裏疼如刀割。一直一直。

第二天我們下山準備回家。空氣裏彌漫著濕潤的草香。回到車水馬龍的城市,我對你說再見。是的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你,也沒有你陪我在闃然無聲的大街上晃了,再也沒有愉快的行走了,一切再次風逝。

我們都對了還是錯了,我們都愛了但是忘了。走的時候你哭了還是怎了,我隻是疼了但還是笑了。

我想引用一句被說過很多次的話,我生命中的溫暖就這麽多,全部給了你,叫我以後怎麽再對別人微笑。

十五歲那年綿柔的細膩心情在現實的逼迫中垂死掙紮,我在惶惶不可終日之中等待幸福的泅渡。我唯一的信仰就是能牽著你的手一直走下去,走到盡頭再看錯到哪裏。這種單純而且可愛的科幻一生隻會有一次,它可以輕易地被扼殺在搖籃裏。在學色彩的時候,導師說過,水粉畫中的灰色不是指黑白相間的灰色,是指無數種顏色相混,這種很灰的背景能凸現層次感,使背景襯布退下去,導師也很稱讚我對灰色的運用。而我隻是覺得這種顏色像極了我的成長,斑斕成模糊一片。

我在最後的離別時刻,聽見自己骨節拔高的聲音,細胞分裂時窸窸窣窣的聲音,不停地掉屑,齒輪在堅硬地磨合。可是疼痛已經不再切膚。我想告別你的那天晚上是漫天的霪雨。窗外嘈雜一片。我那麽想最後見你一麵啊,那麽想。

我遺棄了你們,把你們狠狠地甩在後麵,一個人決絕地行走。該走了吧。

隻是偶爾回述往事,會感傷地想起榛子在畢業典禮結束之後騎著單車載我穿越喧嘩的城市,燈光快得拉成線一閃而逝。還有昊在黃桷蘭之下給我的匆忙的吻……一切都是未知的。

後來我來到新的學校,母親忙裏忙外地幫我收拾寢室,溫和地囑咐我要好好照顧自己。然後姿態僵硬地和我擁抱——我已經記不起上一次擁抱是在多少年以前——她背影消失在陰暗仄仄的樓道裏的那一刻,我忽然感到淚水瘋一樣地在眼眶裏沸騰。我淚流滿麵。忽然醒悟我是這麽脆弱的孩子我愛我的母親一直都愛非常地愛。因為我們都太像了,所以骨子裏相似的缺點開始頂撞,但都是無惡意和不刻意的。少年要經曆世態炎涼和人間冷暖才會知道父母的愛是唯一不計條件和回報的。那一刻我感到無比悲哀和落寞。

就這麽啊,我離開了家。

這段我生命初始的離別帶給我的不是普通意義上的離別,它讓我拔苗助長似的突然成熟了許多。擯棄了多少不切實際的點綴,從雲端落到半空中。所幸還沒有衰老到頹然栽到地下。

當我趴在教室窗台上看著校園裏規整劃一的草坪和幹幹淨淨的水泥壩子,那些穿著校服背著大包包頂著純色頭發的孩子——那些一模一樣真的是一模一樣的孩子踩著大步小步穿行的時候,我想起我小時候最愛坐上去的那堵圍牆。我坐在牆上一下午一下午地看秋風跑過山坡,葉子一夜間枯黃。那時偷懶不練鋼琴去山坡上和小朋友玩過家家,撿果子吃最終人贓並獲地被抓回來挨罵。還有在舅舅的花園裏把鬱金香的球莖全部肢解,把汁液塗抹到衣服上。我一時間竟然忘記了我已經不再年少,校園的喇叭裏聒噪著小妹妹之輩寫的酸了吧唧的抒情作文,黑板上還有一大片作業……我親愛的不羈年華啊,小K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在罰站的下午對著牆壁猜剪刀石頭布,你突然說:“我要飛了!”於是我看見老師辦公室的窗外掠過一群白鴿,靜靜地無聲飛翔。白色的羽毛純潔得一如你掛著泥印和汗水的臉,幹淨得我多年以後回想起來都覺得清晰如昨。

曲和的文字已經凝練沉著得不需要再怕高考作文了,但是我呢。我已經不再關心心情之外的一切。我是一個鬱鬱不得誌的畫家,重複地描繪同一處狹隘的風景。風景消失了我也就該死了。

現在的我關心天氣、心情、食物、成績。唯一還會做的是翻開大卷大卷的素描、水粉畫、速寫,看看上麵簽的日期是否還完整。然後找出五線譜一頁頁翻,從拜厄到車爾尼599到749到849到299到740最後是前年夏天折磨死我的李斯特匈牙利狂想曲5。僵硬的手掀開琴蓋,落到黑白鍵盤上,觸目驚心地顫抖起來,像村上春樹寫的敏一樣無法彈下去。抱著吉他笨拙地撥著同一個和弦,一滴眼淚落下撞擊在鋼弦上我聽見驚雷炸響的沉重控訴。悲哀從心底溢出來,打濕我的臉,我沉鬱下來,不再說話。

這就是成長嗎?像是一頁頁翻書的感覺。

在今天依然稚氣的思想背景和貧窮的束縛下,我不上網,不喜歡聊天灌水衝浪製作個人主頁,我不打電玩不看電視,我不看文獻也不看名著,更不看武俠但也不看新聞時事。朱總理都下課了我還不知道十六大開過了,伊拉克都炸平了我還不知道除了老美還有什麽同夥和那丫一起因為什麽要興師動眾。共產主義都要實現了我依然隻記得兩千年前赫拉克利特說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曲和都要換電吉了我依然抱著木吉用幹澀的聲音哼著《白樺林》。我越來越退居現實和潮流,我心甘情願落得平庸。我從來不小資唯一一點憤青的衝動都扼殺在搖籃裏。我也不罵政治課的無聊和灌輸知識的強製了,考試紅紅的一片我告訴自己不要怕不要怕下次好好來……

……

我看著我自己,心疼如刀割。那個張揚的孩子哪裏去了?本來可以不用這麽快長大的。我看著自己十六歲就開始衰老的頭腦,悲憤,非常地悲憤。我想揪住時光的衣領一拳打死他。我感覺我身處蜂擁向前追趕幸福理想金錢洋房小車美女的趨之若鶩的人群之中,夾在中間被踉踉蹌蹌趔趔趄趄地推著打著擠著撞著帶向前去,他們都精神飽滿興致勃勃地在橫流的物欲之中堅定向前追趕。我不要。我還遺忘了一個背包在後麵,那裏麵裝著我的玩具和食物。我要回去拿……我一定要回去拿。我會逆流而退的。這是我的一個理想,我無數次夢見一個逆著人群行走的人,臉上刻著決絕與妥協並存的堅定和猶豫。一直在行走,他的理想是要麽找到世界的起點,要麽毀滅在宇宙的盡頭。

卡夫卡說,真的道路與其說是用來供人行走的,不如說是用來絆人的。

我在荒蕪的風中迷惘地尋找星辰的方向,疲憊昂奮又停不下來。創世之初的洪荒從神話和經書中湧來。我站在島中央急切地張望,可是天空之上的黑色颶風沉沉地壓下來。但是我依舊相信,我像耶和華一樣仁慈地相信,我們作為有思維的生物是上帝的傑作,在黑色的天地之外有著明媚的雪原和祥和的村莊。我們終將作為一個光榮的傷疤裝點曆史,然後被後人輕輕摩挲。我們隻是在經曆一個生命的夢境,渾濁的像是處在絕路,但是在太陽醒來並開始將他的眼淚澆灌這片皴裂的土地之時,一切都將重新開始。就像那部戛納電影的對白:“是的幻想,我們缺少幻想。”

我總是以抗拒的眼神看待榮枯迭替,晝夜輪回。反反複複像是一首歌被翻唱翻唱再翻唱。醒來,睡下,鬥轉星移。

我瘋一樣地成天念著口頭禪“我崩潰了”一邊壞壞地笑,摸著曲和的頭說開光開光我來給你開光。透過鏡片可以看到曲和清澈的眼神,神似一個可愛的頑童,我看著覺得溫暖。我們過著單純的生活,單純得不用擔心失業或者貨幣貶值,破產或者金融危機。泡沫經濟泛濫的後現代工業讓我覺得其實太富了也不好,你看日本經濟多疲軟。我們中國人舉著紅旗手捧著蛋在大道上浩浩****的精神共產讓西方人歎為觀止。

像我們這樣的孩子擁有著平凡的出生和注定平凡的死亡。但是一路上由夢想、信念、抗爭、憂傷以及不停息的鼓點、舞蹈打造的青春,即使終將幻滅成灰燼飛揚之後沉沉落下,但畢竟不失華麗和悲壯過。我在雜誌上看到過這樣的一段話:“在歌舞升平的和平年代,青春在一代又一代人中老去,又在一代又一代人中長成。回望起來,不止華衣與愛情,不止學習與時尚,不止鮮血和革命,不止奮鬥與理想,不止英雄與奉獻。”傑索魯的“比馬龍”效應告訴我們意誌的確是生命不可缺少的力量。在上個世紀海明威借用格特魯德·斯泰因的那句“你們都是迷惘的一代”作為處女小說的開篇時,我們即被冷酷的歲月冠以一個溫暖如花開的名字“年輕人”。所以我們高聲呼喊年輕就是他媽的一切的時候,不會有人指責我們的笑容太過玩世不恭。青春的意義在於哪怕憂傷地淚流滿麵,依然是一首夾雜著搖滾味道的安魂曲。

我寫到這裏的時候發現窗外有著明媚的秋陽,燦若霓裳。我想起在記憶深處飄**的光斑,撒遍暗處的空白。我像不聽話的孩子那樣,掀起還未開場的戲劇的帷幕,虔誠又調皮地窺視人生的悲喜。那些隱藏在各式各樣麵孔的人們在讚美詩的廢墟上演繹著他們豪邁的愛情與權謀。在這種嚐試性的描述中,我以暢快淋漓的惡意把人生撕碎了看,斷章取義導致我一再錯不可饒。可是並不罪過。因為對於從來都是完好地冷藏反抗性並循規蹈矩生活的人們來說,他們的人生還沒有撕碎就已經死亡了。

契訶夫說,如果已經活過來的那段人生隻是一個草稿,有一遍謄寫該有多好。可是我想,我潦草的青春和也許同樣潦草的人生是優美的,沒有成為物欲獵取的尤物。

曲和的筆記本上有這麽一段話:

原來有些事真的是不經意的完整,有些人真的是出乎想象的命中注定。……無論上天給我怎樣的軀殼我上演了十七年的悲歡,一些人一些事就這麽明明滅滅地刻在沿途的風景中。我學會了安穩學會了謊言學會了冷靜學會了沉默學會了堅忍。輾轉中的快樂在百轉千回中碎成一地琉璃,我站在風中把它們掃進心底最陰暗的角落。再也沒有關係。那樣明眸皓齒地對別人微笑,靈魂噴薄影子踟躕。隻剩堅強無處不在。

所以如果有不幸你要自己承擔,安慰有時候捉襟見肘,自己不堅強也要打得堅強。還沒有衣不蔽體食不果腹舉目無親,我們沒有資格難過,我們還能把快樂寫得源遠流長。

在物質豐富得不需要信仰來支撐的今天,我們有足夠精力關心內心的小情調而不至於餓死。這也是生活被關心得感到空虛的原因。

我回憶起你的笑容在黃昏徐徐綻放,你的善良最終保護了我橫衝直撞的感情不至於遍體鱗傷,你一直一直都維護了我關於愛情的全部臆想沒有過早坍塌。還有我親愛的朋友們,如此寬容我與生俱來的冷漠和一些一開口就與寒冷相凍結的告白。我懷著虔誠的感恩一路離別一路祈禱你們能在塵世找到幸福,雖然就像錢先生說的那樣,永遠快樂不僅渺茫地不能實現而且荒謬地不能成立,可是因了祝福是對苦難的祭奠,我們隱忍地活著就是甜蜜地對痛苦進行複仇。所以我依然單純地希望你們都永遠快樂,願我們把這句話以陪葬的身份帶進墳墓。我見過你最深情的麵孔和最柔軟的笑意,在炎涼的世態之中燈火一樣給予我苟且的能力,邊走邊愛。

從前寂寞的孩子渴求海洋那樣令人窒息的無盡關懷,但是在多年以後我們都看到了世界的荒蕪和深不可測,即使被溫暖如春的浮華與明媚所掩蓋卻依舊無法消失。所以我總是對朋友們說要好好地過,好好地過。成長必然充斥了生命的創痛,我們還可以肩並肩尋找幸福就已足夠。

我想紀念你們。在我十六歲垂垂老去之前的朋友。我知道你們對我的愛以各種方式表達給我,也許我曾經拒絕收到,可是在我回憶往事的時候這一切熠熠生輝,炫目得我來不及遮住眼睛就潸然淚下。一路的聚聚散散中我們曾經圍在一起取暖,風雨無懼。雖然在冬天過去我們又將收拾好各自記憶的行李匆匆上路,走在這彌漫著廣闊憂鬱的土地上,一如幾百年來一代又一代候鳥一樣的年輕人一樣,很快就各奔天涯。可是風景依然是存在的,我們都見過夢境裏的如黛青山,滿溪桃花,野花迎風飄擺好像是在傾訴衷腸,綠草萋萋抖動恰似相戀纏綿……似水年華,如夢光陰,此生足矣。

每個星光墜落的夜晚,我裹緊棉被沉沉地閉上眼睛。

淺淺的睡眠,沉沉的夢幻,醒來,你已在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