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

當我發現自己身處煩惱之中

她來到我身邊

為我指引方向

順其自然

當我深陷黑暗的時間

她站在我前麵

為我指點路途

順其自然

所以我憂傷的你活在世界上

將會有一個答案

順其自然

即使他們即將分離

他們仍將得到一個結果

順其自然

陰雲密布的天空

依舊有光明

順其自然

她照耀我

指導明天

順其自然

——賈宏聲《昨天》

1

在訪談節目裏看到素麵朝天的徐靜蕾說,你看我現在全身穿的東西加起來不到三百塊,但是我去籌了三百萬拍電影。

她這樣說,讓我想起了那句熟悉的話。要有最樸素的生活,與最遙遠的夢想。

我的名字裏有七。當我知道電影就被稱作第七藝術的東西的時候,我有萬事暗藏機緣的感覺。另外,我知道第九藝術是漫畫,至於第八藝術或者第四藝術是什麽,我就不得而知了。“但總有一種藝術叫做生活吧”,這是江樹澪對我說的。

自然,這已經是後話了。當我們年少得將電影與人生相混淆,將目標與夢想相混淆的時候,我們都說,夢想要拍一部電影。而這些年來,這個夢想倒映在青春裏,隨著年華的漣漪一圈圈擴散,漸漸變得支離破碎。

正如導演們都盛傳一句話,電影永遠沒有離開你,隻有你離開電影。

2

印象中第一次去電影院看的電影是羅可貝夫的《醜八怪》,在母親單位上的禮堂裏放映,我和她坐在一起看,中途我乏味地睡著了。自然,它對於一個還在追隨《舒克與貝塔》的觀眾來說太晦澀了一些。這是十幾年前的事情。好多年之後,我才知道它原來是這樣一部難得一見的電影。導演羅可貝夫是前蘇聯紅色恐怖年代裏勇敢真誠的人,他在拍完這部電影之後遭到謾罵,並險些入獄,理由是蘇維埃不會有這麽多冷酷自私的孩子。電影是關於孩子們的故事,關於人性的善惡在兒童身上的折射。那個可憐的和祖父一起生活的女孩子,因為善意的謊言而遭到所有同學的孤立。後來找到碟片重新看這部片子,結尾處女孩子帶著清淺明亮的微笑與老祖父告別,母親看到這個少女演員的表情,說,這孩子心裏真難過。

我為母親一時的細膩感言而哭笑不得,心裏再次確認,電影是可以讓人舒展靈魂的東西,就如同拉斯馮提爾常說的,電影是鞋子裏的一枚小石子兒。

它能夠迫使你在盲目的奔跑之中停下來,檢查一下,腳下有什麽問題——進行知曉,生命有著如此多種度過的方式,但你選擇了最無聊的一種。

重看這些片子的時候,我處十幾歲的起點上。遇到江樹澪。她的皮膚蒼白似梔子花瓣,笑容素淨如同雪地,獨處總是喜歡在埋頭做題的時候用手指不斷地撥弄她淺棕色的柔軟頭發。我記得她很瘦,手臂上的血管像河流一樣分布凸現,非常好看。骨節像男孩子一樣。那時我們的初中校服是大陸少見的製服式樣,襯衣領帶外套,男生長褲女生短裙。江樹澪從不穿裙子。她隻著潔白襯衣與黑色長褲,眉目之中有逼人的英氣,若打了領帶再披上製服,那就真是英俊得讓所有男生都慚愧了。

樹澪與我並不同班。初次見她,印象便極深刻。

我未曾料到的是,她亦對我的名字早已熟知。我們都認得對方,但都以為對方不認得自己。在課間的走廊上四目相對卻一言不發地錯肩而過,感覺十分異樣。

轉機出現在為元旦晚會排練節目的那段日子。我與她是年級裏鋼琴彈得最好的學生,被安排在一起完成一首四手聯彈。我們在學校的音樂教室天天練習,老師站在一邊監督指導。

那段日子她放學便到我的教室門口來等我,幫我買麵包和盒裝牛奶。我與她練習一會兒,還要回自己班上的舞蹈組排練,她便在一邊靜靜等我。

記得演出前一天晚上,我們在排練結束後吃方便麵充饑,我被別人撞到胳膊,油湯潑在了演出服上。班主任當場就怒火中燒,嗬斥了我一頓。是江樹澪站出來說,老師,我能幫她洗幹淨,明天一定不會影響演出的。

那晚我們離開學校的時候,我告訴她說我可以讓媽媽洗幹淨你不用操心,她卻執意要我去廁所換掉裙子交給她來辦。第二天早上我剛起床還沒有脫睡衣的時候,媽媽就喊,外麵有同學找你。

我打開門的時候看見樹澪捧著那條裙子站在我家門口傻兮兮地笑,特真誠的樣子。那個場景至今想起來仍舊十分清晰。

元旦晚會上,我們穿一樣的製服上台完成四手聯彈,下來之後緊接著是我們班的舞蹈,我慌忙換衣服,她在後台陪我折騰,像個助手。

此後我們變得十分要好——每天課間她都總會來我們班門口晃一圈,把我叫出教室來說說話。下午放學的時候她就在教室門口看著我收拾書包,等我一起回家。彼時課間下樓做操她必喜歡牽著我的袖口。這個習慣保持過很久。

3

江樹澪喜歡看電影。猶記得高一某天下午最後一節是班會,樹澪說:“我們校門口那家租賃店裏有《黑暗中的舞者》!!走,別開班會了,看碟去!”我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和她上演一出戲,在班主任那裏請假。我裝作肚子痛,然後樹澪說要送我回家。等班主任再想細問的時候,我就捂著肚子說,來事兒了,太疼。那個男班主任不便說什麽,就很不情願地放我們走了。

我們抓起書包衝出去,跑進影碟租賃店鋪裏,纏著開店的姐姐放碟。我們躲在狹窄陰暗的隔間裏看《黑暗中的舞者》,那的確是一部需要一手拿紙巾一手拿爛雞蛋觀看的電影。比約克最後將頸子套進繩套,然後凳子無聲地倒下去,畫麵上隻剩下一堵蒼白的牆。電影倉皇結束。這是小人物的悲劇,比約克飾演的盲女子在工廠裏一邊做活一邊幻想周圍是一出舞台劇,畫麵上她陶醉在舞蹈中不知今夕何年的模樣像錐子般直逼我的眼睛。

我因此記住了拉斯·馮提爾,這個將電影作為鞋子裏的石子兒的天才,他溫情而天真的笑容背後是骨子裏的殘酷——以溫吞滯重的表演和劇情來猛烈撞擊靈魂的殘酷。我對江樹澪說,我這輩子非嫁他不可。

江樹澪在黑暗中沒說話,那一刻我覺得她一定瞧不起我。

看完電影,我們付了租碟的一塊錢。開店的姐姐說,行了你們不用給了。我還沒見過這麽小就喜歡看這種電影的人。交個朋友吧——她向我們介紹她叫彥彬。

接下來我們一起瞎侃了好長一陣,她興致很好地和我們說起她最喜歡的歌手就是比約克,說起大學時代怎樣在教授的眼皮子底下聽比約克,怎樣和她那個玩架子鼓的男朋友好上的,怎樣在新年晚會上演唱老鷹樂隊結果一塌糊塗臉麵丟盡……

那天我們聊得過久,沒有注意到時間晚了,父母找來學校的時候,我們才剛剛從店子裏溜出來,手裏還拿著兩張影碟。我們人贓並獲地被抓回家,一路上母親在我耳邊咆哮,但我腦子裏徘徊的是電影情節,她的話我一句也沒有聽見。

後來江樹澪和我更是經常到那個租賃影碟的店去晃,一來二往,和那個開店的姐姐熟悉起來。每次去的時候都會推薦我們新到的片子,刊物架上也有新到的電影雜誌,那些是她私人買來收藏的雜誌,通常從創刊號一直到最近一期都齊全。混熟了之後我們可以肆意翻看。有很多難得一見的電影,她都極力幫我們找到,然後讓我們去她店裏看。彥彬對我們很熱情,但我總覺得她是個寂寞的人。樹澪和她常常興致高昂地插科打諢,而我在一邊逡巡於高大的碟片架子之間,一張張看過去。出於回報,我們常常會去為彥彬義務勞動,搬運些碟片,擦碟架之類。

周末我們也常常耗在那家店子裏。總是對大人說是去打籃球,說去對方的家裏玩,其實是溜進小店裏沒完沒了地看電影。我們像兩隻兔子一樣靠在一起,我看到難過之處總是不知不覺就握著江樹澪的手,漸漸用力抓緊,惺惺相惜的味道。偶爾轉過臉來,在變幻的熒光中看見她的側麵,黑暗中她纖細的脖頸延伸到鎖骨,像一尊瓷器,細膩光潔,讓人心生愉快。

4

暑假的時候我們突然間虛榮心一發不可收拾,決定一起去學爵士鼓。花園路是琴行的集中地,許多店麵都一邊賣樂器一邊有人教。我們看中一家人氣非常好的店鋪走了進去,一個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問,想買什麽?樹澪說,想學打鼓。

男孩看看我們,估計心裏有一些訝異,但也沒有多問,便說,我就可以教打鼓。

他就是石頭,看上去比我們大七八歲,但實際上和我們同齡。追溯起來,還竟然是我的小學同學,隻是不在一個年級。他說,這個市裏許多樂隊的鼓手都是我徒弟,隻是我現在是貝司手。

每周兩次課,樹澪都特別積極。每次都提前去,還未走到那家店子就聽見石頭在打鼓,整條街都在震。在街道上的女生紛紛側目,透過櫥窗玻璃,他微微抬起頭來自戀地笑。

樹澪會說,他真是沒長大,這麽愛現。

從第一節課起,石頭就對江樹澪的節奏感和音樂悟性讚不絕口。他不像是會讚賞別人的人,我想確實是樹澪太有天賦了,相形之下,我還是放棄比較好。上過幾次課之後我就不想再去了。因為學得很慢,一段簡單的節奏我也要學好多次才能上手。但當我在家吹冷氣、嫌天氣炎熱不願出門上課時,樹澪總是毫不妥協地到我樓下來大喊我的名字,大中午的睡覺時間,我擔心我再不理會的話整棟樓的人都要發飆,所以隻好老老實實出門來。

某部港產肥皂劇中有這樣一句話,女孩常對所愛的男孩假裝冷漠,男孩常對所不愛的女孩假裝親熱。如果這是真的,那麽樹澪應該是喜歡石頭了。說起石頭,我覺得他很像《藍色大門》裏的張士豪,很有幾分外表,隻是頭發更長。

第一次課結束了的晚上,我和江樹澪決定去看場電影,一人一罐可樂,在市中心的電影院裏看莫文蔚的《office有鬼》。十分無聊。進行到大半的時候我說我想回去了,試圖站起來,但是瞬間我感到暈眩,頭部失重,馬上要穩不住。我坐下來,不知道自己怎麽了。

樹澪問我,沒事吧?

我說頭突然很暈。

接著她就扶我起來。輕輕扶我到門外,我看了看表,十點鍾。公交車應該都收班了。

還不舒服?她問。

嗯。

我來背你。

開玩笑啊你,別逗了。誰給你開玩笑啊。

那天是江樹澪一直背著我回去的。買了電影票,身上剩下的錢打車都不夠。我趴在她背上,心裏想江樹澪是個男生我絕對要定她了。走了很長的路之後我固執地要她放我下來,我已經看到她額上細密的汗水,因為很累而大口呼吸。淩亂的短發似無從著落的羽毛。那個時刻我們互相對視。

你在想什麽?她問我。臉上有不置可否的笑容。

不。我什麽也沒想,真沒什麽。

5

暑假快結束的時候我對打鼓已經放棄了,樹澪也不再勉強我,獨自去上課。但除此之外,我跟江樹澪還是膩在一起看碟,很多很多碟。開著冷氣,桌上放著冰西瓜、飲料,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到處堆著碟片,我們坐在冰涼的地板上一張張挑選來看,塞進機器又取出來……這是許多個夏天的縮影。《昨天》是我們都很喜歡的一部,影片最後賈宏聲平直地舉起雙臂,騎在自行車上,沿著日落的坡道向前、向前,沉進黃昏的結局裏。畫外音說,今年我三十歲了。

真像一隻寂寞的鳥。他躺在草坪上,仰望被立交橋分割成碎片的城市上空,字正腔圓地念著一首甲殼蟲樂隊的歌詞。

當我發現自己身處煩惱之中

她來到我身邊

為我指引方向

順其自然

當我深陷黑暗的時間

她站在我前麵

為我指點路途

順其自然

所以我憂傷的你活在世界上

將會有一個答案

順其自然

即使他們即將分離

他們仍將得到一個結果

順其自然

陰雲密布的天空

依舊有光明

順其自然

她照耀我

指導明天

順其自然

6

已有一段時間沒去上爵士鼓的課,也沒見到石頭。出乎意料的是,開學之後,他常常在校門口出現,等著送江樹澪回家。我們三個人說說笑笑地一路走,再也不會在租賃店停留。我想也許過去那段獨屬於我和樹澪的日子應該告一段落了。我不願再與他們兩個走在一起。

那日我們三個從校門口出來,路過租賃店,又碰到彥彬,她叫住我,問,不看碟嗎?怎麽很久沒來了?

我們一時說不上來話。我回頭對石頭說,陪她回去吧,我在這兒玩玩兒。

不等回答,我就閃進店子裏去了,再也不想回頭看她。

我和彥彬邊吃盒飯邊看《情書》。已經看過幾遍的片子了。彼時仍舊停留在戀色階段,看到柏原崇英俊得一塌糊塗地在圖書館窗前裝憂鬱的樣子,心下動容。兩個穿水手服的孩子在車棚裏借微光找卷子,在山間的馬路上騎著單車兜風,男孩用報紙折成帽子,蓋在女孩頭上,女孩什麽也看不到了,大聲叫起來——世界上的青春原來都是大同小異的。

我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握住誰,但樹澪不在身邊了。

彥彬見我有些低落,並不問我為什麽,隻找茬與我打鬧起來,逗我笑。見我高興起來,她又像展示收藏品一樣,驕傲地將她收集到的那些難得一見的電影拿給我看。我問她,你沒有嚐試過考電影學院做電影那行麽?她說,看電影和拍電影是兩碼事。我那個時候太小。也不懂得該把電影當電影,把人生當人生。

說完她扭過頭去整理手邊的碟片,電影的配樂和對白恰好給我們襯了一個寂寞的背景。

我頓然覺得,果不其然。我們在電影裏看著別人替我們過著夢裏的人生,看著他們替我們愛,替我們死,動容之時流下眼淚——擦幹之後,那不過是灰飛煙滅的幻象,生活仍然一無所有。

我想到此,正好聽到音響裏放出的一部實驗電影的對白,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我的靈魂朝不保夕,不知道下一秒會有什麽樣的劫難。所以,我想獨自承擔,請你離開。

7

樹澪一時間從我生活裏淡出,不知道去了哪裏。有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去她教室看看她在不在,但我隻晃一眼,便悻悻地走開。有時候看到她,有時候看不到她。

周日的時候我去石頭的樂器店找她,見到他們正在練一首曲子,樹澪打鼓,石頭貝司,彈的是《光輝歲月》,隻有一小段前奏,二十多個小節完了之後,兩人停下來談笑風生地說著什麽,看上去很快樂。

樹澪已經是一個像模像樣的鼓手了。我隔著櫥窗看著她,覺得她離我越來越遠。

我就這麽淡淡地看了看她,然後決意轉身走開。

剩下很長一段時間,我放學一個人沿著有舊式路燈的小街碎碎地走,貼著牆。撿一根樹枝,邊走邊在牆的磚縫間刮下長長一道痕跡,與行走平行。像一隻寂寞的蝸牛那樣留下一條白色軌跡。風吹著磚縫間的灰塵,細細抖落。常常略有神經質地一邊走一邊細細念叨喜歡的電影台詞。抬起頭來看見星光,心底就微微地快樂起來。

我知道我走過這條路之後,石頭還會陪樹澪這樣走來。他或許會特別體貼地給樹澪披上外套。把樹澪的手裝進他寬大的手掌心。告訴她他又學會了怎樣一套節奏,又淘了誰的打口CD。江樹澪會微笑著聽著這個明朗的男孩子侃侃而談。

8

樹澪過生日的時候,又來找我,帶我和彥彬去他們排練的地方玩。

我在桌子上發現一本黑色封皮的五線譜本子,裏麵有潦草的速記手譜,還有些許零亂的詩和句子。一首波蘭詩人切·米沃什的詩,我很喜歡,目光停留在上麵。

多麽快樂的一天

霧早就散了

我在花園裏幹活

蜂鳥停在忍冬花上麵

塵世中沒有什麽我想占有

我知道沒有人值得我妒嫉

無論我遭受了什麽不幸我早已忘記

想到我曾是同樣的人我並不窘迫

我的身體裏沒有疼痛

直起腰

我看見藍色的海和白色的帆

那天我們在石頭那裏待到很晚,走之前喝了他為我們泡的檸檬甜茶。聽伊凡塞斯,聽Lube,幾首歌翻來覆去,循環,循環,再循環。我的手裏握著樹澪給我的杯子,紅茶中放上用蜂蜜醃製的檸檬片,有釅釅的清涼的色澤以及溫暖的味道。

彥彬坐在我身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我心猿意馬地稱應著,想到這房間裏石頭正牽著江樹澪的手,落寞起來。

聽見一個聲線開闊而悲傷的女聲在唱:

Playground school bell rings again

Rain clouds come to play again

Has no one told you she’s not breathing?

Hello,I am your mind giving you someone to talk to Hello

If I smile and don’t believe

Soon I know I’ll wake from this dream

Don’t try to fix me, I’m not broken

Hello I am the lie living for you so you can hide

Don’t cry

我知道我該過幹淨而嚴肅的生活,該將洋溢的感情隱藏在理性背後。

但當我聽到一些悲傷的聲音,麵對著電影結束之後升起的黑色字幕,並且獨自在這條路上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候,我感到生命處於漸否定之下,並以妥協的僵硬姿態在宿命的陰影裏漸漸失血。剩下蒼白的空洞容顏。

在過去那些傷春悲秋之中,我寫不下歸期。

9

高二開始的時候,石頭他們樂隊排練的地方搬到我家附近。有些星期天的下午,我在家做作業也隱隱聽得到他的鼓聲,我總是忍不住下樓,跑到他練鼓的地方去,坐在一邊聽他打很久的鼓,休息的時候叫他給我泡檸檬茶。有次我去的時候送給他一隻漂亮的陶扣,用一根黑色的魚線穿著。我覺得他一定不喜歡,因為他隻是說謝謝,將它掛在鼓的架子上不再理會,然後又開始打鼓。他又炫耀那些刁鑽的加花以及十八分音符的節奏速度。累了就坐在地上挑CD來聽,索然無味的樣子。我想建議他看些電影。可是我不敢說,因為我怕他又不喜歡。

那段時間江樹澪徹底消失,我不知道她去了哪裏。有一晚我忽然很想她,我希望她能再牽著我的手,說,走,我們逃課看電影去。

但我知道這不再可能了。

我想念她,一個人逃了晚自習去彥彬那裏找《春光乍泄》來看。

阿榮:“梁耀輝,不如我們重新來過。”

我給阿榮寫了一封信,不知怎麽就寫了很多很多事情。

包括他曾經想知道但又不敢問的事情。隻記得在信裏的最後一句,我說:“多希望你其實一直將我當個朋友一般,但是又希望你能再對我說一次讓我們從頭來過……”

有些事情真的是不斷循環的。沒多久阿榮給我打電話,問我要護照。其實我想過把護照給他。但是我害怕再次見麵。我承認他的話對我很有殺傷力,我不想再繼續下去……

雖然走了很多冤枉路,但終於到了蘇瓦伊瀑布。站在瀑布的下麵,我突然覺得很難過。因為我一直以為站在瀑布下麵的應該是兩個人……

我總覺得,此刻麵對電影畫麵的,也應該是兩個人。

10

立夏。樓下院子裏那株挺拔的廣玉蘭,盛開碩大的花朵,大片的瓢狀的花瓣裹在一起,細膩潔白似一隻精美的瓷器。這是一種桀驁的植物,往往隻將花朵盛開在枝尖。但清晨的時候在草地上偶爾發現一片掉落的花瓣,瓢凹裏麵盛滿清香的露水,像湖泊。

黃昏的時候在樓上觀望它,卻可以發現枝尖上的那一朵花被烈日曬出鏽紅色。這樣的情景總是讓我聯想起自己的生活。

一如我喜歡的一個叫郭珊的作者所說:“有時候我覺得自己太年輕了,懂得書,懂得音樂,懂得電影,但是偏偏不懂得生活。這是個危險的征兆。令我想起龍山黑陶,硬如瓷,薄如紙,黑如漆,亮如鏡,美得太單純,太洗練,因不實用而不能流傳。”

大概將這株玉蘭樹拍進電影裏,會是個絕妙的隱喻蒙太奇。

是個適合規律生活的季節。每天清晨起床,在樓頂上澆花,上午做一些習題,睡過午覺之後看看書,下午日落時分去遊一千米自由式,回家衝個澡之後便去找彥彬,夜市開張的時候我們逛遍大街小巷去尋找想要的電影,在夜市一角總會出其不意地發現一些特別難找的碟,比如《破浪》、《戰地挽歌》。有次那個小販將法斯賓德的五部電影要價二百塊,因為盜版包裝太周正,小販一口咬定是正版,價錢怎麽侃也侃不下來,於是一咬牙,和彥彬一起買了它。拿回去放的時候發現是德語對白而且連英文字幕都沒有,更別談中文的了。非常沮喪。

彼時淘碟的**不亞於那些聽大摞大摞搖滾CD的孩子。彥彬曾經很擔心這些上好的電影會有人租了之後不還,但是結果是出乎意料的,這些碟被置於最高一層格子上,布滿灰塵。沒有人來看一眼。後來彥彬幹脆就將它們收起來,放進自己的木箱子裏。從此再也沒有展放出來。

那年秋天來得很早,高二的暑假不過二十七天。高三開學之前的有個晚上,江樹澪打電話給我,她一直悶在那邊哭。後來才斷斷續續地說,石頭被人打了。他大學也沒有考上,他不要我了。

我在電話這邊聽著她的聲音,恍恍惚惚不相信這是一年前那個率性地穿白色製服襯衫、套黑色的直筒褲與靴子的女孩子。她的短頭發不知什麽時候就長長,束起好看的馬尾。那個背我回家的孩子,在黑暗小閣樓裏和我一起看電影的孩子。有著潔白的膚色與伶俐的眼神的孩子。那個安靜地在樓頂上吹風、姿態挺拔似頎長的矢車菊的孩子。

也許是因為這個夏天過去,我們就都十八歲了。

開學的時候我見到她,我們一起進了教室坐下來,她給我一個盒子,說是分手的時候石頭給她讓她交給我的。我打開,裏麵是我送他的那隻陶扣,還有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隻盛著檸檬紅茶的杯子,帶著釅釅色澤,放在陽台的圍欄上,背景滿是城市的暮色。

我曾經問江樹澪,石頭給你留下的是什麽。一部難得一見的電影?一段他自己編的鼓點節奏?

她搖搖頭沒有回答。

石頭很快就淡出了我的生活,但我知道江樹澪一定很想念他。他是個迷人的男孩子。江樹澪說高考完了之後他就突然放縱無比,不再練琴,而跟著一些樂隊的人鬼混,最後被人打傷。住了三個月的院。出院以後他來找江樹澪,說分手吧。然後就再也沒了音訊,消失了一樣。

但是有件事情我直到畢業也沒有告訴江樹澪,那就是我在我生日的時候收到了一件從俄羅斯寄來的包裹。裏麵是他的那個黑色皮製封麵的五線譜本。裏麵寫的不是歌,而是抄寫的詩句,還有很多K.巴馬斯托夫斯基的美文。

我一頁頁翻著,像撫摸成長的感覺。

他是去了俄羅斯嗎?此刻在成為一名聖彼得堡地鐵通道裏的流浪歌手,一個在風中唱歌的少年。做著與過去一樣的夢。

抑或他早已不在了。

這些我無力去想,當我們坐在高三的教室裏日複一日地做題的時候。生活回歸刻板而局促的狀態。我總是告訴自己,隻有一年,沒有什麽不可忍耐。

晚自習很晚才下,回家的路上路過彥彬的店子,偶爾進去喝一杯熱飲,看看雜誌上新拍的電影訊息,幾分鍾就走。再也不敢花一個周末待在這裏看碟。

每次走出門,看見那些被眾人的手擦得光亮的言情片、武打片,再想起箱子裏沉悶的歐洲貨,會忽然覺得,就像曲和所說:“其實生命也就那麽短,不是以這種方式度過,就是以那種方式度過。那麽F4和Kurt真的就有這麽大的差別嗎。一切喜好皆是表現階級的惺惺作態。隻是過去不太懂,非要別人對你說,你才知道好惡。”

寒假補課的最後幾天已經臨近春節。路過彥彬的店子的時候發現掛出了“清倉賣碟,五元一盤”的招牌。問她為什麽,她說她決定不開店了,想離開這裏去北京找份正式的職業。這樣混下去,自己要毀了的。

我們都沉默下來。良久,她從裏屋拖出兩個箱子來,打開,全是我們喜歡的電影。最上麵的那盤是伊朗電影《天堂的顏色》。電影裏的兩個盲孩子,每天在野外采集鮮花,裝進籃子裏帶回家,榨成鮮豔的染料,然後奶奶織好精美的掛毯,用染料上色,拿到集市上賣,被旅遊者帶到很遠的地方去。

送給你吧。我也不想留了。真的,我到現在還不懂該把電影當電影,把人生當人生。

彥彬說。

小店裏燈光昏黃,在逼仄的碟架圍成的窄過道中,我看見她的臉。總覺得彥彬是個寂寞而又善良的人,像我們一樣混淆了電影與人生,因此付出代價。

我忍不住很想哭。但是卻走上前和她擁抱,我說,這樣也好,這樣也好,記得堅持給雜誌寫影評,好好過。

我走出門。裹緊羽絨服。

黑暗中隻是冬雨過後無盡的寒,我抱著兩個沉沉的箱子回家,越走越難過,越走越難過。

在院子裏那株在冬季掉光了葉子的玉蘭樹下,我終於覺得累得走不動了。蹲下來,抱著心愛的電影,好像從此就不願意再站起來。

寒假隻有一個星期。開學之後,我覺得日子越來越靜,越來越靜。兩個星期之後,彥彬的店子就關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賣小吃的門鋪。生意很好,我盡力每次路過的時候都不去看它。彥彬似乎從這個城市消失了,一點痕跡都沒有。現在才想起,我連她電話都沒有——即使有了,我也許也不會打。

很多時候感覺像繞了一個龐大的圓圈,人又回到了原點。

石頭走了,彥彬走了。

每個晚自習放學後,還是隻剩下我和樹澪兩個人一起回家。那種感覺,像是自己已經奔跑了很久,在馬上可以虎口脫險的地方,卻突然失去了逃生的欲望。

於是,“我們不缺少任何光榮,但光榮的人中卻缺少我們”。

11

五月的時候天氣晴朗得讓人愉快。三診考完那天,看見通知欄裏寫著:除初三、高三年級之外,其餘各年級學生下午3:30到階梯教室觀看教育電影《長大成人》。

我路過這塊通知板的時候,停下了腳步。那是路學長在九十年代拍的一部電影,找了很久沒找到。我叫江樹澪一起去看,但是她猶豫了一下說,電影有很多機會看,高考就一次。我看著她,也說不出話來。於是自己一個人翹了課,溜進階梯教室,坐在角落裏偷看。

電影寫世紀末京城裏的一群年輕人,風格晦澀而滯重。內容亦如此。中途有老師咒罵學校怎麽選這樣的電影。我聽了輕輕笑,在中途走出了階梯教室。

這是我中學時代看的最後一部電影。

六月,畢業的季節。

我們全部都長大成人。

是什麽時候,在電影的結局裏放肆地落淚的**年代就倏忽而過了。在最後的,還能被稱作“孩子”的夏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虛。和江樹澪一起重新翻開箱子,一張張把彥彬的碟看完。日日夜夜。

我覺得一時間生活當中什麽都找不到了。我們都說,隻有這一年,沒有什麽不可忍耐。但是真正離開了這一年之後,我們需要忍耐的東西變得更多。

又看朱賽普的三部曲之一《天堂電影院》。老人對孩子說——

……這不是電影對白,這是我的心裏話。人生,不像電影。人生……辛苦多了。離開這裏,永遠不要回來。

在這個孩子長大成人,成為一名大導演之後,收到老人留給他的遺物,一卷電影膠片。在觀片室裏,他流著眼淚看著那些從各種各樣的電影裏剪輯下來的吻的鏡頭。這個老人把全世界的吻都送給了這個孩子。

伴著這部電影的尾聲,江樹澪輕聲告訴我,她之所以在最後的日子裏妥協,是因為她曾經向北影報名過,也去考試過,但最終失敗了。她說,我是要麵子的人,連對你我也隻說是請病假。

我抬頭看她,不置一詞,隻輕輕摸了她的臉。

離開之前,我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把石頭的筆記本送給江樹澪。並且告訴她,原諒我因為我喜歡,一直留著沒有給你。

江樹澪笑著說,你這句話的賓語是什麽?是石頭還是這個本子?還是兩者?然後她笑著說,謝謝。

我看著她笑,好像可以回到從前。

12

看電影的人被自己看了,像一場悠長等待的結果是時間未曾流逝。

而成長的結果是忘記了提問的回答。然後是回憶比幻想還不真實,電影比愛情更忠於我們。

生活是無法被記錄的,但可以被歌唱,我們要歌唱了。

——《那時花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