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聽

你剛才說什麽?

不,我剛才什麽也沒說。

這是葉笛和我之間常有的對話。她有很嚴重的幻聽症。

前年我和男友亦俊在F大對門開了間酒吧,MILK。開張半年之後亦俊就回老家看生病的姥姥了,我跟他在電話裏商量請一支樂隊來我們店做周末場的演出,他也讚成。很快貼了廣告出去,第一個來應征的就是葉笛。

那是在冬天。北方的冬天幹冷,起風。夜裏風卷碎葉,燈影綽綽,是適合遇見的時刻。葉笛在我們門口站了很久,我看著她。這年輕女子挺拔的身形在寒冷的夜色之中勾勒了一幀融不進夜色的剪影。穿得極少,長外套掛在身上,顯得單薄。她朝我走過來的時候,我漸漸看清她的臉,蒼白,瘦削,與Pascale Bussieres如出一轍地相似。那是一張讓人忍不住想伸手輕輕撫摸的臉龐。她走近,我聞到她身上樹的辛香。

我讓她試音,她便上台彈民謠吉他。我喜歡她前臂上血管分布的樣子,用力掃弦的時候有一條條棱起的靜脈,看上去形如雨夜的閃電。手上的皮膚細膩而且光滑,指尖卻平,指甲亦短,這是長久練樂器的特征。葉笛麵孔線條明快,鼻梁高而挺拔,眼神警覺而天真,像鳥類。

我未再試其他人,便決定留下她。

那是我最閑適的一段生活。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店裏打理些瑣事,閑來坐在暗處的椅子上看著落地窗外的人群,意興闌珊。

葉笛有時會一個人來,有時會帶著她的幻聽。鍵盤手是個斯文的男子,叫康喬。他很體貼葉笛,因此我曾經試圖問她,康喬是你男朋友?她朝我微笑卻並不回答,轉移話題說,這間店是你設計的裝修嗎?少了那麽一點情調。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她便帶來了不少瀾滄刀,說要掛在牆上。那是雲南邊陲的手工藝品。鑲滿繁複的裝飾,帶著熱帶的悵惘迷離,讓人聯想起遠方的容顏和氣息。我一時間驚訝無言,她不等我回答,便徑自把它們一把一把掛在牆上,跳下凳子來,自顧自地說,看,多漂亮。她說話的時候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輕輕觸摸我頸部的皮膚,她帶有樹的辛香,手指冰冷。

演出的時候我常常坐在吧台邊上,看著許多年輕的孩子在這裏進進出出。他們表情生動,溢於廉價而虛榮的愛情之上,無疾而終,無關痛癢,好像一群浮遊生物。幾位經常特意來看康喬的女孩子,激動地在角落竊竊私語。我索然無味地挑開了目光,對葉笛說,情人節那天要組織一場演出。

自己畫了幾張海報,明亮的色彩,襯上灰黑的幹搓飛白,看起來非常漂亮。基本運用水粉畫的技巧。我一張一張地貼了出去。

那天晚上,人漸漸多了起來。葉笛是鼓手,神態甚是縱情,非常喧囂的一些歌,也許是她新作的。我不是很喜歡。我希望她能安靜地抱著吉他唱一首節奏恰到好處的羞澀的歌。像我第一次看見她的時候那樣。

我走上台去想跟她說換些歌,剛剛走到她身邊,發現她的臉色非常蒼白,雙手輕度**著抓住我的肩膀,說,對不起……讓我休息一下……

康喬回過頭來,擔憂地說,老板你就扶她下去吧,這裏還有我們。

我就把她帶到配果間,坐下來握著她的手。葉笛躺在沙發上,看起來非常糟糕。

需要去醫院嗎?

不,我一會兒就好。

你經常這樣嗎?

……

我給你倒水?

葉笛端著杯子,從褲兜裏拿一小盒藥丸,然後吞服。

你吃的是什麽藥?

她抬起頭來看著我說,對不起,現在不太想說話,一會兒,好嗎?

她閉上眼睛轉過頭去。我悻悻地出去,回來找了一件大衣給她披上。回來的時候她似乎已經睡著了,我看著她,俯下身來,遲疑著撫了她的臉頰。關上門出去。

康喬他們還在演奏。人依然很多。我坐在中間,一把一把地仔細觀賞牆上的瀾滄刀。燈光晦暗,我聽見康喬在唱Cohen的《Famous Blue Rain Coat》。客人們突然很安靜。他換和弦的時候左手和指板摩擦,聲音尖厲。但我隻覺得康喬聲音太年輕,並不適合。

淩晨兩點的時候打烊。我輕輕走進配果間,開門的瞬間,光線打在葉笛的臉上,她仍躺在那裏,睜開了眼睛。

我問,你好些了吧?

她笑了笑,好些了。謝謝。

康喬走過來說,葉笛,走嗎?

葉笛看著我,說,今晚我就留在這裏。好嗎?

我點點頭,然後康喬和貝斯、節奏吉他、鼓手一起走了。我追出去說,要不大家都留在這裏吧,今晚?

康喬回過頭來說,謝謝了。我們還是回去。你就多照顧葉笛了,她挺不好受的,謝謝了。康喬說起葉笛的時候總是那樣的擔憂又很無奈。他們四個一起走出去的時候,外麵正落一場雨夾雪,有蒼涼的風聲。路燈下幾個年輕人的背影漸漸消失。

葉笛坐在台上。抱著琴。我關了廳裏的燈,看看她,說,我去睡了。葉笛,你也早休息。

然後我走進配果間,倒在沙發上。上麵還留著葉笛的一絲體溫。我把暖氣開大,依然覺得冷。

良久之後我仍無法睡著,索性起來,走到廳裏去。葉笛在廳裏抱著吉他彈音階,索然無味的樣子,提著琴走來走去,在吧台上挑CD,選來選去挑了一張爵士樂放進機器。她把音量開大,開始輕輕地跳舞。

我在小桌子後麵從暗處看著她的縱情姿態,她扭動腰肢,狐媚而俗愴,輕輕跟著唱:Baby,I know you do not love me any more.我不可自拔地聯想起昆丁的《低俗小說》裏,烏瑪·瑟曼和那個肥胖男人大跳長耳兔舞的經典鏡頭。我情不自禁淺淺地笑了起來。她的身體在我的眼睛裏幻化成一隻飛蟲,正盲目撲火。

停下來的時候是因為她的煙燙到了手。她癱軟下來,坐在地上,放聲笑。

你在笑什麽?

……你剛才跳舞的樣子讓我聯想起《低俗小說》。

嗬嗬,那你還記得起那個笑話嗎?

哪個?

就是烏瑪·瑟曼跟特拉沃爾塔講的那個“番茄一家”的笑話。你笑了嗎當時?

笑了,一個徹底的冷笑話,可是我笑得很厲害。

你再給我講一遍吧。

三個番茄一起走路……番茄爸媽和小番茄,小番茄拖拖遝遝走在很後麵,番茄老爸生氣了,他回去一邊使勁壓小番茄一邊說,catch up(諧音ketchup,意為番茄醬)。

講完我們又笑了,為這笑話之冷而笑。

那一刻我就在想,我們生活的這星球,莫非是以人們的無聊和孤獨為能量,日夜旋轉的嗎?

我們笑得疲倦,停下來之後相對無言。沉默良久,葉笛走過來坐在我旁邊,狠狠地抽煙。她的指甲都已經被熏黃了。有濃烈的焦堿味。她模糊地輕聲說,我身體一直都不太好,常無法入睡,幻聽,頭痛,脫發,扁桃體容易發炎。情緒常常低落。對任何事情沒有興趣……有時候覺得自己在死一般地活著……

我應她,好了……葉笛,還年輕,不要再想了。想多了也沒有用。

她又自言自語道,很多年以前我讀高中的時候,覺得除了學習和考試之外,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可怕的事情了。以為隻要畢業了不用再學習,考試,活著就會很容易。她笑。

我側過臉來看著她,隻覺得她輕易讓我有溺水一般的無力和悲傷。我突然煩躁,拍她的背,說,好了好了……我們不要再說這個了。

葉笛轉過臉來,眼底濕潤,與我目光相對。我一時覺得渴,伸手拿了一杯水喝,然後遞給她。她不伸手接,隻就著我的手喝完了水。我拿著空杯子,她便湊過來吻了我的肩。

她說,晚安,我也困了。

立春的時候亦俊回來了。他回來時我還在MILK,亦俊便徑直來找我。那天我很高興地和他一起喝了些酒,因有心事,不勝酒力,很快便覺昏沉。我說,亦俊,我很想你。

他微笑著拉起我的手:我也想你,你過得好嗎?

我很好。真的很好,真的。

你怎麽了。我覺得你不對勁。

沒有沒有……對了,我在電話裏跟你說的那個吉他手,她今晚會來。

你似乎很喜歡她?她彈得很好?

她真的很棒,她的樂隊也很好。他們來了之後我們的生意好了很多。

華燈初上的時候,葉笛和他們的樂隊就來了。她穿著一件白色的上衣,黑色的長褲。皮靴散著帶。裹著一件寬大的灰色外套。墜質的麵料。雖然不合身但是非常漂亮,鎖骨纖細而且突出。她是我最欣賞的氣質。今晚她氣色非常好。

我拉著亦俊的手走過去,說,亦俊,這就是葉笛。

亦俊麵帶笑容走過來,表情卻忽然就僵硬了。葉笛也是。康喬也是。

我不合時宜地問:……你們……認識……

童年迅疾卻又漫長,朝花不經露寒,隻待夕拾。

我叫亦俊,我和葉笛從小一起長大。葉笛幼年時母親去世甚早。她隻與父親相依為命。葉笛算是生於音樂世家。葉父是劇團的首席大提琴手,葉母是長笛手。葉笛的名字便取自母親。他們多年來情深似海,自妻子意外離去,葉父就變得憂鬱沉悶,無論誰勸,一概不論婚娶之事,隻一心一意帶大葉笛。

我們父母是很好的朋友,多年來也是住在同一個家屬區。葉父心疼女兒年幼無親友,便經常與我們家往來,言下之意也是讓我多與她做伴。很小的時候我們就一起跟著她父親學拉大提琴。葉父深愛女兒,卻愛得沉默而嚴厲。比如葉笛拉琴比我好,她父親卻總挑剔地說,你看看亦俊,他的運弓比你平穩。

葉笛自小是溫順的孩子,隻因家庭有些不幸,性格有些內向沉默。我們全家人都很疼她。我亦一直視她為妹妹。

幼年時代,我的房間裏常年有一張小床是她的。彼時葉父常常隨著劇團四處演出,每每離家,便將葉笛交給我們家來照顧。

而平時葉父有演出晚上不能回家,葉笛與我一道放學回來,在我們家吃晚飯做作業等著葉父演出歸來,也是家常便飯。

每個周末,我背著琴去葉笛家找他父親上課。遇上南方的冬天,有纏綿不盡的陰雨。道路潮濕,像一麵青銅鏡子,映出模糊的人影。我穿行在窄小街道,抬頭仰望樹葉一片片凋落,透過稀疏的枝葉,天空泛寒,撲麵是潮濕冰冷的水汽。雲痕重重,偶有飛鳥之影。走在樹下,就有雨滴從樹上掉下來,打在臉上,冷若清淚。

我與葉笛青梅竹馬,從小一直在一個班級。我們入學年齡比較早,進高一時,十五歲不到。開學不久,康喬轉學來到了我們班上。他是北方男孩。老師安排我跟他同桌。康喬麵容清秀,有北方冰薄水暖的初春的味道。我看著他,便好像看到自己。

彼時我見不慣周圍的大多數男生,油膩的皮麵,汗味濃重的球衫和臭襪子。喜歡把粗口和黃色話題掛在嘴邊。要不就是其他一些書呆子,終日頂著啤酒瓶底一樣的厚厚眼鏡,隻知道攻題,一副胡茬邋遢的窮酸相。也真是難怪賈寶玉都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

康喬亦喜歡運動,但他隻喜歡做一個人的運動,比如遊泳,跑步。他不參加諸如籃球足球之類的群體運動。非常平和的一個人。溫和幹淨。我、康喬、葉笛,我們三個成了朋友。

高一的暑假,我像過去十多年來一樣,經常到葉笛家去學琴,做作業。我是年級裏成績頂尖的學生,葉笛成績稍差,她父親便一直叫我多給她輔導功課。很多年來都是如此。

一日下午,葉笛的父親給我們上完琴課,他說,今晚又有演出,很晚才能回來了。你們自己做飯,或者也可以到小俊家吃。說完他便急急地出了門。

葉父走後,我們聊著天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正在放一部歐洲片,有一大段長長的情愛鏡頭。我們的對話突然停了下來,並肩坐著,看著電視裏的那對情人聲色激昂,煞是縱情。我頓時心慌意亂,漸漸覺得越來越不自然……我不敢動,屏住了呼吸。

葉笛似乎也覺得不對勁,她轉過頭說,太熱了,我去衝個涼。

她進了衛生間,我聽見嘩嘩的水聲,暗自鬆了一口氣,卻又心亂如麻。屏幕上的情欲接近尾聲,我遲疑著拿起遙控器,將音量關小,然後又關掉了電視,獨坐在沙發上。

十多分鍾之後,葉笛走了出來。她隻穿了一件絲裙,薄如蟬翼。像一隻透明的琥珀,包裹著果核一般的身體。漆黑的長發滴著水,弄濕了裙襟。我看定她,隻覺得血往上湧。她走近的時候,我站了起來,四目相對。

葉笛拿著毛巾低下頭擦著頭發,無意間看到我的凸起的襠部。她頓時臉紅,但沒有走開,也沒有抬頭。咫尺之遙,她的身體似花蕾一般若隱若現。

我們都知道些什麽,但又不全知道。

我一時已無法自控,隻說,葉笛,你真美。

她沒有說話,隻站在我麵前一動不動,手裏緊緊攥著毛巾。我不做聲,咬著牙關,脫掉了自己的上衣。我略露遲疑,然後斷然伸手抱住她,試著親吻,撫摸。她略有抗拒,但很快順從我。

那日是七月流火的時節,翠綠的夏之世界中,蟬鳴一浪高過一浪。窗外是劇烈的陽光,敞朗的光線如同河流一般,流過窗欞,流過身體,閃電般轟然作聲,照亮深不可測的黑天堂。我像是落入了深海。有一瞬間我緊閉眼睛,是天旋地轉般的歡愉。黑天堂之門緩緩關閉,我睜開眼,世界之隅依然布滿陽光下的罪惡。我腦海迅速一片空白。汗水已經將全身都濕透,沿著胸骨緩緩滴落。

彼時已近黃昏時分。我們躺在一起,呼吸仍舊急迫劇烈。我們做了兩次,她熱得頭發裏都是汗水,卻依舊抱著我滾燙的胸膛。我攬住她,她在我懷裏落了淚。我們渾身都濕透,分不清是汗水,還是眼淚。

一動不動躺在一起,漸漸平靜下來。天色愈見昏暗,連蟬鳴都變得無力。夏日之暮垂落如死。

她不做聲,擦幹眼淚,靜靜地起身,背對著我,拿起床邊的衣服,默默穿上。我看著她背影,心裏竟有些許後悔。她回過頭看著我,說,哥,你起來一下。

我起身離開床,站在小房間的角落裏,看著她默不作聲地打開了衣櫃,拿出幹淨的床單來換上。

舊床單上幾滴殷紅的血,她隻愣了一眼,便一言不發地卷起來抱走,從我身邊擦肩而過。

我看著她,從未體驗過這般複雜的心情。

那是我們剛剛滿十五歲時的事情。

第一次之後的那個晚上,我夜不成寐,心裏還十分忐忑。翌日見到她,彼此心知肚明,仿佛覺得看待對方的眼神都有不同。她是與她父親一起來我們家的。葉笛依然與我們家人打招呼,哥,伯母,伯父,我來了。

葉父也笑容慈祥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問,小俊,有沒有好好練琴啊?

我想起昨日的事,一時萬分羞愧。

高二開學分科,她為了與我在一起,選擇了理科。而康喬選擇了文科。課業已經明顯又重了一些,葉笛讀理科,更加吃力。葉父十分著急,更是經常叫我去給葉笛輔導。

我頂著這樣的名義去她家,心裏有莫大的罪惡感。但是我的確是控製不住。大人不在的時候,我們又做過不少次,心裏提心吊膽,即便是緊鎖了門,也同樣害怕大人忽然回來,被抓個正著。做完之後又總覺得這是錯事,而且非常浪費時間,於是趕緊起來穿好衣服一起做作業。十分狼狽。

我有擔心。我是害怕她懷孕的。慌張地反鎖自己房間的門,翻出以前的生理健康教科書,卻沒有有用的東西。又獨自去過書店,心虛做賊一般慌亂地查看一些書,希望能多找到一些信息。

這樣的日子過去了近半學期。平時每日晚自習,我們還是一起回家。

終於有一天,我牽著葉笛的手,感到她十分勉強,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後我們都停了下來,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起。

她說,亦俊,如果我們是兄妹,我們好像多了些什麽。如果我們是情侶,我們好像又少了些什麽。

亦俊,我覺得我是喜歡你的。但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不是因為喜歡我才這樣。

我啞口無言。她一語切中這個我躲避已久的最害怕的問題。

我心裏難過,沉默了很久,咬著牙說,葉笛,我們之間是愛,但不是愛情。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對不起……

她靜靜看我一眼,然後轉身就跑開了。

我一個人站在原地,心中有淚,但是哭不出來。

期中考試之後,葉笛便轉去了文科班,與康喬同班。而我也背地裏單獨跟葉父談話,說我功課太忙,自己也沒有天分,所以以後不再學大提琴了。

葉父沒有多說,也覺得有道理,便同意下來。

也好,身邊落得清淨。我隻覺得我身後是座黑暗天堂,我踩在它的邊緣,再多一步,就將陷入不可自拔。那不是我該要的,也不是我能控製的。所以我至此為止,隻願心無旁騖地念書。

我不願被裁判著,像一切未成年的生命,困於過度的自誇或者自鄙。

不知是我刻意,還是她刻意,我與葉笛不再相見。也見不到康喬。我已經習慣一個人在校園獨來獨往,匆匆地行走在書本與功課之間,不給自己空隙。

那是一段安靜清閑的日子。與書本相伴,確實枯燥,卻讓人安心。我告訴自己,不要浮躁,不要抱怨。凡事有跡可循。我有我的路,人生其實一切自有安排。

這種感覺像是歐洲電影**過去之後的短暫間歇,一種瞬間冷卻。剩下那把寂寞的大提琴和帕格尼尼的音符在悠長地共鳴。我一無所有,除了大把大把的時間和孤獨。

偶爾還是會煩躁,我便拉拉琴,或者塞上耳機,聽埃爾加大提琴協奏曲。夜三央時,琴聲如泣,我在台燈下做數學,做累了抬起頭來稍作休息——這燈光太熟悉,你我曾在這燈光下做著功課,做著一切還未發生之前年少單純的夢。我還是會想起你,不知道你是不是還有很多題不會做,是不是還要我幫忙。

但我也隻是抬頭的瞬間想一想你而已。我明白,這樣的心,太薄太淺,所以不配輕言在一起。葉笛,你要懂得,我其實十分疼惜你。所以我覺得你值得擁有比我對你更有心的男孩。

隔了一個月,我生日到了。我已準備過一個安靜孤獨的生日,沒想到那日葉笛和康喬來找我。

隔膜了太久我們幾乎變得很生分。葉笛堅持要給我慶祝生日。她跟我說話的時候,康喬也在身邊。然而他明顯對我們的事情一無所知,他趁葉笛轉身與別人打招呼的時候,趕緊湊到我耳邊來高興地說,葉笛現在是我女朋友了——

我回敬他一個難堪的笑容,不便再說什麽。答應了下來。

那晚去康喬家。他父母都出差回了北方,家裏隻有我們。康喬的家很寬敞,裝修精致華貴。我們用音響放著歌劇,比如瓦格納的《諸神的黃昏》,然後搬了很多啤酒出來,像喝開水一樣地灌。那晚葉笛興致似乎還很高,很興奮地拿起弓,拉帕格尼尼的協奏曲。

她拉琴的時候,我坐在房間角落裏遠遠看她。

過去我們都是坐在一起學琴,靠得太近。細細想來,我還未這樣認真端詳過她。一段時間不見,葉笛更漂亮了。那是一張讓人忍不住想伸手輕輕撫摸的臉龐。笑起來便溫婉如歌,是我熟悉的樣子。她麵孔線條明快,鼻梁高而挺拔,眼神警覺而天真,像鳥類。

她拉著一曲巴赫平均律,進行到第十九小節的時候,我起身拿杯子倒水,走到她身邊,她忽然停了下來,似乎要落淚。我心裏略略驚異,低頭看著她,說,沒事吧?

她笑著說,沒事。葉笛扶著我的手臂,神情十分複雜,她抬頭看著我說,亦俊,我有話對你說……

康喬很敏感地站了過來,緊張地看著她,又看著我。我與葉笛四目相對,竟當即心下生涼。我總覺得她有話要說,卻又不忍出口。

氣氛尷尬了一下,葉笛放開我的手,忽然泄氣一般又嬉笑起來,說,生日快樂。我就想對你說生日快樂……

話音落下,康喬如釋重負地笑了起來,他說,嚇我一跳,一句生日快樂也弄得這麽玄……

葉笛想說的話終究沒有說,她失去力氣似的倒在我身上,我很自然地想抱著她,可是看到康喬,我便把他拉過來扶起葉笛,道貌岸然地說,兄弟,你可要好好對她。

我把他倆拉到一起坐下,起身便要走。

在門口,我看到康喬抱著葉笛的背影。她圈著康喬的脖頸,卻泣眼看著我。

其實那時她如果喊我,我會留下來。可是她沒有。她看看我,然後低下頭,埋進康喬的懷裏。我似乎找到了心安理得地離開的理由。轉身離去,門應聲關上。

此後的一個月,我又不再見到他們。一切也似乎了無波瀾,似靜水流深般平緩地行進。

某日放學回家吃晚飯,母親對我說,小俊,你最近有看到葉笛嗎?

我頓了頓,悶聲說,沒有,好久沒見了。

母親歎了口氣,說,這小笛,真是可憐。她跟他們班一個男生好上了,竟懷了他的孩子……快三個月了……才十六歲啊……造孽啊……怎麽這麽不懂得珍惜自己……太殘忍了……她爸爸下午到我們家來說起這事……大哭一場……你回來之前他才剛剛走……

我聽母親說著,心下驚慌,竟發現自己捉著筷子的手不停地抖。我毫無底氣地問,那……葉伯伯……怎麽發現的……?

我母親繼續說,那個男孩子,也真是夠膽,想背著大人私下解決,又沒有錢,就偷偷跑去找血販子賣血,又被騙了,隻湊了幾百塊,這點錢哪裏夠啊……葉笛……葉笛在家破醫院裏做了手術,結果出了狀況……那男孩子知道出事了,自己沒了主意,就叫了家長過來……小笛這才撿了條命!

小俊,你怎麽不多關心下小笛,你看她現在……還有……伯伯說那個男孩子跟你也是很好的朋友啊……怎麽會這樣啊……小俊,這件事也就我們兩家人知道,你不要再告訴別人,否則……否則小笛以後還怎麽安安心心讀書啊……

我聽著聽著,心裏像刀剜一般……眼淚撲簌簌地掉。我回到房間裏,矛盾得坐立不安。隻要一閉眼,便看見她那琥珀果核一般的身體,想起那日下午一浪浪潮水一般的蟬鳴和滾燙的陽光,那張帶血的床單,以及那麽多個偷偷**的下午……我想起了她的臉。我想起她對我曾經欲言又止……我知道,那肯定不是康喬的錯……

我數次想走出去告訴母親,讓小笛遭這般罪的,是我……可是我每次握著門把手,便覺得觸手生涼。……我不敢。

翌日我和母親去葉笛家看望她,葉父為我們開門,我看著他威嚴憔悴的麵色,便心虛害怕。葉笛臥床在家,麵色蒼白如紙。我輕手輕腳走過去的時候,她微微睜開眼睛,見著我,便當即噙了淚。她叫我,哥……

我捂著臉,恨不得鑽到洞裏。我母親在一邊也落淚,而我跪下來撲在她床邊,雙手緊緊抓著床單放聲哭了出來。

她又動了動嘴,我沒有聽見聲音,但我讀得懂她的唇語,她說,哥,我不怨你。

我哭得更厲害了,再也無法忍受,轉身對葉父說,伯伯,我對不起您……害小笛這樣的,是我……

言畢,我隻覺得身邊都靜了。葉笛心碎地轉過臉去,葉父走了過來。他聲音顫抖著問我,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說清楚了!

我朝他跪下,大喊,葉伯伯,小笛是因我而……而遭這份罪的……不是那個康喬!

頓時一記響亮的耳光就落了下來,我以為是葉伯伯,可我抬起頭,是母親憤恨地望著我,她罵,你個混賬東西,我打死你!

葉父坐在一邊,沒有看我們,他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魂靈一般,自從他失去妻子以來,我還從沒見他這樣憔悴過。

而事情的最後結局,比我們想象的還要不幸。

康喬去賣血,血販子的針頭不幹淨,他感染了乙肝。他退了學,養病一年。不僅如此,這個病還將纏他一生。

亦俊對我說了這些事情之後,我們四個人都僵在那裏。康喬轉身要走,回頭時咬著牙狠狠地說,亦俊,過去我一直都想把你給剁了。可是這麽多年過去,恩怨都有個期限,我不想跟你追究。從今以後我再不想看到你。

自從亦俊出現之後,葉笛似乎想辭掉在這裏的演出。我打電話找她,她總是對我說,對不起,最近身體狀況很差,來不了。我問她,康喬呢?她說,他不會再來了。

那天我去葉笛寓所找她。木質的樓房,兩層,住了很多家房客,因為年代久遠而踩上去嘎吱作響,有陰暗潮濕的長長的走廊,很多人在走廊上做飯,晾滿了濕的衣服。她來開門,穿著件很薄的白色襯衣,套著黑色的長褲,頭發挽了起來,脖頸頎長,更瘦了。看起來很憔悴。我問她是不是病了。她勉強地笑著,說很疲倦。

房間裏掛滿了小幅的水粉畫。堆著很多樂器,可是沒有大提琴。我們無話可說,很尷尬,我試圖打破這種沉寂,問,你為什麽不拉琴了?你拉琴一定很好看。

葉笛平靜地點煙,說,早就不拉琴了。

我愣了一下,又轉換話題。你現在的生活還好嗎?一個人掙的錢夠嗎?

康喬家有錢,我們還不至於餓死。

康喬……他的病怎麽樣了……你們是同居了很久嗎?

嗯,對。可是他已經兩天沒回來了。是亦俊叫你來的?

不,是我自己想來。

為什麽?

沒什麽,隻是想來看看你。

葉笛看著我,淡淡笑了一下,說,你一直都對我這麽好。

那天她大段大段地講話,講亦俊,講康喬,也講她自己。她說亦俊其實很善良,但是他很軟弱。不過過去的事也確實不能怪他,他不知道的。那時我們太小。

那你愛康喬嗎?

我不知道。我們在一起……但是又不在一起……他的病,讓我覺得我欠了他一輩子。

葉笛並無愁容,但我看著她,便覺心底有溺水一般的無力和悲傷。我們無話可說,麵對一窗晚春的暮色,靜靜閑坐。

晚上康喬還沒有回來。我說,我先走了。她拉著我的手說,留下來。康喬已經兩天沒有回來了……你陪陪我……

她言語落寞,卻又麵帶笑容,朝我伸手,我便俯下身來抱她。那一刻我仿佛成了少年時的亦俊。抱緊她,好像世間就變得微茫而溫暖。我撫她的額,感到滾燙。我說,葉笛,你好像發燒了。

她默默說,我知道。我扁桃體在發炎,很痛。不想說話了。

我叫她上床去,又找來毯子給她蓋上。出門去給她買了阿司匹林、抗生素、溫度計。回來燒開水,喂她吃藥。給她量體溫。

她發著燒,時冷時熱,總是渴。我喂她喝水,裹著被褥毯子把她捂緊,淩晨時她發了汗,燒終於退了。那夜我們相擁而眠,像少年時的閨中密友。我撫摸她的背,手停留在峰巒一般的肩胛骨上,吻了她的肩。窗外一片醉夜星辰。像藍藍深海。

她病尚未好,咽喉腫痛,隻能咽下流質的食物。我給她做粥煲湯,不讓她整日用方便麵充饑。她的床頭擺滿了各種精神類藥物,我也不允許她用小孩吃糖一樣的劑量吃那些藥丸,為此也吵過。但她總會懂得我是為她好,因而聽從。

我常常在狹窄的廚房做菜的時候聽見她突然問:“你剛才說什麽?”或者“有人進來了嗎?”,我知道那是她的幻聽症,開始的時候我回答:“不,我剛才什麽也沒有說”,結果總是讓她難過,於是後來如果她再問我:“你剛才在喊我?”我就回答:“對。我讓你鋪好桌布,可以吃飯了。”這是所謂善意的謊言。我隻是心甘情願想給她溫暖。

那是一段過得寂寞的日子。但還是有很愉快的時刻。寓所裏沒有電視。每天黃昏的時候,為打發時間,葉笛就坐在窗台上抱著吉他彈一些歌給我聽。她咽喉發炎,嗓音沙啞,不能唱。但我知道那是Pink的歌:

Goodbye,the cool world.I'm leaving you today.

Goodbye,good-bye ,goodbye.

Goodbye, all the people.There is nothing you can say, to make me change my mind,goodbye.

破舊的紅漆斑駁的窗欞外麵是濃綠的爬山虎。我靜默地看著她。她關於昨天的懷念,夜幕低垂。似掌聲,此起彼伏。又如一片深深湖水。

有時候我困得聽著聽著就會睡著,醒過來,看見她還在窗台邊抽煙。她獨坐,像我記憶中藍色的海,藍得讓人心疼,一直疼到心底去。這個世界在我們的眼中是常常缺乏詩意和美感的。而我們卻要欺騙自己,讓自己知足,以便能夠快樂地去生活。

葉笛常常連續幾日無法入睡。眼睛裏布滿血絲。當她覺得撐不下去的時候,她便在深夜裏叫醒我,說,我睡不著。

我起身來到她的**去,與她聊天。故意說很無聊的話題,讓她長久地聽,或者讓她長久地說。言語是世上最讓人疲倦的事情。她總會在疲倦中睡過去。

我知道她一旦睡著,睡眠又會變得很長。於是我輕輕下床來,幫她拔掉電話線,關掉手機,關上窗戶。房間裏非常寂靜。我喜歡坐在她的床邊,看看她熟睡的樣子。

我似乎感到了生命的韌性,我們都曾經以為自己走不下去了。可是最終,我們其實都可以走過來。比如對葉笛來說,這場幸福的睡眠過後,她又可以掛上笑容,繼續行走。

她這一覺睡過去很久,醒來的時候是上午陽光明媚的時刻。她撐著懶腰的愉快模樣,像隻懶貓。這般天真的葉笛,我從來沒有見過。也許在她生命沒有波瀾之前,亦俊見過。

我把牛奶端給她,她握著我的手說,很多年沒有這樣痛快地睡一覺了。

康喬消失了。樂隊的人也不知道他的去向。葉笛生病,我留在寓所裏照顧她。每日做些家務,其餘幾近無所事事。

亦俊知道我在陪葉笛,可是他沒有來,哪怕借看我的理由來看她一下。我幾乎對他徹底失望。

葉笛好轉了不少,第二天我便回家了。在MILK見到亦俊,我問他,你怎麽不來看我們一下?

他說,我怕她不想見我。

我說,是你不敢見她。

兩日之後,葉笛突然給我打了一個電話。她說,我想回南方,回我以前的城市。

我問,這麽急著走,那你就不回來嗎?

她說,康喬給我打了電話,他一切都好,回他母親身邊去了。他讓我也回去。

葉笛又問我,你願不願跟我一起回去?

未等我回答,她繼續說,明天早上十點的火車,我把我所有的錢都拿來買了兩張車票。我可以等你。

亦俊在我背後小聲地問,出了什麽事?誰要走了?找到康喬了?

我回過頭,看到他無辜的樣子,突然很不忍心。我和他在一起三年了。他是一個平和幹淨的人。因我們生活平靜而盲目,他依然對我很好。我也是愛他的。

那夜我不怎麽睡得著,淩晨五點的時候,亦俊打來電話。我握著聽筒,對方沒有聲音。我們足足沉默了十分鍾沒有說一句話。隻聽見對方的呼吸。最後他很模糊地說,請你不要離開我。

我放下電話,起床走進衛生間,用冷水衝澡,冰冷的水像無數把刀在刺。痛快到了極點。我完全無法呼吸,我想我頭都要裂了。

冥冥之中,我一直步行走到了火車站。

我給她打電話,遠遠地她便朝我走了過來。她見到我,先是愉快驚喜,但她是聰明的人,瞬間表情就黯淡下來了。

我將包遞給她,對她說,對不起,葉笛。我想我是真的不能走。

她拿過來,摸摸便知道是什麽,靜靜地笑。她說,好久之前,康喬走後給我電話,他說,對不起,葉笛。我想我是真的該走了。

我不再說話,葉笛從肩上取下她的吉他,要送給我。

她埋頭吻了我的肩,我不忍看她,閉了眼。等我再抬起頭的時候,早已看不到她的線條明快的麵孔了。她湮沒在人群裏。而人群,也像一場失敗的戰爭,將我們記認的人,埋葬其中。

隻剩下這把琴,還留在我懷抱裏。

樹的辛香,絲綢一樣纏繞在琴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