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顏

她常說的話是,隻要你讓我高興了,什麽都好說。

我便回她道,姐,你這語氣可是地道的嫖客。

她就像貓一樣地笑,鼻梁上擠出媚人的小皺紋,有時候往死裏拍我,有時候再回嘴開涮我兩句。

——我原以為,我們可以就這麽插科打諢糊塗過一輩子的。一輩子跟在她身邊就好。

1

我愛著她的年月,一直都做著她的知己。不愛她的年月,一直都做著她的情人。

我是她知己的時候,她唯一一次遇到難處沒有叫我,就出了事。

彼時她剛跟一個男人分手,換了一個男人同居,幾個星期之後發現懷了孕。那同居男人其實是我朋友,也是有女朋友的人,不過女朋友在外地。我自知道他倆過去一直關係很好,曖昧起來,也是自然。隻是他們總過意不去,不願讓我知道,便**一般背著我,甚長時間都無音訊。

那不是子君第一次懷孕。初中時代她喜歡上新來的體育實習老師,師範畢業生。上過幾次課,在排練體操舞的時候,老師過來扶正她的動作。她大膽地盯著他,留戀這男子碰觸她身體時的微妙感受。兩個星期之後,她尾隨他到單身宿舍,把情書塞進那個男子的門縫裏。後來她給了他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三個月之後,實習結束,那男子消失。

父親扇著耳光把她拖進了人流室。關於體驗她隻記得痛不可忍,叫她發瘋。

此番重蹈覆轍,子君受不了,跟我那朋友大吵。我那朋友總覺著孩子不是他的,兩人吵得翻臉,朋友一氣之下便棄她而去,隻打電話叫了兩個女生來陪她。

身邊的人都走了,四麵楚歌。沒有辦法,子君琢磨著死了也好,一了百了,反正也沒幾個星期,藥流就藥流。子君服藥第三天中午開始劇痛,痛得在地上打滾,痛了大半天,下午五點的時候開始出血,躺在廁所的便坑邊,虛汗如雨,血流不止。剛開始,陪她的女友開始還一盆一盆地幫著接血,後來出血厲害得接不過來了,廁所一地的猩紅,眼看著蘭子君人漸漸昏過去,兩個女子嚇得一身冷汗,驚慌失措地給那男人打電話,結果他說他正在外地,過來不了,叫她們找我。

我連罵都來不及就掛了電話趕過去。她租的房子偏遠,我從市裏叫了車開過去,抱著她進車,往醫院奔……一路竟淚流不止。

我抱起她時,她裙子下流出的血黏黏地沾滿了我的身。

子君熬了過來,躺在**,虛弱得像一把枯草。

淩晨我在床邊守著她時,一個值班的小醫生陰陰地走進病房來看看她,又看著我,說,你也真拿人家的命當兒戲。快活的時候想什麽去了。

我低頭笑,她亦笑。醫生出了屋子,她便低低地說,耀輝,謝謝。

她的唇色黯淡得像灑了一層灰,薄薄地吐出這兩個字,猶豫著伸手來放在我的膝蓋上,過了一會兒又摸索到我的手指,固執地一根一根抓起來,漸漸扣緊。

我從未見她如此淒涼,泣眼望著她,不知所言。心裏一絲動容都沒有了。

二十歲的時候,我對她說,以後無論遇到什麽難處,一定要告訴我。我隻是想照顧你。

彼時她抬起頭來看著我,神情竟然有無限憐憫。她微笑起來,似在安撫我,說,行,以後有得麻煩你。

2

是在大學裏碰上蘭子君的。剛進校時,公共課多如牛毛,沒完沒了叫人厭煩。我們同係不同班,卻被排在一起上那惱人的課。她從不來上公共課,卻仗著係花的資格,總有一堆男生排隊替她喊到。這也是她命好,名字無所謂男女。關於名字,我後來問過她,她隻是說,老輩子一直認定是個男孩,父親又愛養蘭草,出生前名字就取好了,蘭子君——君子蘭。出生時爺爺得知是女孩,拉下臉轉身就走……她兀自低頭輕輕說著,說完又竊竊地笑。蘭子君言行之中自有一番別樣的分寸,與人群裏那些豔麗得索然無味的女孩分辨出來。

那都是後來的事了——我本沒見過她,更不用說湊熱鬧幫她點名,不想同宿的一人猴急著要向她獻殷勤,包攬下了一學期幫她喊到的活兒,自個卻又常常想逃課出去玩,便把這差事扔給了我。

我起初拒絕,說,這麽多人擠破腦袋要給她喊到,你不該找我。

結果那同宿的朋友竟出口道,不行!這事情讓給了那幫人,就等於把蘭子君讓給了別人!我琢磨著隻有交給你我才放心!

我氣得肝兒疼,瞪他一眼,他恍然覺得說得不妥,便又賠笑,說,得得得,哥們兒一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你不對她胃口,她也不對你胃口……

我看看他那猴急的狼狽神色,低頭便想笑。不理會他便走開了,亦算是默許。

從此我便替她喊到。每次一答,不知多少人要回過頭來巴望著看看這位傳說中的美女,卻不見其人,隻有我低頭避人耳目的模樣。如此這樣喊了一學期,全係上下幾乎人人都認識我了。

而我見到她,卻是在將近期末的時候。

公共哲學課,一個女生遲到了十分鍾。我座位靠門,旁邊有空,她一進門便靠我坐下。我不在意周圍,隻顧伏案寫字,良久,她突然發問,說,過去是你幫我喊的到?

我詫異抬頭,眼前人便該是子君了,我想。端視之間,我開始諒解那些拜倒於她石榴裙下的人兒了。她的確是美。

我點點頭應她。

謝謝你,她又說。

我無言笑笑,回她,沒什麽。

那日課上她把我筆記借去謄抄,我說,我的筆記都是縮略,別人恐怕看不懂。她笑笑說,那也未必。

我掃一眼她的抄寫,倒也流利自如,把那簡略內容幾乎都還原了回去。

的確是聰明的女人,卻懂得掩飾自己的聰明。這個世界總不太喜歡過分聰明的女人。她懂得這一點,就比外露才智的聰明女人更加聰明。

下課時她把筆記還給我,道謝之後,又請我吃飯,說是感謝幫她喊到。

我推辭幾番,她堅持要請,我便沒有再拒絕,和她去了餐廳。

我們吃些簡單的粵菜,她說,過去認得你,你寫過的東西我還看過。他們跟我說你就是光翟的時候我還真有點震驚。

她笑。

光翟是我用在雜誌書刊上的名字,拆了我的“耀”字而已。

我問她,你也喜歡讀文章看書之類?

她伸伸腰,狡黠地說,怎麽,我就不像看書的?我過去還自己寫點兒呢。

我笑著看她,沒說話。

她又埋著頭無謂地說,那種年齡上,心裏有點兒事的女孩子,大都要寫點兒什麽的罷。過了那個年齡,就沒那麽多心思了。

整個晚餐說話不多,我們的言談走向清晰,話語浮在尋常的生活話題之上,從不深入。她總是很自然就把自己藏得很後麵,矜持淡定,又有一種甚得情致的倦怠。

我想她是經曆過許多事的女子。但她卻有一副極其早熟的心智,依靠遺忘做回一個健全平和的人來。她從不言及自己的過去,也從不過問他人。

我看著她的麵孔,便知道,此生我再逃不過她的眼眸了。

八點的時候吃完飯,服務生走過來,我們爭執一番付賬,最後她說,欠了你人情,該還的,別鬧了,我來。她爽快地結了賬,然後我們走出餐廳。

滿目華燈初上,我站在路邊與她說,我送你回學校。

她猶豫了一下,淡淡笑了起來,說,耀輝,我不住學校。你陪我在這裏等等吧,朋友馬上來接我。

我有點尷尬。她這樣的女生自然是不用回宿舍紮堆的。

我們站在路邊,一時無言。不久一輛黑色的小車開過來,她才側身對我說,那……我們再見。

我點頭示意,看著她款款上車。

擋風玻璃的昏暗鏡像上,我看見裏麵一張湮於俗世榮辱的中年男人的臉。

很多年之後,她說,耀輝,你是唯一一個與我一起吃飯卻是我付賬的男人。

就憑這,我們一開始就玩的不是那種遊戲。

3

後來我們漸漸熟悉。偶爾出去玩玩。她的朋友多到令我頭疼。我不習慣與人走近,此番感覺像是一顆石子,以為是被人鄭重地撿了起來攜在身邊,結果不過是被扔進一隻水缸裏閑置。

我不善交,自恃有幾分特別之處,喜歡我的人自會很喜歡,不喜歡我的人權當陌路就好,向來冷漠低調。也好,落得身邊清淨,隻有過去一兩個至交,平日裏不常聯係,淡淡如水。自少年時代起,一直都如此。

但我看到蘭子君與別人親密交好,竟覺落寞。

如此,我自然是愛著她了。

聖誕聚會的時候,大家一起唱歌喝酒,我醉得厲害,在沙發上從後麵抱著她,不肯放手。她像撫摸寵物一般摸摸我的頭,拿掉我手裏的煙,沒有言語。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是躺在她的膝蓋上,她正盛情地與別人打鬧著什麽,我便醒了,又頭疼,起身來搖搖晃晃走到衛生間去衝了一把臉。天都亮了。

那日通宵達旦之後,估摸著宿管還未開門,幾個人便出門打算喝了早茶再回學校。我還是頭暈,又去洗臉,在餐廳的洗手台前,碰到她在卸妝。

我昏昏地對她說,我喜歡你啊,子君。說完我抱著她。她隻攬了一下我的腰,雙手便垂落下來,再無一點生氣,似有厭倦。我心裏一涼,話到嘴邊也冷了下來。慢慢放開她。

做朋友吧,還是做朋友——她低下頭對著小鏡子看了看自己眉眼,抬頭又說——耀輝,我喜歡跟你在一起,那是因為跟你相處簡簡單單,高高興興,人跟人感情給太多就不好玩了,要是和你也變成那樣,就沒有味道了。你是聰明人。你知道我們怎麽樣才好,是吧?

我立在她麵前苦笑。

她見狀,抬起頭來輕輕撫了我的下巴,說,耀輝,你不了解我。我是經曆過一些事的人。但過去的事已經很遙遠,我從不對自己提及。

我說,這我知道……

她繼續說,所以我和你不同。但我不想失去你。我說真的。你答應我。

我點了頭,她便擦著我的肩走出去。

我立在那裏想著,也罷,情人是朝夕之事。兩個人最好是不要在一起……也不要不在一起。

但子君,是我第一個愛的人。

4

一年級結束的假期我沒有回家,獨自在校外租了一間小公寓。已經是殖民時代的遺樓,格外幽暗。樓梯間牆麵的石灰幹裂成一塊塊,蛾翅一般翻飛著。紅色的細長形狀的木質百葉窗積著一層層灰塵,風吹日曬變了形,關不緊。

房子裏麵的牆壁已經是暗灰的顏色,天花板的角落裏有一點點漏水的痕跡,像是髒了的水墨畫。我花了半個假期的時間來整理房間。親自粉刷了牆壁,又找來廢舊的宣紙,皺著把它裹成錐形,罩在**的燈泡上。一拉燈繩,就映出黑白的水墨畫,煞有情趣。

我又徹底洗了地板,擦幹淨那扇木百葉窗,還給桌子和床都上了一層清漆。

這套老房子我就隻租了這麽一間居室,連帶一個小廚房和衛生間,為的是一眼就喜歡上的那個弧形小陽台。房子外麵向陽一側的青磚牆壁上有著蒼翠的爬山虎,蔓延到陽台來,把那片小小天地包裹著,滿目墨綠的葉蔭,樓上住戶更有趣致,養著茂盛的薔薇,花枝翻過圍欄垂落下來,給我的陽台遮了陰,真正是肥水流了外人田。我又從花鳥市場買了幾盆花草來養在陽台上。

那是仲夏的清晨,陽台上的薔薇像窗簾般遮了光線,淺睡中隱約覺得聞得到茉莉香,聽得樓下市井的生息,車輛川流,人群熙攘,覺得活得豐實。

後來就在假期中,蘭子君和男友鬧了架,賭氣在夜三央時跑出來,無處可去,直接來敲我的門。那夜下著陣雨,我開著窗,濕的風陣陣撲進屋裏來。

有人敲門叫著我的名字,那聲音被雨聲覆蓋,我聽不清來人是誰,心裏卻有直覺是子君。我開了門,見她倚著牆,渾身都濕了,額前的頭發一絲絲掉下來粘在皮膚上,臉上的殘妝被雨水衝得狼藉,也沒有淚,隻望著我不說話。渾身的酒氣。

我知道是怎樣的事,也不多問,引她進屋來。

她跌坐下來,我便給她找了浴巾擦頭,又給她找出寬鬆的幹淨襯衣叫她去洗澡。

我聽著衛生間裏嘩嘩的水聲,心裏忐忑而又落寞。將她扔在椅子上的包和裙子收拾起來掛好,又去廚房給她盛了一碗蓮子粥。

她濕漉漉地洗完走出來,穿著我的襯衣,腳上竟還蹬著細帶高跟涼鞋。這是骨子裏嫵媚的女子,連這般邋遢裝扮,都有性感的意味。我不知道我與俗常男人無異,喜歡性感的女子。

子君坐在床沿上一邊擦頭一邊環視我的屋,隻說,你這窩,弄得跟小媳婦似的。

我不開口,把蓮子粥遞給她,她接過來埋頭就喝。喝完她便說,我累了,想睡。我知道她酒力不好,便關了燈,幫她脫了鞋,抬起她的腳放**。她躺上床去便閉上眼睛。我撫她的額頭,低頭吻了她的發。

但我知道我是不能和她上床的。我們不同他人,我們是不言朝夕的……

我站立在暗中一會兒,輕聲叫她,子君。她沒應我,我想是睡著了罷。

我黯然走到陽台上去,雨都停了。夜色漸漸褪淡。涼風習習。我百無聊賴抽了支煙,看這暗夜下的寂寂市井。燈火深處,樓下的街衢縫隙間走過失魂的女子;轉角處的小天窗透著一豆光亮,那是誰人又無眠。我沾了一身夜露,再進屋的時候,她已經沉睡過去。我坐在床邊看她安恬無知的睡容,隻覺今宵夢寒。

我錯過了你的童年、少年。你已成了有故事的女子,泅渡而去,心裏這樣衰老。我們的生命相隔了整整一條長河。我隻想給你一副幹淨的懷抱,但又不甘心。

子君。

我在書桌邊看了會兒書,天就亮了。上午第一節還有專業課,我要回校。走之前下廚給她做好了早餐放在桌上,隨手撕下一張便條紙想要留言,捉著筆伏身顫抖良久,卻無從下筆,把紙揉成一團扔掉,回頭看到她還在沉睡,安恬如嬰。

一上午安安分分地上課,大的階梯課室裏人頭黑壓壓一片,悶熱難耐,那教授講課半死不活,甚是讓人厭煩。我便中途出來到圖書館去待著,找了幾本書看,心猿意馬地惦記著蘭子君——真是可憐的小男人,此刻惦記著她起沒起床,吃沒吃飯,中午哪裏去,還在不在那房間。我惦記得難受,索性扔了書本回家去。

打開門,我見床空著,心裏頓時涼透。書桌上的早餐還原封不動擺在那裏。人走室空,我喪氣地坐下來,望著那涼的牛奶發呆。

她走得這樣急,連被子都沒疊,一張字條都沒有留啊。

下午在學校裏碰到她,又見她笑顏。寒暄了兩句,她說,昨晚謝謝你。唉,一會兒又要有事出去,不知晚上選修課考試還能否趕得回來。

我想也未想就說,那你折騰你的事情去,考試我幫你去吧。她嗬嗬地樂了,道了謝,便又歡歡暢暢地去了。

晚自修時提前了十分鍾找到她上課的教室去考試,一個小時之後做完,估計她起碼也能有個良的等級了,便交卷走出課室的門,轉身之間,便看見她一人站在走廊,雙腳並攏,背貼著牆壁,倒像是被趕出教室罰站的中學女生一樣,寂寂的,眼底裏總藏著不幸福的故事,像隻安靜而警覺的貓。

那一瞬間,我仿佛真切地看到她的少年。心裏一下子有疼惜。

子君見我出來,便又笑容盛情地看著我,媚然地走過來挎起我的胳臂。我覺得她是因為發自內心的愉快而笑容坦率自然。

我沒有想到她會到這裏來,竟甚是驚喜,問她,你折騰完回來了?

她打趣說,那是,看你做槍手怪不容易的。

出了樓,正是一個涼夜,我們散步到學校後門的小餐廳吃了一大盤蒸蟹,清炒芥藍,還有阿婆湯,又去看藝術係的學生放的免費電影,老片子,《城南舊事》,放映室裏簡陋而看客稀少,都困悶得睡了過去。散場的時候她還靠在我肩上,我竟還是舍不得動,生怕她醒。巴望著就這樣一直坐下去多好。

走的時候她又堅持要回宿舍去住。她回去時宿舍一個人都沒有,長久的空床都被宿舍人用來堆東西。她犯困,煩躁地抓起**的別人的衣物扔到一邊,倒頭便想睡,未想到被窩一股潮黴混合著灰塵的味道,叫人嗆鼻,睡不下去,又打電話給我,隻說她想要幹淨床單。聲音有淚意,極無助。

我急急忙忙抱了一疊幹淨的床單被套跑過去,又打了一壺開水,眼巴巴地在她宿舍門口等著給她。

她邋邋遢遢地走出來,拿過床單被套,放下水壺,在我麵前捧起棉布,把整張臉都埋進去深深地吸氣,末了,輕聲說,曬得挺香的嘛。她又笑了。身上還穿著我給她買的衣。

我說,好好睡覺,好好睡覺,一切都會好的。

她還是笑,答我說,誰說我不好了?

她道了再見,就腳步輕輕地回了宿舍。

她住學校那段日子變得收了心,每天按時來學校上學。我見麵就叫她姐姐,她也樂嗬嗬稱應,嬉笑打鬧幾句,甚得開心。

也不知是否她身邊人多繁雜叫她厭煩,但凡她在學校,我們便過初中生般兩小無猜的俏皮日子,上課無聊的時候溜出教室來一起去小賣部買茶葉蛋吃;中午下課了嫌食堂擁擠便在水果攤上買西瓜和煮紅薯來當午飯;也一起租老電影的錄影帶偷偷拿到學校的廣播間去放著看,她總說很悶人;考試要抱佛腳,她便破天荒和我到圖書館自習,很偶爾地在操場走幾圈,或者上街竄竄,在小巷裏找餐廳吃她的家鄉菜。偶爾會到我的公寓來徹夜看電影,喝點酒。

那時她甚是喜歡唱歌,被一家電台看中,經常去錄音,有時也做廣告,我便陪著她去,有次在路上的時候她興致很好,給我講一些她見聞過的噱頭,說上次在排練廳見到的一個看上去挺有來頭的驚豔美女,嫻靜地坐在那兒;結果果真“挺有來頭”,坐下不久便不停有演藝公司的男人按職位高低先後過去調情。子君一邊講一邊模仿著當時情景,伸手搭我肩膀上,臉也湊過來作調戲狀,她臉上的細細汗毛都觸到我皮膚,我心裏竟陡然狠狠地咯噔一下,表情都僵硬。自然,她是不知道的。

那夜散步,倒映在江中的萬家燈火似翡翠琉璃,在夜色水波中輕輕搖**,景色甚美。一個阿姨擺了攤子拍照,快速成像的照片。她興致很好,要拍照。我笑,說她俗,把相機拿過來,拍了我們兩人在路燈燈光下的影子。

兩個影子靠在一起,斜斜長長地映在地上,看上去極有深意可細細品味。是若即若離的兩個人,卻在彼此生命裏有倒影。不言朝夕。

她把這張相片放進手提包裏,說,我喜歡這張照片,我會記得這個晚上。

半個月之後,她跟男友又複合,回到了他家去住。

我的公寓還是那幽暗模樣,陷在一片嘈雜的市井中像一塊漸漸下沉的荒島。

夜裏有時候心事沉沉睡不著,起來聽大提琴,伏在書桌上蒙著字帖練鋼筆字。寫著寫著困了,才能倒上床去入睡。白日裏常頭疼欲裂。

在學校又不怎麽能碰見她了。陸續地還是會在一堆朋友們吃飯聚會的時候碰見她,她也習慣與我坐一起,總對我說,還是和你開心啊,還是和你開心。

我回她,那是啊,那你就回我公寓來一塊兒快活啊。

她便笑著說,沒問題,隻要你讓我高興了,什麽都好說。

姐姐,你這話可是地道的嫖客的語氣。

誰嫖你啊。

兩個人便打鬧起來,沒心沒肺地笑。

5

過去是這樣傷心地看著她那笑顏啊,那又如何。子君。我又不能悲傷地坐在她身旁。

初見她,便覺得她已有太多往事,眉眼之間粉飾太平,她已忘記,她不提起,但我卻心疼,舍不得她不快樂。隻是奈何我錯過了她的童年、少年。否則,我會給她安平的一生。

過去總覺得自己是要多無情便可有多無情的人。若要是誰覺得我待他淡漠,那麽他的感覺是對的,因這世上人情薄如紙,我沒有興致去做沒有回報之事。我不過是俗人,無心為他人思慮。

但是我心裏卻清楚,子君不一樣。我患她所不患的,哀矜她所不哀矜的,隻願留給她相見歡娛的朝朝夕夕。

後來這種惦念成了習慣,倒真的自己也富富餘餘地快樂起來了,心裏有個人放在那裏,是件收藏,如此才填充了生命的空白。

記得一夜看書至淩晨,又讀到這樣的句子:

……

但你不會忘記我。你不需要忘記我。我對於你來說是那麽輕,你可以將我當作星期日下午的棉花糖一樣不時吃一下,調調生活的味兒。你一個人的時候你會想念我,想念我對你的執戀,想:我遇到過一個熱烈的女子。

我卻要花一生的精力去忘記,去與想念與希望鬥爭;事情從來都不公平,我在玩一場必輸的賭局,賠上一生的情動。

……

一定會有那麽一天。記憶與想念,不會比我們的生命更長;但我與那一天之間,到底要隔多長的時候,多遠的空間,有幾多他人的、我的、你的事情,開了幾多班列車,有幾多人離開又有幾多人回來。那一天是否就摻在眾多事情、人、時刻、距離之間,無法記認?那一天來了我都不會知道?我不會說,譬如一九七六年四月五日在天安門廣場,我忘記了你。當時我想起你但我已無法記得事情的感覺。所以說忘記也沒有意思,正如用言語去說靜默。

我反複看這一段,心裏動容,忍著熱淚,提筆在紙上抄寫下來,於淩晨出門,跑了兩個街區,找到一個墨綠的舊郵筒,寄給了她。一個人慢慢走回來的時候,天都亮了。我一邊走,路燈就一盞盞熄滅了下去。好像世界因我失卻了光亮。我心裏說,子君,不會再有人像我這樣執戀你了。我也再不要像這樣執戀你了。

太陽尚遠,但必有太陽。

又好像是從那夜起,冷眼看她身邊的人換了又換,豔遇多了又多,人一年年出落得更有分寸,連玩笑都收斂了起來,姿容已無懈可擊了。這樣,我心裏漸漸連最後一絲動容都淡了。

總覺得她往後記得的,不會是孩提時代對她圖謀不軌的鄰親,不會是一個叫她痛得死去活來的肚子裏的孩子,不會是中學時初戀的少年,不會是二十歲某個帶她進了豪華餐廳的中年男人,不會是某個與她搭訕並且留她電話的豔遇……不會是任何人,也不會是我。

她將誰都不記得。來人去事隻是倒映在眸子裏,叫人覺得是一雙有故事的眼睛。但我知道,她身邊無論誰來誰去,她都會懂得如何活好自己的。這就夠了。

我就這麽看著她在人世間輕盈地舞躍,輾轉了一個又一個夜晚,擦了一個又一個人的肩,像是看一出戲。過去看得熱淚盈眶,而今漸漸麵目從容,隻是決意做曲終人散時最後一個離開的人。

6

大三期末考試的時候,蘭子君曠課太多,被學校勸退。

處分宣布之後,她很長時間銷聲匿跡。放假之後,學校人都走幹淨了,她才回來,叫我幫她收拾宿舍物品搬離學校。

我將她東西整理出來,分類打包,扛下樓去放進車裏。裝包的時候,看到床下的角落有一張照片,被丟棄已久。是兩個人在路燈下的影子。

我拾起來,擦掉上麵的灰,一時心碎。那夜我們散步江邊,燈火如醉,花好月圓。她要拍照,我便拍了這張兩人的影子留給她,她說,我不會忘記這個晚上。

我拿著相片,欲對她說話,卻看到她正背對著我,忙於整理衣物。我看著她背影,話到嘴邊冷了下來,隻在心裏問,子君,你可記得……

但我知道她沒有心。她不會在意。

我沒說話,默默將照片放進自己貼胸的衣袋,若無其事地繼續收拾行李。

她離開了學校,也沒有回老家。那之後又與我幾乎斷了聯係。她總是那個要遲到也要提前離開的人。但我寧願相信我懂得她,她太害怕這人世的寒冷,或者她太習慣這人世的寒冷。

後來才知道,那時她甚落魄,與家人決裂,離開學校,住在一個已婚男人給她的房裏,甘作籠中鳥。生活隻剩下白日昏睡,夜裏看碟,一整日一整日躺在**吃酒,抽煙……唯一有所等待的,便是他來與她做幾場愛。那男人心胸窄,怕她和別人搭上,不許她出門,也不給她什麽錢。幾乎是禁閉。

我去看她時,她剛從**爬起來給我開門,惺忪的一張臉,還未睡醒。我踏著滿地的碟片酒瓶煙蒂走進去,頓然心下生涼。

她紅顏依舊,卻不過是一張豔麗的薄薄皮影,演著越來越不由自控的兒戲,又如深深山穀裏的一朵罌粟,風中燭火一般飄搖。

我忍不住說,子君……你這是何苦。

她說,你不要來跟我談話。不要問我,也不要說什麽。陪我坐坐吃頓飯就好。

幾天之後她與那男人分手,之後她就和我的一個朋友在一起了。三人還出來吃過一次飯,彼此心知肚明,抬頭嬉笑泛濫,低頭就黯然無言。

再見到她,是她的女友打電話給我,等我明白是什麽事,心裏酸楚,憤恨,慌張,但還是想也不想就趕過去找她,條件反射一般。子君啊子君。

我聽到她的呻吟聲,在肮髒狹小的衛生間,把她從地板上抱起來,一身一手都是血。血像淚一樣廉價又恥辱。那質感似在鮮明直白地提醒著我別人留在她身上的溫熱的精液,又或者是隔夜的淚。

她額上是冷汗,卻笑著看我。我不忍鄙棄她,低頭吻她的發,也落了淚。

她熬了過來,隻是十分虛弱。像一把枯草。

她的唇色黯淡得像灑了一層灰,對我說謝謝,薄薄地吐出這兩個字,猶豫著伸手來放在我的膝蓋上,過了一會兒又摸索到我的手指,固執地一根一根抓起來,漸漸扣緊。

我從未見她如此淒涼,泣眼望著她,不知所言。心裏一絲動容都沒有了。

子君——我默默地想——這是難言的世味。我本以為我有心一輩子為你擔當,隱忍無言地給你感情。我也一直這樣執戀你。但我終究累了。心裏在老去,不願做一個可憐人。你不屬於我,我亦不屬於你。

耀輝,我們在一起吧。

她說。

我未應聲,獨坐在她旁邊,慢慢想起來一些事,想起夜裏讀到叫人熱淚盈眶的句子,抄寫下來,在淩晨出門走了兩個街區寄給她。想起她慨然地說,還是和你一起開心啊還是和你一起開心;想起她失意的時候在大雨的夜裏敲我的門;想起她捧起我的床單,深深吸聞……我想起她撫我的下巴,不要失去我。

那都是什麽時候的事情呢?這記憶像夜色一樣淡了。大約還是我愛著她的時候罷。那又如何。遇到你時,我尚是一張白紙。你不過在紙上寫了第一個字,我不過給了一生的情動,心底有了波瀾。但我知道波瀾總歸平靜。

世上再無比這更優美的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