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有故事的人(一)
伊輝等人找了個飯館，邊吃邊聊。
話題圍繞白玉城和藍媚，雷家明的記憶，回到了10年前的中學時代。
2008年開春，雷家明在西城初級中學上初二。那個學校很普通，以他家的條件，完全能上更好的學校。那些年，他父親雷霆，在西城公安分局幹刑警隊長，忙得要命。他母親也是幹公差的人，同樣顧不上孩子，雷霆就把他安排到了那所學校。那樣一來，他每天都能去分局食堂蹭飯，倒是省了雷霆不少事。
那年春節後一開學，雷家明所在的初二一班，先後轉來兩個學生。
男的叫白玉城，女的叫藍媚。
白玉城個頭中等，老師叫他坐中間，跟一個女生同桌。
藍媚跟一個叫沈沛溪的女孩同桌。
白玉城那時一點兒也不黑。
轉校前，他讀的是本市有名的私立學校，他為人熱情，積極自信，臉上時常帶著微笑；轉校後，一切都變了。他不再愛笑，開始壓抑自己，整個人變得沉默寡言。
開學沒多久，班裏傳開了閑言碎語，說白玉城父親以前是大老板，前不久跳樓自殺了，死前背著非法集資的罪名，欠下一屁股債，還被揭發出來，曾經強奸過好幾個女人。
那些話傳開沒幾天，白玉城得了個外號——小強奸犯。
那些閑話有鼻子有眼，孩子們可編不出來。他們的消息，來自家長。
那個學校就讀的學生，基本是西城的。他們的家長，多數在西城的化工廠上班，其中還真就有不少人，認識白玉城父親白濤。那不奇怪，白濤死前是鼎鑫化工的老板。他的死，當時在西城區鬧得沸沸揚揚。
白玉城上下學總是獨來獨往，對那些閑話從不反駁，他隻在意那個充滿惡意的外號。
很快，跟他同桌的女孩找到班主任，說不想跟“小強奸犯”坐一起。
班主任這才知道發生了什麽。
他開班會，告訴學生們要團結友愛、不亂起外號之類。
然而，班會沒用。第二天，那個女孩的家長就找到班主任，強烈要求給孩子調座。
班主任明白，一定是學生回家打小報告了，就嚐試做家長工作，結果根本說不通。
班主任很無奈，座位卻非調不可，他給白玉城換了個男同桌。
那事過去沒兩天，男孩的家長，竟然也找到學校去了。
男孩家長的意見，跟先前那位一樣，不願意自己的小孩跟罪犯的孩子同桌。
班主任講起道理：“白玉城的父親確實跳了樓，可是強奸犯的說法，畢竟是傳言。檢察院有沒有指控白濤？咱小老百姓都不知道。”
“怎麽沒有？都上報紙了，還有當事人的采訪，那可是好幾個女的！”
“就算有，那也是孩子父親的問題。現在大人死了，咱總不能歧視人家孩子吧？”
家長生氣了：“少整沒用的！誰家小孩願意，你就安排誰。反正我家孩子，不可能跟姓白的坐一起！”
回憶到這裏，雷家明停下來強調，他所說的細節，都是自己想象的。他當時就是個旁觀者，打聽不到老師家長的對話。
伊輝說：“你們班主任還算稱職。”
“你那是初步印象！”雷家明搖著頭說，“我們班主任叫李默琛，長得挺帥，我上初一時，他才當老師。後來發生的事，你就想象不到了……”
“李默琛？”伊輝默念幾遍。
他覺得這個名字，好像在哪兒聽過。接著，他狠狠一拍桌子，想起來了。
雷家明被他嚇了一大跳。
伊輝說：“我見過一個叫李默琛的，不知道是不是你說的那位。”
“哦？什麽時候？”
“就上次，你去化工廠采訪，我上樓去看門鎖遇到的。”
伊輝描述李默琛的樣子，結果對上了。他遇到的李默琛，就是雷家明先前的班主任。
“他去了林義化工？我還真不知道。高一後的暑假，聽說他突然辭職了……”
雷家明繼續講起往事。
初二一班的“換座風波”持續了一個多月。
那段時間，白玉城一共換了九次座。最後，班主任李默琛實在沒法子，就把他安排到最後排，單人單桌，跟雷家明前後位。
當時的雷家明，是班裏少有的“開明派”，對白玉城不但沒有壞印象，甚至還有點同情。那不是說雷家明家教好，也不是家長不找事，而是他從來不跟父母提學校的事。
從小到大，雷家明就跟一般的小孩不太一樣。怎麽不一樣呢？往好聽了說，叫有主見；往俗了說，叫叛逆。很多孩子都有不同程度的叛逆，可是他的叛逆值極大，在成長過程中非但沒有改變，還一直延續到當下跟父親的日常交鋒當中，且屢敗屢戰，永不消停……
故此，當白玉城被絕大多數同學孤立的時候，雷家明站了出來。
他嚐試著跟後桌的白玉城說話。
起初，白玉城對來自前桌的無故搭訕抱有防備心理。觀察幾天後，那個小小年紀就飽嚐人間冷暖的孩子，漸漸地撤掉防線。
很快，雷家明就得到了回報：白玉城給他漫畫書看。
雷家明家裏也有漫畫書，可是白玉城的藏品實在太多，多到大部分他從未看過。
漸漸地，他們兩人的友誼開始建立，白玉城也從中感受到了久違的溫暖。可是不久後發生的一件事，讓他們的友誼發生了裂痕。
有一天，班裏一個留級生，大號叫崔明虎，外號叫“虎子”的，不知從哪兒搞來一本黃色漫畫，在男同學之前傳閱，被女生打了小報告。
李默琛沒收了漫畫，把虎子和涉事男生好一頓批，還動了手，非要查出書的來源。
虎子寫了深刻的檢討，但就是不承認書是他的。
李默琛使出絕招：請家長。
虎子告饒，說漫畫是白玉城的。
他說他們宿舍的人，都不喜歡白玉城。為了討好同學，白玉城就主動拿漫畫書給他看。
虎子告訴李默琛：“雷家明就是個例子。為了看漫畫，他都搬去和白玉城同桌了。所以頭一個該寫檢討的，是雷家明，他肯定早看過那本漫畫了。”
李默琛“傳訊”雷家明。
雷家明矢口否認，猛烈反擊：“我是通校生，不知道虎子他們宿舍的事。他就是胡說八道！白玉城哪有黃色漫畫？那就是虎子淘來的，李老師你別上當！”
李默琛又調查虎子同宿舍的學生。
結果，那幾個學生都給虎子做證，說漫畫就是白玉城的。
那些學生的話，李默琛不信。他了解他們。
虎子那個宿舍，匯集了本年級最要命的差生，平素都頑劣異常。把差生聚一塊兒，是級部主任操作的，跟李默琛無關。主任那麽做，也是無奈之舉，為的是不讓差生把好學生帶壞。白玉城呢，由於是轉校生，別的宿舍沒空位，於是隻能被安排進那間宿舍。
最後，李默琛“提審”白玉城。
白玉城不承認。
李默琛不了解這位新生，所以也沒有輕信。
他使出絕招，請家長，但很快意識到絕招沒用。他知道白玉城的基本情況，父親自殺了，母親後來病死在醫院，到現在還欠著醫院錢。白家家破人亡，眾叛親離，人情冷暖，自古如是。白玉城現在由爺爺、奶奶撫養。兩位老人遭逢不幸，能養活孫子就不錯了，哪有心思聽老師瞎擺擺。
李默琛折騰了好幾天，累得不行，也沒查出個所以然，事就那麽放下了。
可是在學生那邊，事情還沒過去。
一天放學後，雷家明和白玉城去五一路附近的小巷子裏上網，被虎子領著幾個同學攔住。
“就你嘴欠？”虎子的目標是雷家明，“在班頭跟前咬我？小王八蛋，別以為你爸是公安局的，我就不敢揍你！”
“禍不及父母！關我爸屁事！”
雷家明一句話，把周圍幾個同學逗笑了。當時他還小，在緊急情況下，把“在班主任麵前點炮，是我個人行為，跟我爸身份無關”這層意思，清晰地表達出來，可是順嘴謅出一句“禍不及父母”，意思就歪了。
“就是說，你回家不打小報告？算你有種！”虎子充分領會那句話的意思，卷起袖子，狠狠推了雷家明一把，“今天必須給你點教訓，叫你知道管好自己的臭嘴！”
“你敢！”雷家明高高仰起頭，“漫畫就你的！關白玉城啥事？好狗不咬人！你個王八蛋，連狗都不如！”
白玉城躲在雷家明身後，見事態不妙，連連扯動雷家明的袖子，那意思是說，咱跑吧！
“小強奸犯，你也別想跑！”虎子瞪了白玉城一眼，揮手下令，“弟兄們，上！”
“戰事”主要集中在雷家明身上。他被那幾個學生按在牆角，一頓拳打腳踢，再也動彈不得。
雷家明大聲呼救。幾個路過的行人見是小孩打架，都不以為怪。路人當中，表現最好的是一位老大爺，他喊了一句“別打了”，就遠遠走開了。其實，不怪路人冷漠。那些年，西城區的孩子大都是化工廠子弟，父母平時埋頭苦幹，三班倒，對他們疏於管教。類似街頭打架的事，路人早就見怪不怪了。
掙紮中的雷家明見大人不管，就衝著戰團之外的白玉城大叫：“別傻站著！快來幫忙！”
可是，白玉城並未表現出男孩子應有的勇氣。他不但沒幫忙，還連連退後，轉身想跑。
虎子抽離戰團，來到白玉城身邊，抬手就是一個大嘴巴子：“別跑！老老實實看實況！”
白玉城捂著臉，委屈地蹲到牆邊。
雷家明沒想到白玉城那麽，他鼓足勇氣脫離人群，從地上抓起一塊板磚就打。
虎子等人連忙閃躲。
幾個回合後，雷家明力竭。
虎子抓住機會奪下板磚，一個別腿絆倒雷家明，騎上去邊打邊罵：“我叫你凶……”
雷家明徹底放棄抵抗，虎子等人才悻悻然離開。
白玉城趕緊扶起雷家明，哭著問：“你沒事吧？”
“想不到你是個草包！滾！”
雷家明狠狠吐出一口痰，推倒白玉城。
對於自己的表現，雷家明事後曾後悔地總結：當時不該埋怨白玉城，更不該罵人。他承認自己挨打後情緒失控，忘了白玉城和虎子是住一個宿舍的。
雷家明照常去學校。他身上有傷，臉上沒有。不得不說，虎子等人還是有腦子的，動起手來很講究技巧。
那天，白玉城沒去上課。
雷家明發現，他桌洞裏有兩個紅皮雞蛋，一摸，還是熱乎的。接著，他在課本裏找到一張字條。
字條是白玉城寫的：我是個人人討厭的家夥，活該受欺負。我連累你了，對不起。
雷家明小小年紀，看完字條後，竟發出一聲長歎。
那件事後，冷戰持續了足有一周。直到雷家明主動說話，白玉城才露出微笑。
兩人重新和好後，雷家明囑咐白玉城：“別總住宿舍，盡量回家住，免得受欺負。實在不行，就去我家住，就是路遠一些。”
白玉城非常感激。
可是令雷家明費解的是，白玉城始終沒去過他家。那時的他還年幼，無法理解對方的心態。
當時的雷家明，隻知道白玉城回家要麵對的窘境：白家的大房子早被債主收了，爺爺、奶奶領著孫子，在西郊租了個帶院的平房，總算有個落腳地。白濤死後，白玉城的爺爺整日唉聲歎氣，就再沒說過話。他怎麽也想不通，兒子半世風光，卻幾乎在一夜之間就家破人亡，還落下非法集資以及強奸的罪名。那個狀態持續了小半年，老人終於病倒在床，隻剩奶奶跑前忙後。那個境況，白玉城難以麵對，更無力承受。雷家明隻能理解這些。
很快，時間來到初三。白玉城的生活漸漸地跟兩個女孩出現了交集。
藍媚和沈沛溪，是班裏除他之外的另一對異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