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會笑的人

從東廠南門出去,朝西走到頭,拐上五一路,往南走幾百米左拐,進入一條巷子後,雷家明停了車。

巷口有一家店,沒有招牌,牆體上用朱漆噴了倆大字——維修。

這家汽修店的小老板,就是雷家明的同學。

五一路南北通途,被林義化工東西兩廠夾在中間,附近到處是汽修店、物流點、發廊、飯館。相比之下,這家店實在太不起眼。

店鋪占據臨街三間平房,門口朝北開。平房背後有一處大院,占地約3畝。院門口緊挨平房一側,掛著塊牌子,上麵寫著“停車”二字。院內整齊排列著七八輛過路的大車。

此刻臨近中午。店前停著一輛大車,兩輛小車,牆角扔著數輛報廢車,空地上四散著噴槍、改錐、扳手等工具,店門關著,但沒上鎖。

“你同學好像不在。”

“早上在附近吃早飯碰到他,明明約好了……”雷家明下車朝店門走去。

“修車?”這時從大院內走出個中年男人,大聲問雷家明。

“找人,找白玉城。”

“他不在。”

“去哪兒了?”

中年人沒吭聲,轉身返回院內。

“我在你店裏,人呢?”雷家明撥通電話。

“我有事,改天吧!”對方回答簡短。

“別啊,相請不如偶遇!趕緊回來,我就在這兒等,沒外人!”雷家明掛斷電話。

5公裏外,城郊孫家莊,孫婆婆家。

白玉城坐著小方凳,端著一碗糯米粥,一口一口喂給孫婆婆吃。

孫婆婆今年80,牙早掉光了。盡管這種喂食一周一次,已經持續了大半年,可她還是很不適應。她幹癟的眼窩裏噙著淚,幹枯萎縮的手舉在半空,喝一口就朝前推一下,想阻止這個熱心的年輕人。

“別喂了!俺心裏不得勁啊!”老人身子矮小,聲音卻還清楚。

白玉城專注自己的動作,不言不語。

這個家在村子最東邊,遠離其他人家,隻有一間低矮的土屋。屋子外麵用樹枝搭了個棚子,算是廚房。從前,廚房裏僅有一個又黑又破的水壺,外加一個土灶,一口鍋,那是老人所有的廚具;現在,白玉城給老人添置了很多東西。

老人身邊放著好幾個紙箱,裏麵有油、奶、大米、雞蛋、蜂蜜等,那是白玉城這次帶來的。那些東西仿佛帶著生命,令這個悶熱、狹窄的空間熱鬧起來。

老人是五保戶,也是村裏的扶貧對象。她兒子死於越戰,老伴前些年沒了,一個月從村裏領200塊錢。有人曾經和她說,五保戶不止這點錢,肯定被上麵扣了,叫她去村裏鬧。她不。她說誰也不容易,她有口吃的就能活。

她的廚房外麵,有兩棵香椿樹,那是她唯一的經濟來源。每年春天,她都會提著籃子,去附近鎮上賣香椿。春天過去,菜賣不完,她就醃成鹹菜留著自己吃,用錢的時候也會拿去賣。

白玉城跟孫婆婆相識於去年冬天。

那天傍晚下著雪,他從城外回來,路過鎮上,皮卡車打滑,衝到路邊,朝一位阿婆撞去。

那位阿婆在賣菜。她戴著灰色線帽,穿著黑棉襖,瑟縮著身子蹲在路牙子上,眼前鋪著一條魚鱗袋子,袋子上擺著香椿芽鹹菜。

白玉城刹車、打方向,反應及時,車子壓過香椿芽,在老人身前幾厘米處停住。

意外來得突然,老人坐在原地,根本來不及挪窩。

白玉城趕緊下車。

“沒撞著俺,沒事。走吧小夥子。”

老人一開口,就把白玉城定在原地。

“真沒撞著?”

白玉城很驚訝。就算沒撞著,他也做好了掏錢的準備。

“不是你的事。雪打滑,小夥子你慢點兒開。”

“下雪了婆婆,你怎麽不回家?”

白玉城把車從菜上挪開,然後蹲在老人麵前。

“啊?回家啊!我賣菜,賣一點兒就回。”

婆婆有點耳背,麵容清瘦,肌肉都塌了,嘴巴深深地癟著,樣子十分慈祥,一說話,眼窩裏就散出笑來。

“你冷不冷啊?”

“啊?有點冷,哪能不冷,手都凍涼了。”婆婆每個字都是實話。

“這菜多少錢一斤?”

“這香椿芽鹹菜啊,人家賣20,我賣15。我自己醃的,吃不了。”

“這麽冷還出來,你自己生活嗎?”

“是啊,我自己。”

“你稱稱,我都要了。”

“你都要了啊?小夥子你能吃上?”

婆婆稱重,5斤多點。她努力算了算,收70塊錢。

白玉城遞上100,說不用找了。

“那不行啊!”

婆婆沒零錢,就邁著碎步,去旁邊商店找零。

白玉城嘴角緊緊抿起,望著老人的背影,眼角突然有點熱。站了一會兒,他跑去另一家商店,給老人買了件新棉襖回來。

看到小夥子回來,老人笑了,把零錢塞給他。

白玉城不多話,拿出棉襖給老人披上。

“這是做啥?”

老人很驚訝,怔怔地盯著年輕人,渾濁的眼神看似有些恍惚,但那專注的表情,卻頗像個嬰兒。

“穿上,回家!”

“你給俺買的棉襖啊?”老人非要問明白一二三。

白玉城點頭。

“你別這樣啊,小夥子。俺心裏不得勁!”

老人的手無處安放,抬起來又放下去,生怕弄髒新衣服。

“你家在哪兒?

“我家啊?”

老人認真地指著,比畫著,慢慢說完一個地址。

“我還有事,不送你了,一周後我去看你!”

說完白玉城上車走人。

“你還來看我啊?”

老人站在雪裏,目送皮卡走遠。

七天後,中午。

白玉城出現在婆婆麵前。

“是你啊!你……你還真來看我啊?真來了啊?”

婆婆仍穿著那件黑棉襖。她努力抬頭望著白玉城,滿眼都是驚喜。

“我說過七天後來看你。”

孫婆婆拉著白玉城,給他暖手,豈不知她的手,比年輕人的冰冷多了。

“看望”這個詞,對暮年的她過於奢侈,奢侈到人真來了,她也不敢相信。

她拉著白玉城進屋,留他吃飯。

白玉城推托。

“你是嫌家裏髒啊,你是嫌棄俺啊?”

“不嫌棄,我吃過了。”

“真吃過了?”

白玉城用力點頭,說:“下次來吃飯。”

這一次,他知道了婆婆姓孫,80了,很少吃菜,家裏沒油,一天隻喝一碗稀飯,一陰天就渾身疼……

白玉城給老人打掃了衛生,盡管那間房子,實在不值得打掃。

他幹活,老人就跟在一旁,嘴裏一個勁念叨——別幹了孩子!俺心裏不得勁啊——那是她表達歉意的唯一方式。

臨走,白玉城硬叫老人穿上新棉襖。

老人站在街頭,看著年輕人上車,好像瞬間老去10歲。隻不過對她來說,再老10歲,跟現在也沒什麽分別。

“七天後,再來!”白玉城探身到窗外,衝老人擺手。

老人終於笑了,眼窩裏放出光來。

老人一笑,白玉城也跟著笑了。

老人已經發現了,這個年輕人不會笑。哦,是從來不會主動地笑。那張冰冷的臉,需要別人去點燃。可是他一笑起來,簡直燦爛極了。

白玉城回到維修店,發現雷家明還在。

近10年不見,相比雷家明的熱情,他顯得有些冷漠。

“這是白玉城,這是伊輝。”雷家明介紹他們認識。

伊輝爽快地伸出手去,白玉城卻“渾然不覺”,一動不動。

伊輝不以為怪,隻是略顯錯愕:白玉城留著不合時宜的長發,頭戴一頂褪色的白色棒球帽,眼神明亮,身板硬挺而單薄。最引人注意的是膚色。他實在太黑了,或許用古銅色形容更為準確,那跟他的名字,形成微妙的反差。

“你小子!變結實了!”

雷家明捅了白玉城一拳,叫他上車。

“在這兒吃吧!”

白玉城轉身進入店內,並不招呼客人。

雷家明和伊輝尾隨進屋。

屋子一共三間,其中兩間打通了修車,一間自用。修車房很寬敞,中間立著升降機,升降機背後角落裏,有幾件健身器材。升降機旁邊靠牆擺放著茶幾、桌椅,用來給修車的客人消磨時間。

白玉城指了指茶幾,示意雷家明隨便坐,自己進了裏屋。片刻後,裏麵傳出來炒菜的聲音。

“喲,親自動手啊!”雷家明推開裏屋的門,想去幫忙。

裏屋更寬敞,一間頂外麵兩間,裝修簡單,家居用品齊全,一張大床靠東牆,看上去很舒服。床尾立著個書架,裏麵塞得滿滿當當,人在**一伸手,就能夠到書架。屋子南邊,有一扇小門連接外麵的大院。門內隔了個小單間出來,那裏就是廚房。

“和伊輝一樣,都是讀書人嘛!”

雷家明不拿自己當外人,走到書架前尋摸。書架最下層,緊靠床頭的位置,平躺著一個白色封皮的筆記本。本子既厚又舊,紙頁泛黃,封皮上用鉛筆畫著櫻木花道,很顯眼。

雷家明的童年記憶,似乎被喚醒。他盯著筆記本愣了片刻,才把目光投到書架上方。書架頂上有個大紙盒,沒有蓋子,裏麵放著一架大疆牌小型無人機。

雷家明頓時來了興趣,翹起腳把盒子抱下來。在那個過程中,他的腳踢到了床下另一個紙盒,那裏似乎還有一架同樣的無人機,隻是他沒注意到。

“你還玩這玩意兒?我們報社也有,是航拍用的。”

雷家明拍了拍盒子上的土。

“你別進來!”白玉城端著熱氣騰騰的炒瓢探出頭來,聲音有些冰冷,“這兒我自己來,你出去!”

雷家明討了個無趣,放回紙盒,回到屋外。

沒用多大工夫,菜齊了。這時房門推開,進來一個中年人。

伊輝立馬反應過來:他們剛到維修店時,這人跟他們打過招呼,問他們找誰。

不用白玉城介紹,來人爽朗地說:“我是這院兒裏的。兩位可是稀客,千萬別客氣!”

“這是馮老板!”白玉城補充。

“我叫馮仁興,叫老馮就行。”

“這麽說,你是小白的房東。”雷家明快人快語。

“談不上!”馮仁興舉起酒杯笑道,“小白給我打電話了。你們老同學見麵,我腆著老臉,來湊個熱鬧。”

“你們喝!”白玉城把杯子反扣了。

雷家明一看不樂意了,伸手去搶酒杯。

“他確實不喝酒!”馮仁興替白玉城打圓場,“一把年紀了,我還能胡說?”

伊輝回去還要開車,不能喝酒,便往杯子裏倒了白開水。他知道馮仁興就是來陪酒的,看來白玉城想事倒也周全。

四人一桌,倆人喝酒,場麵難免冷清。好在老馮見多識廣,東拉西扯,硬是把氣氛抬了起來。

這期間,馮仁興還簡單介紹了自己的情況。

他離婚單過,有個兒子叫馮雲龍,在美國上學,年紀跟白玉城相仿。

雷家明沒想到是這麽個局麵。他本想和老同學敘敘舊,現在卻多了個外人。至於白玉城的性格,他倒早習慣了。當年白玉城的話就不多,現在多年過去,他能理解對方新添的冷漠。看著對方黝黑的臉,他很想問問,這些年,你倒是經曆了什麽?

沒過多久,白玉城吃完了。

他放下筷子,站起來:“我有點累,想睡會兒,你們慢慢吃。”

“你小子……”

主人離席,剩下客人,雷家明不適應。

“兄弟,謝謝你來看我,謝謝!”

白玉城用力拍了拍雷家明肩頭。此刻,他體會到了孫婆婆的心情。對每個被世界遺忘的人來說,“看望”,總是彌足珍貴的。

雷家明笑了。白玉城那短短的一句話,足以證明他們的友情仍在。

他長舒一口氣,飯局間所有不適,煙消雲散。

迎著雷家明的笑容,白玉城也笑了。

白玉城走後,馮仁興說:“別看小白一天到晚,冰言寡語,實際上,他心裏熱乎著呢!”

雷家明點頭,以示了解。

“知道你們來之前,小白幹什麽去了嗎?”馮仁興不賣關子,“他去看望一個老人,每周去一次,持續大半年了,雷打不動。”

“去養老院?”雷家明探問。

馮仁興搖搖頭:“本來素不相識,他的車差點撞到人家,那是去年冬天的事兒。他本以為對方會訛錢,他也做好了掏錢的準備。可是,那位孫婆婆不但不要錢,還說雪天路滑,囑咐他慢點開……那個老人很可憐,可是很要強,80了,還上街賣鹹菜,她不需要別人可憐。小白用自己的方式,融入了老人的生活。他說,孫婆婆的心很幹淨……”

伊輝安靜地聽完,琢磨了一會兒,慢慢說道:“老人給了他安全感。”

“老人還能給他安全感?”雷家明若有所思。

馮仁興問雷家明:“你應該了解他的身世吧?”

雷家明看了看白玉城的房門,小聲說:“他父親自殺,母親病逝。父親臨死前,還背著強奸和金融詐騙的罪名。當年在學校,這些都是公開的。”

“根本不是那麽回事!”馮仁興重重放下杯子,說,“他父親當年在西城區,也算了不起的人物。你知道吧?”

“是鼎鑫化工的老板!我當記者後,收集過一些資料。”

“鼎鑫化工,白濤!那可是頭一號仗義人物!”馮仁興豎起大拇指。

“你認識他父親?”

“何止認識!”馮仁興長歎一口氣,“你們也看到了,裏麵這個停車場,這個大院子,它是白濤當年送給我的!”

“送人這麽大禮?”雷家明頭一次聽說。

“算了!”馮仁興獨飲一杯,擺擺手,不想再提往事。

然而雷家明來了興致,連喝三杯,極力慫恿馮仁興說下去。

馮仁興見雷家明爽快,便也連飲幾杯,簡單述說了一段往事。

他和白濤既是同鄉,又是戰友,隻是在當兵前彼此互不相識。當年他們一個連隊上下鋪,很聊得來。新兵連之後,他們又分到了同一個武警支隊,那更加深了兩人的情誼。

馮仁興比白濤大一歲,便以大哥自居。他對白濤最大的幫助,是替對方執行死刑槍決任務。當時白濤軍事技能更優,有一次槍決任務,被選定為執行隊員之一。白濤順利完成了任務,可令人沒想到的是,他居然暈血,回去就天天做噩夢,整日萎靡不振,還在日常訓練中差點搞出事故。

暈血這事,白濤自己也不信。他入伍前殺過雞,沒有不良反應。後來馮仁興偷偷幫他查資料,才知道,那其實不是暈血,而是創傷性應激障礙(PTSD)。

實際上槍決任務後,支隊上曾安排人,對執行隊員做過心理評估,可是白濤當時隱瞞了自己真實的心理狀態。原因很簡單,彼時的白濤有個提幹機會。一來,他僅僅把自己的一係列問題,當成暈血後遺症,不知道有個正經名目叫PTSD;二來,執行任務的其他隊員都很正常。他擔心領導把他當成包,槍決個把人犯,就整出來心理疾病,從而影響提幹。

當時白濤咬牙堅持,很久後才慢慢調整過來。然而意外來得太快,他剛調整好,第二個槍決任務又來了。

那次白濤真慌了。他隻有兩個選擇,要麽硬著頭皮上,要麽向領導坦白。兩個選項都很差。接受任務,意味著再次麵對PTSD的殘酷折磨;坦白,意味著自己此前撒了謊,在品行方麵讓領導畫叉號。

這時候,最好的朋友給了他第三個選擇:馮仁興主動申請,替他執行任務。為此,馮仁興找來瀉藥,說服白濤喝下去,給他弄了個“急性腸胃炎”出來。白濤身體狀況不佳,馮仁興找到領導,順利達成任務替換。

然而,意外再次不期而至。

執行槍決前一晚,馮仁興的三姨夫到支隊找他。他姨夫是接到法院通知,從老家趕去領兒子屍體的,具體領取時間、地點,等待進一步通知。姨夫難受,想起馮仁興在那兒當武警,便找到外甥喝酒訴苦。

難道明天槍決的犯人,是姨夫的孩子?馮仁興一聽慌了神。但當時的他,還是帶著僥幸心理,認為要處決的犯人,不一定隻有一個。哪怕有兩個犯人呢,那麽他要處決的,就有一半概率不是自己的親戚。

因為第二天有任務,他沒喝酒,更沒向姨夫透露信息。

天亮後,馮仁興忐忑不安趕到處決現場,見到犯人後,心瞬間冰封——目標隻有一個,而且偏偏就是他表哥。

馮仁興咬牙,低頭。他不想被表哥認出來。

然而……

這裏有個細節不能忽略。待執行任務的武警,無法獲知被執行者的身份。但是行刑前,有關部門會對執行武警,做一定程度的人事審查,以避免執行者跟罪犯之間可能存在關係。然而,馮仁興的三姨夫多年前就離婚了,兒子跟了他,女兒跟著馮仁興的姨媽。這些情況,在馮仁興的人事檔案裏根本沒有體現。另一方麵,本來定的人選是白濤,相關的審核早就完成,他臨時接替頂上,導致對他的人際關係梳理有所疏漏。這些都是幾十年前的舊事,如果放到現在,如此疏漏一定不會出現。

那次任務後,馮仁興也接受了心理幹預。從結果看,其心理上並未出現明顯創傷。這兒有個前提,他也隱瞞了細節,沒告訴醫生自己跟犯人的親屬關係。

事後很久,他才對白濤說起實情,而彼時的白濤已經提了幹。

得知真相,白濤不敢相信。在他看來,槍決犯人之後的馮仁興沒有異常。

可是……

那本是一次出於善意的替換行刑,最終卻變成槍決自己的表哥!兄弟啊,你究竟經曆了什麽樣的心路曆程?白濤難以想象。

還是說,馮仁興的神經真就是鋼打鐵鑄?

不是的!白濤很清楚那到底是什麽滋味。

再後來,馮仁興退伍。

白濤又幹了幾年才轉業,用轉業費和借來的錢,一步一步創立了鼎鑫化工。

白濤沒忘馮仁興。可是馮仁興文化低,還缺一技之長,又是個死要麵子的人,不管白濤怎麽“安排”他,他都拒絕。直到後來,白濤實在沒法子,就以馮仁興的名義,買了一塊地皮。起初,馮仁興堅決不要。白濤婉言相勸,說隻是讓他暫時看著那塊地,企業需要時再拿回去。馮仁興勉為其難接受,把那塊地弄成停車場,專供來往大車臨時停靠之用,這才有了個安身立命的營生。

馮仁興沉浸在回憶裏,等到講完那段往事,已離醉酒不遠了。

他很激動,揮舞著雙手大發感慨,說他兒子馮雲龍的留學費用,全指靠這個停車場。要不是白濤當年給他這塊地,別說兒子出國念書,他自己吃喝也成問題。他說白玉城比他兒子小幾歲,當年彼此不熟。以後等馮雲龍留學回來,他就叫兩個年輕人拜把兄弟,就像當年他和白濤一樣。

雷家明唏噓感歎良久,問:“據我所知,白濤的確是自殺而死。自殺的原因,應該是投資失敗吧?”

“算是吧!”馮仁興搖搖晃晃走到窗前,指著不遠處一片高大建築,“看到了嗎?那片爛尾樓,就是白濤留下的……唉!”

那片爛尾樓一共八棟,每棟18層,隻有第一棟封了頂。從外表看,那些建築是商住兩用,一到九層按酒店規格設計,再往上是商品房。

雷家明感慨萬千。那些建築他早就見過。他跟每日裏來往的行人一樣,對其熟視無睹,誰也不知道它們背後的故事。

“但是你給我記住,小夥子!”馮仁興瞪著眼大吼起來,“白濤,我兄弟白濤,絕對不是你所說的金融詐騙犯,更不是什麽強奸犯!”

“我隻是從舊報紙上看來的,網上好像也有那個說法——”雷家明連忙解釋。

“放屁!”馮仁興一邊說,一邊用力捶牆。

“那是怎麽回事?”伊輝默默旁聽半天,忍不住發問。

馮仁興哼了一聲,說:“我說過了,投資失敗!”

“你指那片爛尾樓?”

“還能是什麽?”

“全賠了?”

“你說呢?”馮仁興長歎,“當年除了必要的流動資金,他全投上了。工程量越來越大,錢不夠,他先是發動工人集資,而後又拿企業抵押,從西城城市銀行貸款……後來他自殺,企業歸銀行,然後被拍賣……但是不管怎麽說,他欠工人的集資款,不是金融詐騙!那是兩碼事!”

“我想起來了!”雷家明一拍腦門,“現在林義化工的西廠,就是當年的鼎鑫化工吧?”

馮仁興點頭。

“原來如此!”伊輝撓了撓頭,“從現在的結果看,那的確是一次失敗的投資!可是,白濤當年,為什麽偏要在西城蓋樓呢?”

“那是城市規劃問題。向東還是向西?當時咱們濱海進一步的開發方向,還不明確。”馮仁興說。

“投資總是跟風險掛鉤的!”雷家明補充。

“可是一般來說,城市都是東擴的,而且當年早就搬到東邊去了。”伊輝還是不解。

“白濤比你更清楚這一點!”馮仁興認真看了看伊輝,說,“但是有一點你不知道。從前,本市的汙染企業大都集中在西城。大概十幾年前起,汙染企業開始大規模搬遷,那給了白濤錯誤的判斷。他考慮的,是進一步的開發方向。有了地,能讓它空著?實際上不隻是他,當時有很多開發商,都在打西城的主意,畢竟這裏地價便宜……唉!壞就壞在他做事果斷,下手太快,反而毀了一切。這片大院,對當時的白濤來說可有可無,現如今,卻成了他白家的全部家當……”

“你打算把院子還給白玉城?”

雷家明耿直,但還是沒把話說全。本來他還想說,現在西城的地塊,也不值錢。

“老子就是個看門的,一直都是!”

“那強奸罪名呢?”

“屁!純屬捏造。為什麽?還不是有人見他完蛋了,落井下石?”

“誰?”

馮仁興把指關節按得咯咯響,“一個是白濤當年的秘書,一個是公司的銷售科長。當年,她們跟白濤的確有不正當關係,那些我都知道,他老婆很可能也知道。白濤風光時,她們心甘情願,白濤落難了,她們就跳出來指控!為啥?還不就為幾個臭錢?她們以為白濤家底厚,就算企業完了,也得保全名聲,給她們錢封口,可到最後,她們連一分錢也沒得到……白濤自殺,一了百了,還落下一個強奸的罪名。唉!我的兄弟啊!好鋼易斷!他最後是徹底絕望了,什麽也不在乎了……”

白濤的事,當年可謂家喻戶曉。雷家明那時還小,即便後來工作原因,對其有所關注,但還是跟大多數人一樣,隻知道一些表麵情況。如今聽馮仁興講述這許多內情,心中很是唏噓,不由得感歎命運無常。如此一來,對白玉城今天所表現的冷漠,便更為理解了。

他問馮仁興:“那白玉城呢?他高一輟學後,幹嗎去了?”

“不清楚。他是一年前回來的,找到我,說要租房子搞車輛維修……唉!他命苦啊!”

說著,馮仁興一屁股跌進椅子裏。片刻後雷家明再要找他問話時,他竟已打起呼嚕。

該走了。雷家明推開裏屋房門,去跟主人打招呼。

白玉城壓根兒沒睡,正倚在床頭聊微信。他起身默默地把客人送上車,再沒說什麽。

上車前,雷家明欲言又止。他本想告訴白玉城,林義化工管理層死了人。

林義化工的西廠,就是當年的鼎鑫化工,某種意義上,可說是“鳩占鵲巢”。現在林義化工出了事,對“鵲”來說算不上好事,但心理上也許會平衡一點兒。可是,他終究沒說出來。他覺得自己的想法不地道,沒意義。

雷家明剛要走,白玉城突然掏出個紅包扔到車上。

雷家明問怎麽回事。

白玉城說:“初三時,你借給我1000塊錢。紅包裏有2000,多出的是利息。”

陳年舊事,雷家明早忘了,拿起紅包,想還回去。

“欠條要是還在的話,你撕了吧!”說完白玉城轉身進屋,沒給雷家明機會。

“近10年的舊賬,還記得還,倒是個講原則的家夥!”

伊輝說完,把車開回西城分局,叫雷家明去他宿舍休息。

整個下午,伊輝腦子裏全是白玉城的影子,還有馮仁興所說的那些往事。他對白玉城沒有壞印象,但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那個年輕人心裏,藏著很多秘密。後來他又想,冷漠寡言的人,難免給人那樣的印象,這有什麽奇怪?每個人都有隱私。對別人太好奇,可不是個好習慣。

下午下班後,伊輝剛回到宿舍,王可就來了。

雷家明剛睡醒,埋怨王可動靜太大。

王可不理會雷家明,他習慣性地用雙手犁著發青的頭皮:“輝哥,我們卡住了!監控,什麽也沒拍到!”

“林義化工的監控?你不是馬上要負責褚悅民的案子嗎?”

“廢話!可我是刑警!你不想聽?那我撤了啊!”

“先說廠門口的監控。”

“廠子南北兩個大門,監控都沒異常。從上周五送海缸的車進門開始,到這周一早晨,唐林清進門截止,監控拍到的所有人、車,我們全捋了一遍,包括送海缸的裝卸工!”

“結果呢?”

“這段時間內,每個人的行為軌跡都有跡可循,沒有任何疑點!也就是說,凶手沒走大門……”

“你們什麽看法?”

“這幾天,我們天天在廠裏轉悠。我們懷疑,凶手是借助運貨小火車潛入東廠的!”

“喲?你們這麽想?”

“你以為我們吃幹飯的?”王可抖著腿說,“我們沒證據,但是借助小火車進去,完全可行。那玩意兒,車頭拖兩節敞開式車廂,整車就一個司機,裝卸全靠叉車,中途抽冷子上去個人,神不知,鬼不覺。登上小火車有兩個途徑,一個是從西廠,一個是從過街天橋。現在,我們已經把調查範圍擴大到西廠了!”

“過街天橋呢?”

“那裏沒監控,但不排除有目擊者看到過異常,正在大麵積排查。”

“辦公樓監控呢?”

“那個很麻煩!”王可的腿停止了抖動,“攝像頭沒鳥用,它上麵粘著一塊麵筋!”

“麵筋?”

“是的!起初我們以為是口香糖……”

“口香糖裏有口水,有DNA的,大哥!”雷家明忍不住插言。

王可沒還嘴,隻是衝雷家明翻了個白眼:“我們找到一個影像——8月25日,即上周六,晚8:45,從辦公樓大門西側牆角處,伸出一把彈弓,射了三次,把麵筋團射到了攝像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