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雞毛信

因為是接見日,今天的風收得特別早。回到號子後還不到九點,不一會兒開飯了。李哥根本就沒吃。隻是用他一貫的表情,笑眯眯地看著我們一夥正忙著進餐的人,那神情就像是獵人看著自己的獵物。

隻是我發現有幾個人顯得特別地心不在焉,好像胃口不太好,連飯都沒吃多少。我多了一句嘴,拍了個馬屁道:“李哥,您看底下人多關心你。你今天沒吃,搞得他們幾個也沒胃口。”

半晌沒有一個人接我的腔,我尷尬地笑笑,看看眾人。大家臉上都透出一股古怪的神色。那幾個沒怎麽吃飯的人,更是羞赧地低下了頭。我還待再言,曹哥劈手奪過我的飯碗,一下子全倒在了錐子碗裏:“飯都堵不上你的嘴,看來你飽著呢。”

“沒事,他剛進來,肚子裏的油水還沒讓‘水上漂’刮完呢,時候到了,吃飯那不需要誰說。”李哥不以為忤,笑笑又說:“對了,他進來我們忙著弄劉貴這事兒,一直沒顧上。不是今天接見,我還記不起來。他的‘雞毛信’還沒寫吧?這娃一看就是個屋裏有人管的。偉偉,不是我說你,你一天不知道都操的啥心!”

“對對對,我就說有個啥事忘了,心裏還一直想呢!”曹哥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忙不迭地答應:“趕快吃飯,吃了飯就寫!”

吃過飯,剛一簡單收拾,曹哥就讓鐵頭拿出了紙和筆。說是筆,其實就是一圓珠筆芯上麵纏了一圈紙,用以充做筆杆,勉強能夠握住。曹哥看我在看這支筆,便陰笑道:“你還別看它造型不行,這還是稀罕物,你問他們其他人想用用得到嗎?把招呼給你打在前頭,這筆,紙,和信封郵票,都是號子裏統一管理的,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看守所裏更沒有施舍的愛心。這是先借給你的,到時候家裏‘子彈’來了,是要加倍還的。”

“子彈”這個詞在以後簡直是貫穿了我的整個服刑生涯,獄中的生活就像一場戰爭,你得像個鬥士一樣活著,而鬥士總不能赤手空拳吧?鑽營奮鬥就是你的槍炮,家裏經濟上的資助,就是你的子彈了。所以,我有時真不能不佩服,犯人這個群體所使用詞匯,有些還是很精辟的。

“那我咋寫呢?”我身陷囹圄,已令父母蒙羞,還要恬不知恥地跟家裏要錢要物,實在是不知如何落筆。

“不會寫讓鐵頭教你,他是我們號裏的中專生,是個文化人”!李哥戲謔地說。

“你就這樣寫,簡單點,就寫:爸爸媽媽你們好,兒子闖禍進了牢。兒在這裏啥都好,就是缺少糧和草。請速送來糧和草,不然兒子要暈倒!簡單明了,一目了然。”鐵頭搖頭晃腦地指揮我。

“你還給老子出口成章呢,有你這樣寫的嗎?你以為讓你作詩呢?”曹哥大怒:“雞毛信,別的都無所謂,就是要的東西一定要寫仔細點,你這樣寫:速送香腸五十米,燒雞兩隻,公母各一。鈔票若幹,多多益善!”

“行了行了!都整了些啥玩意兒!”李哥被他們鬧劇般的話激怒了,嗬斥道:“還公母各一呢,你以為吃下去能配種呀?香腸五十米,你是要上吊還是要爬看守所院牆?”

平靜了一會兒,李哥才說:“剛進來,所裏害怕你夾帶違禁品,不可能讓你家裏送太多的東西,就寫送點錢吧!多少你自己看著辦,就看你想過啥日子了。其他的暫時不用,反正被褥日用品,你在刑警隊的時候他們一定通知你家裏了。”想了想又說:“寫簡單點兒,信件是要檢查的。”

按他說的,我簡單迅速地寫了封信,向鐵頭交還了紙筆,便一個人怔怔地想著心事:“從小不聽話,沒讓家裏少操心。這回禍闖大了,不知父母傷心之下,會不會對我失望,從而不管不顧讓我自生自滅?唉!反正‘雞毛信’也寫了,管不管就不是我能操控的事兒了。”

我正自顧自地想著,接見開始了。到處都聽見此起彼伏的打報告的聲音,我們看守所沒有專門的接見室,都是警察給接見的犯人一戴手銬,給武警大聲報告,就在大門口一見。又有誰可曾知道,那明晃晃的手銬,刺痛了多少牽掛的眼睛。

我們號子有七個具備接見資格的人,錐子是個孤兒,盜竊摩托車進來的,判了一年,沒人管。我們把這種家裏沒人,或有人不管的叫做:“五保戶”。除他之外,還有六個人。其中有人被叫出去了,叫出去的人歡天喜地,沒被叫到的人神色焦急,忐忑不安。看守所接見的時間隻是兩個小時,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等待接見的人一個個被叫到,最終隻剩下那個叫棺材板的一個人,他不住地側耳傾聽,每一次外麵的腳步聲響起,他都直起腰板,期待的神色就像一個陷入沼澤的人,等待著那根根本就不會出現的救命樹枝。

隨著最後一個接見的人被送回,院門也關上了。這意味著接見已經結束,不會再有人來了。

棺材板麵如死灰,眼神渙散,直勾勾地盯著地板,嘴裏喃喃低語,像是在為他可以預知的命運而祈禱。

回來的五個人這時都起身站在地上,一字排開,從兜裏掏出一張張單子依次遞給跟前麵沉如水的曹哥。遞單子的時候,有的戰戰兢兢,有的神采飛揚。

李哥坐在**,拿著一張報紙看似毫不在意,但是由於角度的關係,我卻一不留神瞄見他眼角的餘光,還是瞟在那一張張單子上。後來我知道了,那就是接見票,家裏接見送來多少錢,就往這單子上添多錢,以供犯人購買物品使用。

曹哥一個個地接過展開,嘴裏還念著:“一千,嗯,不錯。等賞吧!”那神色飛揚的就更激動了,一個箭步回到大鋪上繼續盤著。

曹哥繼續念著:“五百,也還可以。”

“嗯,三百,我給你說喲!下個月要再是這個數就不行了!”

兩個人如獲大釋般的點頭稱謝,也回到了大鋪上。

“啊!一百五?你打發叫花子是吧?站到邊上去。”曹哥語氣裏有了一絲怒意。

這是那個叫小鳥的,聞言苦著臉向李哥望去,眼裏全是哀求。李哥卻視若無睹地繼續看他的報紙,沒理睬他。小鳥隻有垂頭喪氣地站到牆邊。

“五十元!你吃了豹子膽嗎?咋回事?”曹哥憤怒的一聲咆哮,驚呆了我們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