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死子繼還是兄終弟及

這個起了當皇帝心思的人就是劉啟的親弟弟、在劉啟的母親竇太後那裏最得寵的梁王劉武。

在講這個人之前,我們有必要簡單地了解下封建時代統治者的繼承製度,看看到底什麽樣的人可以坐上天下之主的位置。

在很久很久以前,國家最高統治者的繼承遵循的是禪讓製,就是前任統治者感到自己快不行了的時候,在天下臣民中選擇一位能力最強、威望最高的人來代替自己治理國家。這種選擇注重的隻是繼承者的品德、能力,而不考慮這個人的出身、地位。這應當是對百姓最有利的一種繼承製度,但這是上古時代才有的事情。從大禹把統治權交給自己的兒子啟的那一刻起,這種天下為公的繼承製度實際上就不複存在了,曆史進入了家天下的時代。

在之後的中國,長期存在兩種家天下的繼承製度,一種叫父死子繼,另一種叫兄終弟及。周朝之前,這兩種製度交替實施、並行於世。比如商朝,商湯死的時候,他的大兒子太丁已經早他一步不在了,於是他的二兒子外丙繼承了統治權;外丙死後,外丙的弟弟中壬即位;中壬沒過幾年也死了,權力又移交到太丁的兒子太甲的手上;太甲一死,他的兒子沃丁上位;沃丁崩後又輪到他的弟弟太庚……想必大家看到這裏已經混亂了,這樣不確定的繼承製度顯然會給國家的政治局麵造成一定程度的混亂。

那為什麽統治者們就不能把規矩定死呢?有一種說法是,因為商朝人的平均壽命很短,單算男性的平均壽命,大概35歲不到,因此,很多統治者到了要死的時候,自己的兒子還很小,甚至可能還沒有兒子,所以隻能讓弟弟來繼承皇位。

然而,讓弟弟來繼承皇位對即將死去的統治者來說是有疑慮的。最大的疑慮就是,等自己弟弟死後,權力能不能再次回到自己的後代(如果有的話)手中?即便弟弟很大方,表示會還政於侄子,那弟弟的兒子們會同意嗎?如果他們不同意,雙方難免大打出手,到時候局麵可能就無法收拾了。當年戰國時期宋國的國君宋宣公不把繼承權留給兒子,而是留給了弟弟公子和,最終造成了宋國好幾代的混亂。可大多數時候,統治者不這樣做又有什麽辦法呢?要怨也隻能怨自己死得早。

好在隨著社會的進步,人的平均壽命得到了延長,隻要不出什麽意外,大多數統治者都能活到自己的兒子成年,父死子繼的製度才最終占據了主導地位。即便這樣,最高統治者的位置也不一定隻有前任統治者的兒子才會覬覦。遠的不說,劉恒的事情便已證明:隻要你老子姓劉,你就終歸有可能坐到那個最高的位子上。

有了自己父親這個活生生的例子,也難怪劉武坐不住了。當然,劉武之所以會真正生出當皇帝繼承人的心思,還得怨劉啟自己。在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的時候,劉武入朝,劉啟在一場隻有自己家人參加的宴會上喝高了,當著眾親戚的麵醉醺醺地說了一句:“如果我死了,這位子……”他拍拍自己的屁股底下的席子,“讓給弟弟你來坐。”

這話一出,在場的人因為都沒有心理準備,好不容易才反應過來,竇太後和劉武自然都是一臉高興樣。當然,劉啟隻是說了一句醉話,但君無戲言,皇帝是能夠隨便開玩笑的嗎?於是竇太後的侄子,也就是皇帝的表哥竇嬰馬上起身提醒皇帝:“陛下,我大漢的江山是高皇帝打下來的,然後傳給了他的兒子,父傳子是高皇帝定下的規矩,陛下恐怕是喝醉了,怎麽能說傳給梁王呢?”

竇嬰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凡事太較真、太實在。皇帝不過就隨口這麽一說,又沒立什麽字據,更沒有讓劉武把玉璽揣兜裏。再說了,皇帝是說“如果”他死了,那時候劉啟當皇帝才第三個年頭,位子在屁股下還沒焐熱乎呢,更別談想到自己身後的事情。竇嬰的一番話讓皇帝哄老娘沒哄成,他自己也被竇太後一怒之下開除了門籍,再也不能進宮了。

這事給了劉武一個錯誤的信號,似乎太後跟皇帝都有意願讓自己繼承帝位。於是,七國之亂時,劉武格外賣力,畢竟哥哥要是被趕下台,自己的繼承權也要打水漂了。平定七國之亂後,朝廷派人來清算戰功,梁國士兵斬獲的叛軍人頭數居然和中央軍的差不多。這可以說是一件天大的功勞,劉啟給了弟弟極大的賞賜和肯定。這下,劉武就更覺得自己皇太弟的位子是十拿九穩了。

可讓劉武沒想到的是,一轉眼,劉啟便立了劉榮做太子,再也不跟他提什麽“千秋之後傳位梁王”的事情了。如果非要說劉啟在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的時候就預料到之後劉武和他的梁國會派上大用場,未免過於誇張。要說也隻能說現在劉啟的表現正常了,知道什麽時候開得玩笑,什麽時候開不得玩笑。

可劉武不這麽想,太後的支持、皇帝的金口,加上自己的功勞,這可都是實打實的硬條件,一旦哥哥劉啟死了,皇帝這個位子,舍他劉武其誰?劉武便把自己看作未來的皇帝,自顧自地得意起來。

既然自認為是“未來帝”,那就不能等同於一般的諸侯,首先不能弱了氣勢。劉武在梁國比照皇帝的上林苑修建了一座東苑,據說方圓三百餘裏,又大量增建了宮殿,自己出入宮門不僅有成千上萬人前呼後擁,還要清道,事事都按皇帝的標準來執行。並且,從這時候開始,劉武公開以重金厚祿招募天下能人異士。一時間,全國的人才都開始向梁國流動,東邊齊國的公孫詭、羊勝、鄒陽,西邊蜀地的司馬相如之流,紛紛匯集到梁國的國都睢陽。劉武利用這些人給自己造聲勢、出主意,為自己有朝一日能獲得帝國的繼承權做準備。

看到堂下濟濟的人才,劉武很是得意,常在心裏自我營造一番“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景象,大有天下英雄盡入我彀中的感覺。

到了景帝七年(公元前150年)十月,劉武再次入朝。這次劉啟給了他更高規格的待遇,命使者拿著皇帝的信物,駕著皇帝禦用的四匹馬的副車,早早地在函穀關口等待劉武到來。劉武一到函穀關,使者便用皇帝的副駕將他從函穀關一直載到了長安。劉武這次入朝似乎也有所準備,入朝結束後,他並沒有馬上回國,而是向皇帝申請在長安留住一段時間,陪伴母親竇太後。

這樣的要求太後自然不會拒絕,哥哥劉啟看上去也很高興。每次同劉武一起出入時,劉啟都讓弟弟和自己坐一輛車子,他們還一起在禦用的上林苑裏打獵,兄弟兩人仿佛形影不離、親密無間。

就這樣又過了一個月,朝廷發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太子劉榮被廢了。這下劉武激動萬分,以為哥哥劉啟是在為他將來當皇太弟清除障礙。他馬上更加積極地在宮裏走動,仗著母親竇太後的寵愛,不斷地在瞎了眼的老太太耳邊吹風,要讓哥哥及早把自己定為帝國的繼承人。

竇太後本來耳根子就軟,前幾年因為生病眼睛又瞎了,更架不住小兒子的哀求。而且,老太太也有自己的私心:下任皇帝如果還是自己兒子的話,那麽自己還是說一不二的太後;要是換成了自己的孫子輩,那太後就成了自己的媳婦,自己成了太皇太後,眼還瞎了,到時候說不準會被安排到哪個犄角旮旯度餘年,恐怕再也享受不到這無上的富貴榮華。所以,太子的位子空出來後,竇太後便幾次三番地叫人把皇帝劉啟請來,商量立劉武為儲的事情。

劉啟的心思我們很清楚,他是不可能把位子讓給劉武的。但誰讓他當年嘴欠,說了讓人當真的假話,導致無法直接拒絕竇太後。還好,根據“君有事,臣子服其勞”的原則,這種讓自己左右為難的事情當然是讓忠心的大臣們去做更好。

一天,竇太後又跟劉啟嘮叨:“你們兄弟同心,都是娘的骨肉,看你這幾年身子骨也不好,還不如哀家硬朗,你現在還沒立太子,萬一將來有什麽三長兩短,那為娘的該怎麽辦?依我看,還是讓你弟弟劉武給你分憂才好。”

劉啟一聽竇太後又提立儲的事情,本想糊弄過去,可老太太都說得這麽直白了,他隻好說這樣的大事還是要跟大臣們商量,需要大臣們同意才行,自己可不能隨便壞了規矩。

老太太見之前說了幾次劉啟都沒有答應她,也是來氣,就說:“那好啊,你現在叫他們一起來這裏,當麵跟我商量下。”

這下糟了,老太太脾氣倔是出了名的,哪個大臣能在竇太後麵前做到威武不能屈?好在劉啟早有準備,他馬上一連說了十幾個人的名字,讓侍從們去召這些人進宮議事。

劉啟找來的這些人的具體名單我們不得而知,隻知道裏麵有袁盎,從這個人選可見他早就費了不少心思,因為這時候袁盎已經因病辭官,閑居在家。

七國之亂平定之後不久,袁盎因為自己多次向朝廷提出建議卻不被采納,加上自己身體也不好,就從楚國相國的位置上退下來,賦閑在家。和一般官員的退休不同,袁盎退是退了,但沒有休,皇帝一遇到事情仍不時派人找他進宮商量。可不管怎麽樣,立儲這樣的大事總該由皇帝和國家重臣來商量、討論,他袁盎現在終歸是平民百姓一個,怎麽說都不合適。要說隻能說袁盎和其他人都是劉啟慎重挑選出來對付竇太後的,反正老太太也看不見他們是誰。劉啟選擇他們是因為他們口才好、耿直,不畏強權。

果然,皇帝找來的這十幾個人對太後要立梁王為儲君的要求表示強烈的反對,個個引經據典、議古論今,駁得老太太最後也無話可說。

不難猜測,其間必定言辭激烈,甚至針鋒相對,竇太後試圖以威勢壓人,大臣們秉持道義,悍不畏死,雙方的爭論持續了許久。他們具體說了什麽,當時不在場的人都不曉得,我們現在更是無從知曉,我們知道的隻是這次討論有兩個結果:一是竇太後以國家大局為重,放棄了讓劉武做儲君的想法;二是劉武從此恨透了袁盎這些人。

數月後,劉啟趁熱打鐵,宣布立王娡為皇後,立王娡的兒子膠東王劉徹為太子,正式確定了帝國的繼承者。

劉啟不願意直接忤逆母親,選擇了讓袁盎他們來替自己說話,最後雖然表麵上保存了自己的孝道,卻害死了袁盎他們。

劉武徹底失去了做儲君的機會。他悶悶不樂地回到梁國,越想越憤怒,竟然要把氣全都撒在反對立自己為儲的十幾個大臣身上。於是,劉武和手下謀士羊勝、公孫詭策劃派出刺客刺殺那天參與議論的大臣們。

誰都知道,這種刺殺並無實際意義。哪怕你把所有的大臣都殺光,就能改變自己不能當儲君的事實嗎?劉武的目的僅僅是泄憤而已。由此可見,這個人的心智其實並不成熟。

不管怎麽樣,劉武的刺殺計劃還是被執行了。第一個被劉武派去刺殺袁盎的刺客從梁國到了關中,可他並不認識袁盎,一路走一路跟別人打聽人們對袁盎的看法。這個刺客大概是個遊俠,心裏多少有些俠義之氣,他每每向路人提到袁盎,但凡知道的人所給的評價都是“好人啊!”“俠義啊!”“難得啊!”“君子啊!”,幾乎所有提到袁盎的人都對他的為人讚不絕口,弄得這個刺客最後竟下不了手了。末了,他一狠心,幹脆去麵見袁盎,跟袁盎直接把話挑明:“我是梁王派來殺你的,但我一路打聽過來,知道你是個寬厚長者,我現在下不了手了。但我可以告訴你,我不殺你,以後還有的是人要來殺你,你自己小心。”

然而,明槍易躲,暗箭難防。何況袁盎現在不過是布衣一個,完全暴露在陽光底下,他怎麽防得了?最終袁盎還是死在了劉武後來派出的刺客手裏,當時在場參加討論的其他十幾個大臣也都無一幸免。

袁盎和晁錯,兩個人雖然性格迥異、水火不容,但兩人同樣能力不凡且直言敢諫,同樣為國盡忠且不畏犧牲,也同樣間接死於景帝劉啟之手。無怪乎連史聖司馬遷也把晁錯和袁盎放在同一篇傳記裏,還發出了“悲彼二子,名立身敗”的感歎。

當劉啟收到十幾個大臣都被刺殺的消息,馬上便知道是劉武幹的好事。雖然劉啟最後隻拿了羊勝和公孫詭做替死鬼,但劉武不理智的行為正中劉啟的下懷。

劉武做出這樣的事情,這下竇太後也不好再說什麽。劉啟再也不用裝好臉色給劉武看了。劉武再來入朝,劉啟也不再跟他坐一輛車子,不再一起打獵;劉武再想留在長安住一段時間,劉啟也不再批準。至於儲君的事情,劉武連想都不要想了。

景帝中元六年(公元前144年),劉武在鬱鬱寡歡中染疾暴斃。

終於,劉徹坐穩了太子的位置。而劉啟之所以急著確立繼承人,除了為國家政治的大局考慮,恐怕還跟他的身子不好有關。或許是因為即位之初的那場動亂讓他受了不小的驚嚇,之後的劉啟一直是大病時發、小病不斷。景帝中元四年(公元前146年),劉啟甚至還給自己建了一座德陽廟。還沒死就給自己立廟,怎麽看都不是一件吉利的事情。由此可以推測,長期以來,劉啟的身體狀況大概就是兩種狀態:生病和準備生病。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恐怕他隻盼望著自己能多熬些時日,等待太子劉徹長大成人。

最終,劉啟又熬了五年。景帝後元三年(公元前141年)正月甲寅,劉啟感覺自己時日無多,提前給當時僅十六虛歲的皇太子劉徹舉行了冠禮,賦予了他“人治”的權力。

九天後,漢孝景帝劉啟崩於未央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