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太子之爭 三個女人一台戲

景帝四年(公元前153年),為了國家政局的穩定,剛剛平定了七國之亂的劉啟馬上決定立太子。

立嫡以長是一個國家選擇繼承人的重要原則。通常來說,皇後的大兒子也就是嫡長子是最適合做太子的人選,但讓劉啟頗為尷尬的是,盡管自己從當太子時就開始努力,可這麽多年過去了,當時的皇後、薄太皇太後的侄孫女薄氏一直都沒懷上孩子。現在劉啟要立太子,薄皇後占著皇後的位子卻沒有兒子。最後,無奈的劉啟隻能在其他嬪妃生的兒子裏麵選年紀最大的劉榮做太子。

太子不是皇後的親生兒子,這讓兩者的關係變得非常微妙和不確定。當時的明眼人都知道,眼下這種情況隻是暫時的,在不遠的將來,太子和皇後要麽換掉其中一個,要麽兩個都推倒重來。總之,這樣的局麵是不太可能長久的。

以此為背景,就給了另外三個女人登場的機會。這三個女人改變了帝國繼承人的命運,也改變了帝國的命運。

所以,我們必須介紹下這三個女人。

先出場的是景帝的姐姐長公主劉嫖和太子劉榮的母親栗姬。劉嫖是竇太後的大女兒、皇帝劉啟的親姐姐,身份地位自然不一般。栗姬是齊國人,這個女人除了頗有些姿色外,還有兩個特點:一曰蠢笨,二曰善妒。早年栗姬在宮裏就沒有好人緣,隻是因為入宮早,長得也還湊合,於是占得先機,很早便為劉啟生下了三個兒子。後來因為劉嫖經常給自己的弟弟劉啟介紹美女,而且介紹一個成一個,每個人得寵後的地位都高過栗姬,這讓栗姬心裏非常不爽。但那時候的栗姬沒有外家勢力可以依靠,所以隻能在心裏暗暗咒罵,表麵上並不敢有過火的表現。可自打她的兒子被立為太子,她自己就好像已經觸手可及皇後的寶座,平時緊緊夾著的尾巴馬上就翹了起來,鼻孔朝天,懶得再看周圍眾人,甚至連劉嫖也不放在眼裏。

自從劉榮被立為太子,劉嫖也想跟栗姬搞好關係。畢竟有了太子做靠山,栗姬眼下就是宮裏所有嬪妃中最有可能成為皇後的那個人。有了這樣的優勢,即便是皇帝的親姐姐也要忌憚她三分。誰都知道,要搞好關係就要多親近,而且中國人曆來講究親上加親。怎麽才能和栗姬母子親上加親呢?劉嫖想來想去,最後想到了自己的女兒阿嬌。

劉嫖是皇帝的親姐姐,劉榮是皇帝的親兒子,那麽劉嫖就是劉榮的親姑姑,劉嫖的女兒跟劉榮要是在一起,那就是……(你懂的)搞不好他們生下來的孩子就是先天癡呆或者缺胳膊少腿的殘疾人。劉嫖可不管這麽多,雖說漢律中有禁止有血緣關係的男女結婚的條文,但實際上並沒有什麽人遵守。再說早個幾千一萬年,古人們還堅信女子受孕是上天的恩賜,而不認為是男女**的結果。反正那時候也沒有人研究什麽遺傳學,古人更沒聽說過近親結婚的危害,劉嫖就準備覥著臉把女兒給栗姬送上門去。

等劉嫖帶著女兒阿嬌拍開栗姬的門說明來意後,栗姬笑了,心裏暗想:“你劉嫖以前不是老愛給皇帝介紹女人嗎,為什麽不去找她們呢?現在想來拍老娘的馬屁,給我滾一邊去!我兒子是什麽人?是太子,那是準備當皇帝的,你女兒不過是區區一個公主而已,再看她那小鼻子小臉的寒磣樣,跟你劉嫖一個德行,讓我看著就惡心,趕緊有多遠給我滾多遠。”

當然,話不能這麽說。栗姬隻是冷冷地拒絕了劉嫖的提議:“我們家劉榮還小,況且也配不上您長公主的女兒。”

本來劉嫖下了很大決心才放下身段主動上門,結果栗姬毫不留情地拒絕了她,劉嫖一氣之下拉起阿嬌就往外走。栗姬也不起身送客,隻感到這一口憋了多年的惡氣終於出了,不由得對著劉嫖的背影放聲大笑起來。

劉嫖在栗姬這裏吃了癟,對栗姬更是恨得咬牙切齒。她覺得自己需要找一個人來幫她教訓一下栗姬,好讓這個不知好歹的女人知道馬王爺到底長了幾隻眼。

可是找誰好呢?

其實不用劉嫖親自去找。這時候,一個叫王娡的妃子開始主動接近她。王娡不知道從哪裏聽說了劉嫖在栗姬那裏碰壁的消息,而她正對這樣的機會求之不得,因為她打算借助劉嫖的力量讓自己更進一步。劉嫖和王娡,一個有所需,一個有所求,雙方一拍即合。

王娡就是這第三個出場的女人,她可不是一般的女人。和栗姬這樣的一般妃子相比,王娡這個女人身上至少有兩個不一般的地方。首先,她的出身不一般,王娡的母親臧兒是漢初的燕王臧荼的孫女。雖然後來家道中落,但王娡畢竟是貴族後裔,眼光和見識不是一個齊國的小女子可比的。其次,王娡的經曆也不一般。早年因為家道中落,王娡在母親臧兒的安排下很早就和鄰村一個叫金王孫的男子結婚,並生下了一個女兒。婚後王娡過著平常人的生活,一切看起來是那麽地平靜和自然。可突然有一天,臧兒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經搭錯了線,莫名其妙地跑去給自己的孩子算了一卦,卦象顯示“兩女當貴”。以卦象為指引,臧兒跑到金王孫家裏,不顧女婿的反對,強行讓王娡和丈夫離婚,然後準備把王娡和沒出嫁的妹妹王兒姁一起送進宮裏。

也不知臧兒究竟使了什麽通天的手段,這事她居然辦成功了,這在我們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王兒姁還好說,但王娡畢竟是已經生過一個女兒的婦人了,想來當時的太子劉啟再博愛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吧?反正我思來想去也想象不出她是怎麽辦到的。

不管怎麽樣,王娡到了太子宮裏還是很爭氣的,畢竟輕車熟路。她一連給劉啟生了一男三女,這個兒子就是劉徹。王娡畢竟有眼光,有見識,不同於其他妃子,隻懂得默默地給太子劉啟使勁生兒子。她雖然隻生了一個兒子,但王娡告訴劉啟,在懷上孩子的那晚,她曾經“夢日入懷”。

顯然王娡走的是當年薄太後“蒼龍盤腹”的路子,這種事情你說有就有,其他人誰又能知道或證明呢,或許王娡也就是圖個彩頭而已。太子劉啟當時也很配合,告訴王娡這是個好的兆頭。雖然劉啟當時很有可能就是這麽一說,但王娡至少讓他在一眾庶出的皇子中記住了這個孩子。

等劉徹生下來的時候,太子劉啟已經升格為皇帝。景帝四年(公元前153年),劉榮被封為太子的同時,四歲的劉徹被封為膠東王。身為皇帝的第十個兒子,劉徹和母親王娡的身份和地位似乎已經定格,不太可能會有什麽變動了。

大家都知道,皇帝不喜歡他那個表親皇後。在劉啟當皇帝的第二年,太皇太後崩掉以後,沒有孩子的薄皇後失去了靠山。誰都明白,她被別人從皇後的位置上拉下來是遲早的事情。可論資排輩,即便薄皇後倒了,也輪不到她王娡上位。王娡要繼續往上爬,自然不能指望當年在劉啟母子身上發生過的事情再發生一次,她需要一個得力的人幫助自己,這個人就是剛被栗姬羞辱了的長公主劉嫖。

自從劉嫖提親被栗姬拒絕後,王娡就主動到劉嫖那裏走動。向來是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這個時候,王娡沒有像其他人一樣去巴結栗姬,而是對劉嫖多多關懷。一來二去,劉嫖覺得王娡這個人還是蠻不錯的,識大體、懂得做人,至少比那個該死的齊國女人強多了,她不如把女兒許給王娡的兒子。

對於劉嫖的這個想法,王娡當然求之不得,她們很快便給兩個小孩定了娃娃親。其間的具體過程我們不得而知,民間傳說小劉徹與陳阿嬌“金屋藏嬌”的故事大概隻保留了真相的一個輪廓。這個故事大致是這樣的:

某天,長公主劉嫖把劉徹抱在懷裏玩耍,玩著玩著就問他:“小子,想娶老婆了嗎?”

小劉徹歪著腦袋認真地回答:“想!”

劉嫖就指著身邊的侍女問他:“這個給你做老婆怎麽樣?”

劉徹搖搖頭。

劉嫖又指著另一個侍女問他:“這個呢?”

劉徹又搖搖頭。

劉嫖是什麽人?她是皇帝的親姐姐,榮華富貴自然不在話下,她府上年輕的侍女又何止一兩百人?她估計也是閑得無聊,就不厭其煩地一個個指給劉徹看,劉徹都搖頭表示不滿意。最後劉嫖指著女兒陳阿嬌問劉徹:“那阿嬌好不好?”

這時候,劉徹拍著手,高興得嘴都合不上了,說:“如果能夠娶阿嬌做老婆,我一定用黃金蓋一間房子給她住。”

劉嫖聽了大喜過望,心想這才是她大漢朝的好女婿。從此,劉徹讓她這個準丈母娘越看越滿意。於是劉嫖開始幾次三番地去皇帝那裏,讓他為兩個孩子賜婚。劉啟一聽自己的兒子這麽喜歡姐姐的女兒,也挺高興的,就同意了兩家的娃娃親。

“金屋藏嬌”一事的作者言辭鑿鑿,仿佛親眼所見,隻可惜,這個故事並不見於正史,而是出自民間流傳的《漢武故事》。鑒於該書幾乎通篇都充斥著怪力亂神、虛無縹緲的神仙鬼怪故事,連帶這個廣為流傳、看似可能的故事也變得十分不可信,因此,我們還是把它當個故事看好了。反正就是因為栗姬的嫉妒和愚蠢,加上王娡的精明,最終促使劉嫖和王娡站在了一起。

有了王娡和劉徹這兩張牌,劉嫖對栗姬開始了打擊報複。她借皇帝姐姐身份的便利,不斷在劉啟麵前誇獎劉徹這孩子聰明懂事,又說了不少栗姬的壞話。有一次,她甚至大清早就哭哭啼啼地跑到宮裏跟皇帝訴苦:“陛下啊,你不知道,昨兒個晚上栗姬請宮裏的嬪妃們吃飯,也請我了。陛下你是知道的,你姐姐我和栗姬一向玩不到一塊兒,本來我是不想參加什麽宴會的,但為了陛下的後宮和諧,姐姐我還是去了。可陛下你猜怎麽著,那個栗姬指使她的下人每次上菜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偷偷地在我背後詛咒我,她們的口水都淋到我背上了。陛下,姐姐我造的什麽孽啊,栗姬她現在就這麽對我,等哪天她當了皇後,我這個姐姐恐怕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正所謂積毀銷骨,讒言對一個人來說,一次兩次的可能還沒什麽,但架不住劉嫖見皇帝的便利。經過劉嫖一而再、再而三的詆毀,劉啟對栗姬也有了看法,而且隨著劉榮當太子的時間越來越長,栗姬等待做皇後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她開始不滿起來,對皇帝的態度也越來越差。

據說有一次,劉啟得了病,他覺得自己病得挺重的,恐怕快不行了,就把栗姬叫到身邊問:“萬一我不行了,太子當了皇帝,希望你能善待其他的皇子和嬪妃們,好嗎?”

栗姬一聽,一臉的不快,連皇帝的話她也不回答了。

劉啟又問了一句:“可以嗎?”

要是一般明事理的人,哪怕麵對的不是皇帝,而是個普通的親人,這時候即便心裏再不滿也會答應一句,再好聲安慰病人,至少做做表麵工作。

可栗姬不,她甚至恨不得劉啟趕緊掛掉,好讓自己的兒子當皇帝,於是她“言不遜”,嘴裏很不高興地嘟囔了一句,大概是說“我憑什麽要照顧他們”,可能還附帶了髒話。這讓劉啟非常生氣,對栗姬的印象變得更差了。當然,還是根據《漢武故事》的記載,栗姬罵劉啟作“老狗”。

但我認為,即便栗姬再傻,要她當麵罵皇帝老狗也是不可能的。就如同戲文裏唱的“藍臉的竇爾敦盜禦馬,紅臉的關公戰長沙,黃臉的典韋,白臉的曹操,黑臉的張飛叫喳喳”。老百姓對文學藝術中人物的認知有個特點,就是過於絕對化和臉譜化。好比我們小時候看電影時總要問一句:“哪個是好人?哪個是壞人?”仿佛好人就是十全十美的,一出場便普照萬物,壞人一定是十惡不赦的,放個屁也帶有汙染大氣的險惡用心。這顯然不準確,曆史上每個人的好與壞都需要綜合許多因素考慮,即便是性質最惡劣的人,也不是每時每刻都惦記著做壞事的。

在劉嫖、王娡和栗姬這三個人的劇情中,栗姬無疑是個反麵角色,她的愚蠢最終甚至連累了自己的兒子劉榮。雖然事後以成敗論英雄,可即便要醜化一個人,也沒必要用如此拙劣的手法。劉啟本就不是什麽善茬,他小的時候就可以因一言不合便敲死玩伴,如果栗姬在他病重這種特殊情況下說了這樣的話,想必不要說栗姬是準備做皇後,就算她已經是皇後了,恐怕也保不住自己的項上人頭。所以,栗姬大概是說了一些不中聽的話,比如“哼”之類的,更可能接近於句首發語詞,讓皇帝聽了很不滿也是肯定的,但她怎麽也不至於直接對皇帝進行人身攻擊。

到了景帝六年(公元前151年)的九月,劉啟終於再也無法忍受那個跟自己既沒有感情又沒有子女的薄皇後了,便開了皇帝廢後的先河。這下皇後的位置空出來了,作為太子母親的栗姬更加覺得自己上位隻是時間問題,可劉啟同樣無法忍受栗姬的愚蠢和嫉妒,再也不跟栗姬提立後的事情了。這時候,一直躲在背後的王娡開始出招了,而且一出就是致命的狠招。

大行是朝廷負責禮儀的官員,王娡偷偷找到他,說:“天下不可一日無主,主不可一日無後,現在薄皇後被廢了,太子的母親栗姬是最適合做皇後的人選,陛下其實心裏早有決定,大人何不主動向陛下提出立後的事情,跟未來的皇後搏個擁立的功勞呢?”

大行一聽,覺得確實是這個道理,況且王美人也是皇帝的愛妃,她自然懂得皇帝的心意,她肯提醒自己,那肯定是看好自己的。他這些年正盤算著如何繼續往上爬,現在這是憑空掉下來的大好機會,一旦栗姬當上皇後,以後還不對他感恩戴德?大行似乎已經看到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

第二天,正好大行要跟皇帝匯報工作,他先對自己近期的工作做了一番精心準備的發言,聽得劉啟不住地點頭。眼見自己得到皇帝的讚許,大行匯報完工作,接著進言說:“陛下,自古以來都是子以母貴、母以子貴,現在太子的生母還沒有封號,這讓臣子們覺得不妥。臣竊以為,栗姬適合立為皇後。”說完,大行對自己語氣的把握還十分滿意,揚揚自得地站在一旁,等著皇帝拍板同意,大讚自己是國之棟梁,事事懂得為皇帝分憂。他想著想著,心裏還不住地竊喜。

皇帝曆來都不是無所不能的存在,他高坐於金鑾殿之上,麵朝著的是天下的臣子,背對著的是龐大的後宮。兩者如果各自為政,皇帝在中間就顯得遊刃有餘;如果兩者團結在一起,就很容易讓他覺得自己被兩麵夾擊,感到腹背受敵。所以,對皇帝而言,最不可忍受的事情之一就是妃子和大臣們互相勾結。聽完大行的一番話,剛才還麵帶微笑的劉啟臉色驟變,拍案而起:“這是你該管的事嗎?”接著,他便命殿下的武士把大行架出去直接給砍了。

想那大行也端的是可憐,甚至連一句辯解的話都沒機會說,臨了還是個冤死鬼。劉啟殺了大行,很自然地認為大行的話是栗姬授意的,看來她已經等不及要做皇後了。他完全沒有想過大行隻不過是王娡的一枚棋子,還是一枚棄子。這下劉啟更是對栗姬這個人厭惡到了極點,回到後宮,他甚至都懶得去見栗姬一麵。

在王娡出狠招的時候,作為對手的栗姬在薄皇後被廢之後卻沒有采取任何有利於自己的行動,自以為優勢很大的她隻是眼睜睜地巴望著那個空著的皇後寶座。結果,就這樣過了幾個月,栗姬非但沒有等到做皇後,自己兒子的太子之位也保不住了。

景帝七年(公元前150年)的冬天,盡管太子本人並沒有什麽過錯,可劉啟覺得栗姬實在是不像話,還是下詔廢除了劉榮的太子之位。這下栗姬才如夢初醒,悲憤、怨恨之下一病不起,不久便病死了。到死劉啟也沒有再去見栗姬一麵。

太子被廢,栗姬病死,再加上劉嫖不斷在弟弟麵前替王娡和劉徹說好話,這場宮廷鬥爭最後以王娡的大獲全勝而告終。四月乙巳,王娡被正式封為皇後;丁巳,膠東王劉徹被冊封為太子。一切似乎就這麽塵埃落定了。

可有人並不這麽想:“你劉啟既然能壞了立嫡以長的規矩,廢掉長子劉榮的太子之位,難道就不能讓我來做皇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