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國之亂

劉濞等的借口說來就來。

當上了三公之一的禦史大夫,一心要削藩的晁錯開始小試他的牛刀。晁錯首先派人在各個諸侯身上到處摳錯。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他查到趙王劉遂犯了一個案子,上報皇帝,皇帝下令削了趙國的常山郡;他又抓住了膠西王劉卬賣官賣爵的把柄,皇帝又下令削了膠西王的六個縣;他還查到楚王劉戊在景帝二年(公元前155年)來長安為薄太後守孝的時候,晚上睡了跟自己一起來的妃子,晁錯判定這是“大不敬”的罪過,讓皇帝下令砍劉戊的頭。

其實這些算什麽罪?賣官賣爵的事情也不是他膠西王興起的,劉啟的老爹漢文帝劉恒才是始作俑者。在那樣一個年代,劉戊作為一個諸侯,不過就是在守孝期間睡了自己的女人,頂多算是不道德,怎麽就犯了死罪呢?但不管怎麽說,晁錯最後雖然沒能殺掉劉戊,卻借這件事情讓皇帝下令削了楚國的東海郡。

捏完一圈軟柿子之後,晁錯覺得有了皇帝的支持,諸侯們都是案板上的肉,任他宰割。他信心大增,準備動一個硬的試試。

晁錯要動的這個硬的就是劉濞。

晁錯關注劉濞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早在劉恒當皇帝的時候,晁錯就三番五次地上疏檢舉劉濞的過失,請求文帝削減吳國的封地,但劉恒都沒有接受,這讓晁錯內心很不爽。晁錯好不容易熬到自己的學生當了皇帝,試探性地動了幾個諸侯的封地,也沒見他們敢公然反對,他就更不客氣了,開始對劉濞下手。

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禦史大夫晁錯再次建議皇帝削藩,而且點名要削吳王劉濞的藩。晁錯是這樣上疏的:

當年高皇帝平定天下後,因為自己的兄弟少,兒子年紀又小,他隻能把地盤分封給眾多同姓的諸侯。別的不說,齊國有七十多座城,楚國有四十多座城,吳國有五十多座城,這三個諸侯的地盤就占了天下的一半。吳王劉濞因為當年太子的事情就詐病在家,不來朝見先帝,這在古代是殺頭的重罪,但先帝仁慈,不忍心查處他,還賜拐杖讓他在家裏好好休養。先帝這是多麽寬厚、仁德啊!可劉濞非但不痛哭流涕改過自新,反而越來越驕橫霸道,每天在吳國鑄私錢、賣私鹽,還誘使天下的罪犯逃到吳國去幫他作亂。對付這種人,陛下就應當削減他的地盤,反正現在劉濞的情況已經很明了:削他會反,不削他也會反。如果陛下現在就動手削減他的地盤,他反得雖快,但是他沒準備,這樣造反帶來的危害小;如果不削,他反得雖慢,但到時候他準備好,造起反來危害就大了。

晁錯以前不是沒向文帝劉恒提過削藩的建議,劉恒也未必不想削藩,可他還是幾次否決了晁錯立即實施削藩的要求。或許是劉恒沒有想好用什麽樣的辦法削藩,但他是一個政治家,知道作為政治家在考慮一件事情時,除了要考慮該不該做,還要考慮什麽時候做、怎麽做。和老謀深算的劉恒不同,年輕的劉啟至少在這件事情上看起來不像一個政治家,他一看晁錯講得很有道理,就準備著手削藩的事情。

劉啟把晁錯的上疏拿到朝廷上討論,讓晁錯公開闡述自己的觀點,還讓大臣們跟晁錯討論一下。晁錯也不推辭,先是高談闊論了一番削藩的理由,然後清了清嗓子,朗聲拋出自己的觀點:“眼下諸侯們是‘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

現在大家都知道皇帝是支持晁錯的,又有申屠嘉的前車之鑒,哪有人敢再去跟他爭辯什麽。也有幾個不同意削藩的,比如太後的侄子竇嬰。他是一個有辦事能力的人,但他並不以口舌之利見長,也說不出什麽明確的反對理由來。

直到廷議結束也沒有人能駁倒晁錯,這讓劉啟很高興:“看來老師是正確的,既然如此,我明天就削他劉濞的藩。”

其實,即便大臣們敢跟晁錯爭論,也會掉進晁錯的陷阱中。“削之亦反,不削亦反”的事情除了讓時間去證明,當時的人怎麽去證明真偽?竇嬰過分糾結論點本身,掉入了晁錯的套中。這就是晁錯聰明的地方,但這也隱藏了晁錯致命的失誤。當時隻要有人跳出來反問他一句話,晁錯可能就傻了,也許皇帝依然會削藩,但削藩後的事情會完全不一樣。

這句話就是:“我承認你的觀點沒錯,諸侯們是會反。但請問,削了以後,他們反了怎麽辦,劉濞真反了怎麽辦?”

晁錯是不知道怎麽辦的,但劉濞知道怎麽辦。對劉濞來說,情況是反之亦削,不反亦削。可如果削藩是皇帝自己提出來的,諸侯們也說不出什麽反對的理由,畢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帝自己的地,他愛怎麽削就怎麽削,是削成方的或圓的還是多邊形的,那還不是皇帝自己說了算。但晁錯提這個就不合適,諸侯們就可以說他把持朝政,欺負皇帝年輕不懂事,離間皇家的感情,是亂臣賊子。而劉濞作為皇帝的長輩、國家的忠臣,自然要站出來為皇帝清理身邊的奸臣。

劉濞等的就是這個借口,現在他不用再坐以待斃,而是可以奮力一擊,順便算一下當年他兒子的舊賬!

清君側,反了!不對,上了!嗯——好像也不對,反正就是來了!

劉濞得到廷議削藩的消息,馬上就開始計劃起兵造反。即便有了說得過去的借口,劉濞也沒有一味蠻幹,而是主動聯絡因為被削藩而心懷不滿的楚王、膠西王、趙王。尤其是膠西王劉卬,他是劉濞外交公關的主要對象,原因是膠西王這個人體格強壯、好勇鬥狠,喜歡帶兵打仗,全身上下一股子蠻勁在諸侯裏麵是出了名的。簡單地說就是,這個人胸肌大而無腦。

果然,劉濞的說客到膠西國和劉卬一接上頭,拿出“清君側”的幌子,劉卬便欣然答應起兵響應劉濞。就這樣,劉濞還是不放心,他又喬裝打扮親自到膠西國和劉卬簽訂了攻守同盟的協議,還約定一旦事成,他們兩個平分天下。這下劉卬更是格外賣力,他又聯係了膠東王劉雄渠、齊王劉將閭、濟北王劉誌、濟南王劉辟光和菑川王劉賢,準備和吳王劉濞、楚王劉戊、趙王劉遂一起組成九國聯軍,去修理一下劉啟和晁錯這對不知天高地厚的師徒。

萬事俱備,等劉啟削藩的詔書一到吳國,劉濞馬上就翻臉了。他把奉詔前來的使者砍了,又把朝廷派到吳國的官員們統統抓起來殺掉,然後向吳國全國發布動員令:“我今年六十二歲了,還親自掛帥領兵出征,我的小兒子今年才十四歲,也在軍中充當馬前卒,現在國中年紀比我小兒子大又比我小的,都要出征。”一下子在吳國召集了二十幾萬人。

收到劉濞起兵的消息,原本約定好的其他八個諸侯也準備行動。這時卻發生了兩個變故:一是之前答應劉卬的齊王劉將閭後悔了,他或是繼承了自己父親劉肥的懦弱,或是比自己的兄弟理智,覺得這事是不可能成功的,於是反過來派兵駐守齊國,不讓其他國家的軍隊進出自己的地界;二是濟北王劉誌也後悔了,他托人轉告劉卬濟北國國都的城牆壞了,士兵們都在修城牆,騰不出人手來。但楚、膠西、趙、膠東、濟南、菑川六個諸侯還是紛紛效仿劉濞,殺掉朝廷派到自己國中的官員起兵造反,史稱“七國之亂”。

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正月,劉濞帶領他的二十幾萬大軍從廣陵出發,氣勢洶洶地朝長安殺將過去。膠西王則率領膠東、菑川、濟南四國聯軍先攻齊國,他們把臨淄城團團圍住,準備教訓出爾反爾的劉將閭後再和吳、楚會師進攻長安;而趙王則派人勾結匈奴,準備伺機而動。

吳軍渡過淮水後和楚國的隊伍聯合,又勾結了東越,這下劉濞的聲勢更加浩大,他充分展現了自己土豪的本色,向天下發布公告:“凡是活捉或殺死漢軍大將的,賜金五千斤,封萬戶;列將,三千斤,封五千戶;裨將,二千斤,封二千戶;官職二千石的,一千斤,封千戶;官職千石,五百斤,封五百戶。如果有帶兵投降或獻城投降的,士兵超過一萬人或城中戶口超過一萬,就等同捕殺大將;士兵或戶口五千,如同列將;三千,如同裨將;一千,如同二千石;其他的小官吏投降也有不等的封賞,而且賞賜是朝廷規定的一倍以上。”

這還不算,緊接著,劉濞告訴其他六國諸侯:“我吳國的錢遍布天下,可以說各位諸侯怎麽用都用不完。如果你們那裏有應該得到封賞的人,盡管告訴我,我一定、馬上、立即把錢給你們送過去。”

怎一個“壕”[2]字了得!

一方麵,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另一方麵,由於朝廷準備不足,或者幹脆說就沒有準備,吳楚聯軍一開始勢如破竹,一路殺到了梁國。要是吳楚叛軍消滅了梁國,那他們下一步就準備西進叩關。這時候,長安城裏的劉啟和晁錯都慌了。晁錯畢竟隻是個紙上談兵的政論家,說白了就是個書呆子,平日裏自認為秉持真理,與同僚談及理論來頭頭是道、正氣凜然,大有天下無敵的感覺,所以他整天在朝廷上嚷嚷“削之亦反,不削亦反”,仿佛他已經窺破了對方內心的黑暗,對方會因為受到道德的批判而跪伏在地不敢動彈。如果對手是君子,那這招可能有用,可一旦對手不講道理,他就直接傻了。

當晁錯嘴裏批判的武器遇到劉濞手中武器的批判,就是秀才遇到兵,根本沒有道理可講。他心裏大罵劉濞這個王八蛋不講道理,可不管他急得再怎麽跳腳,他口中的禮義廉恥根本無法抵擋劉濞的幾十萬大軍。這時候劉啟滿頭是汗地來問自己的老師:“為之奈何?”晁錯就給自己的學生出了這麽一個主意:“要不這樣,你親自帶兵出征,我替你留守關中。”

這真是一個奇餿無比的主意!也隻有晁錯這種人才想得出來。要知道,他的學生不是一般人,是帝國的統治者,是萬民之主,是皇帝。千金之軀尚且不坐危堂,何況是皇帝的萬金龍體呢?而且在大臣們看來,削藩的主意是他出的,削藩的對象是他選的,現在出問題了他卻讓皇帝冒著生命危險去帶兵打仗,自己安安全全地躲在後方是什麽意思?是不是等皇帝在前線一旦有個閃失他好在後方有什麽行動?這麽看來,當初他極力主張削藩的動機就有問題,這一切是不是他早就預謀好的?

當然,晁錯這種書呆子、理論上的巨人是不大可能有謀反篡位的野心的,他的想法其實遠沒有大家想的這麽複雜。很簡單,這已經是他能想出來的最好辦法了,因為在讀書人的眼裏,皇帝率領的軍隊那叫王者之師,王者之師天下無敵嘛!

但經曆過政治考驗的大臣們可不這麽想,晁錯的言論馬上在朝堂上引起軒然大波,大家都在私底下議論紛紛。雖然劉啟沒有說晁錯什麽,但臉色鐵青。

這時候,漢初那些能征善戰的功臣基本上都已經死光了,朝中那些將軍誰真的有軍事才能,剛當了兩年多皇帝的劉啟還真不怎麽清楚,好在文帝臨死之前已經給他預備了一個人選:一旦國家有急事,周勃的兒子周亞夫可以擔當重任。

對父親的臨終交代,劉啟心裏也沒有底,但這個時候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周亞夫就周亞夫,總不能真就自己出征吧?

於是,劉啟第一次否定了晁錯的建議,轉而任命周亞夫為太尉,率軍抵抗吳楚聯軍,周曲侯酈寄率軍進攻趙國,老將欒布率軍進攻圍困齊國的四國叛軍,最後劉啟還下令召回了原來公開反對削藩的竇太後的侄子竇嬰,讓他做大將軍屯兵滎陽。

晁錯訕訕地回到家,很是不爽,又接著出他的餿主意。晁錯認為袁盎曾經在吳國做過多年國相——諸侯的國相曆來由皇帝親自選派,除了幫助處理諸侯國事務,他們還有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替皇帝監視諸侯的舉動——卻從來沒有提醒過皇帝劉濞可能造反,那他一定收了劉濞的賄賂。晁錯覺得現在把袁盎抓起來,一審問就知道他們在搞什麽鬼了。

袁盎和晁錯兩人曆來不和是滿朝皆知的事情,早年兩人地位差不多的時候就開始相互看不順眼,甚至到了不能共處一室的地步:同一間屋子裏,隻要袁盎在,晁錯就不進來;晁錯一進來,袁盎立馬就出去。後來晁錯得了勢,袁盎便沒有好果子吃。晁錯當了禦史大夫之後便以袁盎收受吳王賄賂的借口找人徹查過他,還把袁盎定了死罪。當時劉啟愛惜袁盎的才能,下令赦免了袁盎的死罪,但在晁錯看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他還是把袁盎趕出了朝廷,做了一個普通老百姓。

按理說,袁盎都已經是平頭百姓,還能跟劉濞有什麽勾結,晁錯這樣做無非是借機公報私仇。事情都緊急到這份兒上了,晁錯還惦記著殺袁盎,這下連晁錯自己的手下都看不過去了,他們表示反對:“大人,您這麽做就不對了。如果吳王沒有反,您把袁盎抓起來,是有可能避免他造反的。可現在他反都反了,再抓袁盎還有什麽意義呢?況且以袁盎的為人,他不太可能會做這種事情。”由於部下的反對,晁錯隻好暫時作罷。

雖然沒真把袁盎抓起來,但有這個打算就是晁錯犯的致命錯誤。

袁盎是什麽人?他在當時不僅以直言敢諫聞名,而且非常得人心,連丞相申屠嘉這樣的人也把袁盎視為座上賓。當年袁盎曾經被選調去隴西做過一段時間的都尉,結果他的人格魅力使得隴西的士兵都願意為他賣命。不同於晁錯,雖然身居高位,在朝中可能也是孤家寡人,而袁盎盡管已經成了平民,但在朝中還是有很多朋友的。晁錯要殺他的打算很快就被知情人告訴了袁盎。

狗急了還會跳牆,何況是人呢?盡管已經是庶民一個,但性命攸關之際,袁盎也不得不反擊了。他找到大將軍竇嬰,希望托竇嬰的關係進宮麵見皇帝,想就吳王造反這件事情當麵跟皇帝解釋。

竇嬰是袁盎的朋友,朋友相托當然沒有問題,於是竇嬰馬上去見皇帝,說:“陛下,袁盎原是吳國的國相,吳國的情況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了,現在我們正跟吳國交戰,不如陛下親自召見他了解下情況。”

這時候,劉啟正在跟晁錯商量軍隊糧草的調配問題,也正想找人了解下那個被自己打死了兒子、多年未曾與自己謀麵的吳王劉濞究竟是何等人。不管怎麽說,打仗嘛,知己知彼最重要,劉啟立刻同意召見袁盎。

袁盎早就在宮門外候著了,一得到皇帝召見,他便急匆匆地進來,畢竟每秒鍾都可能關係到自己的生死。

此刻劉啟和袁盎的內心都是焦急的,也不用再客套什麽。袁盎一進來,劉啟開門見山便問:“現在吳國和楚國造反了,你覺得該怎麽辦?”

袁盎前一晚一夜沒睡,早已把麵聖時可能出現的情況和問題在心中默默尋思了多遍,可謂成竹在胸。唯一出乎他意料的是,晁錯居然在場。按以往的情況,晁錯在場,袁盎早就背著手離去了,但此時他不敢也不能離開。多年來,第一次和晁錯共處一室可能讓袁盎渾身不自在,他沉默了幾秒,深吸了一口氣,強忍住憤怒和不快,畢恭畢敬地回答:“他們是不可能成功的。”

劉啟正為叛亂著急不已,見袁盎這樣回答馬上來了興趣。他又問袁盎:“劉濞在吳國開山得錢,煮海得鹽,富甲天下,肯定收買、網羅了很多人才,而且這個人隱忍了幾十年,年過花甲才造反,肯定已經策劃好一切,你怎麽能斷定他不可能成功?”

袁盎正色道:“陛下,劉濞是有幾個臭錢,但真正的英雄豪傑是金錢能夠收買的嗎?而且,如果他網羅到身邊的是真正的賢才,那這些人是不會讚同他造反的。所以,他收買的不過是一些地痞、無賴、亡命之徒而已,劉濞靠這些人怎麽可能會成功?”

袁盎的話讓劉啟聽了很高興,他又望了望晁錯,讓晁錯發表下意見。雖然晁錯看到袁盎心裏十分惡心和不爽,但就事論事,袁盎的話並沒有什麽不對,於是他低著頭不看袁盎,隻回了一句:“袁盎說得有道理。”

兩個素來不合的人在劉濞的問題上居然達成了一致,這讓劉啟感到既意外又高興。他接著問袁盎:“既然你覺得劉濞的造反是不可能成功的,那麽計將安出?”

袁盎等的就是這句話!他上前一步,低聲對皇帝說:“臣確實有辦法,但這等機密越少人知道越好,請陛下遣退四下的無關人士。”

劉啟見袁盎果然是有備而來,心裏不免一陣激動,馬上揮手示意身邊的奴才們退下。這時候,晁錯自恃是禦史大夫兼皇帝的老師,又擔心袁盎私下跟皇帝說自己的壞話,便裝傻充愣,在一旁站著不動。袁盎一看該走的沒走,轉頭毫不客氣地對晁錯說:“我接下來要跟陛下說的話事關國家存亡,做臣子的是沒有資格知道的。”

晁錯看了看皇帝,正想開口說什麽,但劉啟揮揮手讓他暫時離開。無奈之下,晁錯隻好恨恨地盯著袁盎,不情願地退到正殿旁的廂房裏。

晁錯出去後,劉啟又一次問袁盎:“為之奈何?”袁盎擔心晁錯在外麵偷聽,趕緊上前一步,壓低聲音告訴皇帝:“現在吳楚兩國布告天下,說他們劉姓諸侯的土地是當年高皇帝封的,本來大家相安無事,現在是晁錯從中搗亂,整天惦記著要削他們的地盤,所以他們才造反。他們造反的借口不是要推翻陛下,而是要幹掉晁錯,恢複他們原來的封地。”

“既然這樣,”袁盎頓了頓,繼續低聲說,“我的計策就是,依據他們的借口,我們隻要把晁錯殺了,然後發布詔書赦免吳、楚等七個諸侯的罪並恢複他們的土地,這樣他們造反的借口不存在了,就應該不戰而退;如果他們不退,那他們清君側的借口便不攻自破,這樣道義、輿論都站在了陛下這邊,到時候,他們便是天下人人得而誅之的反賊,打敗他們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嗎?”

劉啟這段時間對晁錯充滿了意見,想到自己老子當了二十多年皇帝也沒見出過什麽大事,而自己剛當上皇帝,晁錯就鬧出這麽大的亂子,劉啟心裏非常不爽。再說晁錯這個人平日裏指點江山時振振有詞,可一出事就蔫了,出的是什麽餿主意:“還好意思讓我去前麵拚殺,他自己坐鎮後方,再讓他這樣鬧下去,恐怕不久劉濞就可以到未央宮裏親自跟我討論討論當年打死他兒子這事的賠償事宜了。”

死道友不死貧道,還是保住自己要緊。

劉啟沉默了好一會兒,覺得袁盎說得在理,心裏暗暗做了決定。他說:“假如事情像你所說的那樣,朕也不在乎這一兩個人了。”

劉啟的一句話就要了晁錯的命。

接下來,劉啟也沒有必要和一個將死之人討論了。他馬上下令任命袁盎為太常、劉濞的侄子劉通為宗正,讓他們立即著手準備和吳楚聯軍交涉的事情。事情到了這一步,晁錯的結局可以說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連他父親都預見到了,隻有晁錯自己不知道而已。

當晁錯跟劉啟提議削藩的時候,晁錯的父親立馬不遠千裏從老家潁川郡趕到長安來見自己的兒子。見到晁錯後,老父親便問:“當今陛下即位不久,現在任用你來協助他處理朝政,我聽說你一上來就整天修訂什麽法律,搞什麽削藩的事情,是不是?殊不知疏不間親啊,你這樣做搞得大家都怨聲載道,值得嗎?”

麵對父親的質問,晁錯倒是一臉正氣:“您說得沒錯,可如果不這麽做,聖上的尊貴就得不到體現,國家也會陷入危機之中。”

老父親對自己這個兒子可是太了解了,他無奈地搖搖頭:“是啊,這樣做的話,他劉家的天下是安穩了,可我們晁家馬上就要大禍臨頭了。我這就回家去,你自己好自為之吧。”說罷轉身就回家了。

回到潁川後,老父親便在家中服毒自盡,臨死前留下遺言說:“我不忍心活著看到晁家家破人亡的那天。”

現在看來,父親的死並沒有讓晁錯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以他的性格,反而可能更加堅定了他將削藩進行到底的決心,並且直到最後,他的決心和信念都從未動搖過。

袁盎做了太常十幾天後,或許是出於皇帝的授意,或許是晁錯長期在朝中不得人心,碰巧又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當時的丞相、廷尉、中尉便聯名上疏,彈劾禦史大夫晁錯的幾大罪狀,要求皇帝將晁錯腰斬,晁錯的父母、子女、兄弟一並棄市。劉啟很痛快地在上麵批了一個字:可。

得到皇帝的詔令,為了不給晁錯過堂申辯的機會,中尉沒有直接去抓人,而是到晁錯家裏說皇帝有事與他相談,要晁錯立即入宮覲見。晁錯不知所以,以為有什麽大事要發生,馬上穿了上朝的衣服跟著中尉上了車,結果直接被拉到東市口攔腰剁成兩截。

自己為什麽會死,一心為國的晁錯至死還被蒙在鼓裏。

隨後,袁盎和劉通帶著晁錯被殺的消息和皇帝對叛軍的赦書朝前線出發了。到吳楚聯軍的兵營前,兩個人一合計,覺得劉通是劉濞的侄子,估計劉濞不會對他怎麽樣,於是便讓劉通先去見劉濞,順便宣讀皇帝的詔書。

劉濞一看皇帝居然真的殺了晁錯,等於撕掉了自己“清君側”這塊反叛的遮羞布,這時候他也不裝了,徹底地暴露出自己的野心和陰謀。麵對皇帝的詔書,劉濞既不下跪也不謝恩,而是輕蔑地告訴劉通:“我現在已經是東帝,你們西帝的詔書就不用念了!”

然後劉濞便不再搭理劉通,讓他自己趕緊收拾收拾,哪兒來的滾回哪兒去。至於袁盎,劉濞讓士兵把他看守起來,幹脆不見他,免得還要跟他扯皮。

袁盎畢竟曾經在劉濞手下做過事,劉濞對他的才能有所了解。為了壯大自己的力量,劉濞雖然不見袁盎,卻還是派人去和他接觸,希望能用金錢收買他,讓他留在自己的軍中做個將軍。但就像袁盎自己說的那樣,真正的英雄豪傑怎麽會是金錢可以利誘的,結果雙方越說越戧。最後劉濞惱羞成怒,也顧不得什麽兩國交戰不斬來使的規矩了,派五百個士兵把守住袁盎住的帳篷,準備第二天就拿他的人頭祭旗。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如果出使的是晁錯這樣的人,那他百分之百死定了,而袁盎充分展現了平時人緣好的作用。

當時吳軍中負責看管袁盎的校尉司馬(官名)原本是袁盎當吳國國相時的部下,當年他在相府裏當差時曾經和袁盎的婢女私通。漢代不講究三從四德,沒有人會把他們浸豬籠,但私通畢竟也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這事後來被袁盎察覺,可他沒有把司馬抓起來以儆效尤,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不知道。直到有一天,司馬發覺自己私通婢女的事情已被袁盎知道,嚇得連夜從相府裏逃了出去。結果袁盎親自騎馬去追,追上後非但沒有怪罪他,還成全了他和自己婢女的好事。後來盡管袁盎離開了吳國,他們也多年未曾再見,但司馬並沒有忘記袁盎對他的這份恩情,現在他報恩的時候到了。

司馬知道,天一亮袁盎就要人頭落地,他趕忙連夜花大價錢買了兩石好酒,假裝來慰勞自己的手下。正巧那幾天天氣驟然變冷,士兵們守在營帳外麵正是饑寒交迫,看到美酒自然不會拒絕。空腹飲酒本來就容易醉,何況頂頭上司還一直在旁邊使勁勸酒,士兵們安有不醉之理?等到把守在外的士兵都醉倒在地,司馬馬上拔出刀,一刀豁開帳篷,帳篷裏隻有還弄不清情況的袁盎一個人。

“大人,請你隨我速速離去。”司馬也顧不上施禮,拉著袁盎就往外走。“是你!”袁盎顯然認出了司馬,“你這是何故?”

因為隨時可能有巡夜的士兵經過,司馬也來不及過多解釋:“大人,明日吳王就要拿你祭旗,現在不走就晚了。”

袁盎一聽也急了,剛想走,卻透過豁開的帳篷看到外麵東倒西歪躺著的士兵,頓時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他馬上停住了腳步,拒絕離開:“不,不,不,此事與你無關,你不必為此犯險。”

不得不說,袁盎真是一個好人,在這種緊急的情況下,他還不願意逃跑,就因為考慮到自己一跑勢必會連累看守自己的司馬。好在司馬還是很了解老領導的脾氣的,他告訴袁盎,自己來之前已經回家把家裏人安頓到了安全的地方,等老領導一走,他自己也要逃。這下袁盎沒有了後顧之憂,還不趕緊溜之乎。

袁盎依司馬的指引,趁著夜色,光著腳、灰頭土臉地跑出吳軍軍營。跑了好幾裏地後,他在途中遇到梁國的巡邏兵,得了一匹快馬才得以逃脫。

盡管晁錯死了,但事情並不像袁盎之前說的那麽簡單。這邊袁盎剛剛逃得性命,那邊劉啟的日子也不好過。

長安城裏的劉啟在慌亂和緊張之際殺了晁錯,等他逐漸平靜下來,越想越後悔,畢竟晁錯的出發點是好的,他也是一心為了劉家皇室,弄出這麽大的亂子來也不能全怪他。這下倒好,自己一時衝動殺了晁錯,如果不能換回點兒什麽,那自己不就要受到良心上的譴責了嗎?殺了晁錯後,劉啟大概變得有點兒神經質了,每天但凡抓住一個從前線回來的官員就問:“吳、楚退兵了嗎?”被問的人都隻敢搖頭不語,生怕再刺激了皇帝。

一天,劉啟揪住謁者仆射鄧公問:“聽說你剛從前線回來,現在晁錯死了,吳、楚兩國該罷兵了吧?”

鄧公看著劉啟深吸了一口氣,仿佛下定決心似的回答:“劉濞造反是已經準備了幾十年的事情,晁錯隻不過是個借口而已,怎麽會因為晁錯死了就退兵呢?而且陛下的所作所為恐怕會令天下人失望,以後怕是不會再有人給陛下出謀劃策了。”

劉啟終於逮住一個敢說話的人了,忙繼續追問為什麽。

鄧公接著說:“晁錯主張削藩,是利社稷、安國家的大計,並沒有為自己謀一點兒私利,現在這件事情才開始做,陛下就把他殺了,那真是親者痛仇者快。”

劉啟沉默了許久,深深地歎了口氣,說:“你說得在理,我也後悔啊!”

晁錯的死當然是冤枉的,但公平地說,是他尋事在先,袁盎才迫不得已出主意殺他。而且,以晁錯嚴厲、耿直、苛刻、心狠的性格,他在朝廷上是不可能長期站得住腳的,即便當時他不被袁盎弄死,以後也會被其他人弄死。

所以說,性格決定命運。

盡管劉啟表達了後悔之心,但人死不能複生,而且晁錯的死徹底揭露了劉濞造反的事實,讓劉啟在道義的戰場上獲得了勝利,剩下的事情隻有也隻能在現實的戰場上真刀真槍地見分曉了。劉啟的希望則寄托在太尉周亞夫的身上。

周亞夫是當時朝廷中為數不多的將才,雖然他的軍事才能得到過漢文帝的肯定,但劉啟對周亞夫的認知並不多。現在這場仗究竟該怎麽打,打不打得贏,劉啟心裏沒底,但形勢所迫,容不得他再多加考慮、研究,他隻能祈求高皇帝保佑大漢氣數未盡,走一步算一步了。

劉濞的叛軍旗開得勝,氣勢洶洶而來,周亞夫率領的漢軍是帝國的希望所在,也是誌在必得,雙方在實力上可謂旗鼓相當。我們知道,“戰爭成敗的決定因素是人”,這個“人”指的是將士,更指的是軍隊的統領。接下來,雙方主帥的決斷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這場看似勢均力敵、可能曠日持久的戰爭的勝負。

劉濞出兵的時候,他手下的大將軍田祿伯曾向他獻計,希望他讓自己帶領一支五萬人的隊伍和他的隊伍分兵前進,劉濞依原定路線走函穀關,而田祿伯則沿著長江、淮河逆流而上,攻取淮南和長沙,從武關方向進攻關中。

戰場上曆來講究出奇製勝,而且劉濞這種謀反分子本來在道義上就理虧在先,要取勝就更不能堂堂正正地和對手交鋒。田祿伯的建議雖然未必會成功,但不失為一條可行之計。可劉濞聽信自己兒子的話,擔心田祿伯會打當年武臣、韓廣自立門戶的心思,並沒有同意田祿伯的建議,錯失了一次可能取勝的良機。

而周亞夫率軍出征的時候,隊伍本來是準備經由澠池出函穀關,走最近的路線抵達前線的。但就在大軍出發前夕,一個叫趙涉的跟周亞夫說:“將軍,吳王財大氣粗是出了名的,這種人最喜歡收買一些要錢不要命的死士。現在如果他知道將軍準備率軍去抵擋他,一定會在大軍預定經過的路上埋伏殺手暗殺將軍。依我的建議,將軍不妨放棄原來的行軍路線,從藍田出武關,繞路抵達洛陽,這樣雖然會比原計劃遲到一兩天,但如果將軍能避開對手的耳目突然到達洛陽,定會打吳王個措手不及。”

周亞夫覺得趙涉的話在理,便率隊伍改道前往洛陽,並且派人在原來預定路線上的險要地段進行搜索,果然搜到了吳國派來的伏兵。

雖然劉濞沒有同意田祿伯分兵前進的計策,在關中伏擊周亞夫的計劃也落了空,但他還是有機會贏得這場戰爭的。當時劉濞手下一個姓桓的年輕將軍建議他:“考慮到吳國的士兵多是步兵,步兵適合在地形複雜的山區戰鬥,反觀漢軍中車兵和騎兵比較多,這樣的隊伍適合在平原上戰鬥。因此,我們不應一座城一座城地打,而是應該帶領隊伍趕快行軍,占領洛陽的武器庫,並且占領敖倉補充隊伍給養。一旦大軍順利占領滎陽—成皋—洛陽一線的險要地段(請參照劉邦和項羽的鬥爭史),即便一時半會兒不能入關,吳楚聯軍的贏麵依然很大。如果讓漢軍的隊伍搶先到洛陽,再占領敖倉,逼得我們必須在平原上與他們決戰的話,吳楚聯軍就輸定了。”

這又是一個非常合理的建議,如果劉濞照辦,說不定他這個“東帝”就做成了。對大將田祿伯的建議,他拿不定主意,聽了自己兒子的話沒同意。同樣,對少將桓將軍的建議,他也拿不定主意,又去聽諸位老將軍的話,沒想到他手下的那些老將也就是白長了幾歲,老成持重過了頭,一聽是桓少將軍的提議,就紛紛搖頭:“年輕人血氣方剛,去打個衝鋒可以,哪裏懂得大局。”於是劉濞覺得真理應當掌握在大多數人手裏,又對桓將軍的建議置之不理。

這下好了,劉濞棄奇計不用,一路拖遝前行,放任周亞夫躲過了伏擊搶先到達洛陽,然後漢軍又順利進駐滎陽。直到隊伍進入滎陽,周亞夫總算把一直以來懸著的一顆心放下了一半:“七國反在前,卻讓我搶先占領了滎陽,這下還在滎陽以東的叛軍就沒什麽可讓我擔心的了。”

當然,光占領滎陽,並不足以保證能打退吳楚聯軍,來勢洶洶的幾十萬叛軍畢竟不是紙糊的,好在周亞夫又得到了一個人的幫助。

之前,周亞夫到洛陽的時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來一個姓鄧的都尉請教對敵的良策。鄧都尉原本是周亞夫父親周勃的門客,是個很有計謀的人。

周亞夫見到鄧都尉,直接問他:“現在我們應該怎麽對付叛軍?”

鄧都尉沒有絲毫猶豫,想必他在來之前就已經料到周亞夫找自己的目的,他給周亞夫出的是一個極為冒險但起到了關鍵作用的主意:“太尉大人,吳楚叛軍現在來勢洶洶,難以與之正麵交鋒,下官建議將軍幹脆將隊伍轉向東北,到昌邑一帶堅守不出,把和吳楚叛軍交戰的正麵戰場留給梁國。梁國我們就不要了,讓它自生自滅,大軍坐山觀虎鬥。同時,我們的隊伍可以從側麵切斷叛軍的糧草供給,等到他們兩家鬥得差不多的時候,太尉再率軍一鼓作氣殺出,定能將叛軍殺個片甲不留。”

這個計策真的是非常冒險。梁國是皇帝的親弟弟劉武的封國,也正是因為這樣,劉武才會拚死抵抗,畢竟如果親哥哥倒台了,他自己也不會有好果子吃。可任他自己孤立無援最後戰死是一回事,看著他要戰死卻不救又是另一回事。周亞夫無法做出決斷,隻能給皇帝去了一封信,著重說明了戰勝吳楚叛軍的辦法:“吳楚兩地的步兵是出了名的彪悍、不畏死,漢軍難以和他們正麵對抗,隻有以梁國為誘餌消耗叛軍的兵力,我們再從中尋機斷叛軍的糧道,等到叛軍的兵力消耗得差不多了,我們出擊才有取勝的可能。”

以當年劉恒所做的事情推測,即便社會安定,劉啟對自己的兄弟也不見得會有多好,況且都已經到這個時候了,劉啟也顧不得什麽兄弟情深,隻要能擺平叛亂,再多犧牲幾個人他也不在乎。於是,劉啟私底下表示同意周亞夫的計劃。

這下可是苦了梁王劉武,梁國內本來就沒多少兵力,吳楚叛軍又兵多將廣,梁國基本上是打一仗敗一仗。幸好劉武手下有兩個優秀的將領——善守的韓安國和能攻的張羽——兩人相互配合才能堪堪擋住叛軍的進攻。好不容易等到朝廷的大軍前來,劉武就像見了親人一樣,馬上派人到周亞夫軍中求援。

周亞夫不答應。

再去求援。

周亞夫還是不答應。

又去求援。

劉武怒了,一封信告到自己哥哥那裏,要他活剮了周亞夫。

“哎呀,賢弟莫急,待朕修書一封催促周太尉出兵。”

等到皇帝的使者帶著詔書到了梁國,再由梁國的大臣陪同使者到周亞夫的軍營裏,周亞夫幹脆不接旨,宣稱:“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劉武每天站在城頭上看著城外黑壓壓的叛軍,盼望的救兵卻還在昌邑一直不動,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他一邊罵娘一邊親自督戰,沒辦法了,扛得住得扛,扛不住得死扛!

就這樣,劉武一直死扛了兩三個月。

周亞夫其實也沒閑著,他一麵指揮騎兵不斷地騷擾吳楚叛軍的糧道,還抽空放火燒掉了叛軍囤積的糧草,一麵命令隊伍堅守不出,禁止和叛軍主力交戰。到了二月,劉濞也開始扛不住了。打梁國,梁國死守不下,打漢軍,漢軍堅壁不戰,而他的幾十萬人馬可是每天都要吃東西的。雖然他有很多錢,可這時候再多的錢也買不來一斤米、半斤鹽。民以食為天,這天都要塌了,還打什麽仗。

時間一天天過去,隨著軍隊的糧草供應越來越少,劉濞的心情也越來越急,眼見要是再拿不下對手,自己的軍隊可就要“崩盤”了。大概是迫於無奈,劉濞開始耍起小聰明來,最初號稱要堂堂正正打正麵戰的他這時候也準備出奇製勝了。

一天夜裏,劉濞派出小股精兵突襲漢軍軍營,意圖趁著夜色朦朧對漢軍進行騷擾,一旦漢軍內部因搞不清楚情況而陣腳大亂,吳楚聯軍就趁機大舉進攻,一舉將漢軍擊潰。

然而,劉濞的理想很豐滿,現實卻很骨感。劉濞的小股精兵摸到漢軍軍營中又是放火又是敲鑼打鼓,起初確實一度引起漢軍的騷亂。但周亞夫充分展現了自己出色的軍事才能,他隻是睡意蒙矓地在**用耳朵聽了一下便斷定隻是小隊人馬的騷擾,於是跟身旁的親兵簡單交代了幾句便翻了個身繼續睡覺。

主帥的淡定起到了定海神針的作用,一開始慌亂的士兵們有了主心骨,幾桶水下去把燒起來的火苗澆滅,大家該睡覺的睡覺,該站崗的站崗,秩序很快就恢複正常。

過了幾天,劉濞一計不成又生一計,他命軍隊從漢軍軍營的東南方向大舉佯攻,其實是在西北方埋伏了精兵,準備等漢軍注意力集中到東南方後一舉從西北方突破漢軍防線。周亞夫從軍營裏遠遠地觀察到吳楚叛軍在東南方的攻勢,隻是嘿然一笑,馬上下令隊伍裝出向東南方集結的架勢,實際上則把軍隊主力調度到了西北方向。

劉濞遠遠看見漢軍的東南方煙塵陡起,遮天蔽日,便自以為得計,馬上下令吳楚的精兵從西北方發動突襲。吳楚聯軍的行動正中漢軍的下懷,他們成功伏擊了劉濞寄予厚望的精兵,將前來突襲的吳楚軍隊打了個措手不及。戰鬥一直持續到傍晚時分,劉濞見始終不能攻破漢軍的防線,隻得命令隊伍撤退。漢軍謹守周亞夫的命令,也不追擊,放任吳楚叛軍撤出陣地。

本來大家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頂著謀反的帽子跟劉濞出來混,無非是要搏一把榮華富貴,可現在隊伍被擋在梁國進退不得,倒是不欠軍餉,但軍糧沒有了。初春的空氣中依然透著絲絲寒意,在吳楚聯軍的軍營裏,士兵們漸漸連飯都吃不上。一開始是老弱病殘和受傷的士兵被活活餓死,沒過幾天,健康強壯的也頂不住了。錢畢竟不是萬能的,這時候空有金山銀山又有什麽用呢?於是吳楚的士兵和下級軍官為了活命,開始大規模地逃亡。

這一切都被漢軍的偵察兵看在眼裏,周亞夫算準了劉濞的軍糧應該已經耗盡,立刻指揮隊伍開始對吳楚聯軍進行攻擊。當漢軍出現在吳楚聯軍的大營前時,劉濞手下的將士們早就餓得手腳發軟,哪裏是養精蓄銳多日的漢軍的對手?吳楚大軍很快被漢軍殺得亂作一團。戰鬥持續了整整一天,到了晚上,劉濞自覺大勢已去,再也無心戀戰,打起了逃跑的主意。此時的劉濞一心隻想著怎麽才能不被周亞夫抓住拖到長安剮了,逃跑起來倒是十分幹脆,幾十萬的大軍也不要了,連夜帶領幾千精兵慌忙跑路。

劉濞這一跑,吳楚聯軍立即成了一盤散沙,士兵們降的降、跑的跑,誰都不願意再頂著反賊的帽子跟漢軍對抗,沉寂了數月的軍營突然間變得嘈雜起來。楚王劉戊起初還覺得納悶兒,出門一打聽,再一看軍營裏混亂的陣勢,忍不住破口大罵劉濞王八蛋,居然沒通知自己一聲就跑了。可罵人解決不了任何問題,而且劉戊發現,由於劉濞逃跑的時候沒有通知他,現在他已經陷入漢軍的重重包圍之中,想跑也跑不掉了。

外麵的士兵早亂成了一鍋粥,漢軍的喊殺聲越來越近,士兵們的慌亂聲、慘叫聲不絕於耳,走投無路的劉戊此時已經不再為穩定軍心做任何嚐試。他失魂落魄地走回軍帳中,眼裏流下不知是悔恨還是痛苦的淚水,他知道眼下自己隻有兩條路可以走:要麽投降,要麽死。想到自己所做的事情,劉戊很清楚,即便投降,最後自己也免不了被砍頭的下場,而且臨死前不免還得受一番羞辱。沉思了好一陣後,不願意做俘虜的他一狠心舉起劍抹脖子自殺了。

隨著劉濞的逃跑、劉戊的自殺,吳楚的幾十萬大軍在一夜之間潰散,周亞夫的隊伍則乘勝追擊,很快就占領了吳國。

至於劉濞,他沒有往自己的老巢跑,而是急急如喪家之犬、忙忙似漏網之魚一般向東奔逃,一直逃到了會稽的丹徒附近。他在那裏聚集了一批殘兵,企圖依靠當地少數民族的支持東山再起。

劉濞想得倒是挺好,但此一時非彼一時,他這個敗軍之將已不被劉啟放在眼裏,漢軍也沒有大規模地追捕他,而是使出了劉濞自己慣用的伎倆:在全國範圍內懸賞黃金一千斤收買劉濞的人頭。

丹徒這個地方聚居的是當時少數民族中的東越人,雖然東越人在七國之亂前長期受劉濞重金資助,也曾聲稱唯劉濞馬首是瞻,但我們知道,靠金錢維係的友誼通常不會長久,尤其是在這種時候,東越人隻要腦子沒進水,就不會對劉濞以禮相待,更別提和他同仇敵愾了。

“什麽?以前劉濞給過我們很多好處?”

“哎呀,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還提它做什麽。”

對東越人而言,繼續支持劉濞對抗漢軍是傻子才會做的事情,現在他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迅速投靠朝廷。至於劉濞,則需要他體現自己的最後一點兒剩餘價值——那顆價值千金的人頭可不能落到別人手裏。

周亞夫擊潰吳楚叛軍一個月後,東越的首領以勞軍為名誘殺了劉濞,將劉濞的人頭送到了長安。

吳楚聯軍一破,其他幾路叛軍也就成不了什麽氣候了。膠西、膠東、菑川、濟南的四國聯軍在膠西王劉卬的帶領下氣勢洶洶地圍攻齊國國都臨淄的軍事行動雷聲大雨點小,因為他們兄弟幾個都不擅長帶兵打仗。膠西王劉卬不知道如何指揮進攻,齊王劉將閭也不擅長防守。但在這種情況下,防守的一方總是占便宜的——畢竟實在不成的話,在敵人進攻的時候,隻要知道關好城門,站在城牆上往下扔石頭就可以了。

劉卬在城牆外麵的進攻受挫,很是焦慮,而在圍城裏麵的劉將閭心情更加焦慮。剛開始的一個月,劉將閭還能佯裝鎮定,但到了後來,他整夜整夜地失眠,一到天亮就派人到城頭踮起腳眺望:朝廷的援軍怎麽還不來?

實在等不下去了!劉將閭召集手下的官員,想找人出城去長安求援。手下的官員個個低頭不語,劉將閭環顧手下的武將,聲音提高八度:“諸位將軍,誰能出城去長安求援,寡人重重有賞!”

說得輕巧!眼下城外叛軍重重,誰會去掙這沒命花的錢!正當劉將閭感到失望的時候,文官中一名姓路的中大夫走了出來:“大王,我願前往。”

“你?”劉將閭看著路中大夫那不算健碩的身板,眼中充滿了疑惑。

路中大夫拱手長揖,堅定地說:“雖萬死不辭。”

路中大夫雖然是個讀書人,但端的是一條響當當的漢子,隻身涉險卻毫不畏懼。他受了王命之後,先是趁著夜色逃出城,又一路晝伏夜出,好不容易才逃出叛軍占領的地盤,接著便星夜兼程趕往長安。

到了長安,路中大夫見到皇帝劉啟,跪下來就是一番四國聯軍如何如何殘暴、齊國君臣如何如何不屈抵抗的哭訴。劉啟這時候已經得到吳楚聯軍兵敗的消息,心情正大悅,便讓路中大夫趕緊起身,還告訴他朝廷已經派老將軍欒布率軍趕往齊國平叛,並讓路中大夫在長安休息幾日再回臨淄。

得到這樣的好消息,路中大夫哪裏還有心思休息,告退之後甚至來不及睡上一覺便急匆匆地往回趕。

到了臨淄城外,路中大夫本想按原路返回城中,沒想到這次卻驚動了城外叛軍的哨兵,等他想跑時已經被幾個士兵摁倒在地,像拖死狗似的被拖到了劉卬的帳中。劉卬這時候還在為攻城發愁,聽說士兵抓到的是齊國的中大夫後,他急中生智,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高高隆起的肱二頭肌,單手從士兵手中接過幾十斤重的大刀耍了幾個刀花,然後一把橫在路中大夫的脖子上:“告訴你,要想活命的話,明天就到城下公開告訴劉將閭那小子,就說吳楚聯軍已經攻入關中,讓劉將閭趕緊開城投降。不然的話,等寡人的大軍攻入城中,那就要屠城了。”

目睹劉卬威風凜凜地耍了一輪大刀的路中大夫這時候看起來已然被嚇得體如篩糠,雙腿哆嗦著一味地點頭。

第二天,城門外,劉卬得意揚揚地命人把路中大夫押到陣前,對城樓上的齊軍喊話。看到劉將閭出現在城頭的時候,那個前一晚看起來已經被嚇傻的路中大夫卻用盡平生最大的力氣喊道:“朝廷派出的百萬大軍剛剛打敗了吳楚叛軍,現在正向我們這裏開來,大家隻要再堅守幾天就可以了!”

望著路中大夫臉上嘲弄的表情,劉卬感到自己被愚弄了,抄起刀憤怒地砍下了路中大夫的腦袋。但殺了路中大夫並不能幫劉卬敲開臨淄的城門,相反,路中大夫的話讓城裏的軍民們士氣大振,本來就攻城乏術的劉卬在城外更加沒了辦法。就這樣又耗了幾天,等到欒布率領漢軍趕來的時候,四國聯軍馬上一觸即潰,臨淄的圍困迅速被解除。

劉卬他們是反賊,雖然打了一次敗仗被迫撤出臨淄,但也不能算一敗塗地。按我們常人的理解,他們至少應該聚集殘兵和欒布的漢軍來個玉石俱焚、魚死網破,或者直接往匈奴那兒跑,組個新組織,實在不行直接逃到海上去,至少可以生存下去。可他們一看攻城沒戲,就全部直接撤回自己的封國去了,似乎他們回去就可以安安穩穩地睡覺了。造反那麽大的事搞得就跟小孩子過家家一樣,劉邦這些後代的智商著實讓人著急。

至此,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發生的聲勢浩大的七國之亂短短幾個月就被平定了,真是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除去被殺的劉濞和兵敗自殺的楚王劉戊,其他諸侯的結局我也簡單地介紹一下。

膠西王劉卬回到膠西國後,拒絕了自己的太子劉德要麽繼續抵抗要麽逃亡入海的建議,而是在欒布的隊伍進入膠西國後選擇了自殺,陪他死的還有他的兒子和母親;膠東王劉雄渠、濟南王劉辟光和菑川王劉賢則要麽投降被誅殺,要麽自殺。七國之亂裏麵唯一活得長一點兒的是稍微硬氣的趙王劉遂,盡管匈奴人沒有如約前來助陣,但當年賣友救父的酈寄並沒有繼承乃父的軍事才能,戰鬥一開始便陷入了僵局。劉遂死守邯鄲城,和酈寄展開了拉鋸戰。這場戰鬥持續了七個月,直到欒布收拾完四國聯軍揮師邯鄲後,局勢對劉遂而言才急轉直下。

到了邯鄲城下,欒布並沒有加入酈寄無勞無功的攻城戰,而是采用了當年秦國大將王賁攻魏時水淹大梁的辦法,掘開河水倒灌入邯鄲城中。邯鄲的城牆頂住了千軍萬馬的攻擊,劉遂的士兵經受住了圍城的考驗,但他們無法對抗大自然的力量,好幾處城牆在河水的衝擊和浸泡下轟然倒塌。劉遂眼見城裏的活物都快成遊魚了,卻仍然不肯投降,而是在城破之時選擇了自殺。

另外,齊王劉將閭由於最初曾參與策劃叛亂,聽說欒布已經知道了這件事,而且正準備順手把自己滅了,驚恐之下在家連灌了幾瓶毒酒,一死了之;濟北王劉誌則聽從手下謀士的建議,通過梁王劉武去遊說景帝劉啟,最後竟然沒有受到懲罰。朝廷隻是把他的封國由濟北改為菑川,他成為九國諸侯裏唯一幸存下來的。

劉啟是幸運的,這樣一場足以動搖帝國統治根基的叛亂在很短的時間裏便被平息,原先晁錯設想的削弱諸侯國的目的也部分達成了;劉啟又是不幸的,為了這場勝利,很多該犧牲的和不該犧牲的人都犧牲了,剛剛得到恢複的社會生產力受到重創,百姓的生活也受到了極大的影響,本來或準備有一番大作為的他不得不重新把工作的重點轉移到休養生息上。

劉啟沒有想到,這又是一場鬥爭的開始。

[1].朝廷主管宗廟禮儀和教育的官員。

[2].網絡用語,即“土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