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天才的悲劇人生

在劉恒做皇帝的第十二年,在長安城裏,一位英俊的年輕人漸漸合上了眼睛。一年多來,他每日以淚洗麵,心力交瘁,現在終於可以解脫了。

這個年輕人就是賈誼。

賈誼於公元前200年出生於洛陽,曾經師從秦末漢初的大儒、後來官至宰相的張蒼學習《左氏春秋》。洛陽這個地方可以說是人傑地靈,很多年少有為的才子生於此地,按現在的話叫青年才俊,而賈誼更是才俊中的才俊。

十八歲那年,相貌堂堂、才華橫溢且美名在外的賈誼就得到了當時河南郡吳郡守的賞識和喜愛,成了郡守府裏的座上賓。這個吳郡守也不是尋常人物,他是李斯的同鄉,並且是李斯的忠實粉絲、擁躉,立誌要像自己的偶像李斯那樣幫助帝王管理好國家。劉恒即位初為了選拔官員,曾經下令對全國在職的官員進行考核。經過嚴格的考核和評定,吳郡守的行政管理能力在所有被考核的官員中排名第一,從而被提拔為九卿中的廷尉。所謂英雄惜英雄,既然能入“治平天下第一”的吳廷尉的法眼,賈誼自然也不是等閑人物。

作為吳大人極為賞識的青年,賈誼早年的人生可謂一帆風順。在吳大人升任廷尉的同年,二十二歲的賈誼便經吳廷尉的推薦入朝做了博士。

博士是秦朝沿襲六國舊製而設立的一種官職,主要的職責是“掌古今、辨然否、典教職”,說白了就是首先自身要有極高的文化修養,然後平時給皇帝做參謀,順便再搞點兒教學活動。這樣的工作顯然就是為賈誼這種人量身定製的,初出茅廬的他對處理政治問題並沒有太多的生澀感,反而感到如魚得水。每當文帝頒布詔令要博士們對某個問題進行討論時,很多年紀大的博士可能被辯得啞口無言,而賈誼的發言總能切中要害,讓同僚們不由得佩服。賈誼超人一等的才華很快引起了文帝劉恒的注意,一年之後,賈誼便被破格升遷,做了高級顧問官太中大夫。

得到皇帝信任的賈誼做起事來更加賣力。文帝二年(公元前178年),賈誼給劉恒上疏,對當時社會上出現的棄農經商現象及日漸奢靡的社會風氣表示了擔憂,提出朝廷應當采取重農抑商的政策,以達到發展農業生產、增加糧食儲備、預防饑荒的目的。這就是有名的《論積貯疏》,疏中所引用的《管子》的“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等話語即便在今時今日依然有其現實意義。因為這封上疏,賈誼再次得到劉恒的重視。劉恒下詔在全國範圍內鼓勵農業生產,這讓經過戰爭和動亂的社會得到了進一步休養生息的機會,也讓賈誼更加聲名遠播。

常言道“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賈誼官場得意的背後也隱藏著巨大的危機。這個危機是很多天才遭遇過的。天才們因為年少時才華橫溢,一直被別人捧得高高在上,往往自覺鶴立雞群,而自身優越感爆棚就容易造成對人情世故的不了解和為人處世經驗的缺乏。簡單地說就是,智商太高,情商太低。

由於情商不足,自覺天下為公、毫無私心且得到皇帝無條件信任的賈誼在不知不覺中開始大規模地得罪人。

當時的長安城是天下最富庶、繁華的地方,除了平民百姓,長安城裏聚集了一大撥皇親國戚和官宦子弟。其實按照朝廷的製度,不管是什麽王或什麽侯,隻要皇帝把地方封給你了,你就要到封給你的地方去,這叫“之國”。可很多貴族老爺就愛待在長安城裏,有國不“之”。

他們中有的是因為在朝為官,不得不留在長安,有的沒什麽官職卻也賴在長安不走。這很好理解,誰會放著燈紅酒綠的花花世界不待,而跑到自己偏遠的封國去靜修呢?但這裏要注意的是,比如你是食邑五千戶的侯爺,並不等於朝廷會按時把五千戶的稅收打到你的卡上,通常是要你的手下從你所獲封的地方挨家挨戶地把稅收上來,然後再不遠千裏地送到你在長安的府上供你用度,這就無形中增加了很多不必要的損耗,而這是連套新衣服都舍不得添的文帝所不願意看到的。

而且,達官貴人們都聚集在長安城裏,老百姓過日子就要十分謹慎。平時百姓上街都要百般小心,要注意不能踩到人,更不能跟別人發生肢體衝突。也許滿大街要麽是官人老爺,要麽就是官人老爺的親戚、奴才,哪個都不是平頭百姓惹得起的,路上隨便兩個人撞一下搞不好就會變成兩家侯爺之間的衝突,朝廷根本沒法兒管理地方治安。賈誼想文帝之所想,急文帝之所急,上疏向文帝建議讓所有有封國的侯爺都之國。

賈誼的上疏自然得到了皇帝的同意。文帝為了給侯爺們施加壓力,同時也為了清除那些他早已不滿的功高震主的大臣,幹脆把當時的丞相周勃叫來,說:“之前我就想讓大家之國,可惜最後沒具體落實,正好這次賈誼提出了同樣的建議,我覺得他的建議很好,你作為百官之首的丞相,應該多起帶頭作用。”最後逼得周勃不得不自己申請退休,回絳縣養老。

這下好了,滿朝文武要麽是侯爺,要麽正想辦法弄個侯爺當,他這一建議就把侯爺們都逼到窮鄉僻壤的封國去了,不是斷人家活路嗎?賈誼就這樣幾乎把所有的大臣都得罪了。

但劉恒是不可能主動出來幫賈誼背鍋的,他還對大臣們說:“賈誼雖然年紀輕輕,但見識並非常人所能及,朕覺得他是難得的人才,應該讓他做九卿一類的高官,眾愛卿看怎麽樣?”

大臣們哪裏會同意,紛紛站出來表示反對:“那個洛陽來的小子年紀不大,心眼兒卻不少,學問一般,弄權的本事卻不得了,一旦讓他專權,他還不把國家的事搞得亂七八糟。”

劉恒施政善於用“蘿卜加大棒”的方式,免去了朝廷中功勞最大的周勃的職位,又敲打了群臣,自然要搞一些事情來平衡、安撫老臣們的情緒,賈誼就成了擋箭牌和替罪羊。但賈誼是什麽人,劉恒心裏最是清楚,大臣們的反對並不能讓他失去皇帝的信任。可是不巧賈誼還得罪了一個人,讓他不得不麵臨自己仕途的真正危機。這個人前麵提到過,叫鄧通。

這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小人。

古時候的皇帝都是非常迷信的,劉恒也不例外。劉恒曾經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跟黃帝一樣要上天做神仙,可當年黃帝是騎著一條龍飛上天的,劉恒自己沒有龍騎,想飛又飛不上去。正在他幹著急的時候,突然出現一個戴著黃色帽子的人,這個人從後麵推了劉恒一把,劉恒就飄飄然地飛上了天。醒來以後,劉恒非常高興,就帶著人滿世界尋找那個在夢中推了他一把的人,終於在漸台這個地方找到一個戴著黃色帽子並且容貌和夢中所見之人非常相像的人,這個人就是鄧通。

從漸台回來後,劉恒把鄧通留在了自己身邊,對他的喜愛甚至達到了荒謬的程度。劉恒不但和他一起玩樂,還封他做了上大夫,還有我們在前麵說過的,劉恒甚至因為相士的一句話就把蜀地的礦山拱手相送,並允許他鑄私錢。

雖然鄧通和賈誼都是皇帝的近侍,但鄧通這樣的人顯然是賈誼最看不上眼的。賈誼三番五次在劉恒麵前出言諷刺鄧通。論學問,鄧通大概就相當於賈誼兩三歲時的水平,爭辯起來自然不是賈誼的對手。雖然鄧通在賈誼麵前口不能言,但在劉恒麵前能說會道得很。他不斷尋找機會在劉恒麵前說賈誼的壞話,最後竟然讓劉恒對賈誼這個鋒芒太露的年輕人產生了厭倦。在群臣和佞臣的內外夾攻之下,劉恒也不提九卿的事了,而是決定將賈誼外放到長沙,去給新任的長沙王做太傅。

劉恒外放賈誼的心思我們無從猜測,可能是對朝中群臣的一種妥協,可能是鄧通的讒言起了作用,也可能是對賈誼的保護,或者是想讓他曆練曆練,抑或是對他的打磨。畢竟這時候賈誼隻有二十五歲,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等。

然而,劉恒和賈誼都不會想到,這一等就再也等不到機會了。

長沙是當時漢朝最後一個異姓諸侯國,地處偏遠的長沙郡,臨近嶺南,氣候悶熱潮濕,賈誼十分不習慣。加上自己是柔弱文人出身,身子骨本來就不太好,來到這樣一個地方,賈誼時常感到自己命不久矣。好在長沙王吳著是一個安分守己的人。賈誼到了長沙後事情並不多,得以安心調養身體和做學問,同時他仍然不忘為皇帝獻言獻策。於是賈誼寫出了憑吊屈原順便抒發自己鬱悶心情的《吊屈原賦》、建議文帝禮待大臣的《階級》、建議禁止私錢流通的《諫鑄錢疏》,以及其文學代表作之一的《鵩鳥賦》等。

“賦”這種文學形式,現代能讀得懂、品味得出其中奧妙的人已經不多了,但凡有此能力的人大概都讀過賈誼的這些論著。如果沒讀過,大家也不要去找來讀,估計和我讀的感受差不多,三個字就可以概括:看不懂。

大家隻要知道這些作品裏的政治觀點在當時而言都是合適的,文學成就在當時而言是極高的就夠了。

就這樣過了三四年的光景,有一天,劉恒又想起賈誼來了,就讓人把賈誼召到未央宮裏聊天。雖然長沙王對自己不錯,但賈誼不願再留在長沙那種地方了。他認為,既然皇帝召見自己,想必是在政治上又遇到了什麽疑惑和難題,他準備抓住這次機會就時事發表一些獨到的見解,讓皇帝再次重視自己。

可賈誼沒想到,眼前的劉恒已經不是剛即位時那個時刻如履薄冰的皇帝了。幾年過去,劉恒的皇帝位子越坐越穩當,他也越來越有皇帝樣。這時的劉恒除了關心民生,興趣開始向玄學方麵轉移。他開始想了解世上有沒有鬼、鬼長什麽樣、神仙又是什麽樣、是三頭六臂還是長了個畜生腦袋、人能不能長生不老、神仙是怎麽煉成的,以及天上人間那些事兒,等等。

雖然談話內容出乎意料,但賈誼充分給我們展現了平日裏博覽群書的重要性,他沒有準備竟也答得頭頭是道。君臣二人從入夜一直聊到深夜,劉恒聽著聽著便入了迷,不但把自己的席子挪到了賈誼的邊上,甚至連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往賈誼身邊靠。直到三更時分,賈誼已經說得口幹舌燥,劉恒依然感到意猶未盡,不由得感歎:“許久不見賈先生,朕還以為自己的學問已經超過了先生,沒想到還是遠遠不及啊!”

可歎賈誼滿腹經綸、治世報國的學問和抱負,卻隻能在牛鬼蛇神這些虛無縹緲的事情上耍嘴皮子,這正是: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長談過後,劉恒雖然沒有把賈誼留在京城,但也沒把賈誼繼續留在長沙浪費他的才華。劉恒有一個很討自己喜愛的小兒子叫劉勝,又名劉揖,這個時候正在做梁王,是一個聰明好學的孩子。劉恒這次決定把賈誼安排給梁王做太傅,想讓賈誼好好地教導自己的小兒子,也算讓賈誼把天賦從長沙重新帶回皇家。

這一年,賈誼二十八歲,還年輕得很。

雖然同樣是做太傅,但做梁王太傅跟做長沙王太傅相比,地位自然不能同日而語。賈誼原本已經快沉寂下來的那顆以天下為己任的心又活躍了起來。很快,梁王太傅賈誼就給皇帝上了長長的一卷疏,向文帝劉恒疾呼當今國家看起來安定平和,但實際上危機四伏。在他看來,眼下國家至少有一件可以令人痛哭的事情,有兩個讓人流淚的問題,有六處使人歎息的潛在危機,至於其他亂七八糟的事情,更是說都說不清楚。

賈誼指出,對當時的社會來說,最重要的、能令人痛哭的事情就是諸侯的存在和他們有企圖反叛的陰謀。當年劉邦當皇帝的時候就一直致力於鏟除異姓諸侯,可在鏟除異姓王的同時他又分封了一批同姓王。異姓王固然會反,同姓王難道就當真可靠嗎?從後來濟北王、淮南王的事情可以看出,同姓王一樣是靠不住的,他們靠不住的原因並不在於他們跟皇帝關係的遠近,而在於他們所獲封地的大小,也就是實力的大小。

依賈誼看來,當時世上唯一的異姓王長沙王吳著之所以沒造反,並不是因為他多麽忠於皇帝、忠於朝廷,而是因為長沙國是當年最弱小的一個諸侯國,吳著沒有能力造反。同樣,如果當年韓信、彭越這些人隻做一個小小的侯爺,可能最後就得了善終;如果樊噲、灌嬰、周勃這些人當年得了幾十座城做王,恐怕早就反了。賈誼告訴劉恒,對諸侯來講,皇帝疏遠他們,他們就會有危機感;皇帝親近他們,他們就會忘乎所以。因此,諸侯的存在就是社會最大的危機,不管他們是不是姓劉。

那怎麽去應對這個危機呢?賈誼也提出了解決的辦法:諸侯死了,就把他的封國拆開,封給他的兒子們,兒子死了再拆開封給孫子們,一步步把大諸侯國分成若幹個中諸侯國,再把中諸侯國分成若幹個小諸侯國,直到最後實在拆不開“地盡為止”。隻有諸侯們的力量弱了,皇帝才能用仁義去教導他們,隻有他們的地盤小了才不會生出反叛之心,這叫“割地定製”。

這篇上疏叫《陳政事疏》,它還有個更有名的稱呼,叫《治安策》,直到兩千多年以後依然被認為是“西漢一代最好的政論”。

但賈誼的上疏並沒有引起劉恒的重視。就在同一年,劉恒沒跟大臣們商量就把犯了謀反罪絕食而死的淮南王劉長的四個兒子封了王。賈誼再次上疏表示反對,他認為淮南王謀反正是取締他的地盤劃歸中央的好機會,若弄死了人家老爹又把地盤留給他兒子,不是主動給人家機會報仇嗎?

劉恒當時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捧殺了弟弟劉長,封他的兒子們為王,表現自己對弟弟的哀思是他消除天下人的懷疑並洗脫此案和自己幹係的步驟之一,自然不可能聽賈誼的建議。他拿著賈誼的上疏,看完之後隨手一扔,暗自搖頭:建議倒是不錯,但看不透大局,畢竟還是年輕啊。

劉恒未必沒想過再等上若幹年,等賈誼經過時間和實踐的磨煉,為人處世更成熟、老練後再把他調回朝廷委以重任,那時以他的能力必定是國家的棟梁之材。可惜的是,誰都沒有料到,這個年輕人沒有機會變得更成熟了。

文帝十一年(公元前169年),梁王劉勝入朝,騎馬出遊的時候不小心從馬背上摔下來,直接摔死了。梁王沒了,梁王太傅自然就失業了。賈誼回到了京城,他長久以來的願望終於變成了現實,但他從來沒有想過會是以這樣一種方式。

劉勝的死跟賈誼應該沒有什麽關係,可他認為自己是劉勝的老師,自然對劉勝有看管的職責,現在劉勝墜馬而死自然就是自己的過失。雖然沒有受到任何人指責,但賈誼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之中。他整日愁眉不展,想到傷心之處時常失聲痛哭。

像賈誼這樣的人往往都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就是凡事都求全責備,把自己看得太重,事事都要關心,事事都想做好,容不得自己有一點兒疏忽,諒解不了一絲錯誤,仿佛地球哪天不動了也跟自己有關。正如後世的大文豪蘇軾對他的評價:“誌大而量小,才有餘而識不足。”他始終放不下劉勝的死,承受不了外放多年不受重用的不公正待遇,就這麽把自己往絕路上逼。

一年多後,賈誼終於流幹了眼中的淚,也流幹了心中的血,精神和肉體同時垮塌了下來。我們不知道,在賈誼最後的時間裏,劉恒是否見過他,是否因自己對賈誼的棄用而後悔過,但這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了。

文帝十二年(公元前168年),年僅三十三歲的青年政論家、文學家賈誼永遠合上了他那雙可以洞悉國家未來的眼睛。

劉勝死後,賈誼曾經上疏劉恒,提了他對國家的最後一個建議:梁王劉勝死了,而且他沒有兒子,按律梁國應該被取消諸侯國資格劃入中央,但既然皇帝沒有接受他之前割地定製的建議,就希望皇帝不要取消梁國,而是把皇帝的其他兒子改封到梁國去。此外,皇帝應該牢牢把握住梁和淮陽這兩個地理位置很重要的諸侯國,並且擴大這兩個諸侯國的地盤,讓二者的邊界連起來。這樣一旦其他的諸侯國有變,這兩個諸侯國便可以成為中央政府一道可靠的屏障。

這個建議劉恒倒是聽進去了,但他隻有四個兒子——太子劉啟、淮陽王劉武、代王劉參和梁王劉勝,太子自然不能動,現在劉勝死了,代地是邊境最重要的諸侯國,這個也不能動,就隻能把淮陽王劉武改封梁王。劉恒還把梁國的地盤擴大,覆蓋了北至泰山、西至高陽的廣大地區。

賈誼至死都不忘提醒劉恒,諸侯是靠不住的,他們今天不反不代表明天不反,今年不反不代表明年不反,這一代不反不意味著下一代不反,隻要諸侯存在,就總會有反的時候。

現在我們知道,這真的是一個深謀遠慮的建議,盡管那個時候社會還很安定,吳、楚等國的諸侯還很安分,梁國的重要性還不是那麽明顯。

然而,賈誼早已看穿了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