鞏固帝位

做了皇帝的劉恒並沒有得意揚揚,相反,他行事越發小心謹慎。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這個皇帝位子是“撿”來的,坐得並不穩當,所以,劉恒做皇帝後要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想辦法讓自己的位置穩定下來。

為了坐穩自己的江山,劉恒首先是要任用自己的親信。於是,主張劉恒進京的宋昌得到了重用。在劉恒接過玉璽的當晚,宋昌便被任命為衛將軍,統領南北軍,跟隨他從代地過來的張武被任命為郎中令,其他五個隨行的近臣也先後做到了九卿的高位。可當時跟他一起來的一共就七個人,劉恒不得已還是得依靠朝廷原來的老臣們辦事。

以周勃為首的這批老臣自認為是功臣,自然想得到重賞。劉恒在做皇帝的元年便開始論功行賞,他認為在平定呂氏一事中,出力最大的是太尉周勃,給周勃加封了一萬戶,賞金(黃銅)五千斤;然後是陳平、灌嬰,各加封三千戶,賞金兩千斤;殺了呂產的劉章、保管皇帝符節的紀通、攆走小皇帝的劉興居各加封兩千戶,賞金一千斤;從呂祿那裏誑來大將軍印信的典客劉揭也被封侯,賞金一千斤;而最先起來反呂的齊王劉襄得到的賞賜是重新拿回了當年被呂雉奪走的城陽、琅邪、濟南三郡。

得到重賞的周勃更是得意揚揚,平時退朝的時候,他都是第一個轉身走人,而皇帝劉恒在殿上目送,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後才離去。當然,朝廷的老臣並非全如周勃那樣愛爭功勞,其中也有些識趣的,比如陳平。陳平似乎是最早看穿劉恒內心不安的大臣,他主動提出因為自己的功勞不如周勃大,請求把自己右丞相的位置讓給周勃,間接把周勃推到了風口浪尖,而他則躲在了背後。

根據陳平的提議,一即位,劉恒就對朝廷的人事進行了一次大的調整:由周勃出任右丞相,陳平改任左丞相,太尉一職則給了灌嬰。這樣一來,劉恒暫時和老臣們達成了共贏的局麵。

但這仍然不足以讓劉恒安心。

呂氏一族之所以在呂雉死後迅速失敗,主要是因為劉氏的號召力強大。天下姓劉,劉姓的諸侯們隨時可以出來繼承大統,這些諸侯現在成了劉恒的心腹大患。盡管當年呂雉已經很努力地殺了大部分,但現在劉恒的前麵還有他的叔父楚王劉交,東麵有最先起來反抗呂氏的齊王劉襄,朝中還有劉襄不怕死的兄弟劉章、劉興居,自己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淮南王劉長,一旦自己被推翻,他們都可能出來坐自己還沒焐熱乎的皇帝位。因此,這些都是讓劉恒寢食難安的人。

得到封賞的大臣們充分理解劉恒的難處,劉恒繼皇帝位後不久,他們便聯名主張趕緊將他的長子劉啟確立為皇太子。這當然是劉恒所希望的,太子是國家的根本,確立太子後,一旦皇帝自己出了意外,至少天下人知道合法的繼承人是誰。當然,大臣們的提議劉恒沒敢一下子就接受,他甚至假惺惺地表示要通過選舉的方式來決定繼承人的人選。

接下來還是老戲碼,大臣們依舊全力主張,劉恒則步步推辭。和以往一樣,又折騰了一陣子,最終劉恒在大臣們的強烈要求下“無奈”地宣布立自己的長子劉啟為皇太子。

然後,不正常的事情發生了。孝文皇帝元年(公元前179年),楚王劉交薨了;同年,齊王劉襄也薨了。劉襄死後,他的兒子繼承了王位,這時劉恒下令封賞有大功的劉章、劉興居兄弟,便從齊國挖出兩個郡來,一個給劉章,讓他做了城陽王,一個給劉興居,封他做了濟北王。說是賞,其實對他們兄弟來說基本沒得到什麽實惠。而且,又過了兩年多,劉章也薨掉了。

這實在是太不正常了。如果說劉交是因為年紀大了病死的,那也說得過去,可劉襄能有多大年紀?頂多三十出頭。劉章更是二十來歲、身體倍棒的壯小夥子,幾年前,他長跑追逐加殺人還一氣嗬成不帶喘的,怎麽說薨就薨了?

按史料上的說法,因為當年反呂的時候,大臣們和劉章、劉興居有口頭協議,答應事成之後讓劉章做趙王、劉興居做梁王。結果後來大臣們改主意,擁立代王劉恒做了皇帝,原來的承諾就沒法兒兌現了。而且,劉章、劉興居本來是要立自己的哥哥齊王劉襄做皇帝的,這事惹得新皇帝很不高興,才使得原本有大功的兄弟倆沒能論功行賞。然後,兄弟仨因為自己提著腦袋辛苦一番,結果卻為他人做了嫁衣感到悶悶不樂,劉襄和劉章才鬱鬱而死。

我認為這恐怕不是史實,劉襄和劉章的死必定有蹊蹺。他們要麽是被劉恒背地裏下黑手毒死的、暗殺的,要麽就是被劉恒逼死的。總之他們的死一定跟皇帝劉恒脫不了幹係,因為就在劉章死後兩個月,濟北王劉興居就反了。

孝文帝三年(公元前177年)五月,匈奴的右賢王率部進犯上郡。六月,劉恒命令當時的丞相灌嬰率八萬五千人前去迎敵,自己還親自到太原督戰。這時候,劉興居認為雙方會陷入一場持久的混戰,於是起兵造反,企圖從背後殺劉恒個措手不及。

劉興居這個濟北王隻有濟北這一個郡,就算全民皆兵,他又能有多少人馬?這樣他還要造反,目的恐怕不可能是做皇帝,更可能是自保,或者說,他的處境已經到了反也死、不反也死的地步,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奮力一擊拚個魚死網破。

這或許才是曆史的真相。

然而,劉興居錯誤地估計了形勢。劉恒是到了太原督戰不假,而且一連逗留了十多天。可右賢王這次隻是為了打家劫舍而來,灌嬰的大軍一到,他們就跑得沒影了,這著實擺了劉興居一道。接到劉興居造反的消息,劉恒馬上就從太原趕回長安,也不管匈奴了,將灌嬰的八萬五千人擴充到十萬,交由大將軍陳武率軍前去征討劉興居。可憐劉興居就那一丁點兒人馬,怎麽是陳武的對手?結果,陳武的十萬人馬一路掩殺過去,才一個多月的時間,劉興居便兵敗自殺。

除掉劉襄三兄弟,劉恒就要對最後一個人下手了。這個人就是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淮南王劉長。

高祖八年(公元前199年),劉邦路過女婿趙王張敖的地盤,好酒及色的他到哪兒都不客氣,當夜便臨幸了自己女婿的一個趙姓美人。第二天起來後神清氣爽的他也沒想到善後的事,拍拍屁股便繼續上路。

沒想到,和薄姬一樣,趙美人也一擊中的。發現美人懷孕後,謹慎的女婿張敖再也沒敢碰這個身負龍種的女子,立即命人在自己的王宮外單獨搭建了一間房子給趙美人住。從以往的事情來看,劉邦不算是一個薄情寡義的人,事情到這裏原本應該有一個美好的結局:美人自己經曆了一番辛苦生下孩子,最後終於過上了幸福的生活。

然而,現實不同於童話,趙美人的苦難隨後才剛剛開始。因為被手下貫高連累,張敖不久便背上了謀反的罪名。諸侯謀反,他身邊的人自然也沒有好果子吃,趙美人連帶入了大獄。孕中的美人哪吃得了牢獄之苦,隻能向獄卒稟報自己懷了皇帝的孩子。原本她隻在外地和劉邦做了一夜夫妻,沒名沒分已經夠慘了,最後腹中這個胎兒也沒有成為趙美人的護身符。盛怒之下的劉邦哪裏還想得起來自己睡過女婿的女人,對下麵人的報告置之不理。趙美人的弟弟也曾經找寵臣審食其,希望通過呂後出麵替趙美人求情,可妒忌心極強的呂後一聽劉邦又在外麵有了女人和孩子,早恨不得他們統統死絕,哪裏會替趙美人說話?最後,走投無路的趙美人在生下孩子後隻能憤憤自殺。

等到貫高謀反的案子真相大白後,劉邦的火氣也消了,這才想到趙美人的事情。聽說美人生下孩子後便自殺了,劉邦懊悔不已,就把自己這個可憐的兒子接到宮中交給呂後撫養。所謂近墨者黑,以養母呂雉的脾氣秉性,本就很難指望劉長日後能長成什麽樣。果不其然,長大後的劉長儼然已經成了當時全國最跋扈的二世祖。劉恒做了皇帝後,作為當今皇帝唯一的弟弟,劉長的跋扈更是到了無法無天的地步。

文帝三年(公元前177年),淮南王劉長入朝。雖然是皇帝的弟弟,但劉長的表現也太放肆了,他不僅出門的時候要跟劉恒擠同一輛車,還在大庭廣眾之下直呼劉恒為“大哥”。這讓一旁的大臣們聽著都覺得太不合乎禮儀。麵對這種大不敬的行為,劉恒隻是微微一笑、聽之任之,皇帝的縱容讓劉長更加放肆。

劉長敢於目空一切,要說他身上沒有一些驚人且足以自傲的本事那也不盡然。他最大的能耐就是力氣大,而且不是一般地大,大到能扛鼎。我們知道,在司馬遷筆下的能人異士中,“有氣力”的不在少數,但能扛鼎的隻有兩個半。一個是萬夫莫敵的項羽,另一個就是劉長,還有半個是秦武王嬴**。為什麽說嬴**是半個呢?因為當年他跟手下比賽舉鼎,鼎是舉起來了,可終究力氣還差了那麽一點兒,最後一下沒扶住,千斤重的大鼎掉下來壓斷了腿骨,沒兩天他就重傷不治身亡,所以嬴**勉強算半個。

有這樣的背景,又有這樣的能耐,劉長當然極少把天下人放在眼裏。這幾天,到了長安的劉長閑來無事,一想到當年自己母親的淒慘遭遇便悲從心來,可他不敢歸罪於劉邦,也不敢遷怒於呂後,便幹脆把所有罪責推到那個沒有幫忙勸說呂後的審食其身上。某天白天,在長安城的淮南王府邸裏,劉長一邊喝酒一邊想著母親趙美人的事情,他越想越氣憤,正好酒勁上頭,一時間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他幹脆起身拿了一把鐵錘往袖子裏一塞,帶了個下人就到審食其家敲門。

這時候的審食其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丞相了,基本上處於賦閑在家的狀態,淮南王賞臉親自上門找他審食其,他哪有不去迎接的道理?正當審食其準備給劉長請安的時候,劉長冷不防地從袖子裏掏出鐵錘,給他來了一招天靈碎裂。審食其又沒有練過鐵頭功,就算練了也來不及運氣發功,一下子就被劉長砸得腦漿四溢,可憐審食其臨死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

錘殺了審食其後,劉長命令手下把審食其的人頭割下來別在自己的褲腰帶上,然後徑直奔皇宮而去。進到宮裏見了皇帝,還沒等劉恒發問,劉長便主動交代說,他剛剛把辟陽侯審食其殺了。然後,劉長開始痛訴他認為審食其該死的三大罪狀:一是自己的母親無罪枉死,審食其沒有力爭;二是劉如意母子無罪被殺,審食其也沒有力爭;三是呂後殺劉氏宗室明明不對,審食其還是沒有力爭。所以審食其是國賊,他現在殺審食其是為國家除了一個奸臣,如果大哥認為他做得不對就請治他的罪。

劉恒沉默了一會兒,隻回了一句:“你是我弟弟,治罪我看就算了吧。”

審食其畢竟是列侯,又當過左丞相,盡管個人能力一般,可無能又不是死罪,就這麽被劉長殺了,讓大臣們感到惶惶不可終日,而劉恒一味地縱容讓劉長更加忘乎所以。回到淮南的劉長甚至開始無視朝廷的漢律,而是按照自己的意願在淮南擬了一套法律出來。不僅如此,劉長把自己出行的車馬儀仗比照皇帝弄成一樣的規格和樣式,自己發出的命令也比照皇帝稱“製”,儼然把自己當成了和大哥劉恒一樣的存在。

對於劉長的不法行徑,許多大臣都表示了擔心,袁盎就曾上疏劉恒:“現在有的諸侯過於驕橫,將來恐怕會生出禍患來。”劉恒的反應隻是點點頭表示知道了,而對劉長的所作所為,他仍然是不聞不問、聽之任之。這樣一來,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劉長會做出什麽事情來,恐怕大家都不會奇怪。

到了文帝六年(公元前174年),劉長已經放肆到公開驅逐朝廷在淮南指派的官員,然後自己任命親信,且草菅人命、枉殺無辜的地步,甚至還比照皇帝封天下給自己的手下封侯。

劉長都已經不像話到這個地步了,文帝也隻是下詔書斥責了他一下而已,可就這麽一下,劉長卻不高興了,不高興的結果是他決定造反。於是,劉長派人聯絡了匈奴和閩越,他自己準備以輦車四十輛反出穀口(今陝西淳化縣西北)。

請注意,不是我打錯了,也不是你看錯了,確實是輦車四十輛。從“四十”這個數字可以看出,劉長的智商已經低到常人不可理解的境界。

這樣造反當然是不可能成功的,劉長的陰謀敗露後,文帝讓人把他押到長安治罪。大臣們哪裏肯放過這個治劉長罪的機會,而且劉長的罪行證據確鑿,於是大臣們聯名上疏“按律當斬”。這時候,劉恒還是不同意大臣們的決議,他自己最後給劉長定的是“廢王爵,流放蜀郡”,並嚴令即便是流放,地方上每天仍要按時供應劉長五斤肉、兩鬥酒,還允許他攜帶平時最寵愛的十個姬妾一起隨行。

現在看來,以往劉恒對劉長所作所為的縱容並不是出於愛護,而是循序漸進地在不知不覺中把一個沒有頭腦、沒有判斷力的年輕人推向覆滅的深淵,用我們現代人的話說就是兩個字——“捧殺”。

大臣們也不都是傻子,有的人還是把劉恒的心思看得蠻透的,比如之前提到的袁盎。當他得知劉恒對劉長謀反案的宣判時,再次提醒劉恒:“陛下長久以來對淮南王縱容慣了,他又是性子剛強的人,現在把他流放到蜀郡,恐怕他會受不了。到時候萬一淮南王自殺了,陛下還是逃不過一個殺弟弟的罵名。”

劉恒理所當然地繼續裝傻。他告訴袁盎:“我隻是考驗考驗他,讓他吃點兒苦頭、長點兒記性而已。”

結果不出袁盎所料,劉長是皇帝欽定的謀反犯,沿途的官員誰也不敢揭囚車的封讓劉長下來活動。劉長也確實硬氣,直接在囚車裏絕食尋死,就這樣,囚車一路前行,直到路過雍縣。雍縣縣令膽子比較大,皇帝又沒有說不能打開囚車,幹嗎不讓犯人透透氣?可等他揭開囚車柵欄上的封條的時候,才發現劉長已經死去多日。

等劉長的死訊傳到長安,文帝這才假惺惺地問袁盎:“之前沒有聽你的勸告,現在淮南王真死了,朕該怎麽辦?”

袁盎看了看文帝,淡淡地說:“人都死了還能怎麽辦,陛下您放寬心吧。”

劉恒還要繼續裝傻:“如果一定要善後,你說怎麽辦?”

想必袁盎心裏也是一陣冷笑,他回答:“要不陛下就殺了丞相和主管司法的禦史大夫向天下謝罪吧。”

劉恒默不作聲,第二天發布詔令,將一路上沒有給囚車開封的縣令都抓來殺掉,然後把劉長就近葬在了雍縣。

至此,他的心頭大患終於除去了。

劉恒自認為“捧殺”弟弟的過程隻是百密一疏,然而,隨著時間的流逝,百姓逐漸清醒過來,或多或少猜到了劉恒的心思。在劉長死後的第六年,民間便開始流傳一首暗諷文帝的歌謠:“一尺布,尚可縫;一鬥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一時間歌謠廣為傳唱,搞得劉恒好不尷尬。

不管怎麽樣,現在劉恒的長輩沒有了,兄弟沒有了,像樣的侄子也沒有了,他終於坐穩了皇帝這個位子,可以放心地一展自己的抱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