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水列陣——韓信破釜沉舟

雖然劉邦在和項羽的正麵對抗中一直處於劣勢,但並不意味著和楚軍對比漢軍的實力也一直處於劣勢。相反,隨著戰爭的進行,漢軍的人數在不斷增加,地盤在不斷擴大。原因就是,在項羽鞭長莫及的地方,漢軍在韓信的指揮下不斷取得勝利,其中最能體現韓信軍事才能的要數滅趙的戰爭。

滎陽之戰時,韓信按劉邦的命令和張耳帶領三萬人馬去平定魏、代、趙這些地方。韓信以木桶做船渡河,用聲東擊西的辦法擊敗了魏豹,緊接著又擊敗了代地的夏說。後來劉邦在滎陽戰事吃緊的時候,派人抽調了韓信大部分的人馬,還命令韓信繼續進攻趙國。這時候,劉邦留給韓信的除了少量軍隊,還有一個號稱擁兵二十萬的對手,而正是這個對手成就了韓信。

韓信要進攻趙國也不是什麽秘密,趙王趙歇早就知道了。這個趙歇就是當年在巨鹿城裏撿回一條命的趙王,大概是信奉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一類的話,趙歇覺得既然當年自己如此落魄還能幸存下來,這次兵多將廣,沒什麽理由擺不平韓信。於是,他親點大軍二十萬,由在巨鹿一直陪著自己的丞相陳餘做主帥,兩人一起出征以壯聲勢,隊伍就駐紮在井陘口。

井陘位於太行山東麓,漢軍要進攻趙國必須經過井陘,其間僅有一條寬數尺、長約百裏的小道,出了這條小道就是趙軍駐紮的井陘口。這是一個天險要塞,當時號稱“天下九塞”之一,地勢非常凶險。

韓信領了劉邦的命令,在代地緊急抓了一批壯丁,東拚西湊出一支隊伍後向趙國進發,軍隊在井陘的小道前停了下來。

韓信不敢貿然前進,因為一旦進入這條狹窄的小路,隊伍必須如同長蛇般一字排開,路麵狹窄到兩匹馬都不能並排行走。在這種地方,如果隊伍遭到伏擊,真就連個周旋的餘地都沒有。

韓信的擔心是有根據的,雖然趙國的國王趙歇沒有什麽才能,趙軍的主帥陳餘也隻是個沽名釣譽的貨色,但趙軍中有一位出色的軍師李左車。

李左車可不是一般人物,他是戰國四大名將之一李牧的孫子,是當時有名的謀士。李左車敏銳地意識到漢軍的困難所在,他建議陳餘,一旦韓信的軍隊進入井陘道,便讓自己率軍三萬翻山去抄韓信的後路,然後一舉截斷漢軍的糧草供應路線,而陳餘的隊伍可以在井陘口堅壁不出,這樣漢軍的隊伍進退不得又沒了糧草,幾天之內必然會潰散。

按理說,李左車的計策已經好得不能再好了,既省成本風險又少,頂多是花上點兒時間。可陳餘是個假道學書呆子,偏偏要做道德上的翩翩君子,常常掛在嘴邊的話是“正義之師不需要什麽陰謀詭計”。自認為仁者無敵的他怎麽肯理會李左車什麽抄後路、截糧草、堅壁不出,還要等韓信的軍隊進退不能自亂陣腳,於是陳餘當即否定了李左車的建議:“我看兵法上說,如果你的軍隊是對手的十倍,就應該把他們包圍起來;如果是對手的五倍以上,就應該主動進攻。現在韓信軍隊的情況我打聽得非常清楚,說是一萬人,其實不過數千,還是從千裏之外前來進攻的。如果對付這幾千人我們都不敢主動應戰,那不是要被諸侯們小看嗎?要是這幾千人我們都不敢打,以後有更多的敵人來進攻,那我們要往哪兒躲?所以,這一次我們一定要漂漂亮亮地跟他們正麵打上一仗,讓其他的諸侯都不敢小看我們趙國。”

曆史上像陳餘這樣的“道德君子”不止一次地告訴我們,什麽叫“空談誤國”。而韓信得到了李左車的建議被否決的消息,大喜過望,馬上命令隊伍整裝進入井陘道。

其實,曆史記錄在這裏遺漏了一個重要人物,他就是透露陳餘否決了李左車的建議這一消息讓韓信大喜的間諜。大家對這個人似乎並不關心,他本人也沒有在曆史上留下蛛絲馬跡,但認真研究下這個人還是有意義的。

從當時的曆史事件中我們可以知道,這個人應該至少有這麽幾個特征:第一,因為李左車的建議是被陳餘否決的,而向來隻有會議批準通過的建議才會被執行,會中已經被否決的建議不太可能很快被不參會的其他人得知,但這個人竟能知道得如此詳細,所以他一定是趙國的高級官員,而且肯定參加了當時陳餘和李左車對話的會議;第二,他是一個值得韓信信任的人。不然僅憑他的一句話,韓信怎麽會大喜過望,把自己手下的軍隊全數放進兵家所謂“死地”的井陘小道?考慮韓信本人的出身和經曆,他似乎並沒有可能安排一個如此高級的間諜到陳餘的身邊,而且這個間諜還必須深得韓信的信任;再考慮陳餘和張耳的關係,那麽這個間諜很有可能是張耳的親信或舊部,也可能是張耳和陳餘反目後,張耳策反的陳餘手下,專門替張耳在趙國做地下工作。

前有項伯,後有安插在趙國的間諜。我們可以想象,劉邦集團中像這樣安插在對手陣營中的探子並不是個例。正是有這樣一群地下工作者的幫助,劉邦才能一步步削弱對手的實力,戰勝對手;反觀項羽,好容易有一個主動投靠的曹無傷,他卻不知道保護,怎麽能不失敗?

漢軍迅速行進在井陘小道中,一路上並沒有遇到趙軍的騷擾。隊伍過了當地稱為“綿蔓水”的一條河後,很快到達了離井陘口要塞三十裏的寬闊地帶。

韓信遙望著遠處趙軍規模龐大的軍營,知道真正的困難才剛剛開始。按理說,隊伍千裏奔襲到達井陘口前,人馬已經相當疲憊了,所謂“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也,應該休整休整再準備交戰。可是韓信沒有準備休整,因為他有他的苦衷:韓信手下的士兵不僅在數量上遠遠不及對手,組成上也有問題,他們部分是在魏、代兩地連續作戰的疲憊之士,部分是出發前剛抓來的、毫無戰鬥經驗的平民百姓。這樣的軍隊根本就是烏合之眾,隻能靠一股銳氣跟敵人戰鬥。說白了,就是趁大家頭腦發熱的時候趕緊上,一旦拖一拖,讓他們清醒過來,麵對數量龐大的趙軍,可能都不用對手進攻,他們自己就會潰散。

於是韓信決定冒一把險,他讓士兵們背水下寨,同時命令兩千騎兵每人都拿著漢軍的旗幟,連夜到兩軍之間的山林中埋伏,主力軍則準備天一亮就跟趙軍決戰。

這個時候的趙軍雖然沒有采取李左車的建議,但他們扼守井陘口要塞以逸待勞,占盡天時、地利、人和各方麵有利因素,可以說已立於不敗之地。那韓信如何才能在這場漢軍各方麵都處於劣勢的戰鬥中取勝呢?

韓信的計劃是這樣的:先誘使趙軍全軍出動攻擊自己軍隊的大營;接著,埋伏在林中的兩千騎兵快馬奔到趙軍營中,拔掉趙軍的旗幟,全部換成漢軍的大旗,造成漢軍已經攻陷對手大本營的態勢,以期對對手起到心理震懾的作用;然後,如果對方陷入混亂,就可以一鼓作氣將他們消滅,如果對方鎮定自若,那……就聽天由命吧。

作為那個時代最傑出的將領之一,韓信對自己的計劃顯然還是有一定信心的,不至於落到純粹靠運氣的地步。他的信心來源於兩點:一是他通過那個高級間諜了解到趙軍雖然人數眾多,但軍紀比較渙散,跟自己的大軍差不多,都是烏合之眾而已,隻不過趙軍比漢軍“眾”得多;二是韓信對自己的指揮能力和手下將領的執行力還是有信心的,他相信,有他和沒有他的烏合之眾完全不是一個等級。

戰國末年,儒家大師荀子在和趙孝成王的一番談話中將古代的軍隊分為五個等級:五流的軍隊就好比當年齊國的士兵,各個精於技擊格鬥、好勇鬥狠,卻是散沙一盤,遇到弱小的敵人就會窮追猛打,遇到強大的敵人則一觸即潰,這樣的軍隊是亡國之兵;四流的軍隊好比當年魏國的武卒,行軍時,士兵身穿三層的鎧甲,用十二石的強弓,背負五十支利箭,還要帶著盾牌、刀劍和幹糧,半天就可以走百裏的路程,這樣的士兵戰鬥力強悍卻不能持久,這樣的軍隊是危國之兵;三流的軍隊就好比秦國的銳士,他們生性狹隘,凡事以利益驅動,在戰場上能奮勇作戰,但他們打仗殺敵是為了升官發財,這樣的軍隊是蹈利之兵。

在荀子看來,上麵這三種軍隊都不是好的軍隊,他們還沒摸到常勝之師的門道,而真正登堂入室的軍隊有以下兩種:二流的軍隊就好比當年齊桓公、晉文公的軍隊,那是真正有節製、聽指揮的軍隊,是一支來之能戰,戰之能勝的軍隊;一流的軍隊就如當年商湯、周武王的軍隊,那是真正的仁義之師,是一支戰無不勝的軍隊。所以荀子總結說:“齊之技擊不可以遇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銳士,秦之銳士不可以當桓、文之節製,桓、文之節製不可以當湯、武之仁義。”

按荀子的理論,陳餘的趙軍和韓信的漢軍一樣,都是五流以外未入品的軍隊,這樣的軍隊作戰,人多不一定有用,人多了說不定還麻煩。韓信自認為自己的能力足矣,對軍隊的指揮能力不輸齊桓公、晉文公,這一下就能把五流外的漢軍軍隊提高好幾個檔次,天下非湯武的仁義之師不能與他韓信的軍隊匹敵。

這恐怕就是韓信的信心所在。

第二天天剛亮,韓信便命隊伍主動向三十裏外的趙軍進攻。為了引誘趙軍出來,韓信特意命人扛上了自己的大將軍旗。

陳餘雖然不屑於用計,但處處處於劣勢的漢軍敢主動進攻讓他感到有必要提防著韓信有什麽陰謀詭計,於是一開始隻派出部分士兵迎擊漢軍。

兩群烏合之眾就這麽開打了。

可以想象當時的情況就跟大規模的械鬥差不多,人多的固然氣盛,人少的未必就慫,雙方你來我往好不激烈,卻一時難以分出勝負。就這樣,漢軍的幾千人馬在趙軍大營前和趙軍從清晨一直鬥到了中午。晌午時分,韓信算算時間差不多了,就命令手下們撒腿往回跑,一路上什麽大將軍旗、小將軍旗都不要了,邊跑邊丟盔棄甲。

不管在哪個時代,作戰時,旗幟都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在戰鬥中能奪得對方的旗幟是大功一件。在大本營裏沒出戰的趙軍一看漢軍敗退,一路丟棄旗幟、武器裝備,也忍不住了,撿東西誰不會啊,哪能讓別人占了便宜!於是趙軍傾巢而出,一路撿戰利品,順便追逐漢軍到了漢軍的軍營前。

二十萬趙軍一路撿東西撿到綿蔓水邊,來到漢軍大營前,看到漢軍居然有違常規地背水列陣。趙軍的將領們哈哈大笑:背水列陣,這不是傻子幹的事兒嗎?幹脆順便把他們趕到水裏喂魚算了!於是陳餘指揮趙軍開始總攻。這個時候,漢軍的士兵們背靠著河水已經無路可退,不想到水裏喂魚隻能拚死作戰,烏合之眾居然也迸發出強大的戰鬥力,雙方又從中午打到了下午。

趙軍的二十萬人到底是烏合之眾,打了一天也挺累的,看一時半會兒吃不掉對方,便打算回去洗洗睡下,第二天再來,卻不知這時候自家的大營裏已經出了大變故。韓信命令事先埋伏好的兩千騎兵趁趙軍全軍出擊的時候衝破趙軍營門,把軍營裏所有的趙軍旗幟拔掉,插上事先準備好的兩千麵極為醒目的紅旗。快回到自家大營的趙軍將士遠遠地看見自家的旗幟都不見了,到處都是漢軍的紅旗,便人心**起來。這時候不知哪裏又有人高喊了一嗓子:“漢軍奪營了,趙軍敗了,大家快逃吧!”與此同時,漢軍從兩麵夾擊趙軍,二十萬烏合之眾不辨真偽,“轟”的一聲四散奔逃。雖然趙軍的將領們馬上拔出刀來殺了幾個跑在前頭的逃兵,可光靠殺人怎麽止得住士兵的潰散?趙軍將領殺得多,士兵逃得就更多,二十萬人不一會兒就逃了大半。漢軍則一鼓作氣斬殺陳餘,又俘虜了趙王趙歇和李左車。

這就是戰場上的“軍神”韓信,率領一萬漢軍一舉戰勝了二十萬趙軍,體現了他在兩軍對壘的戰場上“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後存”的非凡勇氣和軍事才能。但在政治鬥爭的戰場上,韓信猶猶豫豫、患得患失、毫不果斷,為自己日後的結局埋下了伏筆。

韓信打敗趙國是在漢三年(公元前204年)十月,在之後的八個月裏,韓信聽取李左車的建議,讓大軍一直駐紮在趙地休整,準備不戰而屈人之兵,迫使燕國和齊國投降。弱小的燕國確實望風而降了,但總體來說,在這半年多時間裏,韓信的大軍既沒有繼續進攻奪取齊國的地盤,也沒有全力以赴協助劉邦對抗項羽,使得劉邦先被圍於滎陽,後受窘於成皋,幾次幾乎性命不保,或許劉邦心裏對韓信的芥蒂也就此產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