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龍現身

兩道人影一前一後逸進了一處密林並雙雙站定,樹暈葉影投在兩人的麵孔上,翻轉著,漾動著,顯出幾分變幻莫測。

濃陰下的朱潛似乎少了平時那種溫暖如春的氣息:“火雲,你的用意是什麽?”

火雲微一恭身:“恭喜公子!賀喜公子!洛戰衣在亂石岡人贓俱獲,如今已入獄待審,絕難翻身了!”

“剛才你已經說過了,不是嗎?”朱潛的聲音低沈平靜,不露一絲喜怒,“況且,這本是預料中事,又有什麽可喜的?”

火雲注意著朱潛的麵目表情:“怎能不喜?海日樓主已死,洛戰衣鋃鐺入獄,乃是待罪之身。如今的江湖中可謂是公子一人獨尊,誰堪與爭鋒?”

朱潛終於笑了,那笑是睥睨的,是倨傲的,更是不可一世的,以至於他原本謙遜溫文的麵孔竟在猛然間蛻變成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也像是突然摘下了一個麵具,而露出了深藏已久卻是真正屬於他的麵目:“江湖嗎?哈!哈!小小的一個江湖算什麽,我的目的是……”後麵的話他沒有說完,可他神態間那種鋒銳至極的霸氣卻是一覽無餘。

火雲也笑了:“公子雄才大略,必能騰達在天。火雲在這裏預祝公子展鴻鵠之誌,淩四海之威!”

一句“騰達在天”聽得朱潛心中一跳,但看火雲笑容自若似乎並無他意。於是,朱潛又恢複了平時的溫文:“火雲,今天是我的大喜之日,你剛才故意以話相激引我來此,難道隻是為了說這些無關痛癢的話嗎?”

火雲一肅麵孔:“公子請先恕火雲剛才的無禮!但火雲實在是因有要事稟告,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到底什麽事?”

“公子可有將淚血劍帶在身邊?”

“你問這做什麽?”

“請公子先回答我的問題。”火雲堅持。

朱潛無奈:“好吧!我當然不會將淚血劍隨身攜帶,它太惹人注目了。我已經把它收藏在一個極隱秘的地方了。”

火雲似是終於鬆了一口氣:“那就好!公子有所不知,海日樓主臨死之前把身體內的天蛛之毒全部逼入了劍內,所以淚血劍已成了一把毒劍。我因擔心公子有失才徹夜趕來,卻逢上公子娶親,迫不得已之下才用言語相激,其實隻為向公子示警!”

朱潛聽了火雲的一番話,臉色連連變化,顯示出他正在用心地思索著。但非常突然的,他竟猛地伸手抓住了火雲:“這是誰告訴你的?”

火雲看了眼朱潛緊抓自己的手,臉上不經意地現出一抹很難形容的神色:“是洛戰衣,那又怎麽了?”

“果然是洛戰衣!”朱潛麵孔上現出了一絲震驚之色,但很快地又消失了。他緩慢之極地退後了三步,似是在調整自己的情緒,然後才目注著火雲一字一字地說:“你,上當了!”

火雲怔了下:“公子,你確定嗎?”

朱潛凝視著火雲的目光中不易察覺地透著幾分冷酷和怨恨:“到了這種時候,你還要問我!什麽淚血劍有毒,根本是無稽之談!”

“難道……”火雲終於醒悟了什麽,他麵露驚色地連退幾步並機警地向四外望去。這一看,他就愈發得駭然色變了。

因為就在不遠處的幾株大樹後,這時候正緩緩地走出了三個人,他們是洛戰衣、鐵兵和火飛。而且隨著三人出現,幾十名弓箭手訓練有素地跑出,成半包圍狀圈住了朱潛,他們半蹲於地,手中弓箭齊齊指住了朱潛。

洛戰衣的麵容沈冷如水,他久久地看著朱潛。他看得那麽專注,那麽認真,就像是在研究什麽稀世之珍!終於,他輕輕地歎息:“果然是你!葉隱之。”

此時的葉隱之(朱潛)並沒有陰謀敗露的驚慌失措,反倒非常坦然:“不錯,是我!洛戰衣。”

洛戰衣搖頭,語氣中帶著幾分沉痛,幾分不解,還有更多的無奈:“你竟這麽理所當然麽?難道,在你的心中不曾有過一絲一毫的愧疚和遺憾嗎?我們曾是朋友,不是嗎?”

葉隱之把雙手背在了身後,眉宇中又現出了那等的傲氣:“所以,你不是我!你是洛戰衣,而我是葉隱之!你是天星,必要時能照亮夜空;我卻是潛藏於江河之底的蛟龍,若騰雲上天便能興雲布雨,俯視四海,隻可惜……”

洛戰衣冷冷地接道:“可惜你未能封神上天,所以便在人間翻攪江海,以至惡水泛濫,貽害無辜!”

葉隱之對洛戰衣明顯之極的指責並不生氣:“一龍升天,自然要江海為之助勢!不過,那種龍騰宇內的壯觀景象,足以讓萬民景仰!洛戰衣,一將功成尚且萬骨為枯,又何況王圖之爭!欲成大業,必須學會舍情義而就時勢。洛戰衣,你本多情,我本無情,奈何你惡名在外,而我卻俠名天下。”

鐵兵一拂衣袖,斷聲道:“葉隱之,你錯了!一個人真正的心性品質可瞞人一時,但絕瞞不了一世!否則,我又怎會在百思之後,終於還是決定相信洛戰衣,並與他一起定下了引蛇出洞之計!終於讓你這個罪魁禍首現身出來!”

葉隱之哼了一聲:“火雲,你聽清楚了。”

火雲無奈地聳了聳肩膀,隻能選擇沉默。

洛戰衣看了看火雲,又轉向朱潛,在那一瞬間他的眼神透出幾分異樣:“葉隱之,你真以為自己的偽裝能騙盡天下人嗎?”

朱潛目光一定:“洛戰衣,你想說什麽?”

“我隻是想告訴你,即便火雲不來找你示警,你仍然難逃法網,因為,我早已開始懷疑你了。”

葉隱之瞳孔收縮:“你憑什麽?”

“你得到葉乘夕的死訊略比旭若兒晚一些,而且正巧嶽南天也約你來應天府商量與嶽淺影訂親的事。於是,你暗中跟蹤旭若兒和葉小含到應天府,等到葉小含將鏢箱托給南天鏢局後,便在客棧迷昏旭若兒帶走葉小含,事後竟異想天開地要把小含藏進南天鏢局押往嘉定的鏢箱裏。因為從應天府到四川嘉定,必然可以路過位於荊州府江陵縣的舞楓山莊,你就可以邀嶽南天住進山莊,這樣一來,你要把小含從鏢箱中取出再容易不過了。但你沒想到,還是讓旭若兒知道了真相繼而劫鏢,於是,你讓火雲派魯決去星子縣,其實是想借魯決的嘴誣陷我,你就可以用敵人太強的理由地幫助嶽南天押鏢,親自護衛鏢箱,我若想澄清誤會,也不得不隨你上路,抓住真正的劫鏢人。但你沒想到,鏢貨幾經周折,小含的閉經鎖脈手法竟因受了震動自己解開了。穿燕峰前,你看似趕去相助,其實是想拿回鏢箱,可是,我卻不小心把鏢箱扔到峰下,你失望之下,就打了我一掌。

可惜這反而促成了我與小含的相遇,你更怕我從小含那得到曠世難求的《飛天舞》劍法,無奈隻得再一次把小含裝進鏢箱並偽造一封書信,以催我盡快上路以防夜長夢多,卻將事情扣在羅一肖身上。

旭若兒再一次破壞了你的計劃,她竟然讓我發現了鏢箱中的小含並接近了我們,你隻得命火雲想辦法再一次劫走葉小含。但真正讓你和旭若兒預料不到的是玉麒麟的突然出現,竟引出了一樁貢物被劫案。陳意雖然不認識葉隱之,但小寶卻因去過舞楓山莊早就認識你。其實那天陳小寶被鐵兵追入如歸客棧,他根本就是因為發現了你才跑了進來,但你卻讓他藏進小含的房間,叮囑他假裝不認識你,並一口咬定玉麒麟是陳家之物。陳小寶怕你把他偷玉麒麟的事告訴陳也,就聽了你的話,以至於鐵兵與我誤會了陳也,害得他代人受過,以自己的生命償還了你葉家撫養之恩。你又趁機劫走了陳小寶,使得案件更加撲朔迷離,海日樓成了唯一的線索……

終於,你得償所願,海日樓主死了,淚血劍也歸了你,《飛天舞》劍法也唯你所有,而我洛戰衣卻成了劫貢物的主謀。你朱潛不但可以逍遙法外,還娶得美人歸,日後更是飛黃騰達,鵬程萬裏了,對嗎?”

葉隱之死死地瞪住洛戰衣,額上的青筋不住地跳動:“你是什麽時候知道的這些?”

“我雖然早就有所懷疑,但也是直到不久以前才弄清所有事實,一些既定的情況再加上自己的分析就得出了如今的結論。

一、為什麽黑衣蒙麵人如此了解我們的行蹤,甚至能在我們毫無察覺之下潛進客棧把小含裝入鏢箱,可他為什麽不直接帶走小含?這些都是很難解釋的,但若假設黑衣人一直在我們身邊,那麽他了解我們的情況,甚至把小含裝入鏢箱都很容易。當然,若帶走小含就是另一回事了,而且容易暴露自己的行蹤。

二、你的舞楓山莊在荊州,據藥婆婆所言,葉隱之的家也在荊州,當時我就想,這真的隻是一種巧合嗎?另外,我還發現了一件事,就是葉隱之的名字很奇怪,為什麽要叫‘隱之’呢?不過,你朱潛更奇怪,竟然以‘潛’為名,倒是和葉隱之有異曲同工之妙,全是深藏不露之意!難道這也是巧合?”

一旁的火飛暗想,恐怕隻是星主這種人才有心情去研究別人的名字。葉隱之的臉色更加難看,因為他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的名字竟然也會露了破綻給洛戰衣!

“三、華貴客棧的石穴中,你在水裏待了近六個時辰卻安然無恙。可當我把你的脈時,你的脈息全無,可一轉眼便恢複如常,這與小含的情形非常相似,所以我就懷疑你也會閉經鎖脈手法。

另外,在如歸客棧外,旭若兒明明知道小含已中閉血鎖脈的手法,卻為什麽又要千方百計地燃燒百日藤以讓小含中毒?那是因為她知道,我們中間有人能解開閉經鎖脈的手法,所以才另以藥物迷昏小含,以使其昏迷不醒。而那個能揭開閉經鎖脈手法的人會是誰呢?答案你比我更清楚。

四、在你我交往的過程中,你似乎總在避免談及武功方麵。這不是很奇怪嗎?我們雖非因武論交,但畢竟是武林人,難道你對彼此的武功不感興趣嗎?

我心裏有了疑問,自然也就開始注意你的行蹤。當時你護送嶽淺影離開了武昌府,我人雖去了海日樓,不過卻派了龍五跟蹤你們。果然,後來我得他傳訊,你在與嶽淺影上路的第三天就借口回家準備婚禮事宜而離開。當然,你並沒有回家,而是去了海日樓,並與展厲風合謀殺了海日樓主。但海日樓主臨死前對我說,葉乘夕要求你們把《飛天舞》劍傳給我。我就想到,也許你早就猜到我的武功是傳自葉乘夕,自然不會再把你的武功暴露給我,那樣就可能讓我從你的武功路數中看出你的來曆。現在看來,你的《舞楓劍法》一定就是葉乘夕的《吟楓劍法》,對嗎?

葉隱之,我不得不說,你的心計之深實在讓人歎為觀止。隻可惜,百密一疏,你敗就敗在貪心太盛,野心太大,實在已到了無可遏製的地步。當一個人的欲望太大太多時,那麽他必然會逐漸地變成一個狂人,自以為智珠在握,足可掌控天下。而往往這個時候便會大廈傾於一瞬,而權欲頹於一刻了。”

葉隱之的臉色隨著洛戰衣的敘述愈見灰白,此時的他比洛戰衣剛出現時更加頹喪。因為那時他認為是火雲壞事,而不是自己露了破綻。但現在聽洛戰衣一說,他才知道原來自己早已落入他人的算計,虧他還一直為自己超人的智慧而沾沾自喜呢!這對於一向自負甚至已趨近狂傲的他當然是不小的打擊。

於是,葉隱之沉重地搖搖頭:“洛戰衣,我早就知道,天下雖大,但堪與我相提並論者唯有你洛戰衣。但想不到,我仍然是低估了你,我不能知己知彼,才有今日一敗,夫複何言?隻是,洛戰衣,你別忘了,我還站在這裏,所以,未到最後,勝負還是很難料的。”

朱潛雖然話說得緩慢無比,但動作卻是快極。他右腳一動,人已經橫挪出七尺之遠,那裏正有一個腰配長劍的衙役。幾乎是在朱潛右臂剛一伸出的時候,那把劍就已經到了他的手中,而朱潛已經退回原地。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再小心的人也不會在自己成親的時候配劍的。朱潛也是如此,既然沒帶兵器就隻能去奪了。那劍一到他的手中,他就像變了一個人,眼神也在驟然間凝聚,漫天的殺意在瞬息間蔓延開去。

洛戰衣卻沒有任何動作,隻是平靜地看著朱潛,像是根本不在意敵人手中多出的武器:“朱潛,你以為你拿到了劍,就能改變你的命運嗎?”

朱潛眯起了眼睛:“難道你以為不是嗎?”

洛戰衣凝視著他:“不是我以為,而是事實如此。雖然你拿到了兵器,但那並非你所有,自然不能與你息息相通,如臂指使,這就已經注定你要落於下風。另外,如今雖不能說是群雄環伺,但無論是鐵老或火飛,還有周圍的弓箭手必然會帶給你一些壓力。畢竟你與火雲隻有兩個人,以寡淩眾,情形對你們非常不利!即便我命令他們不許動手,隻有我與你單打獨鬥,你的心也不可能全無顧忌。因為心有他顧,自然無法將自身武功發揮到極至。這本是對敵之大忌,你不會不懂吧?最重要的是,你的陰謀已經敗露了,這讓你失去了原有的自信,所以,在氣勢上,你更不能勝過我!”

朱潛的瞳孔在收縮,雖然握劍的手依然穩定,可是,氣勢卻明顯地減弱了。

洛戰衣笑了:“而且,即便剛才我所說的三個理由都不能成立,那麽你在聽了我的一番話後,心理也不能不受影響。所以,你我之戰,你是必敗無疑!”

朱潛是聰明人,所以他立即明白了,洛戰衣根本是在故意強調形勢,以使自己在顧忌重重之下而不能全心對敵。也因此,他愈加惱恨。過了好半天,才從牙齒中擠出一句話:“好個不戰而屈人之兵!”

可是,火雲卻突然抬起了頭:“公子,你當真這麽輕易就認輸了嗎?這不像你!”

葉隱之聞聲揚眉,洛戰衣聞聲皺眉,而一直不聲不響的火飛卻忍耐不住衝了過去,他用力搖撼著火雲:“哥,你到底要做什麽?難道你還要助紂為虐嗎?我求求你了,你快清醒過來,好不好?”

火雲平靜地看著火飛激動泛紅的臉,他無聲歎息,然後左手一探猛地帶過火飛,右手中已多了一柄刃器橫在了火飛的脖子上。他的動作太快也太出人意料,所以,洛戰衣等人都沒來得及反應,火飛就已成了人家的趄上之肉了。

“你!”洛戰衣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火雲,你瘋了!”他真的不敢相信火雲會脅持火飛,脅持他愛若性命的弟弟,這怎麽可能?但事實就在眼前,火雲到底在想些什麽?

鐵兵也勃然變色:“火雲,你還是不是人?他是你的弟弟呀!”

火雲無動於衷地說:“如果你們不想讓火飛死,那麽就放了葉隱之。”

葉隱之其實也大是意外,他怎麽也沒想到,一向反複無常的火雲會為了救自己而不顧親情。他非常感動地說:“火雲,疾風知勁草,患難見真心,我終於切身體會到了它的含義!原來你才是對我最忠心的人!”

火雲沉聲說:“別說那麽多了!你快走,他們不敢攔你的!”

火飛氣得快要爆炸了,他一邊掙紮一邊大喊:“哥,你有本事就殺了我!星主,你千萬別放走葉隱之,別管我,我就不信他能把我怎麽樣?”

洛戰衣正在猶疑不決,剛要轉身的朱潛卻突然停了下來,凝注著剛從林間走出的女孩。那女孩一身紅衣,在這陰暗的樹林中顯得那麽豔麗,但也給人幾分刺目的感覺。她的長發不知在何時披散了開,映著她雪白的臉,含淚的雙眸,抖顫的嘴唇,更給人一種異樣的淒美。

朱潛的麵孔上也現出了幾分淒然:“淺影,你的發冠怎麽不在了?”

嶽淺影靜靜地搖頭,一滴淚順著臉龐流下:“那已經不重要了,不是嗎?”

朱潛苦笑:“是的,不重要了!全都不重要了。”

嶽淺影的聲音竟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透著那等的空洞和悠遠:“能不能告訴我,這是為什麽?朱公子。”

朱潛感覺到嶽淺影語氣中的淡漠和疏離,於是,他突然狂笑了起來,但那大笑聲中卻有隱含著幾分慘淡:“哈!哈!你又何必問為什麽!這不正遂了你的心願,反正你早已後悔這門親事了,不是麽?現在洛戰衣就在那裏,你可以和他雙宿雙棲了!哈!”

嶽淺影緊咬住下唇,那麽陌生地看著朱潛,像是從不認識這個人:“朱公子,原本過了今天,你我就是夫妻了!可我現在才知道,我竟然從不了解自己的新郎!也許你剛才說的話,才是你真正的心中所想,你從來沒有那麽寬容大度,對我沒有,對洛戰衣更沒有!所以,你千方百計地去陷害洛戰衣,對嗎?”

“是又如何?”朱潛猛地指住洛戰衣,“什麽‘天星耀海日,舞楓在人間’?我舞楓山莊憑什麽排在天星院之後?我舞楓公子又哪一點不如這個聲名狼藉的人?可是就連你嶽淺影的心也是傾向於他,即使他臭名遠揚,萬人唾罵!”

嶽淺影悲哀地搖頭,慢慢地後退:“謝謝你對我說了實話,讓我看清了你。否則,我這一生都要為你所累。其實,你根本不值得我為你牽掛,為你惋惜!”

朱潛的笑容愈加冷澀了:“我也不需要!嶽淺影,看來你我緣盡於此了。”話一落,他再不猶豫,轉身飛掠而去。

火飛氣極,也顧不得脖子上的利器,就要用力掙脫火雲。一不留意,脖子上已經多了一道血痕。火雲嚇了一跳,忙伸手點了火飛穴道,並抱著他步步後退:“洛戰衣,你最好別跟過來,否則後果自負。”

洛戰衣聽話地停住腳步,目光閃動間卻另有一種意味,那是一種極度的無可奈何。

嶽淺影望著朱潛遠去的方向,喃喃自語:“也許我真該慶幸今天所發生的事?”

洛戰衣走近她:“嶽姑娘,你這樣想我就放心了。”

嶽淺影轉頭凝視著洛戰衣,幽幽地說:“你知道嗎?今天是我與朱潛成親的日子。”

“我知道,所以我感覺很抱歉,但有些事我又必須做,相信你能明白的。”

嶽淺影淡淡地笑:“我沒有讓你抱歉。我隻是在想,當初你故意疏遠我,是為了成全我和朱潛。但現在他並沒有珍惜你的退讓,更沒有珍視你的友情,反而因此仇視你,以至於釀成今日之禍!現在,朱潛於我來講,他已經不存在了。那麽,如果我對你說,我想重新考慮你的求婚,你怎麽說?”在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語氣是那等的輕描淡寫,但若仔細觀察,就可以發覺她眼中實在盛載著太多的期冀和渴望。

洛戰衣真的怔住了,因為他怎麽也沒想到嶽淺影會在這種時候提出這種問題?一旁的鐵兵趕忙移動腳步,把時間和空間留給這一男一女。

周圍陷入了異樣的靜寂中,甚至隱隱還有幾分尷尬的氣氛在。

終於,洛戰衣從沉默中抬起頭來,他非常不自在地說:“嶽姑娘,你知道嗎?其實,我確實忘不了鶴老壽誕的那一夜,忘不了你那麽體貼入微的照顧,更忘不了你喂我喝水時那暖暖的勸慰,雖然,我看不清你的模樣,但是你柔和的聲音卻始終盤旋在我的耳邊……”

嶽淺影突然打斷了他,莫名其妙地問:“你在說什麽?”

洛戰衣又楞了:“在說我們呀?”

嶽淺影用力咬住下唇,眼神很怪異地看著他:“我想,也許這中間有什麽誤會?”

“誤會?”洛戰衣也一臉的莫名其妙,“什麽誤會?”

“那一天也是我難以忘懷的!”隨著回憶,嶽淺影眼中現出一絲甜蜜,“那是鶴老壽誕的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了,踏著清晨的陽光,我散步到了後院。突然一間房屋的門被打開了,然後,我就看見了你。你知道嗎?當時的你衣衫不整,連頭發都零亂得很,看上去倒像是個落魄潦倒的書生,可是,你渾身上下卻又散著那種說不出的味道,非常的……”

說到這兒,嶽淺影羞澀地垂下麵孔,“因為你一出來就呆呆地看著我,我就忍不住對你笑了下,笑完後才感覺到不應該,就連忙跑了,可你那時的樣子卻……”她沒有再說下去,想必是那時的洛戰衣就讓她意亂情迷了。

洛戰衣卻是真的說不出話來了,現在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冒失!原來嶽淺影根本不是“她”,自己竟然表錯了情!想到這兒,洛戰衣又是懊惱,又是好笑,隻得呐呐地說:“嶽姑娘,原來照顧我一夜的人不是你!我還以為……”

嶽淺影立即醒悟到什麽,所以她臉上的紅暈不見了,反而多了幾分蒼白,她緩緩地低下頭:“我想,我已經明白了!原來你和我竟是因為誤會而相識,既然誤會已經解開,也就到了你我真正說告別的時候了,對嗎?”

洛戰衣心裏也非常不是滋味,可是即便那一夜是嶽淺影,他的心中也早有了葉小含,所以他隻能說:“對不起。”

嶽淺影苦澀地笑:“你又何必道歉!我早就應該知道,你喜歡的人根本就不是我,原來不是,現在不是,將來更不是!洛戰衣,葉姑娘真的很好,我祝你們……幸福。”

嶽淺影毅然轉身,回頭的那一刹那卻將最後一滴眼淚灑落了塵埃!她嶽淺影從不需要別人的憐憫,更不需要任何感情的施舍,她會重新活出一個新的自己!

你看著吧!洛戰衣。

陽光照在了臉上,暖洋洋的!清新的氣息就在身旁流動著,真是一個寧靜的早晨呀!可是,不對……閉目等死的葉小含猛地睜大了眼睛,但眼前卻空無一人!林淒呢?那個要殺自己的林淒呢?巷子中那麽幽靜,就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

葉小含詫異地踏前一步,可是腳上立刻被什麽東西拌了一下,她疑惑地低下頭,隨即嚇得大叫一聲,連退了好幾步,直到靠在牆上才站穩了。原來林淒並不是突然消失了,而是倒在了地上,但他的脖子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刀痕,鮮血流了滿地。

葉小含大大地喘著氣,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突然想到了什麽,她趕忙向四周看,可是一切都很正常。但葉小含知道,一定有人隱藏在側。於是,她鎮定了一下,向巷子裏走了幾步,大聲問:“你是誰?為什麽要幫我?”

“你在找我嗎?”一個聲音響在了身後。

葉小含幾乎立即回頭,但當她看到眼前的人時,神色卻更加的驚慌失措:“怎麽會是你?你什麽時候來的?”

吳是非眯著他小小的眼睛,小小的嘴巴彎成了一個弧:“從武昌府到應天府,小人一直跟在姑娘身後,隻是小人太過渺小,所以不容易被姑娘發現,還請姑娘見諒。”

葉小含瞪大了眼睛:“你一直跟著我?為什麽?”

吳是非理所當然地說:“當然是奉命保護姑娘了。沒辦法,誰讓我家主人對姑娘一往情深呢!”

葉小含勉強地笑了一下:“你別胡說!不過,我還是得謝謝你。現在我沒事了,你可以走了!”

吳是非聽話地轉過頭去,正在葉小含鬆了一口氣的時候,吳是非卻突然又轉回了頭:“姑娘,穿過這條巷子再往右轉,兩百米外就是英國公府。”

“謝謝你。”葉小含隨口道謝,但馬上發覺不對勁,她警覺地退後,“你知道我去英國公府?”

“當然知道。”

葉小含的心在不斷地下沉:“你絕不會讓我到達英國公府的,對嗎?”

吳是非故作迷惑地問:“為什麽不呢?”

葉小含氣憤地握著小拳頭:“你何必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你是火雲的人,是他陷害洛大哥入獄,他又怎麽會允許我去英國公府求援?也許你來這裏,也是為了害我的……”

吳是非連連喊冤:“姑娘,你可誤會我了!我怎麽會有那麽歹毒的心腸呢?其實,我也是要去英國公府求援的,便與姑娘一路同行了。”

“你胡說,你求援做什麽?”

“姑娘,我說的都是真話!”吳是非指天發誓,“雖然我也不明白為什麽!隻知道,我家主人似乎預料到會有不測發生,就派我來英國公府送信。你若不信,我們可以一起去!”

葉小含更加疑惑了:“你們認識英國公嗎?”

吳是非神秘地說:“當然認識,而且我還知道他現在一定不在英國公府。”

“那在哪裏?”

“你跟我來,不就什麽都知道了。”

隨著吳是非走過那扇沉重的鐵門,不知道為什麽,葉小含的心跳越來越快,就像是預感到自己將會看到一些藏在心靈深處的恐怖一樣!鐵門關閉時的“呀呀”聲更是有如一條繩索在揪扯著心肺,一下一下的,使得葉小含的呼吸都困難起來。

抬頭就可看見那高聳的圍牆,一直往遠處延伸,將身處的這方天地嚴密地包圍起來。葉小含感覺自己像是進了一個巨大的牢籠,而且到處迷漫著血腥的氣息。人在這裏,腦海裏絕不會映現出“自由”兩個字,那似乎是太過遙遠也太過奢侈的字眼。

沿路都可以看見腰掛兵器的武士,但一個個全都麵無表情,頂多看一眼吳是非出示的腰牌,便站回原地,再也不會多說什麽。

越過了重重的屋宇,然後穿過了一條長長的廊道,終於來到了一片竹林前。幽幽的竹色在眼前閃晃,一層薄薄的霧氣卻在林中繚繞回旋,竹葉輕輕翩翻著,濃濃的綠緩緩流淌著,於是,那一根根筆直的竹杆就在悠然中卓立。

看著眼前清雅的竹林,葉小含的心情不但沒有放鬆,反而更加地惶然不安。

吳是非也感覺到她急促的呼吸:“葉姑娘,你沒事吧?”

葉小含頓住腳步:“我……我不想去了。”

吳是非不解地問:“葉姑娘,穿過這片竹林就到了,除非你不想救洛戰衣了!”

“我……”葉小含猶疑了,然後她用力跺了下腳,為了洛大哥,她決定豁出去了!於是,她當先走進了竹林。

踏著一路竹色,葉小含目不斜視地穿過了竹林。吳是非早感覺到她的異樣,小心翼翼地問:“葉姑娘,你好象在怕什麽?”

葉小含心神不定地強笑:“我……哪有?是你多慮……”可是,話還沒說完,她猛然閉上了嘴巴,臉色就在那一瞬間變得更加蒼白,目光更是驚恐至極地落在前方。

吳是非也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趕忙隨她目光看去,然後,他緊緊擠在一處的五官鬆開了些,那裏根本沒有任何值得恐懼的事物!“葉姑娘,你怎麽了?”吳是非眯著眼睛,仔細觀察著葉小含的每一個表情,她到底在弄什麽玄虛?

葉小含的心卻在不停地抽緊,她終於證實了自己的預感沒有錯!這裏真的是那個地方,那個總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那個沒有見過但卻令她無法忘懷,而且深深恐懼的地方!

高高的梅花樁在靜默中挺立,它的背景是廣闊的藍天,愈加顯得它結實高聳。也許時間太久了,所以木樁上已經有了歲月的痕跡,隻是那一道道斑駁卻不知見證了多少次生命的消亡?木樁下是一排排鋒利無比的竹劍,閃著那等無情而寒凜的幽光,像是在隨時準備著死亡的祭禮。暗綠的竹劍上,有些還隱隱透著腥紅,那是血的顏色!

一定是的!這裏是火雲長大的地方,他曾經流血競命的所在!也是竹聲響起,小鄭逝去的地方!

葉小含感覺到自己的心在顫栗,她真的到這個地方來了!

吳是非終於醒悟到什麽,他的神色在不住地變化著:“想不到,他竟然把這些事都告訴了你!”

葉小含真的不想看,可她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停在那一支支的竹劍上,那個會不會有洞?像小鄭臨死前……不要!葉小含猛地背過身子,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不知為什麽,火雲吹奏的竹笛聲卻在這時響在了耳邊,竹綠又在蔓延著……

葉小含似乎平靜了許多,她抬起了頭,問吳是非:“你為什麽帶我來這裏?”

“因為英國公就在前麵的競命場上。”

梅花樁後不遠處是一片很廣闊的空地,現在正傳來喧鬧助威的聲音,原來有兩個武士正在空地上比武。空地右邊是一方長長的鐵板,架在一米高的長爐上,爐內的碳火散著淡色的火焰,竄向上麵的鐵板。左邊是木樁沙袋和兵器架,全是為練功準備的設施。

正前方是一處土台,土台上坐著許多男人,有大有小,但每個人的臉上都或多或少地掛著幾分暴戾之態。

土台後方二十米處竟是一座堡壘般的建築物,它高大威武,矗立在那裏,尖聳的堡頂直插雲天。隻是它的四周全是空曠的土地,所以顯得有些孤零零的。

空地上的比武正是最驚心動魄的時候,一個武士一刀砍下了對手的右臂,但對方卻在斷臂之時,左手短斧順勢砸進了武士的胸腔,並狠狠地攪了幾下。於是,慘呼聲夾雜著斷臂者勝利的狂笑聲,地上的鮮血又一次印證了生與死的廝殺!

吳是非似是對眼前的情景早已司空見慣了,他無動於衷地帶著心驚膽戰的葉小含走向那座堡壘。堡壘裏很寬敞,而且有許多守衛,吳是非出示了腰牌後就帶著葉小含走上了拐角處的樓梯。樓梯很長,幾乎登了一刻鍾後才來到一個房間的門口。吳是非低聲對門前的守衛說了兩句話,守衛轉身進去,不一會兒走出並示意吳是非和葉小含可以進去了。

葉小含一進去就看見對麵牆上的窗戶,窗戶打開著,一陣陣喧鬧的聲音從窗外傳進來。原來從這裏可以看見空地上比武的情況,但空地上的人卻注意不到堡中的人。一個青衣便服的人坐在窗前的太師椅上,他鷹鼻闊口,雖然年齡不小了,但舉手投足間卻流露出一種不容忽視的霸氣。一個錦衣人坐在他身邊,仔細觀察著下麵空地上那些武士的表現。

青衣人輕輕搖頭:“有勇少謀,死不足惜!”

錦衣人笑道:“的確是少有能擔大任者。”

葉小含看他們那麽輕描淡寫地談論著競命場上的爭殺,言談之間不但沒有絲毫的憐惜,反而視他人的生死如遊戲,實在忍不住氣憤:“你們不覺得這太殘忍了嗎?”

錦衣人回頭,挑了下眉:“哦?”

吳是非忙說:“她就是來求助於英國公的葉小含。”

青衣人轉回頭來,看了看一臉激憤的葉小含:“什麽是殘忍?小姑娘,你還小,怎會懂得這天下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麽真假善惡,隻有成敗生死。”

葉小含怔了下後,又往空地上看了一眼:“我是不懂,可我知道他們都是人,他們本就有生存的權利,你們憑什麽要他們去廝殺搏命,難道隻為滿足你們對血腥的渴望嗎?”

“哈!哈!”青衣人大笑了起來,“小姑娘很有意思!不過,我們渴望的不是血腥,而是地位與權利,更確切地說,是地位與權利的鞏固。”

葉小含搖頭:“我真的不明白,難道鞏固你們的權位非要如此嗎?“

青衣人目光轉向下麵,那裏又有一對武士分出了生死,他輕“嗯”了聲:“又是一次優勝劣汰!小姑娘,你知道嗎?我小時候非常喜歡鬥蟋蟀,為了買上好的蟋蟀花了很多錢,但還是經常輸給別人。氣憤之下我發誓要找到最好的蟋蟀,經過幾日幾夜的冥思苦想,我想出了一個辦法,就是買下許多蟋蟀,讓它們捉對廝殺,然後我就把勝利的蟋蟀挑出來,再安排它們一對對地廝殺,直到剩下最後一隻蟋蟀。我就拿著它去和別人的蟋蟀鬥,從那以後,我幾乎沒有輸過,因為我不斷地找新的蟋蟀補充,不斷地淘汰原來的勝利者,所以,我獲得了真正的勝利。”

葉小含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但人不是蟋蟀!”

青衣人笑了:“人當然不是蟋蟀!人比蟋蟀聰明得多!不過,生存的方式也差不了多少,隻不過廝殺的方式更加豐富,也更加複雜罷了!尤其是當一個人意識到自己的敗就是死的時候,那麽更能激發他所有的潛力去為生存而拚搏。而這種廝殺的結果卻是絕對相同的,經過層層淘汰,留下的一定是最富有生命力,最具有鬥爭本領的。驅使這樣的人去為我辦事,自然就無往而不利了!”

葉小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她終於明白是什麽塑造了今天的火雲!更理解了小鄭臨死時為什麽要說:“能休息了,真好!”這種環境中,活著的人要背負多少心酸,多少無奈,多少身不由主?

葉小含輕輕地搖頭,輕輕地歎息:“如果是我,倒寧願選擇死亡!既然周圍沒有了道德,沒有了人性的美與善,那就已經不是人生了!”

青衣人不置可否:“人,豈是那麽好做的!”

錦衣人看了看吳是非,吳是非連忙遞過去一封書信。青衣人展閱書信後,一直平靜無波的臉色終於起了變化,對著錦衣人道:“刑部的那個鐵兵竟然和洛戰衣聯手查出了劫貢物的主謀是葉隱之,絕不能讓葉隱之落入任何官府之人的手中。貢物被劫乃是大案,難免會三堂會審,萬一他真的是我要找的人,甚至在堂上說了不該說的……”

錦衣人點頭稱是:“那麽……”

青衣人哼了一聲:“告訴小雲,必要時就……”他頓了下,然後才有些疲憊地靠後了些,“你去一趟吧!小雲被鐵兵纏上了,恐怕不好脫身。你幫一下他!”

“是!”

葉小含聽得莫名其妙:“怎麽回事?洛大哥他……”

錦衣人搖頭:“你還真夠遲鈍的!事情早已起了變化,現在需要求助不是洛戰衣,而是小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