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與魔

峨眉天下秀。

如今的洛戰衣已經到了蜀地峨眉山。

蒙蒙細雨彌天蓋地而來,遠遠就可望見雨中的峨眉山在雲裏霧裏若隱若現,宛若一位含愁的美人正在娥眉雙鎖。

雨是越下越大,四望隻見山勢巍峨,卻找不到任何可供避雨的地方。沒用多久,洛戰衣、火飛和鐵兵三人已經渾身濕透,誰也沒心思耗費功力去阻擋雨水近身,隻想快快找個住宿的地方。火飛的頭發一綹一綹地貼在額上,他用力甩去一臉雨水:“完了!若是這樣在山裏淋著雨過一夜,第二天被人發現,一定誤以為我們是被泡爛的田雞!”

鐵兵笑了下:“火小哥,別抱怨了!我想再往前走一下,應該會有宿處的。”

洛戰衣以手遮雨望了眼前方,剛要說話,突然從他們左邊山路上拐出一個戴鬥笠的人,鬥笠很大幾乎遮住了他的整張臉,再加上他微低著頭,所以,洛戰衣三人誰也沒看清他的麵目。這人從洛戰衣身旁匆匆跑過,兩人擦肩之際,他丟下一句話:“再往前就是報國寺了。”也不等洛戰衣反應,他就當先飛奔而去。洛戰衣這才注意他背著一個油布包袱。

火飛一直盯著那人背影,尤其是那個油布包袱,像是發現了什麽?果然,沒走多遠,三人就看到了報國寺。奇怪的是,寺門前一個小和尚早已等在那裏,而且客氣地把三人請進房間休息。

壯麗輝煌的報國寺在這雨夜中愈顯其雄渾巍峨,山風伴著斜雨打在窗棱上,發出“簌簌”的聲音。

這裏是後殿的一間客室,就在後殿的廊前,對著房門是一排高大莊嚴的佛像。

洛戰衣正靜靜地站在一尊大佛腳下,八盞佛燈散著暈黃的光芒,映得他的麵孔有些迷離不定。而影影綽綽中,八尊大佛像有了生命般用他們能看穿萬丈紅塵的目光凝注著洛戰衣。

昏昏的大殿中隻有洛戰衣一人,遠遠傳來幾陣鼓聲也是那般深不可側,隨後便什麽聲音也沒有了。殿後草地中的夏蟲又叫了起來,於是,洛戰衣發出了一聲悠長的歎息。

他雖然知道葉小含不會受到傷害,但仍是擔憂她的處境。而另外一個困擾他的問題便是:火雲到底在做什麽?無論是火飛還是火雲,他都把他們看成親弟弟一般,難道,過分的倚重真的換來了背叛嗎?若真的確實了,他又該任何處理?他真的不願有那一天,因為到了那種時候,他自己也沒了選擇餘地,誰讓他是一院之主,天星院的執法者!

殿門被吹開了,嘩嘩的雨聲清晰地傳進大殿,洛戰衣愈發覺得蕭索。而燭光忽明忽亮,照得八尊大佛的麵孔也變得詭異起來,連洛戰衣都因殿內的幽暗與陰森而感到一陣寒栗。

突然之間,大殿似無限地延展開去,殿頂也高不可攀起來,於是,有關於宗教的種種神秘與那無形的精神力量漸漸壓向洛戰衣的心頭。他不想再留在這裏,但就在他剛想邁步離開的時候,殿內突然起了一陣薄霧,那微帶幽藍的霧氣迅速地蔓延開去,氤氤氳氳的宛如來自地府的冥陰之氣。

洛戰衣心裏一驚,他強自鎮定地向四周看看,依然是一片寂靜!他抬起頭來,目光無意中觸及到了八尊大佛的最後一尊,於是,心跳再也不由自主地加速起來,眼中也現出了駭然之色!並不是洛戰衣膽子小,實在是眼前發生的事太不可思議了。隻見那尊原本低頭合什的巨大泥塑佛像,竟在這時緩緩地抬起了頭,而且因為太長時間沒有打掃,以致於在佛像抬頭時還震落了大量塵土。

洛戰衣後退一步,仰頭望著它,右手已握住劍柄。

佛像的表情木然,但嘴唇一張一合竟發出了人聲:“阿彌陀佛。”那聲音又重又沉,在大殿中回響著。

洛戰衣心裏駭異,強自鎮定地沉聲喝問:“你是誰?”

“本座乃降閻魔尊菩薩,法駕娥眉,隻為普渡慈航,挽救那紅塵迷途之人。”

在這幽雨的夜,名山古刹中,似乎發生什麽都是理所當然的,就連洛戰衣也被迷惑了:“迷途之人,和我有關係嗎?”

“施主天縱奇才,奈何執迷於塵俗情怨。須知萬物皆幻夢,鏡花水月,波影空空,何必自尋煩惱,施主,去時自該去,莫淹留。”

洛戰衣神情也變得空茫一片:“去時自該去,我真該去嗎?”

“施主自應領會,不該多此一問。”

洛戰衣仰頭注視著佛像的雙眼,那雙眼竟在不斷地變幻色彩,像一個深不可測的旋渦將人深深地扯入其中,他喃喃地說:“那海日樓呢?”

“海日重生,不見天光,那裏本是冥府極地,施主怎可自墮九幽?”

洛戰衣低下頭:“我明白了,菩薩是來告訴我不要去海日樓,因為那裏是冥府地獄,我去了也是自尋死路,對嗎?”

“恭喜施主參悟大道。”

但這時,洛戰衣竟忍不住豁然大笑:“如果這便參悟大道了,那成佛作祖豈不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他臉色猛地一沉:“朋友,在我洛戰衣麵前裝神弄鬼,你找錯人了!”

大佛又一聲“阿彌陀佛”,隨著佛號聲起,它頭頂竟射出三道靈光,映得原本陰暗的大殿在突然之間恍若白晝。但隻轉眼間,佛光消失,而洛戰衣卻已怔在了原地,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剛才的那一切是真的嗎?

大佛俯視洛戰衣:“施主眼中有佛,心中無佛,奈何奈何!”

洛戰衣緊握劍柄,手中已冒出了冷汗,實在因為,他所見的一切都是如此得不可思議。但洛戰衣並非是心中無佛,在他眼中的宗教隻是一種思想和精神的代表,而“佛”也隻是佛教信徒們為了自己的信仰,而締造出來的一種精神形象。洛戰衣從不膜拜佛,也從不膜拜任何神靈,但他心中卻自有一尊佛,一部神,那是他為自己打造的,代表的卻是他自己的慈悲與善念。他以此來約束自己,要求自己,警示自己,可是,眼前所發生的,是否表示他以往的認識是大錯特錯了?

大佛突地伸出他的巨手指向洛戰衣,斥喝道:“絀!此時不醒,更待何時!”

洛戰衣被斥得心裏一震,再次退後兩步,旋即一種不甘認輸的倔強和意氣使得他又上前三步,他仰觀大佛,目光凜然:“你既為佛,便當知眾生萬象,自有沉浮,是夢是醒,自有定數。洛戰衣不求成佛,不求超脫,隻求心安。所以,是非之間,我自有定奪,又如何需要佛來幹預?”

“施主還在執迷不悟!阿彌陀佛,一入海日,必墮魔障。”

洛戰衣突地狂笑:“哈!哈!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怎麽,在魔獄之前,佛反倒退縮了嗎?若然不是,便是你假充佛祖!”話剛落下,洛戰衣已毫無預兆地飛身直向大佛,同時一道眩目的劍光從夜天之上斜斬而下,宛如一顆流星從蒼穹中飛墜,這是幻星劍術第一式:星落人間。

劍光以銳不可擋之勢刺入大佛身體,連洛戰衣都沒預料到會如此輕易地擊中。可是,劍剛插入,洛戰衣就發覺不對,因為觸劍之處竟無法著力,宛如擊向虛空一般。洛戰衣心頭大驚,忙抽劍後退,抬頭向大佛頭部望去,於是,入目的情景更讓他駭異之極。

大佛的麵孔竟在這瞬息間起了不可思議的變化,它瞪著洛戰衣,目光中充滿了驚異。那眼睛越瞪越大,竟倏地一下,眼珠脫了下來,跳飛出去。同時間,它的麵孔也在跟著扭曲變形,漸漸碎裂開來。於是,隨著“轟”然一聲巨響,大佛的身體爆裂了,紛飛的血肉旋舞在空中,對著洛戰衣獰笑……

任洛戰衣再是膽大,此時也不由駭然變色,而那散碎的血肉竟然一邊獰笑著一邊圍向洛戰衣。洛戰衣下意識地拔劍旋身,隻見劍光飛閃中,血肉墜落如雨……

洛戰衣剛要鬆口氣,突然又一聲佛號從背後傳來。洛戰衣背脊一寒,迅速地回身出劍,於是,一聲驚呼響起:“施主,你……”

洛戰衣硬生生頓住劍勢,劍尖便停在了一位須眉花白而麵帶驚悸的老僧胸前。洛戰衣緩緩收回幻星刀,輕籲了一口氣:“寶元大師,原來是你。”原來這時出現的老僧,便是報國寺的住持方丈寶元大師。

寶元大師驚魂未複,緊緊盯著漸漸離開自己胸口的幻星刃:“施主,你這是做什麽?”

洛戰衣皺了下眉:“你剛才進來時可曾見到什麽異狀?”

“異狀?什麽異狀?”

看到寶元大師一臉迷惑,洛戰衣心裏一沉,突地想起什麽,回頭看了一下靜靜矗立的佛像,他心中稍定,指著那幾尊佛像:“大師,你看……”

寶元大師看了看佛像,依然不解:“施主是指……”

洛戰衣忍不住慍怒起來:“大師,你是真的看不見還是裝看不見,這麽明顯的事也要我說出來嗎?”

寶元大師合什為禮:“阿彌陀佛,請施主少安毋躁,老衲真的不明白施主所指何物?”

洛戰衣忍住氣說:“明明是八尊佛像現在卻少了一個,你就不覺得奇怪?”

這一次,寶元大師臉上表現出來的已不是普通的驚詫:“施主,你在說什麽?”

終於,洛戰衣也意識到不對了,他認真地重複:“我是說,原本八尊佛像現在卻隻剩下七尊,難道這很正常嗎?”

寶元大師長宣了一聲佛號:“施主,你可知此殿的名字?”

洛戰衣奇怪地看著他:“這和我有關嗎?”

寶元大師歎息一聲:“此殿名叫‘七佛寶殿’!”

洛戰衣真的怔住了,他喃喃自語:“七佛寶殿。”

“不錯!相信以施主的聰明,應該不用老衲再解釋殿名的由來吧?”

“可是……”洛戰衣本想說明一下剛才的情形,但又猶豫了,那種事說出誰會相信?但剛才的一切明明又是真實存在的,那大佛,那語聲,那凝注的目光,那散飛的血肉……血肉!洛戰衣神色一喜,忙將目光轉向地麵:“大師,你看……”然後,他便又一次地怔住了,後麵的話也深深地咽下腹中。

原因無他,地麵上確實落了許多東西,但卻絕非大佛的血肉,而是幾百隻蒼蠅大小的食血蚊。

寶元大師“哦”了一聲:“山中的蚊子確實擾人,就連老衲也深受其害,隻可惜老衲沒有施主這般高超的劍術。”他竟還羨慕地看著洛戰衣:“剛才老衲一進殿便目睹了施主‘一劍滅眾蚊’之威,當真讓人佩服之極。”

這一回,洛戰衣簡直是啼笑皆非,想不到自己的劍術竟被用來斬殺蚊蠅。但同時又有一股深深的疑惑和恐怖升上心頭,為什麽寶元大師和自己在同一時間所看到的景象完全不同?是他在撒謊,還是自己剛才……真的入了魔障?

寶元大師見洛戰衣心情恍惚,便好心地說:“施主你長途遠涉,必然是疲憊不堪了,還是快去休息吧!”

洛戰衣點點頭,猶豫一下後,他試探地問:“大師,我想向你打聽一件事,您可聽說過海日樓?”

誰想,寶元大師一聽到“海日樓”三字,便像聽了什麽妖魔鬼怪一樣,他連連後退並驚怖地指著他:“你……你為什麽提它?”

洛戰衣想不到寶元大師會有這麽激烈的反應,他平靜地說:“因為我此次來峨眉山的目的便是海日樓。”

寶元大師差點兒沒絆倒在身後的門檻上,他轉頭就奔了出去,邊走邊喊:“天啊!天啊!”

原來得道高僧在太過驚嚇的時候喊得也是“天”,而不是“佛”!

洛戰衣正在猜測寶元大師如此懼怕海日樓的原因時,竟見殿門前一個人影飛速地閃了過去,洛戰衣心裏一驚,難道是……他立刻追了出去。

雖然外麵是風吹雨緊,但房間裏的火飛卻一副興趣盎然的模樣。他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間掐著一個兩寸長的大蠍子,笑眯眯地把它遞到一個油光閃亮的腦袋上,嘴裏還威脅著說:“怎麽樣?小和尚,你說不說?若是不說,我就把這個蠍子放在你的光頭上,那可是非常難過的事情呦!”

小和尚嚇得臉色煞白:“小施主,你饒了我吧!我真的不知道他的姓名。”

火飛不相信:“呸!你還騙我!那你怎麽會聽他的話,在寺門口等我們?”

小和尚想不到自己做好事還會出錯,趕忙解釋:“佛門以慈悲為懷,那位施主告訴我,你們一會兒就來,我自然要等著你們!不信,你問虛風。”

“你還不說!”火飛做勢要把蠍子放在和尚頭上,“這麽光光的腦袋,連個遮擋的都沒有,你說蠍子上去後會做什麽?”

小和尚快要哭了:“它……它會蟄我!”

“對嘍!”火飛得意地說,“你隻要告訴我,那人是不是叫關山歌?我立即就放了你,否則,這麽光的腦袋,多可惜!”說著說著,他禁不住**地摸了摸小和尚的腦袋。誰想,觸手又光又滑的感覺讓他倍感有趣。於是,他愛不釋手地來回摸著,越摸越上癮。

小和尚苦著臉:“小施主,求你放過小僧,我替你去問問,行不行?”

火飛像是沒聽到他的話,他眼睛滴溜溜一轉,盯上了屋內燭台上的蠟燭。他賊賊地笑了一下:“你等等!”說完,就走過去從燭台上取下蠟燭,再回到小和尚身邊。小和尚一看他的表情,立刻感覺一陣毛骨悚然:“你……你要做什麽?”

火飛安慰他:“你別怕!我隻是做一個試驗!別動!”說著,就滴了幾滴蠟燭油在小和尚頭上,然後再把蠟燭粘在上麵。小和尚卻梗著脖子,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蠟燭倒了燙到自己。

看著蠟燭穩穩地立在了那,火飛興奮極了:“嗨!我終於發現和尚還有一個大用處,那就是可以當燭台!”

小和尚真的哭了出來:“小施主,小僧又沒招惹你,你怎麽可以這樣對待小僧?”

火飛一看他哭,也有些覺得自己做錯了,趕忙說:“對不起!我隻是試驗一下,你別哭了!我給你道歉!”

誰想,他一哄,小和尚哭得更厲害:“我要去告訴師傅,說你欺負我!”

火飛沒轍了,隻得再次舉起手裏的蠍子:“不許哭!你再哭我就讓它蜇你了!”

小和尚真的不敢再哭,這時門被推開了,洛戰衣走了進來:“火飛,你在做什麽?”他跟蹤的那個人影到了這裏就不見了,卻聽見火飛的聲音,而且似是在威脅什麽人?

火飛一見洛戰衣,趕忙把蠍子握在手裏並藏在身後:“沒什麽,我隻是和小和尚開開玩笑!”

洛戰衣看著頭頂蠟燭的小和尚,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便故意沉下臉:“你是不是因為無事可做,所以就拿別人尋開心?”

火飛嘻笑著說:“怎麽會呢?我怎麽會做這種事呢?是不是,小和尚?”他連連遞眼色給小和尚,並騰出一支手把小和尚頭上的蠟燭拿了下來扔在地上。

小和尚隻得委曲求全地說:“這位施主,這位小施主隻是和我開玩笑,不礙事的!”

洛戰衣剛要責怪火飛,誰想,這時火飛突然怪叫一聲,跳了起來,而且用力甩著一直放在後麵的右手。蠍子是被甩掉了,但他的手卻迅速紅腫起來!很明顯,蠍子沒蟄到和尚,卻把他自己給蟄了。

洛戰衣連忙走過去,拽過火飛的手,卻倒吸一口冷氣。因為轉眼功夫,火飛的手已經腫得像個包子,而且帶著紫汪汪的顏色。

小和尚驚叫一聲:“小施主,你被毒蠍子蟄了!”

火飛驚呼:“什麽,那蠍子有毒,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小和尚很無辜地說:“我還以為你早知道呢?”

“我知道個屁!我隻是想嚇嚇你,怎麽知道它有毒,該死的蠍子,我要把你碎屍萬斷!”說著,就要去找甩在地上的蠍子。

洛戰衣拽住他,並封了火飛手臂上的穴道,以防毒性蔓延:“你老實一些,行不行?”但眼見火飛臉色都變了,也有些著急,正要問問小和尚有沒有解毒藥,外麵適時走進一個人,正是白天戴鬥笠的那人,他扔給火飛一個小瓶:“抹上它就沒事了!”

洛戰衣把藥給火飛抹在手上,火飛果然好過了一些,戴鬥笠的人也不等他們道謝,就要轉身離開。火飛一看他要走,大喊一聲:“關山歌,你去哪?”

那人的身體顯然僵了一下,洛戰衣立即明白火飛一定說對了,但又有些奇怪:“火飛,你怎麽敢肯定他是關山歌?”

火飛小聲說:“雖然他換了一個包袱皮,但那包袱的大小沒變!我記得很清楚!”其實,他也不是記得很清楚,隻是心裏一直惦記著關山歌的包袱,所以隻要看到那種形狀的包袱,下意識地就認為是關山歌那個!誰想,還真讓他誤打誤撞上了。

關山歌摘下了鬥笠,轉回頭:“你們怎麽會來峨眉山?”

火飛立即反問:“我還正想問你呢!你一聲不響地就失蹤了,現在卻出現在報國寺,是不是有什麽圖謀?”

關山歌冷笑:“我的事和你無關!”又轉向洛戰衣,“我剛才發現一個女人的身影從你房間出來,就追了過去。但她身形太快,轉眼間又不見了。我隻奇怪,你竟沒有發覺她,反而來追我!”

洛戰衣恍然大悟,並不是他沒發覺,而是當時的他正陷在一個莫名其妙的情境裏,莫非是……

火飛的手不痛了,心思又轉了起來,而且一臉喜笑顏開地說:“關山歌,其實見到你,我也挺高興的!對了,你的那個包袱呢?可不可以……”

關山歌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了他的話:“想看我的包袱,別做夢了!白癡!”丟下這句話就走了。

火飛氣極,轉向洛戰衣:“我哪裏像白癡了?”

洛戰衣隻得搖頭一笑。

第二天一早,三人向眾僧告別,但剛到山門的時候,寶元大師就匆匆追了上來,他臉色微帶蒼白但神情卻異常堅決:“你們不能走!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們墮入魔障!”

火飛首先大叫起來:“老和尚,你胡說什麽?什麽魔障?你不是整天念經出毛病了吧?”

洛戰衣斥他一句:“閉嘴!”才轉向寶元大師:“大師,有話但請明言。”他突地想起昨晚那大佛把海日樓稱為冥府極地,大師又稱它為魔障,倒有異曲同工之妙。

但寶元大師卻猶豫不答,隻是苦口婆心地勸:“幾位施主且聽老衲一言,千萬不要意氣用事,枉送了性命。”

鐵兵實在不耐這老和尚的吞吞吐吐:“大師,我們此去海日樓乃是有要務在身,關係重大,可不是您三言兩語便阻止得了的。不過,聽您口氣您是知道海日樓的,那麽敢問大師可知海日樓在峨眉山的確切位置。”他們隻是聽人說過海日樓在峨眉山上,但不知詳細情況。

寶元又急又氣:“幾位施主奈何不聽人勸?那海日樓乃萬分凶險之地,妖魔橫行,鬼魅叢生,生人一去必定魂魄離散,永論苦海。”

鐵兵眉頭皺起:“大師,你可別妖言惑眾!你這樣說法可有根據?”

寶元道:“我與施主素昧平生,騙你做什麽?”

火飛眼睛一轉,故作聰明地說:“我明白了!這老和尚一定是海日樓的奸細,想說些鬼話嚇退我們,咱們可別上當!”

洛戰衣卻心中一動,昨晚七佛殿的情景又浮現在眼前,幽藍的迷霧,詭秘的大佛,爆裂的佛身……似乎真的帶著妖氣,難道會和海日樓有關?

就在雙方僵持時,突然一個和尚從寺裏急匆匆地跑出來:“住持,不好了,師祖他又跑了出來,誰也攔不住他,您快去看看吧!”

寶元大師臉色一變,而同時寺裏也傳出了喧鬧聲。

“快呀!你上前麵!”

“你別擠我!”

“哎呀!別跑!”

伴隨著亂七八糟的大叫聲,另有一個怪異而又蒼老的喊聲:“放我出去!你們這些妖孽,快放我出去!”喊聲竟朝寺門而來。不一會兒就見一個身穿破舊僧袍的老和尚從裏麵衝了出來,後麵還跟著一大群想攔又不敢攔,正在進退兩難的和尚。

寶元大師忙迎了上去,對著那個老和尚宣了聲佛號:“師叔,苦海無邊,切莫……”但不等他話說完,老和尚已用力把他推開,繼續向寺門奔來,邊走邊喊:“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我不要當畫中人……”

洛戰衣等人終於看清了老和尚,花白的頭發胡子糾結在一起,好象長時間沒有清洗過一樣。而且瘦骨嶙峋,一雙凸瞪著的眼睛中卻泛出一片狂亂。寶元大師這時衝著洛戰衣喊:“施主,請幫忙攔住鄙師叔。”

老和尚眼見就要衝出寺門,但突然麵前多出個人影,他驚駭得大叫一聲:“不!不要!不要收我的魂……我不出去了!我待在畫裏……求你了……”

洛戰衣詫異地看著老和尚:“大師,你在說什麽?”

老和尚目光突地呆滯起來,他緩緩地抬頭看著洛戰衣:“火……火……好冷的火……冰冷的火……”但當他一觸及到洛戰衣的麵目竟又慘叫起來:“不……不要跳……那裏沒有……懸崖下……沒有……”他突然宛如撕心裂肺地叫:“太陽呢?太陽在哪裏?是你吞了太陽,我要鏟除你這妖孽……”說著,竟瘋了般地撲向洛戰衣。

寶元大師忙從背後抱住老和尚:“師叔,你弄錯了!他不是妖孽!”

但老和尚卻仍手舞足蹈地嗷叫著:“放開我!我要斬妖除魔,我要把太陽救出來!”

火飛失聲叫:“這老和尚是瘋子!”

鐵兵點頭:“看樣子還很嚴重呢!”

洛戰衣卻喃喃自語:“冰涼的火……沒有太陽……這代表什麽?”然後,他伸出手在不斷掙紮的老和尚身上一點,後者立即軟了下來。寶元大師氣喘籲籲地把老和尚交給另兩個和尚,才不勝苦澀地說:“讓幾位施主見笑了!鄙師叔患了失心症才這般模樣,望施主莫要見怪。”

洛戰衣疑惑地問:“令師叔該是位有道高僧,定力深厚,又怎會得了這種心症?”

寶元大師苦笑:“好!既然你們已看到了,我也就不瞞你們了,敝師叔便是因為去了海日樓才變成這般模樣!”

這一次三人再也忍不住吃驚,忙問是怎麽回事?

寶元大師的神色像墜入迷夢裏:“那事發生得近一年了,有兩名女客到敝寺投宿,她們走後,竟在她們住過房間的椅子上發現了用血寫成的兩個字:救我。我師叔玄空大師立即發覺不對,便帶著兩個弟子隨後追了上去。三天後,一個弟子遍身傷痕地爬了回來,但隻說了一句話:海日樓救師祖……便吐血而亡。我忙率眾弟子上山搜救,但卻找不到所謂的海日樓。一個月後,一個弟子在九老洞前發現了敝師叔,但那時師叔已……他滿口都是妖孽魔障,而且總說一些不懂的話……所以,昨晚聽洛施主說你們要去海日樓,老衲實是吃驚不已,但因不願諸位重蹈師叔覆轍才出言勸阻。”

聽了寶元大師的話,洛戰衣陷入了深深的思索。而一個激動的聲音卻在這時傳來:“一年前……兩個女客……”關山歌從人群中衝了出來,又是恐慌又是緊張地抓住了寶元大師:“大師,那兩個女客什麽樣?”

寶元大師想了想:“兩個女客一個稍大一些,另一個年青的女人卻少了一個胳膊……”

關山歌難以置信地後退了幾步:“是素素!一定是素素在求救!素素,你果真在這裏,我終於找到你了!”

寶元大師奇怪地問:“怎麽,施主難道認識他們?”

洛戰衣三人也意外地看著突然出現的關山歌,關山歌卻撲通一聲跪在洛戰衣腳前,又是興奮又是激動地嚷:“星主,我找到了!我真的找到了!星主,謝謝你,是你幫我找到了素素!關山歌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你的大恩!”

洛戰衣忙把他扶起來:“快起來,素素是誰?”

關山歌一聽這話,身體竟然忍不住一陣顫抖,眼睛也迅速地濕潤起來,就像是突然掉進了一個不堪回首的往事中,多少傷痛,多少甜蜜、多少悔恨,多少思念、多少誤解,多少愛憐,齊齊地湧上心頭,以至於他一時間竟顫著嘴唇,不知從何說起……

終於,關山歌恍如夢囈般地緩緩述說著,述說著那段埋藏在他心底深處的故事:“素素本姓吳,她在七歲時就被好賭成性的生身父親賣到了杏雨樓,從那時我們就在一起了。素素大我兩個月,她並不是很美,但她的溫婉安詳卻讓每個接近她的人感到親切舒服。她就像是我的親姐姐那樣悉心周到地照顧著我,我至今記得那件很可笑的事,因為我很好奇冰的味道,所以就從冰凍的河裏挖了一塊兒想要嚐嚐。她怕我著涼肚子痛,竟把樓裏的烤爐搬了出來,非要把冰給我熱了再吃。”

聽到這裏,火飛已經忍不住笑了起來,洛戰衣卻暗自感歎這素素的用心。

“從小到大,我就這樣理所當然地接受著她無微不至的照顧。就因為有她在,我的少年時代才會變得生氣盎然,才會讓我至今懷念不已,可是,我從來沒想到她……竟然在一直愛著我!

那天是中秋,我們一起到湖邊賞月,就在月夜之下,她告訴我,她想嫁給我,而且想了十年了。我當時卻被她的話嚇呆了,因為我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需要娶她。後來有一天,我終於明白,那並不是我不愛她,而是她毫無保留的付出已經讓我習慣於接受她的賜予,而無須回報。但那時我卻不明白,我甚至可笑她的癡心妄想,我怎麽可以娶一個杏雨樓的姑娘為妻!你們不知道,就因為我的母親是妓女,我遭受了別人多少嘲笑與侮辱,就連在學堂和我一起讀書的同窗都看不起我。我發誓要出人頭地,要幹一番事業給他們看看,但如果我再娶了素素,恐怕要遭到更多的白眼與譏笑。素素雖然還沒有接客,但她的身份永遠也改變不了。”

聽到這,洛戰衣想說什麽終於又沒有說,他竟然想到了自己讀書時也因身份的差異而遭人奚落。但他並沒有因此自卑,隻是關山歌他……看來這又將成為一樁悲劇的根源。

“所以,我當時拒絕了,但我又自私地不想失去素素的關懷,於是就找了個好理由。我告訴他,我一定要先立業再成家。素素沒再說什麽,以後她也沒再提起過這件事。讓我放心的是,她沒有改變,還是對我很好!

變化是發生在一天下午,那天我原本是去街上買書的。可突然間,街上的人群退避到兩邊,遠遠地就聽見了馬蹄聲,很快的,十幾個人從我的身邊奔馳了過去,但我卻被他們鮮衣怒馬的風姿驚呆了!尤其是為首的那人,他飄動的紅衫簡直成了眾人目光的焦點。你們想必也猜到了,他就是火院主。然後,我聽身邊人說,天星院的人就是威風,無論走到哪裏都是最引人矚目的!他們還說,若他們也能進天星院就好了!我當時心中一動,卻在想怎麽才能進天星院?事情真是太巧了,就在我回到杏雨樓的時候竟然聽到下人說,樓裏來了一個客人,自稱是天星院的,一下子就叫了樓裏最紅的四個姑娘相陪……

你們該能想到我當時激動的心情,我想也沒想,就跑去那人的房間,那人果然是我白天見到的人之一。我當著許多人的麵磕頭求他收我為徒,可他不但沒答應,反而把我冷嘲熱諷了一頓……我受盡了他的奚落,以為再也沒有希望了。可我再沒想到,就在第二天早晨,事情竟發生了意料不到的變化。他竟然主動找到我要收我為徒,還說昨晚隻是試探我的毅力。我大喜若狂,沒有絲毫懷疑,甚至沒有向素素告別就去了天星院,那人就是我的師傅唐七。

到了天星院,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幼稚。我根本沒有一點兒武功底子,隻是一時心熱於天星院的威名,隻以為進了天星院就能出人頭地,讓人高看一眼了。那一陣子是我最難過的日子,因為我不會武功,大家都嘲笑我。師傅一開始還教我幾招,後來幹脆理也不理,就讓我隨著大家一起練,但我根本跟不上別人的練功進度,自然又成了別人的笑料。我後悔莫及,卻已經無法回頭。有一次執行任務的時候,我回家去了一趟。那一夜,我喝得酩酊大醉,不住地向素素訴苦……當我回到院中的時候,母親卻捎信過來,說素素失蹤了……”

洛戰衣三人聽出了神,想不到關山歌竟是這樣進入的天星院?火飛忍不住問:“那她去哪兒了?”

關山歌哀傷地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再見到素素是在一年前,就在我隨著火院主從外麵回來的時候。我竟在天星院門前看到了素素,那時的她已經很憔悴了。當她看見我的時候,就像是一個快要沈水的人陡然抓住了一塊兒浮木。她跑到我身前,用力地抱著我,一邊哭一邊讓我不要再離開她了。經過了許多波折的我也已體會到了素素對我的好,所以我在感動之下答應了她。可就在那時,一件意外發生了,它那樣殘酷地改變了我和素素的命運……”

火飛緊張地問:“什麽意外?”連洛戰衣和鐵兵的心也高提了起來,隱隱感覺到一種不祥之兆。

“一個女人突然出現,她一來就去抓素素,我帶著素素及時閃開了,但素素的衣袖卻被扯了下來……我們的悲劇就因為那扯落的衣袖而開始的。”

大家不太明白地看著他,一件衣袖,什麽意思?

關山歌突然狠狠地捶著自己的頭:“都是我!是我該死!我竟然因為素素失去了守貞砂而再一次拒絕了她,怒火萬丈的我絲毫也不管素素的哀求,就那麽武斷地認為素素已經背叛了我,和別的男人……是我毀了她,是我害了她一生……”

大家漸漸明白了,想必是衣袖扯落,而關山歌在素素**的臂上沒有看到守貞砂,所以就……

關山歌痛悔之極地把手按在地上,手指深深地插入了泥土中:“但我死都沒有想到,素素在傷心絕望之下竟然用劍把胳膊斬了下來,然後跟我說‘關山歌,你竟因為這個手臂而拋棄我,那麽我要讓你一輩子看著它難受。’說完,她就被那女人帶走了!”

洛戰衣三人也震驚不已,想不到一向溫婉的素素竟會有這麽激烈的舉動?

關山歌突然抬起頭來,大聲喊:“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可是,你們全錯了!因為我一開始也這麽想,素素變了,變得激烈了!就在我為素素的離去又仿徨又無措的時候,火院主竟然跟我說了一件事實,他對我說……他說……”關山歌哽咽著重複當時火雲的話,“……你錯了,你知道唐七為什麽收你為徒嗎?就是因為……”

關山歌忽然以頭撞地,大哭道:“素素為了讓唐七收我為徒,竟把清白的身子……”

他不用再說下去,洛戰衣三人也都明白了,竟都情不自禁地搖頭悲歎。歎息這素素的用心良苦,也歎息關山歌的後知後覺。

關山歌伏地痛哭:“我好恨!恨自己的無情,可我也恨火雲和唐七,他們從來沒有告訴我這些事!所以我要報複他們……”

洛戰衣這才恍然大悟,終於明白關山歌為什麽會密告火雲,為什麽懷恨唐七?

關山歌哭著哭著,又猛地抬起頭來:“還有一件事,你們恐怕更想不到,也是最讓我悔恨得無以複加的!那些日子我整天對著素素的斷臂發呆,有一天我突然發現了一個讓我震驚不已的事實,那個胳膊竟是素素的左臂而不是右臂,但我清清楚楚地記得,被扯落衣袖的是右臂,素素的守貞砂也是在右臂,可為什麽素素砍落的竟是左臂……”

火飛失聲道:“她砍錯了!”

“不!”關山歌斷聲說,旋即臉上便浮現出那種悲哀之極,而又感激之極的神色,“那是因為,素素留下那支胳膊並不是真想讓我看著難受,而是她把從那女人處偷學的武功全部用針刺在了左臂上。那時我才知道,素素之所以失蹤,其實是去為我尋找絕頂的武功去了,因為我曾向她抱怨自己的武功不好才被人嘲笑……你們知道嗎?即使我拋棄了她,她卻還是想方設法地把武功留給了我,甚至為此斷了一支胳膊……”

鐵兵失聲道:“天下竟有這麽癡心的女子!真是可佩可歎!”

火飛的眼圈也早就濕了,看著盒中的斷臂,他忍不住罵關山歌:“這麽好的女人,你竟……你真是個混蛋!”

關山歌抹去眼淚,但怎麽也抹不盡:“我知道是我錯了!我對不起她!我發誓要找到她,補償她,但我卻不知道她去了哪裏?我到處打聽帶走她的那個女人,但沒有一個人聽說過她的模樣?沒辦法,我隻得求助於火院主,並把素素留下的武功抄在紙上給他看,希望他能從這種武功中看出那女人的來曆。但火院主看了之後就麵現驚異之色,但他不但沒有說那女人的來曆,連記載武功的紙也給留下了,並警告我再也不許去打聽什麽女人!”說到這兒,關山歌問洛戰衣,“你說,我能不恨他嗎……”

洛戰衣沒說話,心裏卻另有想法,也許火雲確實看出了那種武功屬於海日樓,但又心知關山歌絕非海日樓之敵便故意隱瞞了事實。

火飛不敢相信自己的哥哥會做出這種事,張口結舌了半天,才蹦住三個字:“我不信……”

關山歌不理他:“沒辦法,天星院我也待不下去了!後來,我就到了穿燕峰下,我想等練好了素素給我的武功,再到江湖中去施展,那我不去找她,武功的持有者也會來找我!怎麽也沒想到,那天星主從天而降,引來的蒙麵黑衣人竟使出了這種武功,我才會那麽激動……後來我又被人指點來了報國寺等待機會!星主,讓我跟你們一起去海日樓,我一定要救出素素!”

洛戰衣點點頭,他暗下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幫關山歌救出吳素!不僅為情、不僅為義,更是為世間保留住一顆最真摯無私的,屬於一個女子的愛心!那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可是,洛戰衣又不禁心生憂慮,已經一年了,海日樓主會不會留一個背叛自己的人在身邊?恐怕吳素的處境堪憂!甚至有可能……

洛戰衣不敢再想下去,也不願再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