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4 氣氛升溫

1

第二日,原嘉銘起得比平時晚一些,本以為家裏隻會剩他一人,可他一走出房門就發現趙霓在餐桌前坐著。

她慢悠悠地吃著早飯,甚至還邊吃邊對著手機笑嗬嗬。聽到身後的動靜後,她扭頭看他一眼,之後還招呼他來桌前吃飯。

她似乎已經忘了幾日之前兩人紅臉粗脖子吵架的事了。

原嘉銘自然也不好再揪著這件事不放,他垂眸先去了趟廁所,出來之後,趙霓竟然還在客廳裏。

他看了一眼時間,已經比平時上課時間晚了一個小時了,忍不住問了一句:“你今天不上課嗎?”

趙霓關上手機:“我們這兩天校運會,不用上課,可以晚點去學校,也沒有早讀。”

原嘉銘想起昨日的狂風暴雨:“這幾天天氣不是不好嗎?”

“那是昨天,你看看外麵的太陽,燦爛明媚。”趙霓指了指窗外。

原嘉銘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天空是很幹淨的藍色,陽光也很明媚。

的確是個好天氣。

他沒再說話,坐下吃了兩口早飯後,趙霓起身:“雖然可以晚到,但是不能不去學校。我走了。”

等趙霓離開之後,原嘉銘收拾收拾也出門去找劉其源了。

一進門,劉其源就說今天有正事要原嘉銘去做。

原嘉銘問:“又是打掃衛生?”

“不是!不過的確跟那些學生有關,是學校領導親自來聯係我的。”

原嘉銘看向他,問:“對麵的學校?”

“對啊。學校領導昨天來找我,說是想要找我租十台顯示屏。學校最近準備要辦一個什麽計算機競賽,但是電腦顯示屏不夠用了,就想讓我租十台給他們。”

原嘉銘問:“你答應了?”

“怎麽可能!我怎麽可能會是租給他們!我當然是免費借給學校,我雖然不是什麽優秀企業家,但還是能為了祖國未來的花朵盡一份自己的力的。”劉其源說這話時,臉上是驕傲自豪的神情,眼睛都在閃著光。

“嗯,挺好的。”原嘉銘稱讚道,“那和我有什麽關係?”

“十台。我一個人估計得搬好幾趟,你跟我一起去吧。”

“不能讓學生來搬嗎?”

“本來老師是這麽說的,但是我拒絕了,我說,學生就是應該學習,這些粗活累活還是讓我們這些人來做吧,不要浪費他們的時間了。”

“你倒是體貼。”原嘉銘點評道,語氣並不客氣。

“送佛送到西嘛,你說之後學校裏要是出了什麽計算機人才,用了我的顯示屏,我也算是積了一件功德。”

原嘉銘沒再說什麽,答應了和他一起將十台顯示屏送進學校裏。

劉其源去倉庫裏收拾了一下,從角落裏搬出十台品相還算不錯的顯示屏,找了個推車,將它們都堆放在上麵後,他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拉出了網吧。

原嘉銘跟在他身後,也不需要做什麽,隻是在劉其源身後看著顯示屏,防止它們倒了或者掉了。

走到學校門口,劉其源和保安說了兩句後,保安就將他們放了進去。

這是原嘉銘時隔五年後第一次再進校園。

當初,他因為家中條件不好,主動放棄了升學的機會。之後雖然經常想起校園生活,卻也從未覺得後悔。他這人其實十分強,若是認定了,便一定要一條道走到黑,即使撞到頭破血流,他也不會輕易回頭,承認自己做錯了選錯了。

可即使這樣,如今重新踏入這樣生機勃勃的校園,他多多少少還是覺得感慨。

那些複雜的情緒就像噴泉一樣,一小股一小股地湧了出來。

劉其源走在原嘉銘前麵,見他站在門口久久不動彈,喊了一聲他的名字:“你幹嗎呢!”

原嘉銘將視線從高大莊嚴的教學樓收了回來,快步走上前。

將東西運到老師指定的地點後,兩人又順便將顯示屏安裝好,方便學生直接使用。這樣裝了十台下來,兩人都在機房裏氣喘籲籲,大汗淋漓。

就在這時,窗外突然傳進來一聲槍聲,之後就是喧囂吵鬧的加油聲,分不清他們到底在為哪個班級加油。

原嘉銘想起早上趙霓同他說的,今天是開校運會的日子。

愛湊熱鬧的劉其源怎麽可能會放過這樣看戲的機會,他將原嘉銘從機房裏一直推到操場邊:“看看這些小子跑得有沒有我們當時快。”

原嘉銘並不是很情願,可劉其源不是能夠輕易拒絕的。他在原嘉銘耳邊嘰嘰喳喳地說著許多話,說那個穿橘色背心的運動員跑得最快,笑那個在起跑線忘了起跑的同學,又眯著眼睛看在操場邊上做準備運動的女孩。

“真是青春啊。”劉其源發出這樣的感歎,扭頭想要得到原嘉銘的讚同,卻發現他盯著某一處看,很久沒有緩過神了。

劉其源跟著原嘉銘的視線看過去,發現原嘉銘望著的地方是觀眾席。

那裏有五六排的位置,階梯式的座位將整個操場包裹住。

臉上皆是膠原蛋白的學生們分散地坐成幾團,有人在聊天,也有人正拿著手機偷偷摸摸地拍著場上的情況,還有人分秒必爭地拿著課本躲在角落裏繼續學習。

劉其源分析著原嘉銘的目光,最後認為他應該是在看坐在中間的那三個人。

兩個女孩和一個男孩。

三人都拿著課本,但他們並不看書,隻是將書翻開放在腿上,然後眉飛色舞地說著話,不知在談論什麽有意思的事。他們嘻嘻哈哈的,說笑的聲音甚至能夠傳到劉其源的耳朵裏。

劉其源問原嘉銘:“怎麽了?你認識啊?”

原嘉銘沒說話,將眼神從笑得仰頭的趙霓臉上收回:“沒有。”

“不認識盯著人家看?你對人家一見鍾情了啊?”劉其源賤兮兮地問。

原嘉銘一個眼神都沒分給他,轉了身體將目光投向遠處,像是在思考什麽。

劉其源見他不肯說話,也懶得自討沒趣,繼續欣賞著操場上蓬勃的青春和活力。

原嘉銘雖然沒在看趙霓,可今天的風卻像是要故意惹惱他一樣,將趙霓的笑聲吹進他的耳朵裏。他的心髒莫名加速,連帶著大腦也開始發熱,複雜的情緒在他的胸腔中滋生發酵,到最後他甚至覺得煩躁。

他低頭看剛才在搬運和安裝電腦時被染黑的手指,忽地,心中那種低落的情緒演變成了對自己的厭惡。

身邊突然跑過幾個笑著的學生。他們穿著幹淨的衣服,臉上是無憂慮的喜悅。脊背直挺挺的,說話時都是仰著頭的,不可一世的表情此刻在他的眼裏卻那麽遙不可及。

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紀,但原嘉銘發覺,自己似乎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時刻。

他突然感到悲傷,悲傷到甚至想要立刻逃離這裏。

他側過頭對劉其源說:“我先走了。”

劉其源不知原嘉銘又怎麽了,抓他的手臂,卻被原嘉銘的眼神嚇了一跳。訕訕鬆了手後,他嘀咕著:“又發什麽瘋。”

看著原嘉銘的背影漸漸走遠,劉其源收回眼神,準備看一會兒最具看點的接力賽。

劉其源剛轉過身,自己就被人撞了一下。

他看向撞向自己的人,是剛才坐在看台中間的女生。

女同學臉色著急,和他道歉之後又急急忙忙跑開了,劉其源看過去,發現女孩似乎也在往校門口跑。

和原嘉銘一個方向。

他不以為意,訕訕收回了眼神。

原嘉銘快走到校門口的時候聽到了身後熟悉的聲音,趙霓在他身後喊他的名字。

他心髒一瞬間縮緊,可他沒有停下,甚至加快了腳步。

“原嘉銘!”她又喊,急促的語氣裏夾雜著喘氣的聲音。

她似乎在追著他跑。

原嘉銘腳步微微一頓,但最後還是沒停,繼續往前走著。

最後,他成功離開了學校,而身後的趙霓卻被在門口守著的保安攔住了。

保安說:“學生不能出校門!”

趙霓說:“今天是校運會。”

“那也沒說讓你們提早下課,趕緊回去!不然就喊你們老師來了!”

趙霓見和保安無法商議,隻能在鐵門處看著原嘉銘清瘦的背影,她大聲喊他的名字,一直往前走的原嘉銘終於在馬路對麵停下了腳步。

他慢慢轉身,回頭看她。

趙霓看清他的眼神後,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那樣的眼神過於冷漠,看起來並不隻是單單厭惡她,甚至對世界上的所有一切都不懷好意。包括他自己。

趙霓看著這樣的原嘉銘又說不出話了,雖然她本來就沒想過要說些什麽有營養的話,她追出來隻是因為在學校裏看見了他,想要知道他為什麽來學校裏,和他打一聲招呼罷了。卻沒想到他越走越快,她怎麽都追不上。

見她沉默著,原嘉銘垂下眸子,轉身進到網吧裏。

而趙霓則是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身後的尉傑和秦灣灣喊她的名字,她才反應過來。

“你站在這裏幹嗎?怎麽突然就跑了?”秦灣灣疑惑問她。

“沒事。”趙霓訕訕笑了笑,“我們回去吧。”

尉傑推著兩個人走:“接力賽都開始了,我們班肯定拿第一。”

趙霓嗤了一聲:“做夢,肯定是我們班第一。”

秦灣灣神神道道地說:“我問過小徒弟了,他說我們班會贏。”

聽了這話,尉傑和趙霓一起數落秦灣灣,三人打鬧著,好不愉快。而在網吧裏的原嘉銘則是站在玻璃前,靜靜地看著三人逐漸遠去的背影。

他低頭看自己的手,費了許多力氣卻依舊不能將手上漆黑的痕跡清洗幹淨。

剛才,他在水龍頭前看著被自己揉搓得幾乎泛紅的手指,一下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麽。他突然意識到,有些東西就像他手指上的汙跡一樣,並不是輕易能夠洗淨的。

有些東西,他便是怎麽都不可能擁有的。

下午,對麵學校打響下課鈴後,劉其源走到房間裏,將在小沙發上小憩的原嘉銘一腳踢醒。

原嘉銘不耐煩地睜眼,剛要發脾氣,劉其源一句話讓他愣住。

劉其源說:“網吧門口有個女孩子要找你。”

原嘉銘愣了一瞬,一下從沙發上起身,揉了揉自己的頭發,啞著聲音問劉其源:“什麽樣子的?”

“還挺漂亮的,說是今天在學校裏看見你進這裏了,想要見見你。”

原嘉銘坐在沙發上怔了幾秒,嘀咕了一聲:“她放學了?”

趙霓早就知道他在這網吧裏,隻是過去卻從沒來網吧裏找過他。今天不知是怎麽了,難道剛才他沒理睬她讓她耿耿於懷了?

劉其源沒聽清他說的話,問了句:“什麽?”

原嘉銘沒說話,劉其源沒好氣地問:“要不要我出去說你不在,幫你回絕了?就知道給我們店裏招桃花,財怎麽招不來?”其實他對於幫原嘉銘解決桃花這件事是十分熟練的。兩人是同學的時候,他幫原嘉銘擺平的桃花沒有十朵也有八朵,原嘉銘一直都是來者皆拒的,所以他自然也認命地打算幫原嘉銘解決這一朵不知名的桃花。

可是安靜了幾分鍾的原嘉銘卻突然從沙發上起身,說了句“不用”後起身往屋外走去。

這回輪到劉其源愣了:“鐵樹開花了?那怎麽不開在富婆身上啊?”他憤懣,跟上去,推開門正打算看看好戲的時候,剛出去的原嘉銘卻鐵青著張臉回來了。

和劉其源擦肩而過的時候,原嘉銘冷冷瞪了他一眼,卻又什麽話都沒說。

劉其源一臉蒙,伸出頭去看網吧門口的女孩。女孩個子很高,大概有一米七幾,臉頰的紅暈還沒消散,臉上的表情卻像是被風吹僵了,十分震驚的模樣。

劉其源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麽,原嘉銘一般不親自下場拒絕人,但若是他親自拒絕,對方一般都是門口這女孩的模樣。

因為原嘉銘實在是太沒“教養”,說話難聽,語氣冰冷,被他拒絕過的女孩大部分都會“粉轉黑”。所以,劉其源之前自覺幫著原嘉銘去拒絕那些女孩也是為了原嘉銘的名聲著想。

他看了原嘉銘一眼,歎了口氣後認命出去收拾殘局了。

他用“原嘉銘有精神障礙和躁鬱症”來安撫女孩:“你別跟一個病人計較,他就是有病,而且嘴臭,你別恨他。呃……算了,恨他也行。他真是可恨。”

女孩低頭抹抹眼淚,似乎也覺得丟臉,沒再說什麽,轉身跑開了。

劉其源進網吧後忍不住數落在角落玩遊戲的原嘉銘:“怎麽回事啊,你自己要見的,見了又給人臉色?”

原嘉銘皺著眉抬眼看劉其源:“你話不說清楚。”

他還以為是趙霓。出去了看到的卻是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女孩,本想掉頭就走,但是那女孩攔住他,紅著臉想要他的聯係方式。他剛睡醒,心情也不好,表情就難看了些,隻說了一句:“不方便。”就繞過女孩走開了。

“我也沒說什麽啊!你自己一聽有女孩就急急忙忙出去了,怎麽還能來怪我啊。”

原嘉銘看都沒看劉其源一眼,戴上耳機,將劉其源的聲音隔絕在外。

劉其源自討沒趣地離開了。

周圍安靜下來後,原嘉銘盯著電腦畫麵開始出神。

他最近似乎總是這樣,情緒波動得厲害,不受控製一樣,在應該冷漠的時候踟躕,或者是在莫名的時刻開始否定自己,還有剛才看見是陌生麵龐時,從心底席卷起來的巨大的失落和空虛感……

他知道自己似乎正在慢慢改變著,但他並不明白這樣的改變對他來說是好是壞,他十分無力,如今隻能任由著情緒將自己裹挾,漂向他從未到達過的地方。

2

原嘉銘回去的時候已經很晚了,走進屋裏卻發現趙霓房間的燈還亮著,他一愣,正打算抓緊時間進房間,卻還是被趙霓逮到。

她打開房門,頭發被抓得有些亂,手上拿著一本練習冊,笑嘻嘻地試探問他:“今天怎麽回得這麽晚?”

原嘉銘繼續往前走:“有點事。”

“我有問題要問你!”

原嘉銘看她一眼:“作業?”

趙霓點點頭,一下就蹦到他的麵前,將自己空白的練習冊呈了上去:“這三角函數題我是真的不會,我爸說你數學很好,你爸還說我不會做的題目可以拿來問你。”

趙霓一下子搬出兩人的父親,就是怕眼前的原嘉銘拒絕她。

但原嘉銘並不領情:“我成績很差。”

說完,他就繼續往前走,轉眼就要進房間了,趙霓著急衝上去,握住門的把手:“你為什麽這麽急啊!

“今天我在學校裏看見你,你也走得這麽急。急得我都沒趕上。”

原嘉銘一頓,他站在門的後麵,手放在屋裏的把手上。

他靜靜地看著她,聲音低啞,問:“你想和我說些什麽?”

這樣一問,反倒是趙霓愣了:“……其實也沒有要說什麽。”

原嘉銘依舊安靜地看著她,趙霓卻從他的眼神中讀出了“你有點可笑”的嘲諷的意思。

“但我現在的確有事要找你啊。”趙霓舉了舉手上的練習冊。

原嘉銘問:“我沒上過高中,你為什麽會覺得我會高中的數學題?”

趙霓拔高嗓子:“因為我們老師說了,這題初中生都會。”

聽了她的理由,原嘉銘輕嗤一聲,抽出她手中的練習冊看了一眼:“不會。”

趙霓:“你都沒認真看!”

原嘉銘靜靜地看著她,並不接茬。

最後還是趙霓先投降了,她瞪了他一眼,又無奈地拿著練習冊回房間了。

之後,她又在桌前思考了許久,卻沒什麽結果。

但不知是不是因為剛被原嘉銘氣到了,此刻的她心中正蓄著一股勁,固執極了,就是想要將這道題解出來。

熬到後半夜,她有些撐不住了,決定去洗個澡讓自己清醒點。

她差點沒在浴室裏睡著。從浴室出來的時候迷迷糊糊的,困得不行了,她掀了被子就想躲進被窩裏,可她站在床邊,望著練習冊歎了口氣,還是決定將作業收好再睡。

等她踱到書桌邊時,卻又一下子變得清醒。

練習冊上多了一張不屬於她的草稿紙。

草稿紙上有用水筆寫的解題步驟,筆跡清秀,似乎是怕她不理解,將解題過程寫得清清楚楚,數字和公式密密麻麻鋪了一張紙。

此刻的趙霓並沒有那個心思去辨認他的解題思路到底是對的還是錯的。她隻是呆呆看著紙上的字,昏沉的大腦已經完全清醒,甚至正處於一種亢奮的狀態,就像被燃燒著,以一種無法自控的模樣散發著光和熱。

她瞥向草稿紙末尾的一行字:別折騰了,早點睡。

她可不可以將這句話理解為,原嘉銘是擔心她熬夜,所以才在她洗澡的時候偷偷幫她解了這道題?

不管了,就是這樣的。

趙霓看著那一行字,不自覺地露出笑容。

站在原地想了很久,她還是沒辦法就這樣躺回**睡覺,她打開虛掩著的房門,走到隔壁,敲了敲門。

裏麵沒動靜,趙霓不死心,又敲了幾下,安靜了一會兒,她終於聽到裏麵的人走動的聲音。

房門被打開了一條縫,原嘉銘站在門後,並沒有要出來的意思。

屋裏隻開了一盞昏黃的台燈,所以屋內昏暗,他又背著光,趙霓一瞬間並沒有看清他的表情,隻知道那雙眼睛和往日一樣冷靜淡漠。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趙霓說:“謝謝。”

“早點睡。”似乎料到她要說什麽,原嘉銘臉色不變,語畢,甚至準備將門關上。

趙霓慌不擇路,用手去擋,差點被那扇門夾到,好在原嘉銘反應及時,馬上收手。

趙霓再抬眼去看他的時候,發現他不像剛才那樣平靜了,似乎是被她這樣的行徑惹怒,或者是感到困擾。但他什麽話都沒說,隻是盯著她看了許久後,歎了口氣,問:“怎麽了?”

趙霓的手指在門框上緊了又鬆:“我就是沒想到你真的會做!”

“你不是說了嗎,初中生都會。”

“但你真的很厲害,我一個高中生就不會。”

原嘉銘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說些什麽,或者說,他知道她就是沒話找話說,她表情很不自然,五官都很僵硬,但是腳步卻一點不肯挪後。

尬聊,硬聊,就是不肯回去睡覺。

這麽想著,他又生出來一點後悔的滋味:早知道,早知道就不做這些多餘的事了。管她幾點睡,管她題多難,他隻要戴上耳機,就能隔絕她在隔壁歎氣的聲音。

女孩剛洗了澡,身上還帶著沐浴乳的香氣,並不濃鬱,卻在這個冷冽安靜的夜中格外清楚,一股股往他鼻子裏鑽,原嘉銘莫名覺得更加煩躁了。

他們獨處的時候似乎總是這幅場景,一個想逃想後退,一個步步逼近,最後便會出現長久又靜謐的尷尬氛圍。

“不早了,睡吧。”

趙霓握住了門:“你數學這麽好,為什麽要輟學啊?”

她早就想問了,但苦於沒碰上合適的時機,陳若玫在的時候她不敢問,隻有兩人的時候又總是劍拔弩張找不到好的時候詢問。現在兩人之間的氣氛依舊不算好,但她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原嘉銘一愣。他驀然想起了今天在學校裏看到的那些學生。年輕的學生,花樣年華,朝氣靚麗,和他的青春沾不上一點邊。開口時,他語氣已經變得刻薄,但這份挖苦不是對著趙霓,而是向著自己的:“因為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是什麽貨色。”

趙霓反駁:“你數學很好,你很聰明……”

看著眼前趙霓著急的模樣,原嘉銘又想起當時做下輟學決定時,父母震驚又如釋重負的表情。

他雖然偏科,但數學、物理成績很不錯,加上之前拿過競賽的獎,上個高中其實是綽綽有餘的,劉其源那一幫人是成績不夠上高中,原嘉銘是斟酌之後主動放棄機會。

回想起那段記憶,心中還是會有一種壓抑喘不上氣的感覺,頭頂被烏雲環繞,每天抬頭看的天空都是陰沉沉的,看不清自己的未來,但是又要一步步往前走。

那時,他病了很多年的爺爺突然病情加重,父親母親花了所有積蓄都沒有將爺爺留下來,甚至還欠了一屁股的債。那日,親戚們來家中討債,見到原嘉銘,苦著張臉建議:“孩子也大了,其實可以去外麵打拚打拚了,我聽說他學習成績也並不是很好,別浪費時間了,再讀三年,估計也讀不出什麽名堂,我嬸子那一家的兒子,初中一畢業就跟著出去一起跑外貿了,現在每個月能往家裏寄幾千嘞!”

原嘉銘聽了這話,沒說什麽,隻是淡淡地看了麵色窘迫的父母一眼,之後和那位叫不出名字的親戚擦肩而過。

雖然這親戚的話說得難聽,卻也在原嘉銘的心中種下了一顆種子。

臨近高中開學報到的日子,父母對他總是欲言又止,他也大概明白了他們的意思,他考量一番,最後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那時的他年少輕狂,身體裏總是繃著一股勁,什麽活都幹,什麽都學,也跟著親戚去過不少其他的地方。兜兜轉轉三年之後,他用賺回來的錢幫助父母解了燃眉之急。將錢都打給父母的那一刻,他覺得自己鬆了一大口氣,可是賬戶一空,他便沒有留下任何東西了。

這三年,似乎從來沒有存在過。

後來他才重新振作起來,撿起自己喜歡的東西,開始自學代碼,也會從小書店裏借幾本高中生的課本來看看。雖然他不在正規的教育體係裏,但通過自學,他也學到了不少知識。

離開學校這麽多年,其實他並不會常常想起那些在校園裏的時光,最近也許是和高中生住在一起,便有些觸景生情,除了那些懷念、惋惜的情緒,他甚至覺得自卑、自厭。

“你是真心這麽覺得的嗎?”她是真的覺得他聰明嗎?

原嘉銘不知道趙霓為什麽這麽崇拜自己——他沒什麽好的,性格爛,臉臭,學曆又低。沒一樣拿得出手。趙霓明明也會被他的臭脾氣惱得團團轉,可是沒過多久,她又會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湊上來。那眼神看起來,絲毫不記仇。

“我是真的覺得你厲害。”

“叔叔沒跟你說我退學的事嗎?”

“說了啊,但他說的是,你是主動退學的,是有原因的。跟我們班那些被學校勸退的學生不一樣。”

原嘉銘的喉嚨像被堵住了,發不出什麽聲音,瞳孔微微顫動著,卻沒說任何話。

趙霓似乎看清了他的彷徨,又說:“我知道都是有理由的,可那些都已經過去了。雖然你做出了不同的選擇,但是,你也獲得了和我們不同的體驗。你看,你現在還會編代碼,電腦也很厲害。

“你依舊聰明,而且,還很勇敢。”

做出那樣的決定並且自願去承擔後果,他當然是勇敢的。

她眼神灼灼,誠懇鄭重。

原嘉銘眼底情緒翻騰不止,最後又歸於平靜。

他不想承認,但那變得安寧的情緒在告訴他,他似乎被趙霓的這兩句話安慰到了。

可能是她太過堅信,說的話也帶著深厚的力量,讓他不由自主地去相信,相信自己不比別人差,相信自己是聰明的,是勇敢的。

他看著趙霓,聲音發啞:“還有什麽事嗎?我有點困了。”雖然說的話還是淡漠,但是語氣已經算是溫和。

趙霓一下子沒反應過來,回過神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點了頭:“你睡吧。”

原嘉銘在她眼前緩慢地關上了門。

趙霓瞪大眼睛——等等,如果她沒看錯的話,原嘉銘是在笑嗎?雖然嘴角上揚得不明顯,可是眼裏的的確確是有笑意的。還來不及細看,原嘉銘就將門關上了。

趙霓隻能在門口歎了口氣,回自己房間了。

聽到趙霓走遠的聲音後,原嘉銘像是脫了力一樣,倚靠在門板上,用力地呼吸著。

深呼吸有利於自己理清思緒,此刻他的大腦很是混亂,各種各樣的情緒交織在一起,他竟辨不出自己是輕鬆的還是沉重的。

他想自己過去灰撲撲的青春,想那暗無天日的前日,想今天在學校裏看到的青春畫麵,最後想到趙霓剛才的眼神,想起她說的那番話。

那些積攢的抑鬱緩緩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絲絲輕鬆愉悅。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原嘉銘慌張了一瞬,但慢慢地,他又平靜下來。

他發現,趙霓會第一時間發現他不對勁的地方,而且還會用自己的方法來安慰他。甚至,她的安慰對他來說,是十分有效的。

為什麽呢?是因為她很會安慰人呢?還是……隻是因為她是趙霓。

原嘉銘想,如果是劉其源說出這樣的話,他可能會覺得劉其源多管閑事,胡亂安慰人吧。

所以,答案隻能是後者。

在不知不覺間,趙霓已經成為他生活中的一種例外。

他無法控製,也無法也抑製。

他有些挫敗。因為他發現,經過這麽一番折騰,他不僅沒有認清他到底多麽卑微,甚至還對一些不屬於自己的不可觸碰的人產生了不可言喻的情感。

3

第二天還是校運會,趙霓依舊懶懶散散,等到八點多才出門。原嘉銘在屋裏聽見她出門的聲音後才踏出房門,倒不是討厭她才不肯見她,隻是覺得心裏有些亂,麵對她不知要作出什麽反應。

將趙霓吃剩的隨意扔在桌上的早飯收拾幹淨之後,原嘉銘照常去網吧找劉其源。

今天網吧的生意比較冷清,劉其源坐在前台表情難看。

聽見對麵學校傳來的歡呼聲後,他站起坐下多次,還是忍不住去問原嘉銘:“太無聊了,不然我們再去學校裏看看吧?”

原嘉銘想都不想就拒絕:“很忙,沒空。”

“錢什麽時候都能賺,學校的校運會一年隻開一次啊,你不想再去感受一下青春的氣息嗎?”

原嘉銘說:“不想。”

劉其源見他這副模樣就知道基本沒希望了。原嘉銘這人固執,說什麽就是什麽,一口拒絕的話就是沒有回轉的餘地。

看著他這副油鹽不進的冷漠模樣,劉其源翻了個大白眼,繼續回前台坐著了。

時間過得很快,下午四點的時候,對麵的學校已經在舉行校運會的閉幕式了。

學校領導說完最後一句話,學生們亂哄哄地散開。再過幾分鍾,校門打開,烏泱泱的學生傾瀉而出。

原嘉銘坐在網吧裏,透過玻璃去看那一張張帶著笑容的青春臉龐。

沒見到趙霓。

又過了一會兒,出來的學生人數少了,校園也空了。一個小時前還鼎沸鬧騰的學校一下變得安靜,不過每一種校園都帶著青春的味道,方才是活力四射,如今是清新靜謐。

原嘉銘從椅子上起來,伸了個懶腰後,出門準備去買點喝的提提神。

還沒走到便利店門口,便被一聲叫停。是趙霓,她叫他名字:“原嘉銘!”

他愣住,回頭看她。

她穿著校服,似乎是覺得碰見他是一件很巧的事,臉上是興奮的表情。

“你去買什麽?”她跑過來,問他。

“沒什麽,就是出來走走。”他這麽說。

“走走?那我帶你去我們學校裏麵逛逛吧?”趙霓熱情邀請。

原嘉銘下意識想要拒絕,可趙霓是不容拒絕的,她拉過他的衣袖:“走?”

原嘉銘挑眉:“我又不是學生,不好隨便進。”

“現在已經放學了,再晚一點,隔壁小區的叔叔阿姨都會來我們操場散步跑步的,可以進來。”趙霓拉著他衣袖的手指使了點勁,將他往自己身邊扯了扯。

原嘉銘被扯動了。

跟著趙霓走進校門前,原嘉銘無意間回頭,看到了站在街對麵的劉其源。

劉其源臉色很難看,肯定是在心中罵他出爾反爾。

原嘉銘麵無表情,裝作什麽都沒看見,扭頭繼續跟著趙霓。

他低頭看她拉著他衣袖的手。

衣服都被拉扯得微微變形。明明是個沒禮貌的動作,可他並不覺得被侵犯。

趙霓拉著他走了一段,最後來到大操場上,她鬆開了扯著他衣袖的手,指了指操場:“你嫌悶,可以來這兒跑跑步啊。”

幾秒之後,沒聽見原嘉銘的回應,她回頭看他,見他臉色並不是很好看,才後知後覺到自己說的話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吸引力。

她又將視線停在操場邊上的一些運動器械上。

“還有那些運動器材,你沒事的時候也可以過來試試。你都不運動,就算不為了身材,也要為了健康著想啊。”

她裝作長輩對他進行勸導,再回頭看他,他果然是一副“你在說什麽”的表情。

趙霓猛然發現拉他進來逛校園這件事吃力不討好。

她是見他昨晚情緒不好不斷否認自己,似乎是對他沒上學這件事耿耿於懷,這才決定帶他進學校好好感受一下學校的氛圍。

沒想到他是跟著她進來了,卻是不怎麽感興趣的模樣。

她累了,安慰不動了,索性一屁股坐到操場中間的草坪上,仰頭看他:“算了,其實你也不用運動,現在哪個年輕人運動啊,開心活著就好了。”

聽了她這話,原嘉銘有些動容,忍住笑意,嘴角抽了抽,然後將視線投向遠方。

現在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候,操場上沒什麽人,操場西麵並沒有建築遮擋,一整片橙黃色的餘暉傾倒在操場上,將整個場地照得暖融融。

原嘉銘眯起眼睛,感受著覆在麵上的溫和陽光,耳邊是趙霓絮絮叨叨的聲音。

她是在跟他說今天校運會上發生了什麽好笑的事。

原嘉銘沒聽清她在說什麽,自然也不會覺得好笑,可他莫名覺得輕鬆,嘴角也微微向上揚。

好像隻是因為趙霓的聲音。

隻要聽見了她的聲音,他就會不自覺想要微笑。

過了沒多久,坐在地上的趙霓不說話了,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

原嘉銘睜眼,垂眸看她。

她的臉上盛滿了餘暉,眼睛金燦燦的。

不知為何,她突然變得真摯起來,她低聲說:“雖然我們經常吵架,但是你是我很珍惜的朋友。如果你有煩惱的話,可以跟我說的。”

原嘉銘心髒微顫,一陣風吹來,將他出走的靈魂重新召回。他盯著趙霓,同樣真摯地問:“你真的覺得我很好嗎?”

趙霓說:“真的,真的,你問我一百遍,我也會這麽說。”

她捏著他的衣角:“你很好,很厲害,真的。”

原嘉銘聽到了從自己身體深處傳來的震動聲。

他就這樣陷入她那雙真誠的眼裏。

又有風吹過,像一隻手,溫柔地撫平他那些急躁不安的情緒。

青春是什麽,是不屈服、不畏懼、不後退的熱血**。

此刻,他的青春好像回來了。

他的身體一下變得輕盈,未來也像是被此刻的夕陽鋪滿,溫暖光明。

他對趙霓說:“謝謝你。”

像她安慰他那般,他同樣誠懇鄭重。

她在夕陽下對他笑。

他也彎了嘴角,笑了。

4

眼前的路雖然看起來明朗了一些,但很快,原嘉銘便發現那看起來變得輕盈的未來隻是自己的錯覺而已。

他沒改變任何事,他依舊在原地打轉,甚至是在自欺欺人。

原嘉銘夜裏十二點才從網吧回去。還沒進屋,他站在門口便聽到屋裏陳若玫的聲音。

但她的聲音並不是很清晰,一聽就知道是從手機裏放出來的免提聲,模模糊糊,還帶著電流的聲音。

趙霓開了免提,正在和陳若玫打電話。

他本打算直接開門進去,卻在意料之外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陳若玫的聲音並不清晰,他卻將那一個個字聽得清楚,幾乎是振聾發聵的程度。

“這幾天小原有自己一個人在家裏嗎?你得看看,我們家的東西有沒有丟啊,我房間裏的保險箱待會兒你去看一眼。”

趙霓著急反駁她:“媽!說什麽呢?”

陳若玫繼續說:“我不管,你待會兒去看看裏麵東西還在不在,我走得急,早知道在家裏安個監控了。”

陳若玫:“你這孩子就是不長心眼!”

見趙霓想掛電話,陳若玫又趕緊多交代了幾句:“這兩天台風,家裏門窗你要關緊。”

趙霓哼哼兩聲之後就掛了電話,嘴裏碎碎念著她媽有被害妄想症,幸虧原嘉銘不在家裏。

殊不知就在門外的原嘉銘將一切聽得清楚。

原嘉銘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第一次覺得這城市的天氣原來這般冷,身上的衣服並不抗凍,他被凍得腦仁都有些疼了。

他鬆開放在門把上的手,往後退了一步,想了一會兒,他往樓下走。

他一刻都不想再待在這裏了。

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自己這麽矯情,隻是被人這麽說了一句,便覺得自尊受到了不可磨滅的傷害。甚至,他突然有一種想對趙家所有人不告而別的衝動。

他想要直接消失,或者是很酷地打個電話給陳若玫,說他不會再回去了。

光是想想,便覺得解氣,甚至還有一種自己扳回一城的舒暢感。

其實他早就知道陳若玫不歡迎他的存在,但他還是自欺欺人地沉溺在趙霓對他表露出的友好中。當陳若玫最真實的想法暴露在他麵前時,他卻有些承受不了了。

他以為自己不在意的,但似乎還是有些傷心。

但也隻是一點傷心而已。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向誰澄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