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我看不出有什麽出路可以避免這些結局。也許在今天,在絕望與怯懦的鬥爭中,怯懦會暫時取勝,但在明天,在將來的每一天,絕望會再次站在我的麵前,而這種絕望又會因為我的自卑而進一步增加。我會一次又一次地拿起剃須刀,然後一次又一次地放下它,直到有一天我終於下了手。與其那樣,我還不如今天就動手。我像勸說一個受驚的孩子一樣理智地勸說自己,可孩子就是不聽,跑開了,因為他希望繼續活下去。我被恐懼追逐著穿過城區。我在公寓周圍轉了一圈又一圈,老是想回家,卻又老是拖延。猶豫之間,我往往會走進一家酒館,喝上一兩杯,然後又情不自禁地繼續閑逛,又繞著我的目的地,繞著剃須刀,繞著死亡走一大圈。如果累著了,我有時會坐在長凳上,有時會坐在噴泉邊,有時會坐在路邊,傾聽自己的心跳聲,擦去額頭上的汗水;然後我會起身繼續走,心中充滿了對死亡的恐懼,也充滿了對活下去的渴望。

我就這樣走走停停。到了淩晨時分,我來到一個我不太熟悉的偏僻城區,看到了一家酒館,我從窗外就可以聽到裏麵傳出的高亢舞曲。在進去的時候,我看到入口上方的舊牌子上寫著“黑鷹”。今晚,這裏可以通宵娛樂,裏麵擠滿了人,到處都煙霧繚繞、酒氣熏天,伴隨著客人們的吵嚷聲。店堂後麵的舞廳裏,人們隨著熱烈的音樂節奏盡情地跳舞。我待在前廳,那裏的顧客都是些普通人,有的穿著破爛;而在後麵的舞廳裏,可以看見各種穿著時髦、講究的客人。我被人群推著穿過房間,最後被擠到櫃台旁的一張桌子上。牆邊的長凳上坐著一個漂亮但很憔悴的姑娘,她穿著一件低胸的舞會禮服,頭發上戴著一朵枯萎的花。見我走過來,那女孩友好而專注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微笑著給我讓座。

“我可以坐在這裏嗎?”我問道,在她身邊坐下。

“當然可以,親愛的。”她說,“你是誰呢?”

“謝謝。”我說,“我不可能回家,我不能。如果您願意,我想留在這裏,留在您身邊。不,我不能回家。”

她點了點頭,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在她點頭時,我注視著她那從額頭垂到耳邊的一縷頭發,這才注意到戴在她頭上的那朵枯萎的花是山茶花。後麵的舞廳裏傳來震耳欲聾的音樂聲,而在櫃台邊,女服務員們正匆忙地報著客人點的菜單。

“那你就待在這兒吧。”她安慰我說,“那你為什麽不能回家呢?”

“我不能回去。家裏有東西在等著我。但我就是不能回去,太可怕了。”

“那就讓它等著吧,你盡管待在這兒好了。來吧,先把你的眼鏡擦一擦,不然你什麽都看不見了。好了,把你的手帕給我。現在我們喝點什麽呢?勃艮第葡萄酒?”

她幫我擦眼鏡,這時我才看清了她的麵容:臉色蒼白,表情堅定,嘴唇塗得鮮紅,一雙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光滑的額頭給人一種清爽的感覺,耳旁那一綹短發用發圈緊束著。她善意而略帶嘲諷地照料著我,點了酒。當我們碰杯時,她低頭看了看我的鞋子。

“我的天,你這是打哪兒來的?你看起來像是從巴黎一路走到這裏的!你穿成這樣可不能去參加舞會!”

我略做回答,然後笑了笑,隨她說。我驚奇地發現我很喜歡她,因為像她這樣的年輕女孩我一向是回避的,即使無法回避,我也總會用懷疑的眼光看待她們。此刻我需要的正是她待我的這種方式,這種方式讓我感到很受用。事實上,從那以後,凡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她都這樣待我。她對我的保護正是我所需要的,但有時她也會明智而審慎地取笑我。她點了三明治,命令我吃下去;她給我倒了一杯酒,讓我喝一口,但不要喝得太快,然後表揚我很聽話。

“你真乖。”她鼓勵我說,“這並不難,是嗎?我敢說,你已經很久沒有聽從別人的吩咐了,對吧?”

“沒錯,您贏了。您是怎麽知道的?”

“很簡單。遵守命令就像吃飯喝水一樣,如果一個人長時間沒吃沒喝,那麽他會覺得吃喝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對吧?你願意聽我的話嗎?”

“非常願意。您什麽都知道。”

“你的情況其實很簡單,朋友。我甚至還知道你到底在害怕什麽,在家裏等你的是什麽。但你自己知道那是什麽,所以我們沒必要再談它了,對吧?真是荒唐!一個人要麽上吊自殺,這樣的話,嗯,他就上吊好了,他這麽做肯定有他的理由;要麽他就繼續活下去,這樣的話,他隻需要為生活操心。就這麽簡單。”

“哎,要是真的這麽簡單就好了!”我叫道,“說實話,為了生活我已經夠操心的了,可又有什麽用呢?上吊也許很難,我不知道,但活著要難得多!天知道究竟有多難。”

“恰恰相反,活著要簡單得多,你會明白的。我們已經開始了:你已經擦了眼鏡,吃了東西,喝了酒。現在我們去刷一刷你的褲子和鞋子,那樣你看起來肯定會好很多。然後我陪你跳西迷舞。”

“您看,還是我說得對!”我急忙叫道,“沒什麽比不能執行您的命令更讓我傷心的了,但剛才這一項我做不到。我不會跳西迷舞,也不會跳華爾茲、波爾卡或者其他任何舞蹈。我這輩子從沒學過跳舞,所以不是每件事都像您說的那麽簡單。現在您明白了嗎?”

這位留著男孩發型的漂亮姑娘搖了搖頭,她那鮮紅色的嘴角露出了微笑。我看著她,開始覺得她很像羅莎·克萊斯勒——我年少時的初戀,膚色很深,頭發烏黑。不,我看不出這個陌生的女孩讓我想起了誰,我隻知道她讓我想起了我童年或少年時代認識的某個人。

“等一下,”她叫道,“你說什麽?你不會跳舞?一點都不會嗎?真的連一步都不會跳嗎?而你剛才卻說,天知道你為了生活操了多少心!你說這些話完全是在撒謊,我的朋友,你這個年紀的人不應該再撒謊了。得了吧,你連舞都不想跳,怎麽能說你為了生活操碎了心呢?”

“可我真的不會啊,我從來就沒有學過。”

她笑了。

“可是你已經學會了讀書和寫字,不是嗎?你還學會了算術,也許還會拉丁語和法語之類的東西?我敢說,你上了十到十二年的學,很可能還上過大學。我猜,你甚至獲得過博士學位,可能會說漢語或西班牙語。對不對?可你卻從沒有花一點時間和金錢去上幾堂舞蹈課!瞧,這就是我想說的!”

我試圖為自己辯解:“讓我學拉丁語、希臘語還有其他東西的是我的父母,不過他們從來沒有讓我學過跳舞,因為我們家不興學這個,我父母也從來都不跳舞。”

她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滿臉不屑。我在她的臉上又看到了某個人的影子,它喚起了我年少時的記憶。

“這麽說,該受責備的是你的父母!那你今晚來黑鷹酒吧得到他們的允許了嗎?是這樣嗎?可你說他們早就死了?那麽好!如果說你年輕的時候拒絕學跳舞是出於對他們的絕對服從,那我姑且認同這個理由,盡管我不相信你那時是個模範兒子。可後來呢?後來這麽長的歲月,你都幹了些什麽呢?”

“哦,”我坦白道,“現在我自己也不清楚。我上了大學,搞過音樂、讀書、寫書、旅行……”

“你對生活的看法真奇怪!所以你做的都是那些困難而又複雜的事情,那你從來沒有學過那些簡單的事情?或者你沒有時間?沒有興趣?好吧,這些理由都說得過去——謝天謝地,幸好我不是你的母親——於是你就擺出一副飽嚐生活辛酸的樣子,埋怨你的努力毫無價值,這樣可不行!”

“別再責備我了,”我懇求道,“我知道自己瘋了。”

“得了吧,教授先生,你別打馬虎眼,我看你一點都沒瘋。事實上,你還遠沒有瘋到我想象的程度!你給我的印象是大智若愚,真正的教授往往都這樣。來吧,再吃一塊三明治,然後你再多給我講講你自己。”

她又點了一份三明治,在上麵撒了一點鹽,又塗了點芥末,然後切了一小塊留給她自己,剩下的要我吃。我吃了。除了跳舞,她讓我做什麽都行。服從某人的命令,坐在他身旁,讓他盤問我、給我下命令、教訓我,這對我來說有很大的好處。如果教授和他的妻子在幾個小時前就這樣對我,那我就可以省很多錢了,但是他們並沒有。幸好他們沒有,不然我也會錯過很多東西!

“順便問一下,你叫什麽名字?”她突然問道。

“哈裏。”

“哈裏?這是個小男孩的名字!看來還真是名副其實啊!哈裏,盡管你頭上已經有了一些白發,可你還像個小男孩,需要有人照顧。我不會再提跳舞的事了。你的頭發可真亂啊,難道你沒有妻子或愛人嗎?”

“我現在沒有妻子,我們離婚了。我確實有個愛人,但她不住在這裏。我很少見她,我們倆相處得也不太融洽。”

她長籲了一聲。

“我覺得,如果沒有女人願意跟你在一起,那隻能說明你是個很難相處的男人。現在請告訴我,今晚到底出了什麽事,讓你這樣神情恍惚地在街上徘徊?吵架了還是你把所有的錢都輸光了?”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我講起了今天發生的事:“實際上也沒什麽。我被邀請到一位教授家做客,我自己並不是教授。我真的不應該去,我已經不習慣跟別人坐在一起高談闊論了,我已經很久沒那樣了。而且,我一到那個地方就預感到情況不妙。當我將帽子掛在衣帽架上的時候,心裏就有了一個想法,我隨時可能拿起它重新戴上。在這個教授家裏的桌子上碰巧有一幅畫像,這幅可笑的畫像讓我惱怒……”

“什麽樣的畫像?”她打斷我的話,問道,“它為什麽惹你生氣?”

“噢,那是一幅歌德的肖像畫,就是那個偉大的作家歌德,您知道的。但這並不是現實生活中的歌德——現在的人也不知道他到底長什麽樣子,他死了近一百年了。所以,這幅畫隻不過是某個現代藝術家根據他想象中的歌德創造出來的一個版本,是經過精心修飾的、美化了的歌德形象,我對這樣的畫像不屑一顧。我不知道您是否理解我的意思,但我覺得它非常可憎。”

“別擔心,我很理解。你繼續講。”

“事實上,在此之前我就已經和教授起了爭執。他是一位愛國主義者,幾乎所有教授都這樣。在戰爭期間,他確實很賣力,幫著欺騙國民——當然,他這麽做的確是出於真誠,但我反對戰爭。算了,不說這個了,我還是繼續講吧。當然,我大可不必去看那幅畫……”

“你說得對。”

“但首先,我真的為歌德感到難過。您知道,我非常喜歡歌德。其次,無論如何,我是這麽想的……或者更確切地說,我感覺:我坐在別人家裏,我以為,他們和我誌趣相投,和我一樣喜愛歌德,我們心目中歌德的形象非常相似,可他們家裏卻放著這樣一幅乏味的、過度修飾以至於失真的歌德像。他們罔顧事實:這幅畫所表現的精神與歌德的恰恰相反,可他們還把它當作精美的藝術品。當然啦,他們有權這麽看——這也無可厚非,他們當然有權發表自己的意見——但就我而言,我對這些人的任何信任,與他們之間的任何友誼、任何親密無間的感情此刻都**然無存了,況且我們本來就不是什麽好朋友。這樣一來,我非常惱怒,同時也很悲傷,意識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沒人能理解我。您明白我的意思嗎?”

“當然,哈裏,這容易理解。然後呢?你是不是把畫扔向他們,砸在了他們頭上?”

“不,我罵了他們幾句就匆匆離開了,本來打算回家,可是……”

“可是回家也不會有媽媽在那兒等著安慰你這個傻孩子,或者好好教訓你一頓。哎,哈裏,我真替你感到難過,你就是個長不大的巨嬰!”

我的確如她所說,是個長不大的巨嬰。我現在明白了,或者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她遞給我一杯酒。她真的像母親一樣照顧我,但我的眼睛不時地提醒我,她是多麽年輕美麗。

“那麽,”她又開始說,“那麽著名的老歌德在一百年前就去世了,而我們的哈裏非常喜歡他,會在腦海中想象出歌德的美好形象,想象他可能長什麽樣子。哈裏當然有權這樣做,對嗎?但同樣鍾愛歌德並按照自己的理解來創作歌德畫像的藝術家,卻沒有資格這樣做;教授以及其他人都沒有這個資格,因為他們的創作不合哈裏的心意,這是他無法忍受的,於是他把他們罵了一頓,然後憤然離開!如果他足夠理智,他會對藝術家和教授一笑了之;如果他瘋了,他會把歌德的畫像直接扔在他們的臉上;但他隻是個小男孩,所以他跑回家,打算上吊自殺……我很理解你的故事,哈裏。這個故事很有趣,它讓我發笑。等等,別喝這麽急,勃艮第葡萄酒要慢慢喝,否則會使人發熱。但是你什麽事都需要別人囑咐,對吧,我的小男孩?”

她表情嚴肅,就像一位正在訓誡學生的六十歲女家庭教師。

“我確實需要,”我滿意地說,“那麽您繼續說吧,把該囑咐我的都告訴我吧。”

“那我該囑咐你什麽呢?”

“想囑咐什麽就囑咐什麽吧。”

“好吧,我確實得囑咐你一件事。整整一個小時了,你聽我跟你說話時一直用‘你’這個稱呼,而你卻還在使用正式的稱呼‘您’。就像你那該死的拉丁語和希臘語一樣,你總是把事情搞得太複雜。如果一個姑娘使用‘你’來稱呼你,而你也不討厭她,那麽你也可以稱她為‘你’。看,你又學到了一些新東西。再說,半個小時前我就知道你叫哈裏,因為我問了你的名字,可你卻並不想知道我叫什麽名字。”

“噢,不,我非常想知道你的名字。”

“太晚了,小男孩!我們再見麵時,你可以再問我。我今天就不告訴你了。就這樣吧,現在我想跳支舞。”

我見她似乎要站起來,情緒一下子低沉起來。我害怕她會離開,留下我一個人,那樣我整個人的狀態就會回到剛進酒吧時的樣子,就像剛止住的牙痛重新冒了出來,如火一般劇烈。我的焦慮和恐懼一瞬間又回來了。天知道我是如何忘記那些在家裏等著我的事情的。難道我的狀態在過去的一個小時裏真的發生了改變嗎?

“等一下,”我叫道,“我求求你,姑娘,不要……哦,對不起……我是想說,親愛的,不要離開我。你當然可以跳舞,想跳多久就跳多久,隻是不要離開太久。一定要回來,親愛的,別忘了回來。”

她笑著站了起來,我這才發現她沒有我想象的那麽高。她確實很苗條,但並不高。她又讓我想起了那個人,但我一時想不起來那個人是誰。

“你會回來嗎?”

“我會回來的,但可能要好一會兒,也許半個小時,甚至一個小時。你可以先這樣:閉上眼睛睡一會兒。你肯定困得不行了。”

我往旁邊挪了挪讓她離開了。她的小裙子掠過我的膝蓋。當她離開的時候,我看到她對著一麵小圓鏡子照了照臉,揚起眉毛,用小粉撲輕輕地拍了拍下巴,然後消失在舞廳裏。環顧四周,我看到的盡是些陌生的麵孔、抽煙的男人、灑在大理石桌麵上的啤酒;我聽到的盡是周圍的吵嚷聲、尖叫聲,還有隔壁房間傳來的舞曲聲。她讓我睡一會兒。這想法多麽天真啊!她不知道,在我看來,睡神比鼬鼠還要羞怯,一刻也不可能陪伴我。她想讓我睡在這個遊樂場裏,就這樣坐著睡在桌子旁,周圍滿是“叮呤咣啷”的碰杯聲!我抿了一口酒,從口袋裏掏出一支雪茄,環顧四周尋找火柴,但感覺抽煙的欲望並沒有那麽強烈,於是便把雪茄放在了麵前的桌子上。她剛才讓我“閉上眼睛”,天知道這姑娘怎麽生就這樣一副嗓子:那聲音低沉而親切,充滿了慈愛。我已經體會到,服從這聲音是件好事。於是我順從地合上眼睛,把頭靠在牆上。耳邊充斥著各種各樣刺耳的嘈雜聲,她竟然要我在這種地方睡覺,我無奈地笑了。我決定走到舞廳門口,偷偷瞅一眼裏麵的情況——畢竟,我不能錯過我那美麗姑娘的舞姿。當我挪動放在桌子底下的那雙腿時,我這才意識到,在街上遊**了幾個小時後,我已經精疲力竭了,於是我就沒有起身。沒過多久,我就遵照那姑娘的吩咐睡著了。我睡得格外香甜,怎麽也睡不夠,同時心存感激。我甚至還做了夢,這個夢比我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做的任何夢都更清晰、更美妙。這個夢是這樣的:

我坐在一間老式的前廳裏等候。起初我隻知道,我應約去見某位要人。後來我才突然意識到接見我的不是別人,正是馮·歌德先生。不過遺憾的是,我並不是以私人身份去那裏的,而是作為一家雜誌社的記者。這很令人不安,因為我不明白是什麽讓我陷入了這樣的境地。我剛才還發現一隻蠍子正試圖爬上我的腿,這讓我深感困擾。我抖了抖腿,趕走了那隻小爬蟲,可我不知道它現在藏在哪裏,也不敢去抓它。

同時,我心裏也犯了嘀咕:是否要接見我的是馬蒂森[14]而不是歌德,但在夢裏我肯定也把馬蒂森和伯格[15]搞混了,因為我把伯格的詩《致莫莉》當成了馬蒂森的作品。而且,如果能見上莫莉一麵,我會非常開心,因為在我的想象中,她是個非常優秀的女人:溫柔、文靜,有音樂天賦。要是我去那裏並不是受那個該死的雜誌社的委派就好了!我越想越氣,漸漸地,我的怒火也燒到了歌德身上。突然間,我找到了各種各樣的由頭來質疑和批評他。那樣的話,這次接見可就熱鬧了!至於蠍子,盡管它潛伏在離我很近的地方,可能是個威脅,但也許並沒有那麽糟。在我看來,它的出現也許是件好事。我想,或許這和莫莉有什麽關係,這可能是她的某種預兆,或是她徽章上刻的某種動物紋飾:一種美麗而危險的動物紋飾,代表著女性和罪惡。這動物的名字是不是叫福爾皮烏斯[16]?就在這時,一個仆人推開了門,於是我起身走了進去。

身材矮小的老歌德筆挺地站在那裏,他還是那副經典的莊嚴神態,胸前果真掛著一枚大大的星形勳章。看起來他仍然大權在握,仍然在接見賓客,仍然在他的魏瑪博物館裏控製著世界。他剛一看見我,就像一隻老鴉那樣顫悠悠地向我點頭,莊嚴地說道:“嗯,我想,你們這些年輕人對我們以及我們正努力實現的一切都不以為然,對吧?”

他那令人敬畏的眼神讓我誠惶誠恐,我怯怯地答道:“沒錯,我們年輕人確實不同意您的看法,老先生。首先,您太莊嚴了,我們不喜歡;其次,您太虛榮、太自負;再者,您也不夠誠實,閣下,不夠誠實,這些可能就是問題的症結。”

小老頭正顏厲色,腦袋向我微微湊了湊。這時,他那莊重威嚴、不苟言笑的官員神態瞬間消失了,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這讓他立刻變得活潑起來。我的心跳突然加快,因為我想起了《夜幕》[17]這首詩,裏麵的詞句正是出自這個人之口。本來,我在那一刻已經完全被繳了械,氣力全無,差一點就跪倒在他麵前,但當他微笑著說出下麵這些話時,我的身體立刻恢複了堅挺:“嗬,您是在指責我不誠實嗎?這是什麽話?我可不這麽認為!您能說得更具體些嗎?”

我很願意這樣做,再願意不過了。

“人生問題重重,是多麽令人絕望啊!馮·歌德先生,您和所有大人物一樣,都清楚地認識和感受到:輝煌的時刻終究是曇花一現;一個人隻有經曆過牢籠式的日常生活,才能享受到身心之高度愉悅;我們對已經失去的自然純真仍保持著同樣熱烈、同樣神聖的**,而牢籠式的日常生活正是這種**的死敵;那種非常糟糕的感覺——懸在虛空中,對一切都捉摸不定,對任何事物的體驗注定都會稍縱即逝,永遠都無法獲得沉浸式體驗,而總是嚐試性的、膚淺的、一知半解的;簡而言之,人生充滿了無望、荒謬和心如死灰般的絕望。您已經認識到了這一切,您甚至還時不時地承認您相信這一切。然而,您終生都在宣揚相反的觀點,鼓吹信仰與樂觀主義,欺騙自己和他人,讓人們相信,我們在思想和精神方麵的努力是有意義的,具有永久的價值。您摒棄那些追求深度的人,壓製那些渴求真理的聲音,包括您自己、克萊斯特以及貝多芬[18]的聲音。幾十年來,您一直擺出這樣一副樣子:積累知識,廣征博采,撰寫和儲存信件,仿佛您晚年在魏瑪度過的所有時光真的可以將短暫的經曆保存至永久,真的可以為自然事物賦予精神意義。然而,您所做的隻是成功地將那些短暫的經曆製成了木乃伊,成功地將那些自然事物偽裝成了一場程式化的化裝舞會。這就是我們指責您不誠實的具體所指。”

老樞密顧問[19]陷入了沉思,看著我的眼睛,嘴角仍然掛著微笑。

他接下來的話令我很吃驚:“這麽說,您一定也非常討厭莫紮特的《魔笛》吧?”

我還沒來得及提出異議,他就接著說道:“《魔笛》把生活描繪成一首優美的歌曲;它頌揚我們那短暫而又永恒、神聖的感情,它宣揚的是樂觀和信仰,這與克萊斯特或貝多芬的觀點大相徑庭。”

“我知道,我知道!”我憤怒地喊道,“天知道您怎麽會想起《魔笛》!對我來說,它比世界上任何東西都寶貴!但莫紮特可沒能像您那樣活到八十二歲,他在個人生活中也從來沒有像您那樣追求過什麽永恒的意義;也沒有像您那樣渴望過著一種趾高氣揚、井然有序的權貴生活;他也不像您那樣自視甚高;他歌唱他那些神聖的旋律,他窮困潦倒,英年早逝,不為世人所理解……”

我情緒很激動,恨不得把一千件事用十句話就講出來,不一會兒就感覺上氣不接下氣,額頭也開始冒汗。

然而,歌德卻和藹地回答:“我活了八十二歲,這也許是不可原諒的,但高壽帶給我的快樂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多。您說得對,我總是非常渴求永恒的意義,我始終害怕死亡,並與它做鬥爭。我相信,反抗死神的鬥爭,對生命的執著和絕對的渴望是推動所有傑出人物行動和生活的動力,而實際上他們也是這麽做的。年輕的朋友,還有一點:人終究會死,我在八十二歲的時候就毫無疑義地證明了這一點,如同我在學生時代就死去一樣令人信服。我想補充一點——如果這有助於我自我辯護的話——我天性純真、好奇、頑皮,樂於消磨時光。事實上,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意識到這一點:玩耍須有盡頭。”

他說這話的時候,狡黠地笑了笑,看上去像個調皮鬼。他的身材變得高大了,他那僵硬的姿勢和強撐出來的莊重表情消失了。現在,我們周圍的空氣充滿了悅耳的旋律——全都是歌德詩歌的樂曲,在這些作品中,我清楚地辨認出了莫紮特譜曲的《紫羅蘭》和舒伯特譜曲的《對月》。現在,歌德麵色紅潤,看上去年輕了許多;他笑著,時而像莫紮特,時而又像舒伯特,簡直就像他們的親兄弟;他胸前的星形勳章也變了模樣:完全由野花組成,勳章的中央一朵鮮豔奪目的櫻草花歡快地綻放著。

這老頭試圖用一種詼諧的方式回避我的問題和指責,這樣我不太喜歡,於是我向他投以不讚成的一瞥。這時,他彎下腰,將他的嘴巴——此刻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張孩子一樣的嘴巴——湊到我耳邊,輕聲對我說:“孩子,你對待老歌德也太認真了,對已經去世的老人大可不必這麽認真,這對他們是不公平的。我們不朽之人不喜歡把事情看得太認真,我們喜歡享受樂趣。我的孩子,嚴肅認真是時間的職責。當時間的價值被高估時,就會出現這種情況——這一點我得告訴你。我也曾高估了時間的價值,隻因為如此,我想活到一百歲。但你要知道,永恒中是沒有時間的,永恒隻是一瞬間,剛好夠開一個玩笑。”

事實上,現在我已經根本不可能和這個老頭認真地交談了。他歡快地跳躍著,手舞足蹈,使得他那顆星形勳章中央的櫻草花忽而像火箭一樣飛出來,忽而又縮小直至消失不見。看他表演著如此精彩的舞步,身形如此優美,我不禁想到,至少這是一位沒有忘記上舞蹈課的人。他的舞跳得還真不錯。這時,我又突然想起了蠍子,或者更確切地說,想起了莫莉,我衝歌德喊道:“請問,莫莉在這裏嗎?”

歌德哈哈大笑。他走到辦公桌前,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個皮革或天鵝絨製成的貴重盒子,打開它,舉到我眼前。我看見,深色的天鵝絨內襯上,躺著一條嬌小的女人的大腿。它完美無瑕、透著迷人的光彩,膝蓋處微微彎曲,腳掌撐得筆直,腳尖朝下,簡直美到了極點。

我完全被迷住了,伸出手想抓住這條大腿,但就在我準備用兩個手指拿起它的時候,那小玩意兒好像微微動了一下,我突然懷疑它可能就是那隻蠍子。此刻,我內心的欲望和恐懼開始了激烈的鬥爭。歌德似乎看出了我的遲疑,似乎是故意想讓我陷入困窘,想讓我退縮。他把那隻誘人的小蠍子拿到我眼前,離我的臉很近。他看到我對那隻小蠍子既充滿了渴望又有些畏懼,這似乎帶給了他極大的快樂。就在他用這個迷人而危險的小東西逗弄我時,他又變老了,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頭發花白如雪,看上去有一千歲了,他那幹癟的老臉默默地笑著。他一聲不吭,帶著老年人特有的那種隱秘、深沉的詼諧,對我咯咯直笑。

我剛醒來時,忘記了那個夢,後來才回憶起來。就在這嘈雜的音樂聲和喧鬧聲中,我在酒吧的桌子上睡了近一個小時,我一直認為那是不可能的。那個可愛的姑娘正站在我麵前,一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給我兩三塊錢,”她說,“我在那邊吃了點東西。”

我把錢包遞給她,她拿著錢包走了,不久又回來了。

“好了,現在我可以陪你再坐一會兒,然後我就得走了,我還有約會。”

我吃了一驚,問道:“和誰?”

“和一位先生,小哈裏,他邀請我去奧德翁酒吧。”

“噢,我還以為你不會丟下我一個人呢。”

“那樣的話,你就該先請我。已經有人捷足先登了。不過也沒關係,這樣你就省了不少錢。你知道奧德翁嗎?午夜過後,那裏隻供應香檳酒,還有皮扶手椅、黑人樂隊——那可是最好的樂隊。”

這些我倒沒考慮過。

“哦,那我來請你吧?”我懇求道,“我以為這是不言而喻的事情,畢竟我們已經成為朋友了,不是嗎?讓我請你吧,你願意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

“謝謝你的美意,不過,既然承諾了就要兌現,我已經接受了別人的邀請,那我就得赴約。你別再耍孩子脾氣了。瓶子裏還有酒呢,來,把它喝完,然後像個乖孩子一樣回家睡覺。答應我。”

“不,親愛的,我可不能回家。”

“哎,又是你和歌德的那些事!難道這事就沒完沒了了嗎?(就在這時,我又回憶起了剛才那個有關歌德的夢。)如果你真不能回家的話,就在這兒過夜吧,這裏有客房。要不要我幫你訂一間?”

這樣的安排倒是不錯。我問她我們下次可以在哪兒見麵,又問她住在哪兒,她沒告訴我。她說,我隻要稍微找一找,就能找到她。

“那我能約你出去嗎?”

“去哪兒?”

“哪兒都行,什麽時候都行。”

“行,那就周二吧,在老弗朗西斯科餐廳二樓吃晚飯。再見!”

她伸出手來——直到這時我才注意到,這隻手和她的聲音很匹配,美麗而圓潤,靈巧而親熱——當我親吻它時,我聽到了她那略帶嘲諷的笑聲。

臨走前,她又回頭對我說:“說到你那個關於歌德的故事,我還得補充兩句。你瞧,你無法忍受歌德的那幅畫像,這種感覺就跟我麵對聖人時的感覺一樣。”

“聖人?你那麽篤信宗教嗎?”

“不,我並不信教,但我曾經信過,也許有一天還會再信。信教是需要時間的,不過現在我確實沒有足夠的時間。”

“足夠的時間嗎?信教真的需要時間嗎?”

“是的,當然。宗教信仰是需要時間的,甚至需要更多東西:首先,你不能受時間的約束;其次,認真、虔誠地信仰宗教意味著你不能老是活在現實世界裏,而且,你也不能認真地對待現實世界裏的那些東西——時間、金錢、奧德翁酒吧,等等。”

“我明白了。你剛才說的‘麵對聖人時的感覺’具體指什麽呢?”

“嗯,是這樣:有不少聖人我都特別喜歡,如聖斯蒂芬、聖弗朗西斯以及其他一些人。有時,當我看到他們的畫像,或是救世主、聖母瑪麗亞的畫像時,我會覺得,它們都是些虛假的、被歪曲的滑稽作品,讓我無法忍受,就像歌德的畫像讓你無法忍受一樣。每當我看到畫像中的救世主或聖弗朗西斯以及他們那乏味而故作感性的模樣,看到有人認為這些畫像既美麗又給人以教益和啟示時,我就覺得,這是對真正的救世主的侮辱;我就會問自己,如果這樣一幅可笑的畫像就足以使人們滿足,那麽當初救世主受盡苦難的意義又在哪裏呢?不過,我也知道,救世主或聖弗朗西斯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也不過是一幅畫像而已,與他們現實中的形象相去甚遠。如果救世主能看到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那麽他會覺得,這個形象就像我在他的畫像裏看到的那些令人反感的、故作感性的形象一樣愚蠢和失當。不過,我這麽說並不意味著你對歌德的畫像如此沮喪和憤怒就是正確的,完全不是,相反,你是錯的。我這麽說隻想表明,我能理解你。你們這些學者和藝術家也許滿腦子都是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但你們和我們其他人一樣都是人。我們其他人也有我們的夢想和想法。博學的先生,我注意到,當你給我講你那個關於歌德的故事時,你有些尷尬。向我這樣一個普通的姑娘解釋你的偉大想法,你必須費盡心思,對吧?現在我想讓你明白,其實你大可不必那麽費勁。相信我,我完全能理解。好吧,就這樣了。現在你需要好好睡一覺。”

她走了,一位老仆帶我上了三樓,或者更確切地說,他先問了我的行李情況,聽說我沒有行李,便讓我預付他所謂的“床錢”;接著他領著我走上一段又舊又暗的樓梯,進了一個房間,把我留在那裏就走了。房間裏麵有一張普通的木床,又短又硬,牆上掛著一把軍刀,以及一幅加裏波第[20]的彩色畫像,還有一個幹枯的花環——可能是某個俱樂部在節日聚會後留下的。此時要是有一件睡衣就好了——花多少錢我都願意。好在房間裏還有水和一條小毛巾,所以我可以洗漱一下。然後,我讓燈亮著,沒脫衣服就直接躺在**。這時,我終於有了充足的時間來思考。還好,歌德的事情現在已經了結了。他出現在我的夢裏,這是多麽奇妙啊!還有這位可愛的女孩——要是能知道她的名字就好了!她——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突然間闖進我那形同死屍一般的生活,打碎了籠罩在它上麵的灰暗的玻璃蓋,向我伸出一隻手,一隻美麗、善良、溫暖的手!突然間,我的人生又變得有意義起來,我的人生又出現了那些我可以從中獲得快樂、為之擔憂、熱切期盼的事情!我的世界忽然敞開了一扇門,生活可以通過它進入我的世界。也許我又能好好活下去了,也許我又能獲得新生了。我的靈魂就像冬眠中快要凍死的飛蟲,如今又開始呼吸了,迷迷糊糊地拍打著它那纖弱的小翅膀。歌德曾出現在我麵前。一個女孩曾囑咐過我吃飯、喝酒、睡覺,她待我親切友善,還取笑過我,叫我傻孩子。她這樣一位出色的女友,還給我講了聖人的事,並告訴我,即使像我這樣古怪、孤僻的人,也並不孤獨,也不是沒人能理解;我不是病理學上的特例,我也有同類,人們能理解我。我還能再見到她嗎?是的,當然,她是可信的,她曾說過:既然承諾了就要兌現。

我在不知不覺中睡著了,睡了四五個小時。醒來的時候已經十點多了,我感到疲憊不堪,衣服全弄皺了。昨天那些可怕的事情仍在我的腦海中揮之不去,但我還活著,充滿了希望,充滿了很多美好的想法。回家後我絲毫沒有感受到昨天回家時縈繞在我心頭的那種恐懼。

在南洋杉上方的樓梯上,我碰到了“阿姨”——我的房東太太,她待人和善,我很喜歡她,不過我平時很少見到她。碰到她讓我有些尷尬,畢竟我當時睡眼惺忪,衣冠不整,頭發也亂糟糟的,胡子也沒刮。我向她道了早安就急著從她身邊走過去。對於我的這種特性——渴望獨處而不想被人注意——以往她都會予以尊重,但今天,擋在我和周圍人之間的那層麵紗似乎被撕開了,或者說我們之間那層屏障被打破了——她停住了腳步,大笑起來。

“是的,”我忍不住笑了,回答道,“昨晚氣氛有點熱鬧,我有些興奮,不想破壞您這裏的家庭氛圍,所以就在旅館裏過夜了。我非常尊重您這裏的清淨和體麵,有時我覺得自己在這裏就像一個異類一樣格格不入。”

“您別取笑我,哈勒爾先生。”

“噢,我不過是在自嘲罷了。”

“您可不能這樣,我不會讓您在我家裏感覺像個格格不入的‘異類’。我希望您過自己喜歡過的生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我這裏住過很多非常值得尊敬的房客,他們都是值得尊敬、出類拔萃的人物,但相比他們,您更安靜,對我們的打攪也更少。好了,您現在要不要喝杯茶?”

我沒有拒絕,跟她去客廳裏喝茶。客廳裏掛著漂亮的畫像,擺著精美的家具,還有一些珍貴的古董。我們聊了一會兒,盡管這位好心的女士並沒有問我,但她對我的生活和想法有了一些了解。她聽我講話的時候,既帶著尊重,又帶著一種仁慈的寬厚——她不會對我的每句話都較真,她明白,一個聰明女人不必對男人的怪癖完全當真。我們還談到了她的侄子。在隔壁房間裏,她給我看了他利用業餘時間組裝的機器——一台無線電收音機。這個勤勞的年輕人被無線通信的理念深深吸引,一天晚上他坐在那裏費心費力地組裝這樣一台機器;他對技術之神頂禮膜拜,技術之神在數千年之後終於發現並以一種極不完美的方式描繪出了這樣一些東西——每個嚴肅的思想家早就知道這些東西,並以更巧妙的方式利用它們。我們談起這件事,是因為房東太太有些虔誠,她並不反對討論這類事情。我告訴她,古印度人已經充分認識到,所有的力量和行為都是無處不在的。就聲波而言,技術隻能使人們認識到這一真理的一小部分,因為它設計出了一種目前還非常不完善的接收器和發射器。然而,這一古老知識體係的精髓,即時間的非現實性,迄今為止還沒有引起技術人員的注意。當然,它最終也會被“發現”,工程師們會迫不及待地著手解決這個問題。他們也許很快就會發現,不僅當前的、目前正在發生的圖像和事件充斥在我們的生活之中——就像現在我們能聽到來自巴黎、柏林、法蘭克福或蘇黎世的音樂一樣——而且曾經發生過的一切也能夠以完全相同的方式被記錄和獲取。也許有一天,無論有沒有電線,有沒有噪聲的幹擾,我們都能夠聽到所羅門王或瓦爾特·馮·德爾·福格爾魏德[21]的講話。我敢說,就像如今的無線電起源一樣,所有這一切隻會讓人類把自己包圍在一個越來越密集的網絡之中,這個網絡充滿了供人消遣、毫無意義的狂熱活動,從而使人們放棄了他們真正的自我和命運。不過,我並沒有以我平常那種蔑視和怨恨現代與科技的語調來滔滔不絕地談論這些熟悉的話題,而是以一種俏皮的、開玩笑的方式來談論它們。阿姨笑了,我們一起坐了大概有一個小時,心滿意足地喝茶、聊天。

雖然在等待約會的那幾天裏,我從沒懷疑過我的朋友會信守諾言,但當那天真的到來時,我還是非常激動、忐忑不安。在我的一生中,我從來沒有像那天這麽急不可耐地等待夜幕的降臨。雖然我內心的急躁和緊張幾乎讓我無法忍受,但同時它們也給了我一種奇妙感覺。對我這樣習慣了清醒的生活,長久以來無牽無掛、無欲無求的人來說,這樣的等待與期盼是一種難以想象的、新鮮而美好的體驗。那天,我一直處於極度不安、焦慮和熱切期待的狀態;焦急地來回踱步,想象我們的相遇、我們的談話以及當天晚上可能發生的任何事情;為這次約會刮胡子、精心地梳妝打扮(特別小心地穿上新襯衫、戴上新領帶、係上新鞋帶)——所有這一切都美妙無比。這個神秘而出眾的姑娘是誰,她是怎麽跟我搭上關係的,對此我並不關心,因為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出現了——奇跡發生了,我再次發現了一個“人”,對生活又萌發了新的興趣。現在我關心的是如何讓這段關係繼續下去,在這顆星星巨大的磁引力下,始終追隨它。

我把蘭花遞給她時,她高興地笑了:“你真好,哈裏。你想送我一件禮物,對吧,但又不知道該送什麽。你不知道送我禮物會不會顯得太唐突,會不會冒犯我,所以最後你選擇了蘭花,隻是一些花,不過可能很貴。好吧,我謝謝你,但我得順便告訴你,免得你心中疑惑,我並不是想讓你給我買禮物。我是可以靠男人謀生,但我可不想被你養著。看看你!你真是變了,變得我都快認不出你了。前幾天,你看起來就像剛從絞架上解下來似的,而現在,你幾乎又變回了一個人的模樣。對了,你執行我的命令了嗎?”

“什麽命令?”

“你這麽健忘嗎?我的意思是,你現在會跳狐步舞了嗎?你說過你最想做的就是接受並服從我的命令。你還記得嗎?”

“是的,我當然記得,而且會一直堅持這一點。我是認真的。”

“可你還是沒有學跳舞?”

“什麽!這麽快?幾天之內可以學會嗎?”

“當然。你可以一小時學會狐步舞,兩小時學會波士頓舞。探戈舞耗時較長,不過你完全用不著學它。”

“可現在我得先知道你的名字!”

她默默地看了我一會兒。

“也許你能猜出來。如果你能做到,我會非常高興的。注意力集中些,好好看著我。難道你沒注意到有時我的臉看起來像男孩嗎?比如現在?”

確實。現在我仔細看著她的臉,不由得感覺她是對的。那的確是一張男孩臉。我盯著她的臉,看了一分鍾。她的臉似乎在對我說話,讓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我當時的朋友,他的名字叫赫爾曼。有那麽一會兒,她似乎完全變成了那個叫赫爾曼的男孩。

“如果你是個男孩,那你應該叫赫爾曼。”我驚訝地回答。

“誰知道呢?也許我隻是男扮女裝而已。”她開玩笑地說。

“你叫赫米奧娜?”

她點了點頭,我很高興自己猜對了。這時湯端了上來,我們開始用餐,她開心得像個孩子。她身上所有讓我喜歡和著迷的東西中,最獨特、最富有魅力的是,她能夠完成從嚴肅認真到活潑有趣的快速轉變。然而,她仍然能保持自我,就像在這方麵有天賦的孩子一樣毫無壓力。這會兒她展現出了活潑有趣的一麵,拿狐步舞跟我打趣,甚至還趁我不注意在桌子底下用腳碰了我一下。她對飯菜讚不絕口,說我肯定費了好大勁才把自己打扮得這麽體麵,但還是有很多不足之處。

“哦,這一切都在於你自己啊。難道你不明白嗎,博學的朋友?你喜歡上了我,覺得我很重要,因為我對你來說就像一麵鏡子,因為我身上的某種東西會理解你、回應你。事實上,所有的人都應該像這樣,互相成為彼此的鏡子,相互回應、彼此適應,但問題是,像你這樣的人實在太古怪了。你很容易被引入歧途,被蠱惑,認為自己再也無法看到或讀懂別人眼中的任何東西了——所有這一切都與你無關。當一個像你一樣的怪人突然又發現一張臉確實在看他,而且他從那張臉上感覺到了某種類似於回應和親和力的東西時,他當然會感到高興。”

“你什麽都知道,赫米奧娜。”我驚訝地喊道,“情況就是你說的那樣。可是你和我完全不一樣!你我正好相反,畢竟,你擁有我缺少的一切。”

“在你看來是這樣,這很好。”她簡短地說。

這時,她的臉上掠過一層嚴肅的烏雲。對我來說,這張臉就像一麵魔鏡。突然間,她滿臉隻剩下嚴肅悲淒的神情,仿佛是從一張麵具上的空洞深邃的眼睛裏流露出來的。接著,她緩緩地說道,仿佛那些詞是從她嘴裏一個一個摳出來似的:

“親愛的,別忘了你對我說過的話。你讓我給你下命令,說任何命令你都樂意服從。不要忘記這些話!小哈裏,你得知道,正如你覺得我的臉對你有回應,我內心有某種東西在迎合你,給予你信心,我對你也有著完全相同的感覺。最近我看見你走進黑鷹酒吧,那麽疲憊、心不在焉,就像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一樣,我立刻感覺到:這個人會聽我的話,渴望我對他發號施令。而我也正打算這麽做。因此,我上前跟你搭話,我們進而成了朋友。”

她說這些話時非常誠懇,就好像這些話是從她靈魂深處湧出的一樣,其力量之大使我無法完全理解其含義。我想讓她平靜下來,讓她將注意力從這個問題上移開,但她眉毛一揚,完全忽視我的意圖,並且還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後用一種冰冷的語氣繼續說:“我告訴你,孩子,你最好信守諾言,否則你會後悔的。你會從我這裏得到許多命令並服從它們——這些命令非常吸引人,非常令人愉快,因此你會非常高興地服從它們。最後,哈裏,你還要執行我的最後一道命令。”

“我會的。”我說道,已經部分遵從了她的意誌。“你最後的命令是什麽呢?”我問。我已經預感到她的命令了,天知道為什麽。

她顫抖著,似乎正慢慢地從深深的恍惚中醒來。她的眼睛一直盯著我。突然,她的心情變得更加陰鬱。

“明智的做法是不告訴你。但這次我不想明智了,哈裏,我想告訴你,你仔細聽著。這件事你會聽了又忘,它會讓你笑,讓你哭。記住,小夥子。我們要下大賭注——這是一場生死攸關的賭局,小兄弟,我想在我們開始之前就亮出我的底牌。”

“你喜歡我,”她接著說,“原因我已經說過了,那是因為我打破了你的孤立,在你快要下地獄的時候給了你一根救命稻草,讓你重煥生機。但我對你的要求可不止這些,還有更多。我要讓你愛上我。不,先別急著反駁我,讓我說下去。我能感覺到你很喜歡我,你很感激我所做的一切,但你並不愛我。我想讓你愛上我,畢竟,這是我的工作:讓男人愛上我,我就是靠著這個來謀生的。但你要記住,我這麽做並不是因為我覺得你較之於其他人更有魅力。我並不愛你,哈裏,就像你不愛我一樣。但我需要你,就像你需要我一樣。你現在需要我,此時此刻正需要我,因為你迫切需要有人把你推到水裏,讓你起死回生。你需要我來幫你學習如何跳舞,如何笑,如何生活。但我需要你做的是一件很重要、很美好的事情,不過不是今天,而是以後。當你愛上我的時候,我會向你下達最後的命令,你必須服從,這對你和我都是好事。”

她把水瓶裏那株泛著綠色脈紋的紫褐色蘭花稍稍提了提,低下頭,湊近它,盯著它看了一會兒。

“這對你來說並不容易,但你會做到的。你會執行我的命令,你會殺了我。這就是我想要的。別再問我任何問題了。”

她仍然凝視著蘭花,陷入了沉默。她的臉放鬆了許多,就像花蕾展開的花瓣一樣,所有的壓力和緊張都消失了。突然,她的嘴唇露出了迷人的微笑,而她的眼睛似乎還是一片茫然,仍保持著呆滯的狀態。這時,她搖了搖長著男孩子氣卷發的腦袋,喝了一口水,這才想起我們是在餐廳裏,是來享用晚宴的,於是興致勃勃地大吃起來。

她這篇可怕的演講,我一字一句聽得清清楚楚,甚至在她說出“最後的命令”之前,我就已經猜到了,我不再對她的那句話“你會殺了我”感到恐懼。她說的每句話聽起來都很有說服力,都注定會發生。我毫無反抗地接受了這一切,然而,盡管她講述這一切時態度嚴肅得有些可怕,但這些話並未讓我覺得完全真實或嚴肅。我內心的一部分完全沉迷於她的話語,並對此深信不疑;而另一部分則英明地點了點頭,敏銳地注意到,即使是如此聰明、理智和自信的赫米奧娜也會有天馬行空的幻想,也會有意識並不完全清醒的時候。她剛講完這些話,整個場麵就籠罩在這樣一種氣氛中——她的這些話並不現實,也不具有任何效力。

“這麽說,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我問道,神情仍有些恍惚,而她卻又笑了起來,忙著切她盤子裏的烤鴨。

“當然。”她不屑一顧地點了點頭,回答說,“不過說夠了,該吃飯了。再給我點份蔬菜沙拉,哈裏,乖孩子。你怎麽了,沒胃口嗎?我覺得,所有那些對別人來說與生俱來的事情你都得好好學學,甚至包括吃飯這樣的事情。比如,你瞧,這是鴨腿,孩子,將這誘人的淺色腿肉從骨頭上剝下來就是一件樂不可支的趣事。你得品味這一過程帶來的興奮,並對此心懷感激,就像戀愛中的男人第一次幫女友脫下外套時的舉止一樣。你明白了嗎?沒有?你真是個傻孩子。注意了,現在我給你一塊美味的鴨腿,然後你就明白了。來,張開嘴。哎,你可真夠傻的!我不知道,現在他偷看了別人一眼,害怕他們看到自己伸嘴從我的叉子上叼走一塊肉!小家夥,別擔心,我不會讓你難堪的。但如果你在享受快樂之前還需要得到別人的許可,那你可真成了可憐鬼了。”

剛才的場景似乎越來越脫離現實了,有誰能想到,就在幾分鍾前,她那雙眼睛還那麽嚴肅、那麽可怕地盯著我。唉,在這方麵,赫米奧娜就像生活本身一樣,永遠變化無常,永遠無法預測。現在她吃著東西,認真地對待鴨腿、沙拉、奶油蛋糕和利口酒。這些食物都值得細細品味,都值得認真評判,都值得充分討論,都值得天馬行空地幻想。每一個被拿走的空盤子都標誌著新篇章的開始。這個女人完全看透了我,她對生活的了解似乎勝過任何智者,她善於像孩子一樣行事,善於應付生活中可能出現的各種局麵,因此,她完全有理由成為我生活方麵的老師。

這是一種最高境界的智慧還是最簡單形式的天真都無關緊要。任何知道如何活在當下的人——像她一樣活在當下,珍惜路邊的每一朵小花,從每一個有趣的瞬間中獲得價值的人——對生活都沒有什麽可懼怕的。像她這樣一個快樂的孩子,有著很好的食欲,對吃喝玩樂抱著如此感興趣的態度,怎麽會盼望自己死掉,怎麽會如此不切實際和歇斯底裏呢?怎麽會是一個如此警覺、精於算計的女人呢?怎麽會如此冷血,故意讓我愛上她然後成為她的奴隸呢?這不可能。不,隻不過她是那種心血**型的人,我不僅能體會到任何出現在她腦海裏的有趣的念頭,而且還能體會到她靈魂深處那種轉瞬即逝的黑暗的震顫。她將這兩種生活過到了極致。

今天僅僅是我第二次見到赫米奧娜,可她已經對我了如指掌,我似乎不可能對她保守住任何秘密。也許她沒有完全了解我的精神生活,也許她在我對音樂、歌德、諾瓦利斯或波德萊爾的興趣方麵無法跟上我的步伐——但即使這一點也值得懷疑,因為對她來說,要做到這一點也許並不難;即使她做不到,可我的“精神生活”還剩下什麽?——我問自己,它不是已經淪為一片廢墟,毫無意義了嗎?但我的其他個人問題和興趣,她都會理解的,這一點我毫不懷疑。很快,我就會和她談論荒原狼,談論那本小冊子,談論那些直到現在都隻屬於我個人的所有事情,那些我從來沒有對任何人提過一個字的事情。我已經迫不及待地開始向她講述這些事情。

“這本小冊子叫什麽名字?”她隨口問道。

“書名叫《荒原狼》。”

“哦,‘荒原狼’,太棒了!這就是你嗎?你就是荒原狼?”

“是的,我就是荒原狼,一個半人半狼似的動物,或者我自以為我是。”

她沒有回應。當她熱切地注視著我的眼睛,審視著我的雙手時,有那麽一會兒,她臉上又顯露出先前那樣嚴肅的神情和陰鬱的熱情。我覺得我能猜到她此時的想法:我身上的狼性是否足以執行她“最後的命令”。

“這當然隻是你的幻想,”她說著,又恢複了歡快的樣子,“或者,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將它看成是一種詩意的幻想。不過,你這麽說也是有道理的。你今天不是狼,但那天你走進舞廳的時候,看起來就像個僵屍,你身上確實有野獸的影子。這正是你吸引我的地方。”

她一定是想到了什麽,因為她突然停頓了一下,然後似乎很震驚地補充道:“‘野獸’和‘猛獸’這類的詞聽起來不合適,我們不應該那樣談論動物。我承認它們有時看起來很恐怖,但它們比人類更真實。”

“更真實?你為什麽這麽說呢?”

“這麽說吧,隨便什麽動物,貓、狗、鳥,甚至動物園裏那些漂亮的大型動物,比如美洲獅或長頸鹿,你都會注意到,它們是那樣的真實:沒有任何一種動物會因為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或該如何表現而不知所措,它們不想刻意去展示什麽,它們不是在演戲,它們呈現給人的是自己的本來麵貌,就像石頭和花朵,或者天上的星星。你明白了嗎?”

我明白了。

“動物通常都是悲傷的,”她接著說,“如果人們感到非常悲傷並不是因為他們牙痛或丟了錢,而是因為他們在某個時刻洞悉了一切——整個生活的真實麵目,那麽這個時候,他們看起來就有點像動物,他們的悲傷就會比以往更真實、更生動。請相信這一點。我第一次見到你時,你就是這個樣子,荒原狼。”

“那麽,赫米奧娜,你對那本描寫我的小冊子怎麽看?”

“哦,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種把時間都花在思考上的人。我們改天再談吧。你可以先把它給我讀一讀。不,等等,如果我還有時間讀書的話,請給我一本你自己寫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