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1

她要了杯咖啡,有一會兒似乎心不在焉,但隨後——她顯然思索了一番,得出了一些令人滿意的結果——突然朝我微笑。

“嘿,是這樣,”她高興地叫道,“現在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麽來了?”

“我剛才說的狐步舞。我一直在想這件事。告訴我,你有沒有房間能讓我們倆時不時地在裏麵跳上一個小時的舞?房間不必很大,小一點也可以,但你要確保我們跳舞的時候,樓下沒人因為天花板的震動而上來大吵大鬧。如果有的話就好了,那樣的話,你在家就可以學跳舞了。”

“是的,”我不好意思地說,“在家裏學就更好了,但我認為跳舞得有音樂伴奏。”

“當然。聽著,你可以自己買些音樂,那樣的話,你最多隻需要支付一個女舞蹈老師的學費。我可以當你的舞蹈老師,這樣你連學費都省了。那樣的話,我們隨時都有音樂伴奏,而且還可以把留聲機留著。”

“留聲機?”

“是的,當然。你可以買一台小型留聲機,再買幾張舞曲唱片……”

“太棒了!”我叫道,“如果你真的教會我跳舞,那麽我可以將留聲機送給你作為酬勞,怎麽樣?”

雖然我說得很堅決,但並不是發自內心的。我無法想象在我那堆滿書籍的書房裏放著這樣一台我完全不喜歡的設備;另外,關於跳舞我也有很多不同的看法。我曾想過,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可以試一試,盡管我告訴自己,我現在已經太老了,身體太僵硬了,可能學不會了。然而,對我來說,像這樣直接開始,有點太快太突然——這種方式並不適合我。我內心的一切都在抵製這個想法:作為一個挑剔的音樂老行家,我一向不喜歡留聲機、爵士樂和各種現代舞曲。在我的房間裏,在我的庇護所裏,在我那“思想家的巢穴”裏,在我那放著諾瓦利斯和讓·保羅的書籍的房間裏,讓我容忍美國流行音樂的聲音,並伴著它們跳舞,這簡直是太難了。但要求我這麽做的不是別人,而是赫米奧娜,她的職責就是對我發號施令,而我的任務就是服從。我服從她,我當然服從她。

第二天下午,我們相約在一家咖啡館見麵。我到達那裏時,赫米奧娜已經坐在那裏喝茶了。她微笑著讓我看一張報紙——她在上麵發現了我的名字。那是一種反動報刊,來自我的祖國,經常發表一些誹謗我的文章。戰爭發生時,我一直呼籲反對戰爭;戰爭結束後,我偶爾會號召人們保持冷靜和耐心,表現出人道主義,進行自我批判,同時與日益猖獗的、盲目和肆無忌憚的民族主義仇恨運動做鬥爭。現在又有人在該報紙上攻擊我了,文章寫得很糟糕,一部分是編輯自己寫的,一部分是從報紙上已經發表的諸多類似的文章中抄襲拚湊出來的。眾所周知,那些人思想陳舊,試圖捍衛已經過時的意識形態。沒人寫得比他們更糟糕,沒人比他們更粗製濫造。赫米奧娜從這篇文章中得知,哈裏·哈勒爾是個害群之馬,是一個對祖國毫無忠誠可言的可憐蟲,毫無疑問,隻要他這樣的人或他這樣的思想還被容忍,隻要國家的年輕人被教育去接受感性的人道主義思想——而不被灌輸這樣的思想,而不想對不共戴天的敵人[22]進行戰爭報複——那麽祖國就一定會陷入非常糟糕的境地。

“這是你嗎?”赫米奧娜指著我的名字問道,“如果真的是你,哈裏,看來你樹敵還真不少啊。你會不會很苦惱?”

我讀了幾行,還是老一套。多年來,我對每一句誹謗我的陳詞濫調都很熟悉了,我對它們已經深感厭惡。

“不,”我說,“我並不苦惱,我早就習慣了。我曾幾次表達過這樣的觀點:所有的國家以及個人,都不應該徹夜難眠地執著於此類錯誤的政治問題——究竟誰是有罪的一方,而應該深刻地反省,由於他們的錯誤,由於他們的陳規陋俗,由於他們沒能及時采取行動,他們要為戰爭和世界上所有其他的不幸承擔一定的責任。我認為,隻有這樣才能避免下一次戰爭。當然,他們不能原諒我這麽說的原因是他們自己是完全無辜的。德國的皇帝、將軍、大企業家、政治家、報紙,他們任何一個人都無可指責,他們所有人都是無辜的!要不是有一千多萬人被屠殺而長眠於地下,你可能會以為世界一切安好。聽著,赫米奧娜,像這種整篇都在誹謗我的文章即使無法令我惱怒,但有時確實讓我難過。我的德國同胞中有三分之二的人閱讀這種報紙,一天到晚看到的都是這種充滿了刺耳腔調的文章。他們每天都在受人擺布,被訓誡,被煽動,被別有用心的人點燃了他們內心的不滿和憤怒之火。其目的和結果隻有一個:挑起一場新的戰爭——這場戰爭可能會比上一場更可怕。所有這一切都顯而易見,任何人隻要思考一個小時就能得出這樣的結論。然而,沒人想避免下一場戰爭,沒人想讓自己和孩子免受一場可能導致數百萬人死亡的血腥屠殺。即使避免戰爭的代價小得可憐——僅僅是反思一個小時,審視自己的內心,捫心自問,對自己參與的這場世界大混亂和大罪惡,他們究竟要負多大責任——他們也沒人願意這麽做!因此,悲劇還會重演,局麵已經無法挽回,成千上萬的人將狂熱地為下一場戰爭做準備。在我意識到這一點之後,我整個人都麻木了。我已經沒有祖國,沒有理想了,所有這一切都隻是那些紳士們為準備下一場屠殺而粉飾的門麵。思考、述說或書寫任何人道主義的東西都已經毫無意義了——僅僅依靠兩三個人這麽做根本無法改變人們的想法,因為有成千上萬的報紙、雜誌、演講、公開或秘密會議正朝著相反的方向努力,並不斷地接近目標。”

赫米奧娜富有同情心地聽著。

“是的,”她開口說道,“你說得對,我同意你的觀點。當然還會有新的戰爭,不用看報紙就知道這一點。當然,你會為此感到難過,可難過也沒有用。這就好比某些人因為‘人固有一死’這一事實而感到難過,無論他們做什麽來對抗死神,無論他們如何努力都是沒有用的。親愛的哈裏,當你對抗死神的時候,你為之奮鬥的事業永遠是美好的、崇高的、榮耀的、值得尊敬的,反對戰爭的事業也是如此。然而,這樣的事業也總是毫無希望的,無異於蚍蜉撼樹。”

“也許這種說法是對的,”我激動地喊道,“但是,你剛才指出的那些事實——比如,我們注定都會在不久的將來死去,因此對我們來說,一切都變得無所謂了——將整個生命貶低為一種膚淺而愚蠢的東西。那我們該怎麽辦呢?難道我們就該因此而拋棄一切,拋棄我們所有的思想、所有的努力、所有的人性,讓野心和金錢繼續統治我們,喝著啤酒等待下一次總動員?”

赫米奧娜看著我,此刻她的眼神非常特別:既充滿了樂趣、嘲諷、惡作劇和親切,又顯得那麽莊重、博學、無比嚴肅!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非常慈愛地說,“即使你知道鬥爭注定會失敗,這一事實也並不會讓你的生活變得膚淺和愚蠢。可是,哈裏,如果你在為某種美好的事物和理想而奮鬥,並堅信你一定會實現它,那麽你的生活就會淺薄得多。理想就一定要實現嗎?難道我們人類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消除死亡嗎?不,我們活著的目的是害怕死亡,然後再去愛它;正是由於死亡,我們的生命之燭才會在短暫的時間裏燃燒得如此美麗。你是個孩子,哈裏。現在照我說的做,跟我走,我們今天還有很多事要做。我今天不想再為戰爭和媒體煩心了,你呢?”

我肯定也不想啊。

我們一起來到一家樂器店,這是我們第一次在城裏同行。我們在店裏挑選留聲機,試著開關,讓店主播放音樂給我們試聽。當我們看中一台非常合適又物美價廉的留聲機時,我想立刻把它買下來,但赫米奧娜決定再看看。她攔住我,堅持讓我先和她去第二家樂器店,於是我隻好跟她去了那家店,又察看並試聽了各個係列、各種尺寸、各種價格的——從最昂貴的到最便宜的——留聲機。直到這時,她才同意回到第一家店,買下我們剛才看中的那一台。

“你看,”我抱怨道,“我們本可以省去不少麻煩的。”

“你這麽看?也許明天我們會在另一家店鋪的櫥窗裏看到同樣的留聲機,而價格卻便宜二十法郎。更何況,購物也是一種樂趣,所有的趣事都應該細細品味。你還有很多東西要學。”

然後一位腳夫幫我們把留聲機送到了我的住處。

赫米奧娜仔細打量著我的客廳,稱讚了火爐和沙發,試了試椅子,拿起幾本書,在我愛人的照片前站了好一會兒。我們把留聲機放在五鬥櫥上的一堆書中間,然後我們便開始上課。她跳起狐步舞,給我示範了前幾步,然後拉著我的手,開始帶著我跳舞。我順從地嚐試跟上她的腳步,但總是撞到椅子上。我聽著她的命令,但又不明白她的意思。我渴望達到她的要求,同時又顯得那麽笨拙——我總是踩到她的腳。跳完第二支舞,她一頭倒在沙發上,像個孩子一樣笑起來。

“天哪,你的身體怎麽這麽僵硬!你的步伐隻需要像散步時那樣自然就可以了,根本沒必要緊張。我簡直不敢相信,你居然出了一身汗!來吧,我們休息五分鍾。你看,一旦你做到這一點,跳舞就像思考一樣簡單,那樣學起來就容易得多。或許現在你對下麵這群人就不會那麽不耐煩了:他們不願學習如何思考,說哈勒爾先生是國家的叛徒,樂於見到下一場戰爭的發生而不加以阻止。”

一個小時後,她走了。離開時,她告訴我不要擔心,說我下次一定會做得更好。我可不這麽認為,我對自己的愚鈍非常失望。在我看來,這一個小時裏我什麽都沒學到,我不相信第二次我就會表現得更好。不,我完全缺乏跳舞所必需的那些品質:快樂、天真、淡定、熱情。可這一點我不是早就知道嗎?

但是你瞧,下一次確實好了一些,我甚至樂在其中了。課程快結束時,赫米奧娜說我已經學會跳狐步舞了。然而,當她據此就說我第二天得和她一起去餐館跳舞時,我吃了一驚,並強烈反對。她冷冷地提醒我,我曾發誓要服從她,而且她還讓我第二天和她一起到天秤座酒店喝茶。

那天晚上,我坐在家裏,想讀書卻讀不進去,一想到第二天要去跳舞我就害怕。一想到這幅場景——我這個靦腆、敏感、不合群的老人,要去那家沉悶、時髦的爵士樂舞廳,而且還得在什麽舞都不會跳的情況下,當著那麽多陌生人的麵跳舞——我就會感到恐懼。我承認,當我獨自一人在寂靜的書房裏,打開留聲機,隻穿著襪子靜靜地練習狐步舞時,我會嘲笑自己,會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

第二天,天秤座酒店裏有一支小樂隊在演奏,那裏還提供茶和威士忌。我請赫米奧娜吃蛋糕,請她喝酒,以此來賄賂她,但她仍鐵麵無私。

“你今天不是來玩的,你是來上舞蹈課的。”

我硬著頭皮跟她跳了兩三支舞,其間她把我介紹給了樂隊的薩克斯管吹奏者——一位黝黑英俊的年輕人,他來自西班牙或南美洲。她說,這個年輕人會演奏世界上任何一種樂器,會講世界上任何一門語言。看來他是赫米奧娜的好朋友,因為他似乎很了解她。他麵前放著兩根大小不同的薩克斯管,他交替著吹奏,同時歡快熱情地用他那炯炯有神的黑眼睛掃視著跳舞的人們。令我吃驚的是,盡管這位英俊的樂師並無惡意,我卻對他產生了某種近乎嫉妒的感覺,這倒不是吃醋,因為我與赫米奧娜之間根本不存在愛情,而更像是一種對友誼的嫉妒。在我看來,這個年輕人根本配不上她特意表現出來的興趣和由衷的尊敬。我麵露不悅,心想,赫米奧娜怎麽會介紹我與這麽奇怪的人認識呢?

接著,不時有人邀請赫米奧娜跳舞。我一個人坐在茶桌旁,聽著音樂,這類音樂我從來都聽不進去。我想,天哪,現在她居然把我帶到了這樣一個地方,還期望我在這裏獲得賓至如歸的感覺:一個對我來說如此陌生和可憎的世界,一個迄今為止我一直竭力避開的世界,一個被我深深鄙視、充滿了遊手好閑之徒和尋歡作樂者的世界,一個擺著大理石桌子、奏著爵士樂、充斥著妓女和商賈旅人的時髦、刻板的世界!我倍感沮喪,一邊喝著茶,一邊盯著舞池裏那故作雅致的人群。這時,兩個漂亮女孩吸引了我的目光,她們倆都跳得很好。我滿懷羨慕地欣賞著她們那輕快而迷人、愉快而自信的舞步。

不一會兒,赫米奧娜回來了,對我很不滿,責備我說,我來這裏不應該板著臉,坐在茶桌旁邊一動也不動。她讓我興奮起來,去跳支舞。我該怎麽回答她呢?說我誰都不認識?這麽做完全沒必要,何況那裏不是有兩個我喜歡的女孩嗎?

我指給赫米奧娜看兩人中更漂亮的那一位,她正好就站在我們不遠處。她有著一頭粗硬的金色短發,一雙豐滿的胳膊,穿著漂亮的天鵝絨短裙,看起來非常迷人。赫米奧娜堅持讓我馬上過去請她跳舞,可我拚命地反對。

“很顯然,我不能!”我沮喪地說,“如果我是個英俊的年輕小夥子,那當然沒問題;可像我這樣一個笨拙的老家夥,連舞都不會跳,她會笑話我的!”

赫米奧娜滿臉輕蔑地看著我。

“別人笑不笑話你,對你來說又有多大損失呢?你可真是個膽小鬼!任何接近女孩的人都有被笑話的風險,這就是你進入遊戲的賭注,所以,不妨去冒這個險,哈裏。即使出現了最糟糕的情況,你頂多也就是被笑話一下而已。否則我怎麽相信你願意服從我的命令呢?”

她態度堅決。於是,當音樂又響起的時候,我忐忑不安地站起來,向那個漂亮女孩走去。

“很抱歉,我已經有舞伴了,”她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我,說道,“不過他似乎還要在酒吧裏待上一會兒。那好,來吧。”

我摟著她的腰,先跳了幾步,她竟然沒攆我走。不過,很快她就注意到,我是個蹩腳的新手,於是她就帶著我跳。她跳得非常好,我完全被她的勁頭感染了。有那麽一會兒,我忘記了所有學過的跳舞的規則,隻是跟隨著她的腳步輕輕舞動。我能感覺到她那緊實的臀部,敏捷而柔軟的雙腿。看著她年輕而容光煥發的臉龐,我向她承認,今天是我平生第一次跳舞。她微笑著鼓勵我,對於我喜悅的眼神和奉承的話語,她的反應出奇得溫柔,不是用語言,而是用她那輕柔迷人的動作,讓我們靠得更近。我用右手緊緊地摟住她的腰,歡快而熱情地跟著她的腿、胳膊和肩膀的動作跳著。令我驚訝的是,我竟然沒踩到過她的腳。當音樂停止時,我們都站在那裏鼓掌;當音樂再次響起時,我便再一次熱情地、迷戀地、全身心地投入到這場儀式之中。

舞會結束後,那位穿著天鵝絨短裙的漂亮姑娘很快就離開了,一直在觀察我們的赫米奧娜突然站在我身邊。

“你注意到了嗎?”她問道,笑容裏充滿了讚許,“你發現了嗎?女人的腿不是桌腿。好了,恭喜你!你現在會跳狐步舞了,謝天謝地。明天我們就開始學波士頓舞,三周後我們可以去環球舞廳參加化裝舞會。”

舞會間歇時,我們回到了座位上。年輕英俊的薩克斯管吹奏者巴勃羅先生也走了過來,向我們點了點頭,坐在赫米奧娜旁邊。他似乎和她非常要好,但我必須承認,我們相處之初,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男人。無論外貌還是身材,他都無可挑剔,但除此之外,我看不出他還有什麽優點。即使是他所謂的多語言能力,看來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成就,因為他根本不怎麽說話,隻會說些諸如“請”“謝謝”“確實”“當然”“你好”之類的詞語,當然,他能用好幾種語言來說這些詞語倒也不足為奇。不,我們的巴勃羅先生幾乎不說話,而且,這位帥氣的紳士也不怎麽思考。他的工作就是在爵士樂隊演奏薩克斯管,他在履行自己的職責時似乎也充滿了愛和**。當樂隊演奏時,他有時會突然拍手,或用別的方式來表達他爆發的熱情,比如他會突然和著音樂的節奏,發出“啊啊”“哈哈”“嗨”之類的叫聲。然而,在其他方麵,他的存在似乎隻是為了通過華而不實的外表來吸引女人:他穿著帶有漂亮領口的新款服飾,打著時髦的領結,手指上戴滿了戒指。對他來說,交談的形式就是跟我們坐在一起,對著我們微笑,看著他的手表,卷著香煙,他在這些方麵顯得非常熟練。他那雙混血兒特有的漂亮的深色眼睛,以及他那烏黑的頭發,處處都散發著那種浪漫的氣質,但這些都掩蓋不了他的問題和想法。近距離觀察後才發現,這位充滿了異國風情的英俊男人隻是個快樂的、有些嬌慣的男孩,他很有禮貌,很討女人喜歡,僅此而已。我和他談論了他的樂器以及爵士樂中的音色。他一定已經意識到,我在音樂方麵是個老手,懂得欣賞,知識淵博,但他根本沒接話茬。當我出於對他的禮貌——更確切地說,是出於對赫米奧娜的禮貌——開始從音樂理論的角度為爵士樂進行辯護時,他隻是毫無惡意地笑了笑,似乎完全無視我的話語,甚至我的存在。我猜他完全不知道,除了爵士樂,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音樂。他人很好,很有教養,他那雙茫然的大眼睛笑得很甜,但他和我之間似乎沒有任何共同之處:任何對他來說重要或神聖的東西對我來說則並非如此,我們來自地球的兩端,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共同語言。可是後來赫米奧娜告訴我的一件事引起了我的關注。她說,那次談話後,巴勃羅要求她無論如何都要小心地對待“那家夥”,因為用他的話說,“那家夥滿臉愁容”。她問巴勃羅為什麽會這樣想,他回答說:“那個可憐的家夥,你看他的眼睛!他不會笑。”

黑眼睛的巴勃羅離開了,不一會兒音樂又響起了。這時赫米奧娜站了起來,對我說:“你現在又可以和我跳舞了。哈裏,你還想跳嗎?”

現在和她跳舞時,我變得更輕鬆了,腳步更自由了,心情也更愉快了,盡管不像和剛才那位女孩跳舞時那樣暢快、忘我。赫米奧娜讓我帶她跳,她像花瓣一樣輕柔,根據我的舞步來調整自己的動作。現在,當我們一起跳舞時,她的身體離我時近時遠,我從中發現並獲得了一種妙不可言的感官享受。她身上散發著女人和愛情的氣息;她的舞蹈也是一首溫柔、曖昧的歌,充滿了甜美的異性**,然而我卻不能自由而沉著地應對這一切,不能完全忘記自我,不能臣服於她。赫米奧娜跟我太親近了,她是我的夥伴、我的姐妹、我的靈魂伴侶。她像我,也像我年輕時的朋友赫爾曼——一個夢想家和詩人,他曾熱情地與我分享思想和精神上的追求和冒險。

後來,當我談到這一點時,她說:“我知道,你不用告訴我。我確實想讓你有一天愛上我,但是別著急,我們目前還隻是朋友。我們希望成為親密的朋友,因為我們已經認識到彼此是什麽樣的人。現在讓我們互相學習,一起玩耍。我要帶你去看我的小劇場,我要教你跳舞,教你變得快樂一些,愚蠢一些;而你要向我講述你的思想和你的一些知識。”

“啊,赫米奧娜,我沒什麽可講的,很顯然你知道的比我多。你真是個了不起的人,小姑娘。你了解我的一切,你在各個方麵都比我要先知先覺。我對你還有什麽意義嗎?你一定覺得我很無聊吧?”

她低頭看著地麵,眼神變得陰鬱。

“我不喜歡聽你這樣講話。想想你第一次遇見我的那個夜晚——你一直過著痛苦的生活,與世隔絕;你精疲力竭,陷入了絕望。就是在那個時候,我成了你的朋友。你想,為什麽我那時能夠理解你,能夠認識到你是什麽樣的人呢?”

“為什麽,赫米奧娜?請告訴我。”

“因為我和你一樣孤獨,和你一樣無法去熱愛和認真對待生活、他人以及我自己。你知道,總有這樣一些人,他們對生活要求很高,卻很難接受生活的愚蠢和粗鄙。”

“你!你!”我驚叫道,“我了解你,我的朋友,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你,但你對我來說仍是個謎。你從容自如地應對生活;你對小事,對生活中微不足道的樂趣都抱有一種令人欽佩的敬意。你對生活的藝術已經爐火純青,怎麽可能遭受生命之苦,怎麽可能絕望呢?”

“我並不絕望,哈裏。可是,遭受生活之苦,哦,是的,我確實有過這樣的經曆。你很驚訝我不快樂,因為,我畢竟會跳舞,精通於生活的表層。而我呢,親愛的朋友,我同樣感到驚訝,驚訝於你對生活如此失望,因為你畢竟對生活中最美好、最深刻的東西——思想、藝術和精神——都了如指掌。這就是我們彼此吸引、誌趣相投的原因。我要教你跳舞,教你玩樂,教你微笑,教你不知足;我要向你學習如何思考和了解事物,同樣也包括不知足。難道你不知道我們倆都是魔鬼的孩子嗎?”

“是的,我們都是魔鬼的孩子。我們就是魔鬼——那是我們的精神和思想——它那不幸的孩子。我們已經脫離了自然,在虛空中遊**。但是現在我想起來了,在我給你講過的《荒原狼》這本小冊子中,有一個段落提到,如果哈裏認為他是由兩個靈魂或兩種人格組成的,那麽這隻是他的想象,是虛構出來的。書上說,每個人都是由十個、百個、千個靈魂組成的。”

“我非常喜歡這段話,”赫米奧娜叫道,“比如說,你在精神方麵是非常發達的,但另一方麵,在生活中所需的各種小技能方麵,你就落後了。思想家哈裏已經一百歲了,但舞蹈家哈裏出生還不到半天。他才是我們現在需要撫養的人,還有他所有的小弟弟們,他們都和他一樣又小又笨,還沒有長大。”

她看著我,麵帶微笑,然後換了一種語調,平靜地問道:

“那麽,你覺得瑪麗亞怎麽樣?”

“瑪麗亞?她是誰?”

“就是和你跳舞的那個漂亮女孩,她真的非常漂亮。據我觀察,你有點愛上她了。”

“那麽,你認識她嗎?”

“嗯,是的,我們彼此非常熟悉。你真的那麽在乎她嗎?”

“我喜歡她,她對我蹩腳的舞技表現得很寬容,對我很體貼,這一點讓我很開心。”

“好吧,不會僅此而已吧?!你應該對她殷勤一些,哈裏。她很漂亮,舞也跳得很好;而且你也愛上她了,不是嗎?我想你會成功的。”

“啊,我可不敢奢望。”

“現在你有點言不由衷了。我當然知道,在廣袤世界的某個角落,你有一個情人,你每半年見她一次,但一見麵就會爭吵不休。你對這個奇特的女朋友可真好,還忠誠於她,不過恕我直言,我不會把整件事看得那麽認真。而且,我懷疑你把愛情看得過於嚴肅。當然了,你可以那麽做,你盡可以按自己心目中的理想方式去愛,這是你的事,我管不著。我的任務就是讓你學會更好地掌握生活中簡單的小技能和小遊戲,在那些方麵,我是你的老師——比你理想中的情人更好的老師,你可以相信這一點!過了這麽久,荒原狼,你現在迫切需要的是,再次和一個漂亮女孩同床共枕。”

“赫米奧娜,”我痛苦地叫道,“你看看我,我已經老了!”

“不,你還沒老,你還隻是個小男孩。你懶得學跳舞,現在學又嫌太晚了;同樣,你也懶得談情說愛。作為一個理想的、悲劇式的情人,你能夠表現得很出色,我對此毫不懷疑。我的朋友,你本來就具備這種能力,但現在你得學著用正常人的方式去愛。你看,我們已經有了一個很好的開始,很快你就能在舞會上縱情馳騁了,但你得先學會波士頓舞。我們明天就開始,我三點鍾到你那裏。對了,你覺得這裏的音樂怎麽樣?”

“棒極了。”

“你看,你在這一點上也取得了進步,學到了一些新東西。在此之前,你都無法忍受這些舞曲和爵士樂,覺得它們對你來說不夠嚴肅或深刻,但現在你已經意識到,根本沒有必要過分認真地對待這樣的音樂,但它們確實可以給人帶來歡樂。另外,如果沒有巴勃羅,整個樂隊將一無是處,是他引導了這支樂隊,給它帶來了一些**。”

就像留聲機破壞了我清心寡欲的、知性的學習氛圍一樣,陌生的美國舞曲也侵入了我精致的音樂世界,對它產生了一種令人不安的,甚至是破壞性的幹擾,因此,新的、可怕的、破壞性的元素強行闖入了我的生活——迄今為止,我的生活仍有著如此清晰的定義,它與外界仍嚴格地隔離著。《荒原狼》小冊子中闡述的、並得到赫米奧娜認可的“千個靈魂”的學說是正確的。除了所有的舊靈魂之外,每天都有一些新的靈魂在我身上出現,它們都吵吵嚷嚷,提出各種要求。現在我清楚地意識到,我對以前的自己有一種錯覺。我曾經認為,隻有我碰巧擅長的那些少數技能和活動才是正當合理的。我畫了一幅哈裏的畫像,過著哈裏的生活,事實上,他隻是一個受過精心訓練的文學、音樂和哲學方麵的專家。我的其餘部分,所有其他的技能、本能和追求的混亂組合,都讓我覺得是一種負擔,都被貼上了“荒原狼”的標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