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如果有一天,這位表現出幽默能力和天賦的荒原狼,能夠在他私人地獄的一片混亂中調製並提煉出這種神奇的藥劑,那麽他就會得救。在許多方麵,他仍然缺乏實現這一目標所需的條件。然而,可能性和希望仍是存在的。任何喜歡他並關心他幸福的人,都希望他以這種方式找到救贖。這樣一來,他也許會永遠被禁錮在中產階級範圍內,但他的痛苦將會變得容易忍受,而且肯定會卓有成效。他對中產階級世界的愛恨情仇將不再受感情因素的影響,他心目中與這個世界緊密相關的恥辱再也不會時時折磨他。

為了做到這一點,甚至為了最終有能力進入外太空,荒原狼需要麵對自己,需要審察自己內心的混亂,並完全具備自我意識。到那時,他就會看到,他那備受懷疑的生活完全不可改變。在未來,他再也無法一次又一次地從自己本能的地獄中逃脫出來,進入充滿感性的哲學慰藉之中;另一個方麵,他也無法從他那盲目而狂熱的狼性中尋求庇護。人和狼將被迫在沒有佩戴扭曲情感麵具的情況下認出對方,直視著對方的眼睛。然後,他們要麽爆發,然後永遠分道揚鑣,荒原狼從此便不複存在;要麽在幽默的光芒之下順理成章地締結一段姻緣。

也許有一天,哈裏會得到後者那樣的機會。也許有一天,他會了解自己,無論是通過什麽方式——通過擁有我們的一麵小鏡子,或者通過遇到不朽者,或者通過在我們的一個魔術劇院裏找到可以將自己從深受困擾的精神狀態下解救出來的東西……一千個這樣的機會在等著他,因為他所處的困境,這些機會將不可抗拒地被吸引在他周圍。所有這些處於中產階級邊緣的外來者,他們生活和呼吸的這片天地充滿了神奇的機會,且他們很容易得到這種機會。

即使哈裏不可能有機會讀到這篇關於他內心世界的傳記,荒原狼也很清楚這些事情。他能感知到自己在宇宙中的位置;在內心深處,他對不朽者並不陌生;他隱約地意識到並害怕與自己發生衝突的可能性。盡管他知道那麵他迫切需要去看的鏡子確實存在,但一想到要去看它,他的內心就充滿了致命的恐懼。

在結束我們的研究之前,還有最後一個不切實際之處需要澄清,一個根本性的錯覺需要糾正。所有的“解釋”,所有的心理分析,所有對於理解的嚐試都依賴於理論、神話和謊言的支持。在可能的情況下,任何正直的作家都不應通過隱瞞這些謊言來粉飾自己的描繪。如果我說有上下之分,那麽這本身就是一個需要解釋的說法,因為上下隻是作為抽象思維的對象而存在,這個世界本身並沒有上下之分。

因此,開門見山地說,“荒原狼”也是一個幻覺。如果哈裏覺得自己是狼和人的混合體,認為自己是由兩個敵對和衝突的個體組成,那隻是一種簡化了的說法、一個神話。哈裏可不是那種人。當我們試圖把他理解成一個真正的混合體——一匹荒原狼時,我們似乎接受了他自己編造並信以為真的故事——我之所以接受這個謊言,為的是讓自己更容易被理解。接下來,我們應該做的是盡力讓這個謊言得到澄清。

為了更好地理解自己的命運,哈裏試圖將自己分裂為狼和人、肉體和思想或精神,這種劃分方法是一種非常粗糙的簡化。這是對現實的扭曲,其目的是對他在自己身上發現的矛盾做出看似合理卻錯誤的解釋,而這種矛盾似乎是他所遭受的巨大痛苦的根源。哈裏在自己身上發現了一個“人”——一個充滿思想、感情、文化、教化和高尚的本質世界;同時,他還在自己身上發現了一匹“狼”——一個充滿本能、野蠻、殘忍、原始和卑劣本質的黑暗世界。不過,盡管表麵上他的本性被明確地劃分為兩個相互敵對的方麵,但當狼和人在某段時間內和睦相處時,他卻能一次又一次地享受快樂時光。如果哈裏在他生命中的每一個時刻,在他所做的、所能感受到的每一件事上,都試圖決定人和狼各自所扮演的角色,他就會立刻陷入困境。那麽,他所有關於“狼人”的精妙理論都將宣告破產,因為世界上絕對沒有任何人——即使是原始的黑人或傻瓜——會如此簡單,簡單到他們的性格可以用兩三個主要因素的總和來解釋。對於哈裏這樣極其複雜的人,如果天真地把他分為狼和人來解釋,就顯得太幼稚了。哈裏不隻是由兩個角色組成的,而是由成百上千個角色組成的。像任何其他人一樣,他的生活不隻是在兩個對立的兩極之間——比如在肉體和思想或精神之間,在聖人和**者之間——而是在千百個對立的兩極之間,在無數個對立的兩極之間。

像哈裏這樣有學問又聰明的人居然把自己看成是“荒原狼”,認為自己可以把內容豐富而複雜的生活濃縮在一個如此簡單、殘忍、原始的公式裏,對此我們不應感到驚訝。人類的思維能力並不是非常發達,即使是最聰明、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也會經常通過扭曲透鏡(裏麵充斥著非常簡單而天真的公式)來觀察世界和自己——大部分是觀察自己!因為似乎所有人生來就有一種難以自製的需求,即把自己想象成一個統一的整體。無論這種錯覺遭受多麽頻繁、劇烈的打擊,他們總能設法修補。法官坐在凶手對麵,看著他的眼睛,瞬間聽到凶手用自己(法官)的聲音說話,並在自己內心深處發現了凶手的所有情感、能力和潛在的行動,但接著又回到原本那個統一的自我。他迅速退回到他想象中的那個身份的軀殼中,再次成為行使職責的法官,判處凶手死刑。當那些才華卓著、神經過敏的人開始領悟到自己有多重視自我時,當他們像每一位天才那樣,看穿了統一人格的錯覺,感到自己是多麵的,是多個自我的組合時,他們隻需要公布這個事實,然後大多數人就會當場把他們鎖起來。接著科學專家被請來給他們診斷,將他們確診為精神分裂症,從而確保其他人類永遠不會聽到這些不幸的人對於真相的呼喊。既然如此,我們有什麽必要去聲嘶力竭地表達那些不言而喻的真理呢?——稍微有點思想的人都能夠認識到這些真理,而且它們還不為社會所接受。——如果有些人用一個更廣泛的雙重個體取代想象中的自我單一個體,那麽他們已經近乎天才了,或者至少可以說他們是有趣的例外。然而,事實上,沒有任何自我——即使是最天真的自我——是一個統一個體。相反,它是一個極其多樣化的世界,一個微型的宇宙,一個不同形式、不同狀態、不同發展階段、存在不同遺留物和可能性的混亂世界。然而,所有人都努力把這種混亂看作一個整體,並把他們自己當作簡單的、固定的、定義明確的現象來談論。這種錯覺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普遍存在的,是生命的必需,甚至那些最高層次的人也無法避免,就像吃飯和呼吸一樣。

這種錯覺建立在某種直白的比喻之上。每個人,就肉體而言,都是一個單一個體;就靈魂而言,卻不是。傳統的文學也是如此,即使是最複雜的文學創作,它的人物表麵上也是完整的、統一的。在我們所知的文學種類中,最受專家和鑒賞家推崇的是戲劇。確實如此,因為戲劇最適合表現多重的自我,或者至少可能這樣做。但隻要外在表象不與這種印象相矛盾,每個個體角色都被刻意地描繪成一個整體,因為他或她不可避免地被裹在一個獨特的、統一的和完整的軀體裏。當然,這也解釋了為什麽在美學上,天真的法官最重視所謂的角色扮演——出現在這個舞台上的每個人物都是一個相當獨立和特征鮮明的個體。隻有當一些人開始逐漸明白這種美學方法可能是粗略和膚淺的,他們才意識到把古希臘的美學概念應用到我們偉大的劇作家身上是錯誤的。雖然它們很精彩,但它們不是我們生而有之的創作方式。希臘思想家曾勸說我們采用這些概念,他們以有形的肉體為出發點,成為創造個體自我或人物真正的始作俑者。這個概念在古印度的文學作品中是完全沒有的,印度史詩中的英雄並不是單一的人物,而是一係列人物交織在一起的化身。在我們現代世界中也存在著一些文學作品,盡管其作者可能並沒有意識到這一事實,但他們試圖透過個體人物性格的麵紗來描繪人物的複雜性和多樣性。任何想要欣賞這種描述方法的人,都必須下定決心——如果他們願意這麽做的話——避免將作品中的人物看作是單一個體,而是把他們看作是作者思想的一個更高層次統一體的各個部分、各個方麵、各種特征。例如,任何以這種方式思考歌德的《浮士德》的人,都會把浮士德、靡菲斯特、瓦格納以及所有其他人物統一起來,成為一個超級人物。隻有在這種更高層次的統一體(超級人物)中——而不是一個個的單一人物——我們才可能領會到一些作品的真正靈魂。當浮士德說出這句話時——每一位教師都會將這句話掛在嘴邊,它往往令那些庸俗之人欽佩不已——“啊,我的心裏住著兩個靈魂!”他忘了靡菲斯特以及其他許多靈魂了,它們也同樣是他的一部分。我們的荒原狼同樣認為他的心裏承載著兩個靈魂(狼和人),因而感到痛苦不堪。事實上,盡管一個人的心和肉體永遠隻有一個,但它所能容納的靈魂,卻不止兩個或五個,而是無數個。一個人就像千百層皮組成的洋蔥,就像由無數線條組成的織物。古代的亞洲人對此有著確切的認知,瑜伽中就有一種揭露對人性錯覺的精確方法。然而,人類卻以各種滑稽的方式維持這種錯覺。千百年來,印度一直不遺餘力地揭露這種錯覺,但西方不遺餘力地支持和強化這種自我錯覺。

如果我們從這個角度來考慮荒原狼,我們就會明白,為什麽他可笑的雙重自我意識會使他遭受如此多的痛苦。他像浮士德一樣,認為一顆心容不下兩個靈魂,它們會把這顆心撕成碎片。然而,事實恰恰相反,它們太少了。哈裏試圖通過這樣一個原始的印象來理解它,這對他可憐的心靈造成了很大的扭曲。哈裏也許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但他的行為像個野人——比如一個連數數都不會的野人。他稱自己的一部分是人,另一部分是狼,他認為這就是故事的結局,這就是所有的可能性了。他把自己身上所有智慧的、高尚的、文明的東西都裝進了“人”的那一半,而把所有本能的、野蠻的、雜亂無章的東西都裝進了“狼”的那一半。然而,在現實生活中,事情並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麽簡單,也不像我們所使用的那些傻瓜的癡言妄語那麽粗糙。當哈裏把這種狼的原始模型應用到自己的案例中時,他就是在雙倍地欺騙自己。我們擔心,哈裏靈魂中屬於“人”的部分根本不是人們想象中的人的形象,而他賦予“狼”的部分性格也早已超越了狼的形象。

同所有其他人一樣,哈裏認為他完全清楚人是什麽,然而事實上,他卻一點都不清楚,盡管他經常在夢中或在他難以控製的、其他下意識的狀態中了解真相。要是他能記住這些稍縱即逝的見解、能盡可能地銘記於心就好了。然而,人的形式不是固定的、一成不變的——盡管古希臘人的智者認可其固定性,但他們的主要思想家對此持懷疑態度——而是一種實驗的產物,一種處於過渡時期的生物,他們不過是連接自然與精神的那座危險而狹窄的橋梁。他們內心深處的天性驅使他們走向精神的方向,走向上帝;而他們內心最真摯的渴望將他們拉回自然,拉回母體。人類在這強大的兩極之間搖擺,生活在恐懼和戰栗中。在任何時候,他們對“人”這個詞的理解,無非是大多數受人尊敬的公民所達成的一種短暫協議。在這種慣例下,某些極其粗野的身體欲望被否定,被宣布為禁忌;而一定程度的意識、有教養的行為和去獸性被視為必要條件,文明不僅是被允許的,而且大受提倡。這種慣例下的“人”,像所有中產階級的理想一樣,是一種妥協的產物。這是一種怯懦、天真而狡猾的嚐試,試圖躲避邪惡的原始母親(自然)以及可惡的原始父親(精神)的強大要求,並在兩者之間緩和的中間地帶安家。這就是為什麽傳統公民允許和容忍他們所謂的“人性”,同時又準備把這些“人性”出賣給摩洛克,即“國家”,並不斷地在兩者之間煽風點火。這也解釋了為什麽那些被判定為異教徒的人今天被綁在火刑柱上燒死,而那些被認定為罪犯的人明天被絞死,這麽做隻是為了在後天為他們豎立紀念碑。

“人”不是已經創造出來的個體,而是精神要求我們努力成為的理想形象,是一種遙遠的、我們既渴望又恐懼的可能性。通往它們我們隻能小步邁進,並伴隨著痛苦和狂喜的可怕經曆。而沿著這條道路前進的人,正是那些今天被送上刑台,明天又有人為他們豎立紀念碑的少數人。荒原狼隱約知道所有這些真相。然而,他所稱的自己內心的“人”——與“狼”相對——在很大程度上,不過是體麵的中產階級傳統概念中的平庸之“人”。哈裏本能地意識到要成為一個真正的人應該走哪條路,也就是那條通往不朽的路。事實上,他會時不時地小步向前挪,帶著猶豫,每一步都意味著忍受劇痛和孤立。然而,在他靈魂的深處,他害怕麵對來自精神方麵的最高挑戰:努力成為完整的人,在通往不朽的唯一窄道上冒險前行。他清楚地意識到,這條路會導致更大的痛苦,導致對生活的徹底拋棄,導致最終的犧牲——也許是斷頭台。由於這個原因,即使在道路的盡頭是誘人的獎賞——不朽,他也不願忍受所有這些痛苦,不願以這種方式死去。盡管他比一般的中產階級更清楚成為真正的人需要做什麽,但他仍然對真相視而不見,掙紮著繼續活下去,拒絕承認堅定地執著於自我的概念定會通向永恒的死亡。然而隻有勇敢地麵對死亡,就像蛇蛻皮一樣脫胎換骨,致力於不斷的自我轉變才能最終到達不朽的境界。哈裏在不朽中對他的至愛——比如莫紮特——頂禮膜拜,那是因為他仍然用中產階級的眼光來看待他,像學校老師一樣評價這位作曲家的精湛藝術,稱讚莫紮特具有無與倫比的天賦。哈裏忽視了莫紮特的奉獻精神,忽視了他甘願忍受痛苦的決心,忽視了他對所有中產階級理想的漠不關心的態度,以及他那種忍受極端孤立的能力。在成為“真正的人”的過程中,極端的孤立使得那些人遭受了巨大的痛苦,使得他們周圍的中產階級氛圍變成了宇宙中更稀薄、更冰冷的空氣。這種孤立與耶穌基督在客西馬尼園[10]遭受的孤立如出一轍。

盡管如此,我們的荒原狼至少在自己身上發現了浮士德式的二元性,發現他軀體裏的靈魂並不統一。對他來說,這條漫長的朝聖之旅——理想狀態下的內在和諧——頂多才剛剛開始。他要麽想征服自己的狼性,從而成為一個真正的人;要麽恰恰相反——放棄自己作為人的一麵,以便像狼一樣,那樣他至少生活在一種完整的、不支離破碎的生活中。也許他從來沒有仔細觀察過一頭真正的狼,否則他可能會看到,動物也沒有統一的靈魂或者類似的東西,它們美麗而健壯的軀體裏同樣承載著各種各樣的願望和精神狀態。狼也在受苦,它們也存在於危機四伏的黑暗的深淵。哦,不,當人類試圖“回歸自然”時,他們總是大錯特錯,注定要受苦。哈裏再也不能完全變成狼了,如果他真的變成了狼,他就會意識到,狼也不再是簡單原始的動物,而是複雜多麵的,狼的心中也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靈魂。任何想成為狼的人,都和那個可愛又感性的小夥子一樣健忘——他們唱著“做一個孩子多麽幸福啊”[11]之類的關於幸福快樂的兒歌,渴望回歸自然,回到天真的初始狀態,但他們完全忘記了,孩子絕不是幸福快樂的,相反,孩子也有很多衝突,也有很多充滿矛盾的情緒以及各種各樣的痛苦。

做回狼或者孩子已經不可能了。萬物並非始於天真和單純。所有上帝造作之物,即使表麵上看起來再簡單,都生而有罪,生來就都充滿了矛盾。他們就像被扔進了汙濁的小河,再也沒有逆流而上的機會或希望。通往純真的造物之前的狀態以及通往上帝處的道路,不會倒退,不會通向狼或孩子,而是一直向前,越來越近地走向罪惡,越來越深地引導我們走向“真正的人”。可憐的荒原狼,自殺也不是解決問題的良方。你將不得不選擇一條更漫長、更費力、更困難的道路,成為真正的人。你將頻繁地使你的雙重本性得到倍增,使你本已複雜的本性變得更加複雜。你不會讓你的世界變得更加局限,不會讓你的靈魂變得更加簡單,相反,你會包容越來越多的世界,最終,隨著你的靈魂劇烈地擴展,整個世界都將被包括在你的靈魂裏,直到有一天,也許你到達了終點,這種擴展才得以停止。就那些成功的冒險而言,這是佛陀和所有偉大的人類所走的道路,有些人是有意識的,有些人是無意識的。每一個生命的誕生都意味著與宇宙分離和突破限製,都意味著與上帝隔離,都意味著痛苦的自我更新。回到宇宙,克服個性化的痛苦體驗,獲得上帝般的地位:所有這些都需要靈魂的擴展,使它能夠再次將整個宇宙容納在自己之內。

我們現在談論的不是教育學家、經濟學家或統計學家所理解的人,也不是成千上萬在街道上遊**的人——他們就像數不清的沙粒或被海浪拍打在岸邊的浪花。這種人多幾百萬還是少幾百萬並不重要。它們隻是物質,僅此而已。而我們這裏談論的是理想意義上的人,談論的是成為完整的人的漫長旅途最終所要達到的目標,談論的是真正意義上的人,是不朽者。文學史、世界史總給人一種天才稀少的印象,更不用說報紙了,盡管如此,天才並不像我們通常認為的那樣罕見。在我們看來,荒原狼哈裏擁有足夠的天賦,他將在成為完整的人的道路上冒險前行,而不是稍微遇到點困難就自憐自艾,並以此為借口,回到“我是荒原狼”這種愚蠢的想法上去。

具有這種潛力的人可以求助於荒原狼的形象和“啊,兩個靈魂”這樣的陳詞濫調,這一事實就像他們通常對中產階級事務怯懦的喜愛一樣令人驚訝和沮喪。任何能夠理解佛陀的人,任何對人類經驗的高度和深度有所了解的人,都不應該生活在一個“常識”“民主”和中產階級文化盛行的世界裏。他之所以生活在那裏,完全是因為怯懦。每當他覺得自己被束縛得太過壓抑,每當他那中產階級的狹小房間對他來說太過狹窄時,他就歸咎於“狼”,拒絕承認這一點:狼有時是他身上最好的部分。“狼”是他對自己身上所有野性元素的稱呼。他覺得這些野性元素是邪惡的,危險的,容易使受人尊敬的公民嚇破膽,然而,盡管他自認為是一個心思極其細膩敏感的藝術家,他卻看不到在他身上除了狼,還有更多的動物。並不是所有長著鋒利牙齒的動物都是狼,哈裏的身上同樣還有狐狸、龍、老虎、猿猴和天堂鳥。他無法理解,由於堅持狼的童話,他已經將自己的整個世界——這個充滿可愛與可怕、偉大與渺小、強壯和柔弱的動物的伊甸園——變成了一個令人窒息的監獄。同樣,中產階級傳統的“偽人”正在壓製和束縛他內心的“真人”。

想象一下,某個花園長滿了數百棵不同的樹,數千種不同的花,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水果和草藥。如果園丁所掌握的植物學知識僅僅是區分可食用植物和雜草,那麽他就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花園中十分之九的植物。他會連根拔下最迷人的花朵,砍掉最茂盛的樹木,或者至少會厭惡它們,看輕它們。荒原狼對待他靈魂中的千百種動物也是這樣——他完全忽略了不屬於“人”或“狼”的東西。他認為是“人”的範疇是無窮無盡的——所有懦弱、虛榮、愚蠢和卑鄙的東西都被歸為“人”的範疇,隻是因為它們並不完全像狼;同樣,所有堅強和高貴的品質都被歸為“狼”的範疇,隻是因為哈裏還沒法掌控它們。

我們是時候告別哈裏了,讓他繼續自己的旅程。假設他已經實現了自己艱苦探索的目標——躋身不朽者的行列,那麽他會驚訝地發現,荒原狼四處徘徊,踟躕不前,不知該走向何方。他會向荒原狼投以既鼓勵又責備、既同情又開心的微笑。

讀完這本自述後,我突然想起幾周前的一個晚上,我曾寫過一首關於荒原狼的怪詩。我在書桌上亂七八糟的紙堆裏找到了它,然後讀了起來:

荒原狼在荒野徘徊,

滿眼盡是白雪皚皚;

望貓頭鷹棲於樺樹,

卻不見野兔與牝鹿。

肥美雌鹿是我所愛,

此乃林中珍饈美味;

但願上天賜我一隻,

是以慰藉我的爪牙。

讓我盡情享用美餐,

狠狠咬住它的大腿;

我要痛飲它的鮮血,

在寂夜裏獨自狂嚎。

即便有隻野兔也好,

想它必定肉暖味香;

可我仍舊一無所獲,

隻能懷念過往時光。

我的尾巴已然灰白,

我的視力大不如前;

我的嬌妻仙逝幾載,

獨我一人妄自傷懷。

牝鹿野兔俱是幻想,

但聽冬夜寒風呼嘯,

唯有白雪以充饑腸,

徒留靈魂以慰神傷。

現在我手頭有兩張我的肖像畫:一幅好比是粗糙的打油詩,和我本人一樣悲傷、焦慮;另一幅顯得冷靜且非常客觀,是一位旁觀者的作品,從外部居高臨下對我進行描繪。作者對我的了解比我自己還多,但從某種意義上來看又比我少。這兩幅畫像,以及我詩中憂鬱、生硬的詞句,再加上某個匿名之人對我的精妙刻畫,都使我感到痛苦。他們描繪的情況與事實無異,他們都對我絕望的生活進行了真實的描繪,他們都清楚地揭示了我所處的狀態是多麽難以忍受和不可持續。這個荒原狼必須死,他必須親手結束自己可惡的人生。或者,他必須經受進一步自我審視的致命火焰,直至熔點,然後脫胎換骨,撕下麵具,進入自我發展的新階段。啊,我對這個過程並不陌生。我早就知道,而且我已經經曆過好幾次了,每次都是在極度絕望的時候。在這種極度不安的經曆中,我的“自我”每一次都被擊得粉碎;每一次都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動搖並摧毀它;每一次我都會被遺棄,失去自己最為珍視的、特別珍貴的那一部分。比如有一次,我失去了作為一位體麵公民的聲譽以及財富,那些以前向我脫帽致意的人收回了給予我的尊重,我不得不在這種情況下生活。另一次,我的家庭生活在一夜之間崩潰:我的妻子得了精神病,把我趕出了家門——我那舒適的家,愛和信任突然間變成了仇恨和殊死鬥爭,鄰居們用同情而鄙視的眼神目送我離家。從那時起,我就逐漸開始了與世隔絕的生活。在嚴酷的與世隔絕中,我通過嚴格的自律,以苦行和精神理想為基礎,建立起了一種全新的生活,在某種程度上重新獲得了平和而有效的自我控製。這種重新建立起來的生活致力於抽象思維練習和嚴格規範的冥想,但在經過了多年的艱苦歲月之後,它卻再次崩潰了,一下子失去了它那崇高的目的。某種東西驅使我再次開啟了瘋狂而艱苦的環球旅行,帶來了新的痛苦和罪惡感。每一次,在撕下我的一層假麵具,目睹我的一個理想崩潰之前,我都會經曆同樣可怕的空虛和沉寂;我都會再次體會到那種被困在網中的感覺,再次體驗那種深受孤立、與人隔絕的感覺;我都會再次經曆那種空虛和荒涼的地獄,再次失去愛與希望……所有這些,我現在都不得不再經曆一次。

不可否認的是,每當我的生活像這樣被打破時,我或多或少總能有所收獲——這是一種自由、智慧和精神層麵的精進和升華,但同時也伴隨著一種孤獨,因為他人對我的誤解和冷落逐漸加重。從中產階級的角度來看,我的生活一次又一次地遭受打擊,持續地經受衰落,逐漸遠離一切正常的、合意的、健康的生活。這些年來,我失去了職業,失去了家庭,失去了故鄉。現在我孤獨地站在那裏,成為所有社會圈子的局外人,沒有人愛我,卻有很多人懷疑我,而且我還不時地與公眾輿論和公共道德發生激烈的衝突。盡管我依舊生活在中產階級的圈子裏,但我的所思所感使得我在那個世界上受人尊敬的人中間顯得格格不入。對我來說,宗教、祖國、政府和家庭已經失去了價值,都已不再是我關心的問題。那些從事學術研究、高級職業和藝術的人行為浮誇而滑稽,令人感到厭惡。我的觀點,我的品位,我的整個思維方式,曾經使我成為一個受歡迎的人,一個談吐不凡的人。但現在我變得如此墮落、頹廢,常常引起人們的懷疑。也許我的確從這一係列痛苦的轉變中得到了一些東西——一種看不見的、無法估量的東西,但我也為此付出了高昂的代價,我的生活每一次都會變得更加困苦,更加孤立,更加危險。老實說,我沒有理由讓我的這段旅程繼續下去,因為它就像尼采的詩歌《秋》[12]裏的煙一樣,“朝著空氣會越來越稀薄的地方飄去”。

啊,是的,我了解這些經曆,我非常熟悉它們,這些轉變是命運為它的問題兒童——它的那些最難對付的後代——精心準備的。我了解他們,就像一個雄心勃勃但並不成功的獵人了解狩獵的各個階段一樣,或像一個股票交易所的老賭徒了解投機、獲利、失去信心、動搖、破產的順序一樣。像這種過程,難道我真的要再次完整地經曆一遍嗎?難道我真的要再次經曆所有的折磨、所有可怕的痛苦、所有對卑鄙低賤的自我洞察、所有對失敗的可怕恐懼,以及所有的惶恐不安?為避免重蹈覆轍,選擇逃避不是一種更容易、更明智的方法嗎?當然,這是更容易、更明智的做法。無論《荒原狼》小冊子中關於“自殺病例”的看法是否正確,沒有人能否認我通過一氧化碳、鋒利的剃須刀或手槍結束自己生命時所獲得的滿足感,這樣我就不用再一遍又一遍地經受那痛苦的過程了——的確,那過程太過頻繁,痛苦太過深重。不,該死的,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能要求我再次忍受那令人惶恐不安的自我對抗和身份重塑——一次新生。當然,新生的目的和結果從來不是和平與安寧,而是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毀滅,一次又一次的自我重建!自殺可能是愚蠢、懦弱和卑鄙的,也可能是不光彩和可恥的緊急出口,但從這痛苦的磨礪中解脫出來的任何出路,無論有多麽不光彩,都是虔誠的希望。我的生活不再是英雄和高尚之人的舞台。我現在麵臨的選擇很簡單:要麽是短暫的輕微疼痛,要麽是難以想象的無盡痛苦。在如此艱難、瘋狂的生活中,我經常扮演高尚的堂吉訶德,喜歡榮譽勝過安逸,喜歡英雄主義勝過理智。我真是受夠了!

當我終於上床睡覺時,晨光已從窗外透了進來,那鉛灰色的早晨就像冬季的雨天一樣令人喪氣。我把我的決定帶到了**。然而,就在我快要入睡的最後一刻,在我尚有一絲微弱的意識之時,《荒原狼》小冊子裏提到的“不朽者”那一段在我腦海中閃過。接著我又突然想起很多與之相關的場景,有好幾次——最近就有過一次,當我在古老音樂的幾個音符中品味出那些不朽者所有冷靜、鮮明、充滿苦笑的智慧時——我覺得自己與不朽者如此之近。這些記憶在我的腦海裏慢慢浮現出來,閃閃發光,但當深沉的睡眠最終降臨在我的頭上時,它又消失了。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醒了,很快又看清了自己的處境。那本小冊子和那首詩都在我的床頭櫃上放著。我的決心依舊沒有改變,相反,一覺醒來它變得更堅定了。現在,它從我最近一段時間的混亂生活中浮現出來,用一種冷靜而親切的目光看著我。大可不必著急,我求死的決心並非心血**,而是一顆已經成熟並能保存下來的果實。它慢慢地生長,如今變得沉重,被命運之風輕輕搖晃著,下一陣狂風襲來之時,它定會掉落。

在我的旅行藥箱裏有一種極好的止痛藥——一種藥性很強的鴉片製劑,不過我很少使用,常常一連幾個月都用不上一次。隻有當我被疼痛折磨到身體無法忍受的地步時,我才會服用它。可惜的是,它並不適合自殺。多年前,當我再次陷入絕望時,我曾嚐試過——我服下了大量這種藥劑,足夠殺死六個人的,但它仍然沒能殺死我。它確實讓我“睡”著了,我全身失去知覺,躺在那裏好幾個小時,但令我極度失望的是,我的胃劇烈**,使我處於半醒狀態。我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下把所有的毒劑都吐了出來,然後又睡著了,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來。那時我感到極度清醒,精疲力竭,頭腦一片空白,幾乎什麽都不記得了。除了失眠和胃痛,這種毒藥沒有任何後遺症。

因此,我不可能使用這種方式。現在我的決定是這樣的:一旦我再次陷入那種足以讓我服用鴉片製劑的糟糕境地,我將不再為了尋求短暫的解脫而服用它,而會在死亡中尋求永久的救贖——而且是一種確定的、可靠的死亡方式——要麽死於子彈,要麽死於刀片,這樣就不再有任何閃失了。按照《荒原狼》那本小冊子中提到的奇怪辦法,我須等到五十歲生日的時候,那樣的話,時間未免太長——畢竟,離那個日子還有兩年。但不管這是一年還是一個月,抑或就是明天,這扇門隨時都敞開著。

我不能說這個“決定”極大地改變了我的生活。它使我對病痛更加淡漠,對服用鴉片製劑和飲酒更加肆無忌憚,對自己所能承受的極限更加好奇,但僅此而已。那天晚上的其他經曆產生了更強烈的後遺症。我又讀了一遍《荒原狼》這本小冊子,時而全神貫注、感激萬分,仿佛我知道某個看不見的魔術師正朝著正確的方向指引我的命運;時而又對小冊子冷靜的客觀性表示了輕蔑和鄙視,因為在我看來,它完全沒有理解我生活的基調和矛盾。書中關於獨狼和“自殺病例”的觀點,盡管準確且很有道理,但充滿了巧妙的抽象,隻適用於一般的類別和類型。但對我來說,我這個人,我真正的靈魂,我自己獨特的命運,似乎不會被這樣一張稀疏的網困住。

然而,最讓我難忘的還是教堂牆壁帶給我的幻覺或幻象,那些跳躍閃動的霓虹燈字母,那誘人的宣傳語與小冊子中的暗示不謀而合。那時我滿懷希望,那個陌生世界的聲音極大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時常一連幾個小時都沉浸在對這件事的沉思中。在這個過程中,我越來越清楚地意識到那宣傳語中的警示:“隻對狂人開放”,以及“閑人免進”!如果那些聲音注定會傳到我的耳朵裏,那些圈子注定會與我的人生有交集,那麽我必須得成為“狂人”,遠離“閑人”。可是,我的人生不是一直就遠離“閑人”、遠離正常人的生活和思想嗎?這麽多年來,我還不夠像個局外人,不夠像個狂人嗎?但在我的內心深處,我還是完全理解這一召喚,這一邀請,它們讓我走向瘋狂,拋棄一切理智、拘謹和中產階級的體麵,讓我臣服於靈魂與想象的動**不定、無所羈絆的世界。

有一天,我又在街道和廣場上尋找那個扛廣告牌的人,但沒有找到。接著我又在那堵建有“無形拱門”的城牆外徘徊了幾次,然後在聖馬丁大區的郊外遇到了一支送葬隊伍。那些哀悼者在靈車後麵艱難前行。看著他們的表情,我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個念頭:在這座城市,在這個世界,還有誰的死會讓我惘然若失呢?又有誰會在乎我的死呢?沒錯,艾瑞卡,我愛的女人。可是我們的關係很久以來都不太穩定,往往一見麵就會大吵大鬧,那一刻我甚至都不知道她身在何方。她會時不時地來找我,我偶爾也會去看她,因為我們都是孤獨而難以相處的人,在心理和精神疾病方麵都有某種程度的相似性。盡管有各種不快,但我們之間仍然存在著某種聯係。不過,如果她聽說我死了,會不會如釋重負呢?我不知道,我也無法確定自己的感覺是否可靠,因為隻有一個過著正常、務實的生活的人才能了解這些事情。

這時我突發奇想,加入了送葬的隊伍,跟在送葬隊伍的後麵,一路慢跑到墓地——這是一座水泥公墓,配有火葬場和所有現代化的設施。然而,我們的死者並沒有火化。他的棺槨被放在一個簡單的墓穴前,我看著牧師和那幫貪婪的殯儀館職工忙著自己的事情。他們試圖給自己的活動賦予一種莊嚴而悲傷的假象,但他們做得太過了,以至於他們最終將這場葬禮變成了一出充滿了戲劇性、尷尬和虛偽的喜劇。他們全身裹著製服——飄逸的黑色長袍,盡最大的努力使這些聚在一起的悼念者們產生一種應景的情緒,希望能夠迫使悼念者在死亡的威嚴下屈膝而跪。但他們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的:沒有任何人哭泣,似乎沒人想念死者,也沒有任何人在他們的勸說下露出任何莊重或虔誠的表情。盡管牧師一次又一次地用“親愛的基督徒兄弟姐妹們”來稱呼大家,但那些沉默的商人、麵包師以及他們的妻子都低頭不語,他們那生意人特有的臉龐上隻是擠出了些許嚴肅的表情。他們舉止做作,表情很不自在,隻希望這個尷尬的儀式早點結束。最後,儀式終於結束了。站在最前麵的兩個基督徒兄弟跟牧師握了握手,走到最近的一塊草地邊上,從他們的鞋子上擦去埋葬死者時沾上的濕泥。頃刻之間,他們又恢複了正常人的模樣,其中一個人的臉龐讓我覺得似曾相識。我這才發現,此人就是那天晚上扛著廣告牌,把小冊子塞進我手裏的那個人。

就在我認出他的那一刻,他轉過身去,彎下腰,忙著整理褲子。隻見他費力地把褲子卷到鞋子上麵,然後迅速地離開了,腋下夾著一把雨傘。我跟在他後麵,追上了他,向他點頭示意,但他似乎沒有認出我。

“今晚沒有演出嗎?”我問道,然後對他眨了眨眼,就像那些參與秘密活動的知情人一樣。然而,這種會心的麵部表情對我來說已經過去太久了,畢竟我過著一種與世隔絕的生活,幾乎已經忘記了如何說話。我自己也意識到,我隻是做了一個愚蠢的鬼臉。

“你是問今晚的演出嗎?”那人看著我的眼睛,好像根本就不認識我似的,不耐煩地說,“看在上帝的份上,如果你需要的話,可以去黑鷹酒吧。”

聽他這麽一說,我反倒懷疑他是不是那個人了。我失望地繼續閑逛,不知道要去哪裏。我的人生沒有目標,沒有追求,沒有責任,有的隻是一股濃重的苦味。我長期以來不斷加重的厭世情緒達到了極點,感覺自己被生活拋棄了,被扔進了垃圾堆。我發狂似的穿過灰色的城市。在我看來,每樣東西都散發著濕土與墳墓的氣味。可是,此刻我的身邊並沒有那些穿著黑袍製服的工作人員或牧師,絕對沒有;我的耳畔也沒有那些講著傷感的廢話的基督徒兄弟姐妹!可悲的是,無論我看向哪裏,無論我的心思轉向何處,那裏都沒有快樂,都沒有人叫我的名字。對我來說,任何東西都沒有吸引力,任何東西都散發著一股陳腐的舊貨的味道,一股死氣沉沉、不瘟不火的滿足感的味道。一切都是陳舊的、褪色的、發灰的、毫無生氣的、疲憊不堪的。我的天,怎麽會這樣呢?是什麽使我——一個充滿**的青年、作家、藝術愛好者、廣遊四海之人、狂熱的理想主義者——淪落到如此悲慘的境地呢?這種麻木感,這種對自己和其他人的仇恨,這種情感上的“便秘”,這種強烈而邪惡的不滿是如何慢慢地、偷偷地接近我的人生的?我是如何帶著空虛的內心墮入這肮髒、絕望的地獄中的?

經過圖書館的時候,我遇到了一位年輕的教授,我們之前還偶爾交談過。當我最近一次暫住在這個城市的時候,我甚至去他的公寓拜訪過幾次,目的是和他討論東方神話,我當時正忙於該領域的研究。這位學識淵博的學者徑直向我走來,正當我要從他身邊走過時他才認出我。他快步走過來,非常熱情地跟我打招呼。考慮到自己當時的悲慘處境,我對他此刻的舉動很是感激。見到我他很高興,情緒一下子活躍了起來,這使我想起了我們以前談話中的一些細節。他還向我表示,他從我的建議中受益良多,並且經常想起我。他說,從那以後,他與同事們的交流就一直不像我們之間的談話那樣活躍和富有成效。他問我在城裏待了多久——我撒謊說才幾天——他還問我為什麽沒有去看他。當我凝視著這個迷人的小夥子,看著他那張學識淵博、和藹可親的臉時,我發現這一幕其實很可笑,但我像一條餓狗一樣,仍然享受著它帶給我的那一絲溫暖、那一點愛以及那小小的認可。荒原狼哈裏太感動了,不禁露齒而笑。他幹渴的喉嚨此刻注滿了口水,感性主宰了他的內心,盡管他並不想這樣。我確實很感性,撒謊說我在這裏隻作短暫停留,做一些調查,而且我深感不適,否則我定會去拜訪他。盡管如此,他還是熱情地邀請我晚上去他家做客。我感激地答應了,並請他代我向他的夫人問好。我們麵帶微笑,熱情地交談,可我的雙頰不再習慣於這樣熱烈的交談,逐漸隱隱作痛。站在街上的我,哈裏·哈勒爾,對這次相遇措手不及,得到好友的讚許後受寵若驚,表現得謙恭有禮,對這位親切、近視的朋友回敬以微笑;而與此同時,另一個哈裏仿佛就站在我身旁,也麵帶笑容。當這個哈裏站在那裏咧嘴而笑的時候,他也許在想,這人肯定是個行為古怪、心理扭曲、兩頭三麵的家夥,因為就在兩分鍾前,我還對著這個該死的世界凶狠地齜牙咧嘴呢;現在,當我聽到有人叫我的名字,當一位忠厚、體麵的公民誠摯地向我問候時,我是如此感激,如此迫不及待地回敬我的祝福,以及想要表達對這位有識人之明的智者的頂禮膜拜。我就像一頭躺在淤泥裏的小豬,陶醉在人們給予我的最起碼的仁慈、尊重和友好之中。就這樣,這兩個並不討人喜歡的哈裏,站在那位可敬的教授麵前,互相嘲弄,互相觀察,還朝對方的腳上吐唾沫。和之前出現這種情況時一樣,他們再一次捫心自問,他們的行為是否隻是愚蠢和軟弱的表現,是人性的共同特征,抑或這種感性的自我主義,這種懦弱、情感上的虛偽和矛盾隻是荒原狼獨有的個體特征。如果這種可恥的行為是人類本性的共同特征,那麽我有理由向人類投以我前所未有的蔑視;如果這隻是某些個體特有的弱點,那我隻能沉溺於自我蔑視的狂歡。

如果這所房子的主人此時進來的話,也許我會找一些讓他信服的借口逃離這裏。然而,進來的是他的妻子,於是我隻好屈從於命運的安排,盡管我預感到不會有什麽好事。當我們互致問候時,不和諧的事情接踵而至。教授的妻子對我的好氣色表示了祝賀,而我自己卻非常清楚,自我們上次見麵以來,我已經老了許多;我們握手時,我那患風濕病的手指痛得厲害,我隻得尷尬地告訴她我的病情;然後她問起了我的妻子,我也隻能如實地告訴她,我的妻子已經離開了我,我們離婚了。我們高興地看到教授在這個時候走進房間。他熱情地跟我打招呼,但極為尷尬和滑稽的場麵隨之而來。他手裏拿著一份報紙,那是他訂閱的一份由軍國主義分子和主戰派主導的刊物。他跟我握過手後,指著報紙對我說,上麵有個和我同名的撰稿人哈勒爾,這家夥對祖國毫不忠誠,一定是個卑鄙之徒。這個哈勒爾曾取笑德皇,並宣稱,他的祖國和敵國都應該對挑起戰爭負責。這家夥真可惡!教授又接著說,這下好了,這家夥現在得到了應有的報應,報社的編輯狠狠地批評了這個害群之馬,把他的謬論駁斥得體無完膚。然而,當他看到我對這個話題並不感興趣時,就和我談起了別的事情。他們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害群之馬可能就坐在他們麵前——而事實確實如此:我就是那個害群之馬。算了,對於這件事我幹嗎要大肆聲張讓人心煩呢?我暗自發笑,但我還能繼續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嗎?對此我已不抱任何希望。當時的情景我仍曆曆在目。自從目睹了葬禮上那一幕以來,我心裏產生了一種沮喪和絕望的感覺,而當教授談到祖國的叛徒哈勒爾的時候,這種感覺變得越來越強烈,最終達到了極限,由此產生的壓力是很可怕的:我感受到了劇烈的腹痛,伴隨著一種可怕可悲的感覺——仿佛我命該如此。我暗暗地感覺到,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窺伺著我,似乎有什麽威脅從我身後悄悄靠近。好在這時,晚飯準備好了,於是我們走進餐廳。我絞盡腦汁,不斷地談論或者詢問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吃得比平時多。此時此刻,我感到更加苦惱,不停地想,我們何必要如此枉費心機?我能明顯地覺察到,這家的主人們並不自在,他們也不過是強作歡顏罷了,或許是因為我讓他們感到了壓抑,也或許是因為他們自身的某些家庭問題。他們也問了我一些事情,我都無法給予誠實的回答。很快我就深深地陷入了自己所布下的謊言泥潭,我說的每一個字都讓我自己感到惡心。最後,為了引開話題,我開始跟他們講起當天我在葬禮上看到的情景。但我的語氣不大對頭,我試圖幽默一下,但也隻是枉費心力:大家的心情並未得到改善,我們之間的分歧反而越來越大。在我的內心深處,荒原狼正齜牙咧嘴地笑著。等甜點端上來的時候,我們三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我說:“但願現實中的歌德不是這個樣子!你們看,他這副高傲自負的貴族姿態,在場的女士們和先生們對他的頂禮膜拜,以及表麵上的男子氣概都掩蓋不了他內在的溫柔和感性!這個人有太多值得批評的地方——我自己常常對這個自大的老頭所做的很多事情提出過批評——把他描繪成這樣真的太過分了,這樣可不行。”

女主人臉上的表情極度痛苦,倒完咖啡後,她就匆匆離開了房間。她的丈夫有些尷尬,以一種責怪的口吻告訴我,歌德的畫像是他妻子的,她特別喜歡這幅畫:“而且,即便從客觀上說您是對的,您也不必說得這麽直白,更何況——我得順便說一句——我並不同意您的這種觀點。”

“您說得對,”我承認道,“遺憾的是,我確實有這樣一種臭毛病,這是我的眾多惡習之一。我說話的方式總是盡可能地直白,順便說一句,歌德在他風光的時候說話也這麽直白。當然了,這個溫柔的、小資的社交人物歌德絕不會使用任何一種粗俗、坦誠、直白的表達方式。我請求您和夫人的原諒。請告訴她我患有精神分裂症。我說完了,請允許我就此告辭。”

教授有些尷尬,又提出了幾點不同意見,然後再次提到我們以前的談話是多麽愉快和令人興奮。上次我關於密特拉和克裏希納[13]的理論確實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他說他希望今天也能像上次那樣……我對他表示了感謝,並告訴他,我很高興他能這麽說,但遺憾的是,我對克裏希納以及相關的學術討論已經完全失去興趣了。我說,我今天有好幾次都沒對他講實話,比如,我說我在這座城市隻待了幾天,但實際上已經好幾個月了。現在我獨來獨往,已經不適合與體麵的中產階級人士打交道了。因為我總是心情不佳,飽受痛風的折磨;而且我大部分時間都喝得醉醺醺的;更重要的是,為了把事情弄清楚,為了在離開這裏之前還自己一個清白,我需要讓這位尊敬的先生明白,他今天對我的侮辱極大地傷害了我。他支持那群反動分子的觀點,對哈勒爾做出了愚蠢、傲慢的評判。他這麽說,哪裏像一位學者,分明是一個無所事事的軍官。而這個叫哈勒爾的“家夥”,這個對祖國毫不忠誠的家夥,就是我。如果至少有幾個有思考能力的人能夠保持理性,能夠熱愛和平,而不是盲目和狂熱地煽動一場新的戰爭,那麽我們的國家和整個世界都會變得更好。該說的我都跟他說了,於是向他道別。

絕望驅使著我在街上來回亂走。我對人家中產階級家庭用來裝飾客廳的小物件說三道四,這種行為當然是愚蠢、粗魯的,但無論我怎樣努力,都實在無法忍受那種枯燥乏味的、虛偽的、循規蹈矩的生活方式了。現在看來,我也無法忍受孤獨了,因為連我自己的同伴都變得無比可惡,甚至讓我感到惡心作嘔。我在我自己的地獄裏都透不過氣來,拚命地掙紮,幾乎快要窒息,我還能有什麽出路呢?沒有出路了。啊,父親,母親,我那遙遠而神聖的青春之火!啊,你們是我生命中無數歡樂、辛勞和目標的意義所在!現在,這一切對我來說都已**然無存,我甚至沒有感覺到遺憾,隻有厭惡和痛心。在我看來,僅僅為了繼續生活下去而承擔的責任,從未像此時此刻這樣令我痛苦。

我在城郊一個氣氛沉悶的小酒館裏休息了一會兒,喝了點白蘭地和水,然後又繼續往前走。我被心中的惡魔不斷地追逐,在老城區又陡又彎的小路上踉蹌前行。最後我沿著林蔭道穿過了車站廣場。此時,一個念頭在我腦海裏閃過:離開此地。我走進車站,盯著牆上的時刻表,又喝了點酒,試圖整理思緒。我見那縈繞在我心頭的幽靈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它其實是我內心深深的畏懼,畏懼回家,畏懼回到我的閣樓,畏懼我不得不默默麵對的絕望。無論我在城裏閑逛多久,我都無法避免這樣的時刻:回到我居住的公寓,回到我那堆滿書籍的書桌前,回到沙發上——那裏有我心愛女人的照片,磨我的剃須刀,然後割斷我的喉嚨。這幅景象越來越清晰地展現在我麵前,讓我的心狂跳不止。我越來越清楚地感受到了那種恐懼——一種終結一切恐懼的恐懼,一種麵對死亡的恐懼。是的,我非常恐懼死亡,盡管我看不到其他出路,盡管厭惡、痛苦和絕望在我的周圍堆積如山,盡管現在沒有任何東西能吸引我或帶給我快樂和希望。然而,一想到自殺,一想到那冰冷的刀片深深地刺進我的喉嚨,我的心中便湧起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