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裏·哈勒爾的自述 001-2

突然,在漆黑的街道上,一個身影冷不防從我麵前冒了出來,把我嚇了一跳。這是一個獨自晚歸的男人,麵容憔悴。他身穿一件藍色的工作服,頭戴一頂帽子,肩扛一根掛著布告的杆子,腰間掛著一個開口的小盒子,就是人們在集市上賣東西時常用的那種。他滿身疲憊地走在我前麵,頭也不回,不然我會跟他打招呼,遞給他一支煙。當他走過一盞路燈時,我試圖辨認他肩上所扛的布告上的文字,那是一張紅色的標語牌,正在旗杆上左右搖擺,我一時無法看清。於是我把他叫住,想讓他給我看看那張布告。他停了下來,把杆子舉得直直的,這時我才認出那些搖擺不定、忽隱忽現的文字:

無政府主義者的夜場秀!

魔術劇院!

閑人免進……

“您就是我要找的人。”我高興地喊道,“今晚表演什麽節目?什麽時間、什麽地方可以觀看?”

他又邁開了腳步。

“閑人免進。”他無精打采地說道,似乎無意繼續這個話題,接著往前走。看來他有些不耐煩了,急著回家。

我跟著他跑了過去,喊道:“請稍等一下,您小盒子裏裝的是什麽?我想買點東西。”

那人沒有停步,機械地把手伸進盒子,拿出一本小冊子,遞給我。我迅速接過它,然後放進口袋。正當我將手伸向大衣紐扣,準備掏錢付款的時候,他已經拐進了旁邊的大門,然後關好門,轉身離開了。我能聽到他沉重的腳步聲——他走進了院子,接著踏上了石板路,然後上了木質樓梯,之後就什麽也聽不見了。突然,我也感到一陣困乏,看來夜已經很深了,我的確該回家了。於是我加快了步伐,很快就穿過了沉睡的郊區街道,來到了我住的地方——這座幹淨整潔的公寓樓,它位於城市的古城牆之間,前麵有一塊小小的草坪,樓牆上爬滿了常春藤。這裏的租客大多是公務員和一些收入微薄的人。我穿過常春藤、草坪和一顆小樅樹,來到前門,接著開了鎖,開了燈,然後躡手躡腳地走過玻璃門,走過那擦得鋥亮的櫥櫃和盆栽,最後打開了閣樓的門——那裏就是我所謂的家。扶手椅、火爐、墨水瓶、顏料盒、諾瓦利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已等候我多時了,就像其他普通人等著他們的母親或妻子、孩子、女傭、狗和貓回家一樣。

當我脫下被雨淋濕的大衣時,又碰巧看到了那本小冊子。我從口袋裏將它掏了出來,發現那是一本薄薄的小冊子,紙質很差,印刷粗劣,就像集市上出售的那種廉價書,比如《給正月出生者的建議》或《一周年輕二十歲的秘籍》之類的。

但當我在扶手椅上坐了下來,戴上老花鏡後,我驚訝地發現,這本廉價小冊子的封麵上寫著“荒原狼——隻為狂人而作”。

我一口氣將它讀完,越讀越興奮。該書內容如下:

荒原狼

隻為狂人而作

從前有個人名叫哈裏,又稱荒原狼。他用兩條腿走路,穿著衣服,是個人,但實際上他又是荒原上的一匹狼。聰明的人類能夠學會的東西,他也學到了不少,可見他是個相當聰明的人。然而,還有一件事他沒能學會,那就是對自己和生活的知足。他做不到這一點,他是個不知足的人。這大概是因為在他的內心深處,他一直就知道(或者自以為知道),其實他根本不是人,而是一匹來自荒原的孤狼。智者們在這些方麵可能會爭論不休:他是否真的是一匹狼;他是否在出生之前被人用魔法從狼變成了人;或者本來他生下來是人,卻被一匹獨狼的靈魂附身;或者他自認為是狼的這種想法隻是一種錯覺或源於某種心理疾病。比如,情況可能是這樣:他年輕時狂野不羈、放浪形骸,那些負責他成長和教育的人企圖扼殺掉他身上的獸性,但這樣做反而使他想象並相信自己真的是一頭野獸,隻是披著一層薄薄的教養和人性的外衣。我們大可以抱著一種娛樂消遣的心態來詳細討論這個問題,甚至可以就這個主題寫一本書。然而,這對荒原狼毫無益處,因為對他來說,狼性附體是因為著了魔法,還是因為生活的鞭笞使然,又或者僅僅是他想象的產物,這都無關緊要。不管別人怎麽想,甚至也不管他自己怎麽想,對他來說都毫無益處,都不可能通過這種猜測來祛除他身上的狼性。

荒原狼具有雙重本性:人性和狼性。這就是他的命運,也許這種命運並沒有什麽特殊或不同尋常之處。已經有很多報告顯示,不少人從心理上把自己當成狗、狐狸、魚或蛇,但他們並沒有因此而遇到什麽麻煩。上麵的情況說明,人類和狐狸,或者人類和魚可以和平共處、互不傷害,他們甚至可以互助共生。在生活中,有很多這種人都獲得了巨大的成功,成為別人羨慕的對象。他們的成功更應該歸功於他們身上的狐性或猴性,而不是人性。這是常識,毋庸置疑。而哈裏的情況就不一樣了。在他身上,人性和狼性各行其道,它們非但沒有互助,反而勢不兩立,結果隻會互相傷害。當一個人的靈魂和肉體同時具備這對死敵,生活將是很痛苦的。唉,正所謂“人各有命,人生不易”!

事實上,荒原狼和其他兼具兩種本性的人一樣,生活在一種“時而為狼,時而為人”的狀態中。然而,當他是狼的時候,他始終意識到自己作為人的那一麵在等待著他、觀察著他、評判著他、譴責著他;當他是人的時候,狼的那一麵也是如此。例如,當哈裏作為人,有了一些美好的想法,具備了一些高尚、可貴的情操,或是做了一些所謂的好事的時候,他內心的狼性便會露出獠牙,滿臉輕蔑地嘲諷他:如此做作的假仁假義是多麽可笑,與荒原上野性十足的孤狼的身份是多麽不相稱。狼心裏非常清楚,他真正的樂趣在於獨自在原野上奔騰,偶爾也會飲血食肉或追逐母狼。從狼的角度來看,人類的每個行為都極其滑稽、虛榮、空洞,並充滿了自我意識。當哈裏是狼的時候,當他衝別人齜牙咧嘴時,當他對人類產生強烈的敵意,對他們所有虛偽和醜惡的禮儀和習俗深惡痛絕時,情況也是完全一樣的。那麽,這時他內心的人性便會伺機而動,觀察著狼,罵它是畜生,是野獸,罵它毀棄了作為一頭健康、未馴服的狼在率**中所享受的一切樂趣。

這就是荒原狼的情況。可以想象,哈裏的生活未必就是愉快和幸福的。然而,這並不意味著他就特別不快樂(在他自己看來確實如此,不過所有的人都傾向於認為自己所承受的苦難是最大的)。其實,凡事無絕對,這句話對任何人來說都成立。即使是那些沒有絲毫狼性的人也不一定快樂;即使是生活最不幸的人也有屬於他們的快樂時光,也會在沙礫堆裏開出小小的幸福之花。荒原狼也是如此。他多數時候不快樂,這一點不可否認。而且他也能讓別人變得不快樂,不論是他愛的人,還是愛他的人。因為所有喜歡上他的人都隻看到了他的其中一麵:有些人喜歡他,認為他是一個優雅、聰明並且非常優秀的人,但當他們發現他身上的狼性時,他們就會驚恐異常並大失所望。這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哈裏同所有其他人一樣,希望每個人都把他當作一個整體來喜歡他,因為他很珍視那些人對他的愛,無法在他們麵前否認或掩飾自己身體裏狼性的存在。然而,另外一些人喜歡的正是他身上的狼性,正是他自由狂野、不可馴服、強壯有力而令人生畏的那一麵。當他們突然發現這匹狂野的惡狼也有人性的一麵,仍然強烈地渴望變得善良而溫柔,仍然想聽莫紮特的音樂,讀詩歌,堅持人類理想的信念時,他們肯定會非常失望,非常痛苦。這些人表現出超乎尋常的憤怒和失望。荒原狼就這樣將自己分裂的雙重本性傳染給了所有那些注定要與他接觸的陌生人。

如果有讀者據此就認為自己已經完全了解了荒原狼,就認為自己能夠想象到他的生活究竟有多麽悲慘、多麽身不由己,那他就錯了,因為他們對荒原狼根本談不上完全了解。就像任何規則都有例外一樣,在特定情況下,一個罪人有可能比九十九個正直的人更討上帝的喜歡。同樣,哈裏也有例外和幸運的時候,隻是我們還沒有提到。有時他完全像狼一樣呼吸、思考和感知世界,有時則完全像人一樣。在極少數情況下,二者能夠融洽相處、互助共生,這樣就不再是一個人休息而另一個人值班的情況了;相反,它們相互強化,互為替身。而且,在他的生活中,也有那麽幾次,所有習以為常的、已成慣例的事情似乎會格外開恩,它們會暫時擱置或中斷一下,以便讓位於那些非凡的、重大的事情。世界各地的人們都會遇到這種情況。當然,這些難得的、短暫的幸福是否彌補並減輕了荒原狼在其他方麵的不幸,從而使他的幸福和痛苦最終相互平衡,這個問題仍有爭議。這些難得的、短暫而強烈的幸福甚至可能會吸收他所有的痛苦,留下了積極正麵的殘留物。這是那些時間充裕的人可能會考慮的又一問題。荒原狼就時常思考這個問題,他這樣做被證明是毫無意義的,他的時光都被浪費了。

關於這方麵,還有一點需要說明:像哈裏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尤其是藝術家,他們當中有很多這樣的人。這些人都有兩個靈魂——兩種相互對立的本性,比如神聖與邪惡、母性特質和父性特質、既能享受幸福又能承受痛苦的能力,他們可以使相互對立的兩種本性並存,並以一種充滿敵意和困惑的方式混合在一起,就像哈裏身上的狼性和人性一樣。這些人的生活極不穩定,在他們難得的幸福時刻,他們會不時地體驗到某種強大的、美妙絕倫的東西,就像在無邊的苦海,絢麗的浪花將他們高高舉起,使得他們短暫的幸福之光光彩照人,讓人觸動並為之著迷。然而這種幸福時刻轉瞬即逝,彌足珍貴,就像苦海上的浪花,所有的藝術作品正是源於這種幸福時刻——此時,受苦的人掙脫了自己的宿命,他們的幸福就像星星一樣光彩奪目。對於所有看到它的人來說,這似乎是一種永恒不變的東西,就像他們自己一直夢想的幸福一樣。所有這類人,從根本上說,無論他們的行為或作品被如何定義,他們都沒有生命。也就是說,他們的生命並不存在,更沒有形狀。如果以人們對於法官、醫生、鞋匠或教師等職業的標準來評判的話,他們算不上英雄、藝術家或思想家。他們的人生就像潮起潮落,永遠充滿了痛苦;他們的人生是不幸的、可怕的、支離破碎的,是毫無意義的,除非你準備從擺脫了這種混亂生活而熠熠生輝的經曆、行為、思想和工作中——但這種情況少得可憐——探尋它們的意義。於是,在這類人中產生了一種危險而可怕的想法:整個人類生活可能就是一個很大的錯誤,它是某個人類始祖母的一次錯誤受孕所導致的惡果,是大自然導演的一場瘋狂而可怕的錯誤實驗。然而,在這類人中,也有一部分人產生了另一種不同的想法:或許人類不僅僅是稍具理性的動物,更是注定永生的眾神之子。

每種類型的人都有各自的特征,都有各自的美德、醜惡與罪行。荒原狼是夜行動物,這是他的特征。對他來說,早晨是一天中最糟糕的時光,是令人恐懼的,因為早晨從來沒有給他帶來過任何好處。在他的一生中,沒有一個早晨讓他真正地高興過。在午前的那段時間裏,他從來沒有取得過任何有價值的成果,從來沒有產生過任何好的想法,從來沒能給自己或別人帶來過任何快樂。直到下午,他才會慢慢地緩過勁兒來,並恢複活力。隻有到了傍晚,他心情好的時候,他才會行動起來,戰力十足,富有成效,有時還充滿了**和興奮。這與他需要獨處和追求獨立有關,沒人比他更強烈、更狂熱地渴望獨立。他年輕時很窮,艱難糊口,那時他寧可節衣縮食,也要爭取一點獨立的空間。他從來不會為了金錢或舒適的生活而出賣自己,絕不會當女人或當權者的奴隸。為了維護自己的自由,他曾無數次拒絕或拋棄世人眼裏的那些利益或福祉。對他來說,沒什麽比這種生活更令人憎惡和恐怖的了:必須從事某種需循規蹈矩的職業,每天的生活起居和工作都嚴格遵循某個日程表,並受某種製度或人的約束。他對辦公室、秘書處和法務室厭惡至極。對他來說,最可怕的噩夢就是被關在軍營裏。當然,他也有辦法避免以上的種種情況,不過,那往往意味著他要付出巨大的代價。這正體現了這個人的偉大美德和力量。在這方麵,他意誌堅定,絕不妥協。另一方麵,他的苦難和命運與這些美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他的遭遇和其他很多人的一樣。那些他最強烈渴望得到的、鍥而不舍苦苦追尋的東西,他都已經得到了,但得到過多這種東西反而會讓他深受其害。他最初的所有夢想和願望,後來導致了他痛苦的命運。追逐權力之人最終毀於權力,追逐金錢之人最終毀於金錢,奴顏婢膝者毀於婢膝,貪圖享樂者毀於享樂。同樣,荒原狼的人生也毀於他的獨立。他達到了目的:他變得越來越獨立,不必聽命於任何人,也不用遵守任何規定。他可以自由地決定自己做什麽或不做什麽。每個意誌堅強的人都會成功地實現他們受自己內心驅使而去追求的東西。但在獲得並充分體驗了自由之後,哈裏突然意識到自己變成了一個活死人。他異常孤獨,更可怕的是,這個世界任由他自行其是。再也沒人關心他,他甚至也不關心自己。他越孤獨,周圍的空氣就越稀薄,他逐漸斷絕了與外界的一切聯係,結果慢慢地窒息而死。因為現在的情況不同了——孤獨和獨立不再是他的願望和目標,而注定將成為他的厄運。他已經許下了自己的魔法願望,而且無法收回了。無論他多麽渴望和別人重建聯係,無論他多麽願意伸出雙臂擁抱他們,都已經無濟於事了。現在他們都已經離他而去了。然而,這並不意味著人們討厭他或憎惡他。相反,他有很多朋友,很多人都喜歡他,但更多的是出於善意和同情。人們會邀請他到自己家裏做客,送他禮物,或給他寫溫馨的書信,但沒人與他親近,沒人與他產生感情,更沒人願意和他一起生活。現在他呼吸的空氣充滿著孤獨,他生活在一種靜止到令人窒息的氣氛中,他的一切都遊離於周圍的世界之外。再多的渴望和善意也不會改變這種現狀——他無法與人重建關係。這是他生活的重要特征之一。

另一個特征是,他具有自殺傾向。這裏必須指出的是,隻把那些真正結束自己生命的行為稱為“自殺病例”是錯誤的,而且這些人之中也有不少是由於偶然原因自殺的,他們不一定天生就有自殺傾向。在這些人之中——他們沒有個性、沒有明顯的個人特征,像溫順的綿羊一樣過著平凡的生活,注定幹不出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情——有很多人最終選擇了自殺。即使從他們的整體性格與特征來看,他們的行為不能被稱為“自殺病例”。相反,大多數天生就有自殺傾向的人,實際上從來沒有真正地付諸行動。典型的“自殺病例”——哈裏就是其中之一——不一定與死亡有特別密切的關係,而真正自殺的人未必就是我們所說的“自殺病例”。然而,所有“自殺病例”的獨特之處在於,他們自認為是特別危險、特別不可靠、受到危害的幼苗——不論事實是否如此。在他們看來,他們似乎非常脆弱,暴露在一個非常容易受到傷害的位置,就好像他們站在懸崖峭壁上最危險的位置一樣,別人輕輕一推或是他們自己一個不小心就足以讓他們墜入萬丈深淵。這類人通常會深信,自殺是他們最可能選擇的死亡方式,或者至少他們自己是這麽認為的。這種心態總是在他們年少時期就顯露出來,然後伴隨他們一生。人們可能會認為這是由於他們異常缺乏生命力所導致的,但事實並非如此。恰恰相反,人們發現這些“自殺病例”中有不少人都異常頑強、貪婪和勇敢。然而,就像有些人略有小恙就會發燒一樣,那些我們稱之為“自殺病例患者”的人,他們本質上總是高度敏感和緊張的,稍微遇到點挫折就會考慮自殺。如果我們有一門學科具備足夠的勇氣和責任心來研究人類,而不僅僅是研究生命現象的機製,如果我們有名副其實的人類學或心理學研究,以上內容將成為常識。

很顯然,我們所有這些關於“自殺病例”的闡述都隻觸及了問題的表麵。它們是心理學,因此屬於自然科學。從形而上學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就不一樣了,要清楚得多。從這個角度來看,“自殺病例”在我們看來似乎是患者對他們的個性感到極度內疚而引發的一種症狀。他們的人生目標不再是自我發展和自我實現,而是自我消逝、回歸母體、回歸上蒼、回歸宇宙。這類人中的多數完全沒有能力實施真正的自殺,因為他們對這種行為的罪惡本質有著深刻的認識。在我們看來,他們不過是“自殺病例患者”,因為他們視死亡為救贖,而不是生命,他們準備自暴自棄,熄滅自己的生命之火,回歸本源。

每一種優勢都可能轉變成劣勢(在特定條件下必定如此),反之亦然。典型的“自殺病例患者”往往會把他們明顯的弱點轉化為優勢和生活的支撐手段;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們經常這樣做。我們的荒原狼哈裏就是這樣的一個典型。和成千上萬的同類一樣,死亡對他來說已經不再隻是青少年時期腦海裏的一種悲傷的遊戲,而變成了一種觸手可及的選項。而且他還從這個念頭中得到了安慰,得到了生活的主要支柱。與所有其他同類一樣,他生命中所遭受的每一次打擊、每一次痛苦、每一次不幸,都必定會喚起他通過死亡來尋求解脫的渴望。但久而久之,他將這種傾向轉化為自己的優勢,並從中獲得了一種有益的人生哲學。他逐漸習慣了這種想法:生命中總有一個緊急出口。這給了他力量與好奇心,使他充分地體驗那些痛苦和劣境。有時,當他真正遭遇不幸的時候,他可能會產生一種反常而冷酷的自我寬慰:“讓不幸來得更猛烈些吧,我倒要看看一個人究竟能夠承受多少不幸!一旦我達到了自己可以承受的極限,我所需要做的就是打開那個緊急出口,那樣我就可以逃離這一切了。”很多“自殺病例患者”都從這個想法中獲得了巨大的力量。

另一方麵,所有“自殺病例患者”都能深切地體會到,抵製自殺的**是一種怎樣的鬥爭。他們深知,自殺雖然是一條出路,卻是一條不體麵、不合法的緊急出路。從根本上說,讓自己被生活打敗、擊垮,比自己主動認輸要更高尚、更美好。這種認識,這種錯誤意識——它與那些所謂的自虐者的錯誤意識出於同源——迫使大多數“自殺病例患者”不斷地與自殺的**做鬥爭,就像盜竊狂與盜竊這種惡習做鬥爭一樣。荒原狼對這場戰鬥也很熟悉,他使用了各種各樣的武器來對抗這種**。最終,在他四十七歲左右的時候,荒原狼突然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不無幽默、時常讓他高興的主意——他確定了一個允許自殺的日期:五十歲生日那天。他認可了自己的這種想法,他可以根據當天心情的好壞、是否自由來決定是否使用這個緊急出口。無論此時發生什麽事,無論是生病、貧窮、悲傷還是痛苦,都隻存續在一段有限的時間內,頂多也就是幾年、幾個月、幾天而已,而且所有這些不幸都會逐日減少。他現在確實變得更加堅強,更容易承受眾多考驗和磨難了,而這些考驗和磨難在以前會給他帶來更深切、更長久的痛苦,甚至可能會讓他徹底動搖。當他的生活因某種原因變得非常糟糕,或者當他淒涼、孤獨、動**的生活正遭受某種非同尋常的痛苦或損失時,他可以對這種痛苦說:“你等著,再過兩年,我就能打敗你了!”然後,他滿心歡喜地想象著在他五十歲生日那天,賀卡和賀信如雪花般紛至遝來,而他的剃須刀也不會讓他失望,於是他正式向所有的痛苦道別,並隨手把門關上。然後,他所有的痛風性關節炎、抑鬱、頭痛和胃痛等都無法繼續折磨他了。

現在我們仍需通過將這些現象與支配它們的基本法則聯係起來,來解釋荒原狼的個案,以及他與中產階級的奇特關係——這一點尤為重要。既然如此,那就讓我們以他與“中產階級”事務的關係作為起點來分析吧。

根據荒原狼自己的理解,他完全遊離於中產階級的世界之外,因為他不了解家庭生活,也沒有追名逐利的野心。他覺得自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孤家寡人”,時而是一個古怪而不健康的隱士,時而是一個卓逸不群的潛在天才。他意識到自己蔑視普通的中產階級,為自己不是中產階級而感到自豪。然而,他自己的生活在很多方麵卻完全是中產階級式的。他在銀行有存款,常資助窮親戚;他穿著隨意,但體麵而簡樸;他試圖與警方、稅務部門和諸如此類的機構保持良好的關係。此外,一種強烈而隱秘的渴望不斷地將他引向中產階級的小世界,引向那些體麵人家的房子——那裏有整潔的小花園,有一塵不染的樓梯,那井然有序、名聲良好的氛圍完全無須刻意造作。他樂見自己的小毛病與小奢侈,樂於將自己看成是一個脫離中產階級世界的人、一個怪人或天才。然而實際情況卻是,他生活過的地方從來都不失中產階級的體麵;與社會的棄兒或有暴力傾向的人在一起時,他會感到非常不自在,因此他從不與他們為伍。相反,他總與體麵的公民為伍,因為那樣的話,他能夠不斷地接觸到他們的氛圍、習慣和標準,哪怕隻是懷著一種對立和反抗的情緒。此外,他從小成長於中產階級環境,因此他仍然堅持著成長過程中上一代灌輸給他的一整套思想和刻板的觀念。理論上,他並不反對娼妓;但就個人而言,他不會認真對待任何一個妓女,也不會真正把她們當作與他平等的人。那些被國家和社會認定為非法的人,比如政治犯、革命者、極具說服力的煽動者,他能夠待他們親如兄弟;但對於小偷、盜賊或強奸犯、殺人犯,他隻能以一種相當傳統的中產階級方式反對他們。

因此,在他所有的思想和行為中,他生命的一半永遠在承認和肯定另一半所反對和拒絕的事情。他成長在一個有教養的中產階級家庭,在那裏,人們虔誠地遵守社會準則和道德規範,在內心深處,他仍然堅持那個世界的準則和規範。盡管他個體特征的異化程度已經完全超出了普通中產階級的限製範圍,並且在他把自己從中產階級理想和信仰的負擔中解放出來很久以後,這種情況仍長期存在。

我們所說的“中產階級”是人類狀態始終存在的一個方麵。它隻不過是想企求折中,想在人類行為的無數極端和二元對立之間尋求一種平衡的中間地帶。如果我們以這些二元對立中的任何一組為例,比如聖人和**者,這種比喻的意義就會立刻顯現出來。人類有可能完全獻身於精神事物,獻身於對接近神聖事物的渴望,獻身於成為聖徒的理想。同樣,他們也可能會完全沉溺於肉體的欲望,沉溺於感官的需求,耗費所有的精力去追求一時的歡愉。前一條路通向聖人,成為精神上的殉道者,獻身於上帝;而後一條則通向縱欲者,成為肉體欲望的殉道者,獻身於墮落的肉欲。中產階級成員一般會設法在兩者之間達到平衡。他們永遠不會自暴自棄,既不會縱欲,也不會禁欲。他們永遠不會成為殉道者,永遠不會坐視自己的毀滅。他們的理想不是自棄,而是自保。聖潔及其對立麵都不是他們所追求的目標。對他們來說,絕對的目標是不可容忍的。他們確實想為上帝服務,但同時他們也給了酒神應有的待遇;雖然他們想成為聖賢之人,但他們並不完全反對世俗的物質享受。簡而言之,他們試圖在兩個極端之間的中間地帶紮根——那是一個沒有強風和暴雨的溫和地帶。他們的嚐試的確取得了成功,但他們的代價也不小:他們的生活缺乏那種極端的體驗和**,那種體驗和**隻有那些投身於絕對和極端目標的人才會擁有,那類人須以犧牲自我為代價。然而,中產階級看重的恰恰是自我,盡管那隻是遠未成熟的自我。因此,他們定會以犧牲**為代價,設法保全自我。他們所得的獎賞不是擁有一顆聖心,而是無愧於心;與其渴望,不如知足;與其自由,不如舒適;與其暴烈狂熱,不如溫和適宜。因此,中產階級本質上是一個生命力脆弱、膽小怕事、不敢拋棄自我、易於管理的物種。因此,他們以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取代個人權力,以法治取代武力,以投票箱取代對職責的承諾。

盡管這個脆弱膽小的物種數量眾多,但是他們都無法維持自己的生存。基於他們自身的特點,他們在這個世界上隻能扮演狼群中羊羔的角色。然而,盡管中產階級成員在強權時期會第一個倒下,但我們從未看到他們衰亡,有時他們似乎還統治著世界。這怎麽可能呢?無論是他們的人力、道德、常識(英國人這樣稱呼),還是他們的組織,都未強大到足以讓他們免於滅絕的程度。這種人生來就缺乏旺盛的生命力,人類已知的任何藥物都無法維持他們的生命。但是中產階級依舊頑強地存活了下來,並且不斷壯大、日益繁盛。這是為什麽呢?

答案源自“孤狼”。事實上,中產階級的生命力絕不是建立在正常成員的本性之上,而是建立在英國人所稱的為數眾多的“外來者”的本性之上。因為中產階級的理想非常模糊和不確定,因此他們得以將這些“外來者”納入自己的懷抱。中產階級中常有一大批剛強的、桀驁不馴的人物,而哈裏——我們的荒原狼——就是其中一個典型的例子。

不過,盡管他的個性已經發展到遠遠超過任何中產階級成員所能企及的程度;盡管他能體會到沉思所帶給他的歡樂,也了解仇恨與自我仇恨所帶給他的暗黑喜悅;盡管他是個藐視法律、道德和“常識”的人,他仍然是中產階級的囚徒,無法逃脫這個階層的束縛。因此,在真正的中產階級核心周圍,存在著廣泛的人類階層,存在著成千上萬的生命和思想,他們每個人的成長都超越了中產階級準則,當然,他們都能非常適應絕對自由的生活。但由於他們幼稚的感情,他們中的每一個人,仍然隻能依附於中產階級,在某種程度上仍受中產階級活力不斷衰弱的感染,仍隻能留在中產階級中,受它束縛,屈從於它,忠於它,服務於它。因為偉大的根本原則反過來也適用於中產階級:不反對即支持!

如果我們根據這一點來剖析荒原狼的思想,我們會發現,即使僅僅因為個性化程度很高,他也注定要過一種非中產階級式的生活。這是因為所有的高度個性化最終都會反對自我,最終趨於自我毀滅。我們可以看到,他被強烈的欲望驅使著走向聖人和**者兩個極端方向,但由於某種活力的喪失或惰性,他無法推動自己進入完全自由的外太空。相反,他仍然被中產階級這顆母體星球所吸引——這是他在宇宙中的位置,他不得不依附於它。絕大多數知識分子、大多數藝術家都屬於這種類型。他們中隻有那些最強者才能突破中產階級這個地球的大氣層,進入宇宙空間。其他人都隻能屈從或妥協,但他們仍蔑視中產階級,盡管他們仍屬於這個階層。最終他們反而使這個階層得到了加強和美化,原因是為了繼續生活,他們不得不認同這個階層。很多這種人的生活也許未必具有悲劇色彩,但他們仍被巨大的不幸困擾,他們生活在一個不幸的星球,他們的才華隻有在那顆星球的地獄熔爐裏慢慢煆燒之後才能發揮出來。少數人得以掙脫這個星球,發現這種絕對意義上的自由以令人欽佩的方式達到了他們的目的。這才是真正的悲劇人物,而他們的數量很少。而那些仍受中產階級束縛的人,經常憑借自己的才能為這個階級帶來榮譽,那麽第三個王國的大門仍向他們敞開著——那是一個虛幻但美妙的世界:幽默。那些永不安寧的獨狼,他們永遠處在痛苦之中,缺乏必要的動力,無法進入星光燦爛的外太空,隻能接受悲慘的命運。這種獨狼以及那些認定自己此生注定隻為獲得絕對自由而活卻又無法活在其中的人,如果他們的精神足夠堅韌而靈活,幽默可以為他們提供一條樂觀的出路。幽默總是以某種方式保持著中產階級的特質,盡管真正的中產階級無法理解它。在這虛幻的幽默王國中,每一匹荒原狼複雜而神秘的理想都可以成為現實。在這裏,我們不僅可以同時正麵地看待聖人和**者,將完全對立的兩極聯係起來,而且還可以認可中產階級。上帝狂熱的信徒完全有可能以認可的眼光看待罪犯,反之亦然,但聖徒和罪犯這兩類人——以及其他各種拒絕妥協的人——完全不可能認可那種被視為中產階級生活的中立而溫和的中間道路。隻有幽默(可能是人類最原始和最輝煌的成就)才能完成這樣一項壯舉——將人類生活的各個領域沐浴在五彩繽紛的光輝中,使之合為一體。這一壯舉非幽默不可能完成。幽默是那些極具天賦但不幸的人——那些近乎悲劇性的人物——追求最高理想而遭遇挫折後的傑出發明。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但仿佛又懷疑它是否是我們所在的這個世界;我們尊重法律,但似乎又淩駕於法律之上;我們擁有財產,似乎又並未擁有它;我們放棄某些事物,似乎又並未放棄它們……前者所有這些事情——以深受喜愛而且被頻繁提及的智慧話語要求我們做到的事情——隻能通過幽默來付諸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