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裏·哈勒爾的自述 001-1

隻為狂人而作

日子如流水般悄然逝去。我又渾渾噩噩地度過了一天,以我那特有的簡樸而怯懦的生活方式,安詳地度過了一天:工作了幾個小時;翻閱了幾本舊書;像許多上了年紀的人那樣,被疼痛折磨了足足兩個小時後,服了一劑藥粉,然後欣喜地發現,疼痛居然被蒙騙了過去;躺在充滿熱水的浴缸裏,享受那令人愜意的溫暖;收到了三份郵件,然後匆匆瀏覽了一遍那些無關緊要的信件和印刷品;做了一些呼吸鍛煉,但我那懶散的毛病又犯了,所以今天就免了思維鍛煉;花一個小時散步,發現薄紗似的雲朵掛在天幕上,呈現出柔美珍奇、絢麗多彩的圖案。這的確讓人心曠神怡,就像閱讀古書,或是沐浴在溫暖的浴缸裏一樣。但總的來說,這根本談不上是令人愉快的一天,至少不是個特別歡樂幸福的日子。對我這個上了年紀、對生活尚不知足的紳士而言,這隻是個我早已經習以為常且再平凡不過的日子:一個不好不壞、不冷不熱、尚能忍受和湊合的日子,一個沒有特別的痛苦、沒有格外的憂慮、也並無真正的苦惱或絕望的日子。在這些日子裏,我既不會焦慮不安,也不會心煩意亂,隻是心態平和地考慮下述問題:是否時辰已到,我該效法阿達爾貝特·施蒂弗特,用剃須刀結束自己的生命?[6]

任何經曆過另一種極度糟糕日子的人——他飽受痛風病或劇烈頭痛的折磨,這種疼痛牢牢根植於眼球後部,像魔鬼一樣,把眼睛和耳朵的每一個活動都從快樂變成痛苦;他經曆過靈魂幾近消亡、內心極度空虛而又絕望的可怕日子;在這片遭受了毀滅性破壞的土地上,他隨時都在遭受股份公司無處不在的盤剝;人類世界及其所謂的文化就像小型遊樂場裏的小醜們一樣,在那虛偽、卑俗、喧鬧、變幻交錯的燈光中衝他獰笑,並如影隨形地糾纏著他,在他病態的自我中逐漸聚集,直到他無法繼續忍受——任何品嚐過這種地獄般生活的人,他都會對今天這樣普通平凡、好壞參半的日子感到心滿意足;他都會心懷感激地坐在溫暖的壁爐旁閱讀晨報,非常慶幸今天沒有爆發戰爭,沒有新的獨裁政權產生,政界和商界沒有爆出什麽驚人的醜聞。然後他會拿起那把久已生鏽的七弦琴,滿懷感激地彈奏一首感謝上帝的讚美詩,曲子柔和適中,稍帶歡快,近乎愉悅。這首曲子讓他那寧靜溫和、好壞參半、被些許鎮靜劑所麻痹的苟安之神感到了無聊。在這令人滿足而又無聊沉悶的平淡氛圍裏,在這非常值得感激的無痛狀態中,他們兩個——百無聊賴、昏昏欲睡的苟安之神和鬢發斑白、低聲吟唱讚美詩的苟安之人——就像一對孿生兄弟那樣相像。

能過上這種日子何嚐不是一件幸事:知足安命,遠離痛苦。在這種差強人意的日子裏,你低調內斂,竭力控製自己的痛苦和欲望;你說任何話都低聲細語,做任何事都小心翼翼。但遺憾的是,這種生活並不適合我。過不了多長時間,我就會厭惡它,再也無法忍受它,最終不得不選擇一個新的環境作為庇護所,也可能訴諸感官上的愉悅,甚至可能選擇一條充滿痛苦的道路。盡管有那麽一小會兒,我可以敞開胸懷呼吸那所謂的美好日子裏不冷不熱、平淡無奇的空氣,暫時擺脫欲望和痛苦,但我畢竟有著幼稚可笑的靈魂,我的心隻會變得更加痛苦,我想將那把生鏽的、演奏著感恩樂曲的七弦琴扔向昏昏欲睡的苟安之神,砸在他那自鳴得意的臉上。我寧可讓那劇烈的痛苦灼燒我的心,也不願接受這種輕鬆安逸但波瀾不驚的生活。此時,一種強烈的欲望點燃了我內心渴望已久的情緒和感覺:這是對這種平庸、膚淺、刻板而毫無生氣的生活的一種憤怒,一種想要砸爛某些東西的瘋狂渴望,比如百貨商店、教堂,甚至我自己。我渴望做一些魯莽而愚蠢的事情:扯下幾個受人膜拜的偶像頭上的假發,資助一些叛逆的學生渴望已久的去漢堡的車票,誘拐一個小女孩,或者扭斷某個古怪的中產階級勢力代表人物的脖子。因為在所有的事物中,我最痛恨、最憎惡和最想詛咒的正是這些:安於現狀,所謂的幸福安樂,中產階級精心裝扮的樂觀主義,以及一切滋生這種平庸無奇、普通正常事物的肥沃土壤。

夜幕降臨,我懷著這樣的心情結束了這樣碌碌無為、平淡無奇的一天。我並沒有像一位身體不適的人那樣鑽進已經鋪好的、放著暖水袋的被窩,而是心情煩躁地穿上鞋,裹上大衣,帶著對白天所作所為深感厭惡的心情,穿過蒙蒙的夜霧,來到鋼盔酒館,喝幾杯酒徒們通常稱之為“瓊漿玉液”的葡萄酒。我的住所位於頂樓,那是一套非常體麵的公寓,麵積足夠容納三戶人家,而我卻獨自一人居住。要去酒館,我首先得從閣樓上下來,艱難地爬下那不甚友好的樓梯。樓道被打掃得幹幹淨淨,充滿著小資情調。不知為何,我這匹來自荒原、無家可歸的獨狼,本來是憎惡小市民階層的,如今卻住在充滿小資情調的房子裏。這隻是我的一時衝動,純屬感情用事——我一向如此。我既不會住在富麗堂皇的宮殿,也不會住在簡陋的廉租房裏,我最喜歡的是那些非常體麵、很無聊卻收拾得幹幹淨淨的安樂窩——那裏彌漫著鬆節油和肥皂的香氣;那裏如果有誰大聲撞門,或是穿著髒鞋子走進來,人們都會大吃一驚。毫無疑問,我對這種氛圍的喜愛源於我的童年,而我內心深處對一個真正家庭的渴望,總是在我絕望的時候,引導著我走上這條愚蠢的老路。的確,我也樂於在這兩種生活之間相互切換,體驗其差異——一種是孤獨、無愛、忙碌、完全混亂的生活,一種是充滿小資情調的家庭生活。我喜歡在這裏的樓梯間品嚐平和、有序、幹淨、體麵的家庭生活的味道。盡管我憎恨小資生活,但它總能打動我。然而,我也同樣喜歡我自家的那種生活——那裏的一切都與樓梯間所看到的情形大相徑庭:煙蒂和酒瓶散落在雜亂的書堆之間,一片狼藉,絲毫沒有一點家的氛圍。這裏的一切——書籍、手稿、思想——都浸透了獨居者的痛苦、生而為人的問題本質,以及為已經變得毫無意義的人生注入新意義的強烈願望。

然後,我從那棵南洋杉旁走過,它位於這棟公寓樓的第二層。走下樓梯,我就可以看到那裏有個小小的樓梯平台。這個平台肯定比其他地方更幹淨整潔,可以說毫無瑕疵。這個平台體現出它旁邊這戶人家在料理家務方麵——她這方麵的技能非常人所能及——所擁有的自豪感。這是一塊潔淨的聖地,潔淨得你幾乎不忍踏足。在這塊聖地的鑲木地板上,放著兩個精致的支架,上麵放著花盆,一盆種著杜鵑,一盆種著長勢良好的南洋杉。這是一棵魁梧挺拔的南洋杉的“迷你版”,堪稱完美,每一條樹枝上的每一根針葉都像剛剛洗過一樣,閃閃發亮,翠色欲滴。有時,在沒人注意我的時候,我會把這個地方當作聖地,坐在南洋杉上麵的樓梯上休息片刻,雙手交疊,俯瞰這個被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小花園。在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地方,竟有一個料理得如此精致的小花園,這情景直擊我的靈魂深處。不難推測,在這個樓梯平台的旁邊,在南洋杉聖潔的樹蔭之下,有這樣一戶人家:房間裏擺滿了明光鋥亮的紅木家具,裏麵的人們過著體麵而健康的生活——他們每天早睡早起,守職盡責,時常舉辦愉快的家庭聚會,周日去教堂做禮拜。

這時,我裝出一副勇敢的模樣,小跑著穿過潮濕的柏油路。在濕冷幽暗的夜色中,街燈發出淡淡的寒光,吮吸著從潮濕的地麵上反射回來的光。此情此景又喚起了我那被遺忘的青春歲月。曾幾何時,我是多麽喜歡深秋和冬季這樣幽暗的夜晚啊!那時候,我裹著大衣,在風雨中行走大半個夜晚,穿過草木凋零的街區,隻為急切而熱情地享受孤獨憂鬱的氛圍。我的確感受到了孤獨,但我很享受那種感覺。此時,我腦子裏滿是後來我坐在床邊,借著燭光寫出來的詩句。唉,現在一切都一去不複返了——美酒已經喝完,我卻無意續杯。這會令我感到遺憾嗎?不,我毫無遺憾,因為不值得為過去的事感到遺憾。真正令我感到遺憾的是此時此刻,我正失去的無數時光,因為我白白忍受了這些痛苦的時光——它們既沒有給我帶來任何回報,也沒有帶來任何深刻的衝擊。但謝天謝地,凡事都有例外——偶爾我也會有一些不同尋常的時刻,它們確實給我帶來了震撼和回報,它們讓我解除了自我的禁錮,讓我這個已然迷失的浪子重新回到了這個鮮活的世界。我感到難過,同時又深受感動。我竭力回憶最後一次這樣的經曆。那是在一次音樂會上,當時演奏了一首華麗的早期古典樂曲。在木管樂器彈奏的一首鋼琴曲的兩個小節之間,突然永恒之門再次為我打開。我飛過天國,看見上帝在工作。我經曆了極樂之痛,不再抗拒或害怕這個世界所給予的一切。我認可一切,對一切都坦誠相待。這種感覺雖然持續的時間不長,隻有大約一刻鍾,但當晚又出現在我的夢中。從那以後,在所有陰鬱的日子裏,這種神秘的感覺又時不時地再次出現。有時,我會清楚地看到,它像一條神聖的金色軌跡穿過我的生活,長達幾分鍾,但它幾乎總是深埋於層層汙穢和塵埃之下。接著,它就會在一團金色的火花中重新閃光,似乎再也不會消失了。然而,很快它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一天夜裏,我躺在**,夜不能寐,突然吟誦起了一首詩。那些詩句如此優美,如此奇妙,讓我如此沉醉,以至於我竟忘了把它們記下來。到了第二天早晨,我已經記不起它們了,但它們就像裹在腐朽脆弱的堅果外殼裏堅硬的果仁一樣,深藏於我的內心。另一次,當我閱讀一位偉大作家的作品時,當我陷入對笛卡爾或帕斯卡的某些思想的冥思苦想時,這種感覺又出現了。還有一次,當我和心愛的女人在一起時,這種感覺再次閃光,那金色的軌跡又一次引導我飛向天國。可惜的是,在我們如今這種極易滿足、極度小資、極度空虛的生活中,麵對著我們周圍的建築、商業、政治和人群,要想找到這種神聖的軌跡恐怕隻是奢望了。在這樣的世界裏,我不得不成為一匹孤獨的狼和一位牢騷滿腹的隱士,被一個與我毫無共同目標、毫無共同樂趣的世界包圍。我無法忍受在劇院或電影院裏久坐,至於報紙和現代書籍,我也幾乎讀不進去。我無法理解如今的人們在這些地方追尋的樂趣究竟是什麽:在擁擠不堪的火車和旅館裏,在充斥著刺耳爵士樂的咖啡館裏,在繁華都市裏的各種酒吧和劇院裏,在世界博覽會上,在街頭嘉年華上,在為那些迫切想要提高教育水平的聽眾舉辦的公開講座上,或者在大型體育場館裏。盡管我也可以像成千上萬的人那樣,擠在一起體驗他們所謂的“快樂”,但我始終無法理解他們,因而無法與他們同樂。換個角度講,我自己鮮能體驗到的快樂——那些使我精神振奮、快樂、欣喜若狂的事物——世人通常隻有在文學作品中才能尋覓、理解並愛上它們。在現實生活中,世人會覺得它們離經叛道。事實上,如果世人是對的,如果咖啡館裏的音樂、那些大眾娛樂活動,這些因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沾沾自滿的美式享樂主義者是對的,那麽我就錯了,我的確是個離經叛道者。我常自稱是荒原狼,一頭迷失在一個陌生的、難以理解的世界裏的野獸,再也找不到自己的家,再也找不到自己慣於呼吸的空氣和愛吃的食物。

我一邊思考著這些時常縈繞在我心頭的想法,一邊沿著潮濕的街道,繼續穿行在這座城市中最安靜、最古老的一片區域。黑暗中,有一堵古老的灰色石牆佇立在街對麵,它位於一座小教堂和一所舊醫院之間,如此靜謐,並且充滿滄桑古韻,總令我心馳神往。白天,我的目光常常留戀於它那粗糙的表麵,因為內城很難找到這樣清靜、美好的場景;相反,那裏到處都充滿商業氣息,雜貨商、律師、發明家、醫生、理發師、雞眼護理師等的招牌都在大聲地衝你叫賣著。現在,老牆看起來還是一如既往的安靜、平和,但略微有些變化——在它的中間,我注意到了一扇漂亮的哥特式小拱門。我的眼神此刻充滿了疑惑,不確定它是一直在那裏,還是最近才修建的。這扇拱門看起來的確非常古舊,想必曆史悠久。也許,在幾個世紀以前,這扇門板已經陳舊得發黑的封閉小拱門曾經是一間冷清的修道院的入口,現在它依然是,隻是這裏的修道院已然不複存在。或許我已經見過那扇門上百次了,隻是從未注意過它。現在我之所以注意到它,也許是因為它剛剛被粉刷過。但不管怎樣,此刻我在此駐足,深深地凝視著它。我沒有冒險穿過這條馬路——路麵上坑坑窪窪,泥濘不堪——而是站立在人行道上,呆望著馬路對麵。一切都籠罩在夜色中,但我覺得那扇門的周圍好像掛著一個花環或某個色彩鮮豔的東西。我努力細看,隻見門楣上掛著一個明亮的牌子,上麵似乎寫著什麽東西。我始終無法看清上麵的字,於是我不顧路麵的泥濘和坑窪,最終還是走了過去。在拱門上方灰綠色的老牆上,我看到了一塊底色稍暗的燈牌,上麵不時閃動著明亮的文字,時隱時現。我想,連這樣珍貴的名勝古跡也被他們用作霓虹燈廣告牌了!同時,我正試圖看清燈牌上那些時隱時現的文字。它們讀起來很困難,部分文字隻能靠猜測,因為那些文字顯現的時長間隔不等,轉瞬即逝,而且字體模糊不清。用這種方法做廣告的生意人或許自認為高明,但顯然算不上精明強幹,他隻能算是一匹荒原狼,一個可憐蟲。我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將霓虹燈廣告牌安在這座古城昏暗巷子裏的老牆上,尤其是在這樣一個陰雨綿綿、人煙稀少的夜晚;我也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設置這種斷斷續續、隨機變換的文字,以至於如此難以辨認。但是,現在我好像看出點什麽了,隱約能辨識出幾個單詞,它們讀作:

魔術劇院——閑人免進

我試圖開門,但無法扭動那又重又舊的門把手。這時,廣告燈牌上的“文字遊戲”突然結束了,它悲哀地停了下來,好像意識到了自己的徒勞無益。我後退幾步,踩在了深深的泥坑裏。燈牌上的文字消失了,上麵的燈光也熄滅了。我卻呆立在那裏許久,枉自等待。

可就在我快要放棄,準備回到人行道上的時候,我看見濕漉漉的柏油馬路上倒映著霓虹燈牌,上麵的彩色字母在我麵前快速閃過,讀作:

隻——對——狂——人——開——放

盡管我的鞋已經濕透了,渾身冰涼,但我還是站在那裏等了好一會兒。燈牌上的文字再也沒有出現,可我依然呆立在那裏,心想,那些精致的彩色字母是多麽迷人,它們像鬼火一樣飛速掠過那潮濕的老牆和閃閃發光的黑色瀝青路麵。我剛才一直思考著的想法突然又浮現在我的腦海裏。這個想法——我將它比喻成閃閃發光的金色軌跡——在我眼前一閃而過,卻又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處可尋。

寒意徹骨,我繼續上路,幻想著那條金色軌跡,滿心渴望穿過魔術劇院的大門,好一個“隻對狂人開放”!不覺間,我已經來到了市場附近,那裏的夜生活豐富多彩。每隔幾米就會有招攬顧客的海報或廣告牌,上麵有諸如“女子樂隊”“綜藝節目”“電影院”或“舞會之夜”之類的廣告詞,但這些肯定不是“為我而作”的,而是“為大眾而作”“為常人而作”的。我在各個娛樂場所入口看到的蜂擁而入的人群就是這種人——大眾或者說常人。然而,我不再那麽難過了,我的心情豁然開朗。因為,另一個世界向我伸出了歡迎之手。那些彩色字母在我眼前飛舞,觸動了我靈魂中隱藏的心弦——那金色的軌跡閃著微光重新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我走進一家風格古樸的小酒館,這裏的一切同我二十五年前第一次來到這座城市時看到的樣子別無二致:同樣的老板娘,同樣的位置上坐著同樣的顧客,他們麵前擺著同樣的飲料。對我來說,這個不起眼的酒館就是一個遁世之所。沒錯,它隻是個遁世之所,就像樓道上那棵南洋杉旁邊的小花園一樣。然而,我在這裏找不到家的感覺,我與這裏的社區格格不入,隻能找到這樣一隅靜謐之地,坐在舞台前觀看陌生人表演陌生的戲劇。因此,這樣一個安靜之所也是有價值的。這裏沒有擁擠的人群,沒有喧鬧,沒有刺耳的音樂,有的隻是幾個心平氣和的市民,他們坐在不加任何裝飾的木桌旁(沒有大理石或琺琅鑲麵,沒有豪華的桌布或黃銅裝飾),在夜晚享受著香醇美酒。這幾個常客我都麵熟,他們可能都是些名副其實的俗人。也許在他們家裏,在他們庸俗的住所裏,擺放著沉悶的神龕,上麵供奉著愚蠢而虛偽的苟安之神;但他們也可能是像我一樣孤僻的、“誤入歧途”的人,或是沉默的飲酒者,思索著毫無價值的理想——他們也是孤獨的狼和可憐人。但他們究竟是些什麽人,我無從得知。鄉愁、失望或填補精神空虛的需要把他們吸引到了這裏。已婚男子在這裏追尋單身時光,而年邁的公務員則在這裏回憶求學歲月。他們都相當沉默寡言,喜歡喝酒,就像我一樣,寧願獨自坐在這裏喝上半升阿爾薩斯葡萄酒。我剛喝下一口阿爾薩斯葡萄酒,就突然想起,除了早晨吃了點麵包外,我已經一整天沒吃東西了。真奇怪,人類什麽東西都能吞得下去!我一定是看了十分鍾報紙,讓某個不負責任的家夥——那種把別人說的話囫圇吞進嘴裏,然後不經消化又吐出來的人——的精神透過我的眼睛進入我的身體,我“吃”下了一整籃這樣的精神垃圾。接著我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大塊牛肝,它是從一頭被屠宰的小牛身上割下來的。真奇怪!最好的還是阿爾薩斯葡萄酒。我並不偏愛那些容易上頭的烈性酒,至少平時不怎麽喝,盡管它們以其獨特的味道而聞名,在酒客們眼裏頗有魅力。最重要的是,我喜歡非常清淡純正、籍籍無名的當地葡萄酒。這種酒不易上頭,有一種混合著鄉村、土地、藍天和森林氣息的獨特美味。對我而言,一杯阿爾薩斯葡萄酒和一塊可口的麵包就是一頓佳肴。但現在我已經吃下了一份牛肝——對我這種很少吃肉的人來說,這是一種古怪的嗜好——並且又斟滿了第二杯酒。想來也怪,在某個綠色山穀裏,某個勤勞壯實的農夫居然不辭辛勞地種植葡萄,再將收獲的葡萄壓榨成葡萄酒。他們為的是什麽?難道為的就是讓千裏之外某些失望的市民和無助的“獨狼”能夠靜靜地坐下來,從他們的酒杯裏汲取一點勇氣或片刻的歡愉嗎?

奇不奇怪,我才不管呢!反正喝酒也不是壞事,它有助於改善我的情緒。看到報紙文章裏那些荒唐無稽的文字,我終於輕鬆地笑了起來。木管樂器演奏的那一段輕柔的旋律,本來已經被遺忘,此刻又浮現在我的腦海中,它像一個發光的小肥皂泡在我的體內升起,把整個世界映照成一個五顏六色的微型世界,然後又逐漸消散。如果這美妙的小旋律在我的靈魂裏悄悄地紮下根來,有一天又在我的身體裏綻放出五顏六色的花朵,我怎麽可能完全迷失呢?即使我是一隻迷途的動物,不了解周圍的世界,但隻要能聽到這美妙的旋律,我愚蠢的生活也還是有些意義的。我內心仍有某種東西可以對外界的事物做出反應,可以接受來自那遙遠世界的呼喚。我的大腦就像個巨大的倉庫,儲存了上千幅圖像。

其中有一幅是喬托所畫的一群天使,畫在帕多瓦一座教堂的藍色小穹頂上。天使的旁邊是哈姆雷特和戴著花環的奧菲莉亞,他們的故事象征著全世界的悲傷和誤解。另一幅畫的是吉亞諾佐[7],他站在燃燒的熱氣球上吹著號角。而阿提拉·施梅爾茲爾[8]的手裏則拿著他的新帽子。還有一幅畫的是婆羅浮屠塔[9],上麵的雕塑像山巒一樣直插雲霄。盡管所有這些美麗的作品也存在於其他千萬人的心中,但我的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那些不為人知的形象和聲音,卻隻存在於我的心中。那久經風霜的醫院老牆,隨著歲月的流逝,也變成了灰綠色,那破裂、磨損的表麵仿佛被貼上了千百幅壁畫——誰對它做出了回應,誰讓它進入了自己的靈魂,誰愛它,誰感受到了它那慢慢褪去的色彩的魔力?教士們帶有精致小插圖的古籍,一兩百年前德國作家的那些陳腐泛黃、已被遺忘的作品,或是某些老作曲家的印刷作品和手稿,那些寄托著他們音樂夢想的、發硬泛黃的樂譜——誰能聽懂這些作品中機智、戲謔以及傷感的聲音?那些來自另一個世界、不同時代的人之中,有誰能真心感受到他們作品中所要體現的精神和魅力?誰還能記起古比奧山上那棵堅韌不拔的小柏樹?——它被墜落的岩石砸裂折彎,但它仍然頑強地活了下來,並長出了一個新的小樹冠。是誰給了那位住在二樓養著南洋杉的勤勞主婦她應得的讚許?是誰在萊茵河上繚繞的夜霧中讀出了雲的訊息?是荒原狼。又是誰,在他生活的廢墟上努力尋找某種難以捉摸的人生意義呢?是誰在忍受著一種看似瘋狂卻又毫無意義的人生?——但在最後這瘋狂而混亂的階段,他仍默默地希望找到真理和神聖的存在。

老板娘還想給我斟酒,但我緊緊捂住了杯子,站起身來。我不要酒了。那金色的軌跡突然亮了起來,讓我想起了永恒之物,想起了莫紮特,想起了星星。在此後一個小時的時間裏,我又可以呼吸、可以繼續活下去了。在此期間,我可以沒有痛苦、沒有恐懼、沒有羞愧地活著。

出了酒館,我來到空無一人的街道上。細雨在冷風的唆使下,拍得街燈啪啪作響,使得它像水晶一樣閃閃發光。現在去哪裏?如果在那一刻我有某種魔力,我會變出一間路易十六風格的迷人小房間,然後讓一些傑出的音樂家為我演奏兩三首亨德爾和莫紮特的作品。那時我一定會心情大好,然後像眾神吮吸甘露一樣啜飲那高貴而迷人的音樂之泉。啊,要是我有這樣一個朋友該多好啊:他住在某間閣樓,此刻正在燭光下沉思,身邊放著他的小提琴!若我真有這樣一位朋友,我會在他百無聊賴地消磨這寂靜的夜晚時悄悄地溜進他的房間,我會悄無聲息地爬上那折返式的樓梯給他一個驚喜,然後我們會在夜裏花幾個小時促膝長談並享受音樂。在過往的歲月裏,我常常品嚐這種幸福,但它後來與我漸行漸遠,並最終徹底拋棄了我。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享受過這種幸福。

猶豫了片刻,我便卷起大衣領子,用手杖戳了戳濕漉漉的路麵,決心動身回家了。即使走得再慢,不久我也能回到我的閣樓裏,坐在所謂的家裏——雖然我不喜歡它,卻也離不開它,因為那樣的日子——那時,我可以盡情地在野外遊**,來度過這寒冬的雨夜——已經一去不複返了。然而,我向上帝發誓,那天晚上我無意讓任何事情敗壞我的雅興,無論是風雨、痛風病,還是南洋杉。雖然沒有室內管弦樂隊,也找不到演奏小提琴的獨居朋友,但我仍然能聽到那優美的旋律縈繞在我的腦海中,我能夠伴著每一次呼吸的節奏,輕輕地哼唱它,為我自己演奏一曲。我一邊深思,一邊大步向前。不,沒有室內音樂,沒有朋友我也能應付。讓自己被一種無力的溫暖欲望吞噬是何其荒謬。孤獨意味著獨立,它是我多年來一直渴望得到的,現在我終於得到了它。我的孤獨是冰冷的,這一點無可否認,但它也是恬靜的,有一種美妙的恬靜與深邃,就像那清冷孤寂、群星環繞的宇宙空間一樣。

當我經過一家舞廳時,一陣響亮的爵士樂迎麵傳來,像加熱的生肉一樣散發著一股生腥味。我停留了一會兒。本來我是很討厭這種音樂的,但今晚它另有一種神秘的魅力吸引著我。盡管它與我格格不入,卻比當代腐儒式的音樂要好上十倍。它輕快、充滿原始野性的風格甚至深深地刺激著我的感官,讓我產生了一種質樸而真實的感官體驗。我站在那裏品味了一會兒,嗅到了一股傲慢、原始的音樂氣息,進而頑皮而略帶情欲地感受著舞池裏的氛圍。一半是抒情的音樂,非常傷感,卻又甜得讓人發膩;另一半則十分狂野,甚至有些古怪,但充滿了活力;兩者的結合相得益彰,形成了一個毫不做作、和諧融洽的整體。這是衰落時代的音樂,在羅馬帝國的末期一定也演奏過類似的音樂。與巴赫、莫紮特以及真正的音樂相比,這種音樂簡直是暴殄天物。其實,我們所有的藝術,我們所有的思想,我們所有的偽文化,一旦與真正的文化相比,也是如此。這種音樂唯一的優點就是它的真實、可愛。它裏麵有一些黑人的東西,有一些美國人的東西,充滿黑人的誠摯以及天真、愉快的情緒。在我們歐洲人看來,美國人竭盡全力表現得像個天真、稚嫩的孩子。歐洲也會變成那樣嗎?是否正在變成那樣?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古歐洲以及昔日那些真正的音樂和文學的鑒賞家、崇拜者,難道隻是一小撮愚蠢的、複雜的、明天會被人們遺忘和嘲笑的神經質患者嗎?難道我們所謂的“文化”“精神”“靈魂”,以及那些美好而神聖的東西,僅僅是一個早已死去的幽靈,隻有我們少數幾個傻瓜認為它是真實的、仍然活著的嗎?難道它們從來就沒有真實地、活生生地存在過嗎?難道我們這些傻瓜所追求的東西從一開始就隻是個幻影嗎?

這時,我已經回到了老城區。街燈熄滅了,小教堂矗立在灰暗的夜幕中,宛若海市蜃樓。我突然想起了當晚早些時候的那段經曆:神秘的哥特式拱門以及門楣上方閃爍的霓虹燈文字,那神秘的標誌似乎在暗暗嘲諷我。“閑人免進”以及“隻對狂人開放”,它們傳達了什麽信息?我聚精會神地盯著那堵老牆,暗暗希望那魔法似的燈牌可以再次出現,希望它拚出的文字是向我這個瘋子發出的邀請函,那樣我可能會被允許通過那扇小小的拱門。也許我會在那裏找到我所渴望的東西,也許他們正在那裏演奏我喜愛的音樂。

在漆黑的夜幕下,那黑乎乎的石牆平靜地看著我,就好像已經沉浸在深度夢境中一樣。現在那裏已經沒有了門道,沒有了哥特式的拱門,連一個洞口都沒有,隻有那堵黑乎乎的、一動不動的老牆。我微笑著繼續前行,對著那座古老的石牆友好地點頭致意:“好好睡吧,老牆,我不會吵醒你的。不過總有一天,他們會把你推倒,或者貪婪地在你身上貼著各種公司的海報和廣告。但至少現在你還在這裏,依然美麗、寧靜,我非常喜歡你此刻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