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後 1-1

○森久保公彥

現就職於經營包裝材料業務的商貿公司。他認為波多野祥吾是無辜的,我才是那個幕後黑手。

我再也沒心思繼續記下去了,把手機丟進包裏。看著馬路,目送三台汽車開過去後,我招手攔下一輛推拉門的出租車。和司機說了斯彼拉總公司在新宿入駐的大樓名字後,我隨著車子啟動的慣性,放任自己靠在座位上。

商務區到處都是一身西裝打扮的人。這個世界竟會存在能夠容納如此多人的辦公空間、工作崗位,我漫無邊際地想著,在司機未察覺時悄悄歎了口氣。要聯係一下芳惠嗎?這樣的想法隻出現了短短一瞬,我很快便意識到根本沒有任何需要即刻告訴她的事情。我現在很焦躁,不應該在這種狀態下給她打電話。我喝了口茉莉花茶,想拂去心頭的不快。瓶子上印有可愛植物圖案的不幹膠標簽突然看著很礙眼,我沿著邊線整條撕下來,丟進了包裏。

我跟五個人進行了麵談,包括前人事部部長鴻上先生,卻沒有任何成就感,也沒有得到任何可以稱之為結果的結果。我不再想麵談的事,一邊閉眼休憩,一邊盤算著下午的計劃。

由於沒有對比參照,我並不清楚斯彼拉鏈接的工作是否繁重。早上八點半左右到崗,下班時間一般在晚上九點到十一點之間。說起來這或許可以歸類為黑心企業了,但結合薪酬來看,這樣的強度並不過分,比起叫苦,我更想盡早獨當一麵,得到別人的認可。

進公司那年,綜合崗位隻招了我一個,技術崗招了幾個學理科的本科生和研究生,設計部招了幾個專業學校出身的人。與我同期入職的應屆生一共八名。由於新員工人數比較少,和入職其他公司的朋友比起來,我們的培訓期也比較短。我最開始分到了當時的核心業務“SPIRA”的銷售部門,主要工作是策劃方案——如何結合SPIRA的社區功能,推出吸引用戶參加活動的企業廣告。新員工歡迎會上,領導問我想做什麽樣的策劃案,我說了自己早在入職前就思索已久的想法,結果領導大力鼓動我,叫我第二天就試著執行看看。我空有幹勁,卻什麽都不懂,希望有人能多多少少點撥我一下,但沒有哪個員工閑到有空一對一指導新人。現在回想起來,我可以客觀地說,斯彼拉對新人太過放任自流了,然而當時我被斯彼拉的光環所迷惑,自以為這就是斯彼拉的一流管理法,盡管心裏不安,還是一頭紮了進去。我不敢說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完成得很好,但我能感受到自己成長的速度超出了前輩的預期,完成了從新人到斯彼拉戰鬥力的轉變。

第三年,我調到了當時新成立不久的“LINKS”部門。LINKS是一款主攻手機端的聊天軟件,它憑借著操作便捷和免費通話功能廣受好評,發布第一年就創下了五千萬的下載量記錄,現在已經完全成了斯彼拉的主要業務。如今很難見到沒裝LINKS的手機了。我依然負責市場工作,主要為企業策劃可以在LINKS上使用的聯名表情包。

因為公司叫斯彼拉鏈接,新業務就命名為了“LINKS”,遺憾的是,受其他新興社交網站的擠壓,原本的核心業務SPIRA如今已經完全斷了生機。瞄準年輕群體的產品,一旦沒有了新鮮感,立刻就會走向滅亡。然而LINKS的發展勢頭十分亮眼,足以讓人對SPIRA的衰退毫不在意。公司規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日漸擴張,就像被打氣筒吹起來的氣球一樣。

我還沒自戀到愚蠢地認定公司的發展都是我的功勞。不過置身於飛速發展的公司裏,那種喜悅是毋庸置疑的,如果把日本比作一輛新幹線列車,我大概是坐在車頭的人,這種程度的自負和陶醉還是有的。

兩年前,公司總部搬到了新宿。同一時期,我也調到了支付事業部。隨著二維碼結算服務“SpiraPay”的發布,曾經名存實亡、純粹淪為公司名稱的“斯彼拉”一詞也再度複活。盡管SpiraPay不像LINKS一樣一經發布便爆紅,但作為非現金支付服務,它在國內的市場占有率也是遙遙領先。

基於SpiraPay提供的服務內容,不太可能通過開發創新功能來擴大市場占有率,受此影響,我們市場團隊現在的工作變成了接地氣的上門推銷。團隊分成兩個小組,地推組一家家走訪中小型餐飲店,問人家要不要使用SpiraPay服務;大客戶組拜訪大型商場、超市,請對方把SpiraPay引入所有連鎖店。我屬於後者。

令我不得不開始追溯當年真相的導火索事件,大概發生在采訪森久保公彥的三周前。但事件發生時,我的入職經過或者說那場小組討論,在我看來已是久遠的過去,變得跟幼兒園時期舞台匯演的舞蹈動作一樣模糊泛黃了。

“我沒想讓你道歉。”

大概是被我略有些尖銳的聲音嚇到了,鈴江真希脫口而出一句“對不起”,這已經是她今天第八次道歉了,說完她又皺起眉,像在反省自己道歉的行為,明顯沮喪了下去。

“我說過,郵件準備個套用模板,簡單複製粘貼一下就能發出去,不要在這上麵花太多時間。你太慢了,自己心裏也清楚吧?”

“……是的。”

“在這種簡單的行政事務上花費太多時間,就沒空處理那些真正耗時的工作了,盡量快些,再快些,可以嗎?”

“知道了。”

這句“知道了”不過是敷衍罷了。雖然她嘴上說得很好,待人接物也不錯,但是工作效率怎麽都提不上來,看著也根本沒有要改的意思。我知道自己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沒資格對她大吼大叫,所以總想著平心靜氣地解決問題,然而臉上的笑意無疑一次比一次冷淡。人事對我說,鈴江處於在職培訓期,盡量多給她安排一些事情做,於是我把寫郵件的簡單工作交給了她。但是現在我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嶌,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

我放下手裏的工作手機,轉過身,隻見經理一臉歉意地看著我。這種情況下,來的往往都不是什麽好事。

“你剛剛是準備打電話嗎?”

“是準備打,沒關係,您說。”

“給那家醫院?”

“嗯。”

“不是昨天才打過嗎?是不是有點兒盯得太緊了?他們也有自己的辦事節奏,可以再等等,讓他們好好準備……反正隻是要一份登記客戶信息的非正式文件。”

“就是因為隻要一張紙,才得多提醒他們。有些事對我們來說很重要,對對方來說就隻是無關緊要的雜事。您找我是要……”

“這個嘛,是這樣的。人事聯係我,說想讓我們團隊出一個人當麵試官。”

“……麵試官?做招聘嗎?”

“校招麵試官,說是要舉行群麵,差不多在下個月六號……請各個團隊派出一個最優秀的員工,我心想隻能找你了。”

“我不行啊。”

經理顯然是想用“最優秀的員工”這種說辭誘導我應承下來,但卻反倒更讓我提不起興趣。經理人不壞,就是說話做事照本宣科、虛浮空泛,我沒法相信他說的半個字。這個男人雖然到了四十多歲的年紀,但形象精致,瀟灑十足。沒有一絲贅肉的身材,整齊的小胡子,時尚的圓框眼鏡,與其說是公司的中層領導,不如說更像一個活力滿滿的藝術家。就外表來說,他全身上下沒有一處缺點。但即便如此——或者要說正因如此吧,內在的不足才會格外讓人難以忽視。

我回絕經理的請求並非出於對他的個人情感。說“不行”而非“不想”,是因為我的工作負荷已經到達極限,手頭的事情沒法再增加了。以醫院為代表的醫療行業是推廣非現金結算服務阻力最大的領域。很多時候,大家在支付有保險覆蓋的醫療費用時用不了信用卡,就是由於存在手續費。不過在實施了積分抵扣和調整優惠時間的舉措後,我現在已經隱隱看到了非現金結算納入醫療支付體係的希望。醫療界的三家頂級機構眼看著就要點頭答應,早晚能夠拿下他們,到時候SpiraPay在業界的市場占有率將不可撼動。我的努力已經進入收獲期,怎麽都不可能去當什麽麵試官。經理應該也十分清楚當前的情形。

鈴江真希從旁插了進來,說有人打電話找我。我對她說等會兒回電過去,請她問清楚對方的名字,而後繼續轉向經理。要是含糊不清地結束對話,他往往就會把我的答複解釋成他想要的樣子。

“總之,請您另找他人吧,我實在沒空。”

“哦,也是,這樣啊。原來如此。”

對話顯然應該到此為止,經理卻還含含糊糊地念叨了一陣,沒有從我麵前走開的意思。我知道,最讓他省心的辦法就是把這件事強推給我,盡管經理沒這麽做,但他既不提替代方案,也不做讓步,一直猶豫不決,沒有任何表示,看著也夠破壞心情的了。他莫不是以為擺出為難的樣子給我看,我的態度就會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我再次明確地表示拒絕後,他像吃了苦頭一樣晃**回自己的座位上。看樣子,過個幾天,他絕對還要再來找我聊這件事。頭疼。

說到底,我就算有空,也沒道理去當什麽麵試官。

我走向鈴江真希的座位,準備問一下剛才的電話並回撥過去。鈴江真希正不甚熟練地敲著鍵盤寫郵件,我走到她身後時,發現她才被分來不久,就已經把辦公桌裝飾得花裏胡哨了。我倒不會因為這個挑她的刺,就是覺得她還真挺沒心沒肺的。

正準備開口叫她的瞬間,我不由發出“啊”的一聲——我看到了她放在桌上的一張照片。

“啊,嶌。”鈴江轉過身,順著我的視線看過去,“咦,你知道他?”

“……是相樂春樹吧?”

我都沒說喜歡還是討厭,鈴江已經像找到了同好一樣雙眼發亮。

“我是他的忠實粉絲。”她毫不在意我的冷淡,“歌唱得好,最重要的是可愛極了。包括性格,哪方麵都無可挑剔。”

“是嗎……”

“還有上音樂節目時說話的方式,他的好真是藏都藏不住。”

“可是——”我忽然生出一股促狹之心,“大家最近好像都忘了,這個人曾經吸過毒吧?就這樣你還覺得他性格好?”

“……哎呀,那都是過去的事了。”

“可那是真實發生過的吧?你都沒見過他,就一口咬定他性格好,是不是有點兒太隨意了?”

我也實在是幼稚,心裏這麽反省了一下,然後我叫鈴江給我剛剛來電的人的名字和號碼。她遞來便箋,上麵卻沒寫來電人的公司名字,我指出這一點後,她說:

“啊,對不起。那人沒報公司名字,我以為是你的老熟人……就沒問。”

又來了。

“下次要問清楚啊。”我叮囑完就回了自己的座位。現在別無他法,隻能試著用穀歌搜索這個號碼,看能不能找到公司名字,結果一無所獲。048開頭的號碼本來就很讓人費解。我上網一查,發現這是埼玉縣的電話區號,卻仍然想不到有誰會從埼玉打電話過來。來電人的名字我從沒聽說過,本想幹脆無視,但既然已經告知了對方會回電,就不能失了禮數。

無奈之下,我隻好撥通電話。四聲過後,電話被人接起。

“打擾了,我是斯彼拉鏈接的嶌,剛剛接到這個號碼打來的電話,就給您回撥過來了。請問波多野在嗎?”

“……是嶌嗎?”

“……是我。”

“嶌衣織小姐?”

“是……”

一種難以言喻的糟糕感覺讓我不太舒服,我沉默了一會兒。

“我是波多野芳惠。”

“承蒙關照。”我下意識回了一句,發現自己確實和對麵的人沒有任何交集。正準備問她究竟是誰時,電話那頭又發話了。

“我是波多野祥吾的妹妹。”

“波多野……祥吾。”

我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這個名字略有些耳熟,卻完全想不起來是誰。是小時候看的動畫片主角,還是初中時的同學,抑或是前世的戀人?我心想不能失禮於人,開始拚命地在大腦中搜尋起這個名字。就在這時,波多野芳惠的又一句話喚醒了我的記憶。

“他應該和你一起參加過求職麵試。”

幾個光年的距離瞬間消失,八年前的那段記憶清晰地湧上心頭。

波多野祥吾。小組討論、最終考核、會議室、信封。

回憶成串襲來,我不由得滲出冷汗。那天的事,或者說那段日子的記憶,我並沒有遺忘,而是拚命封鎖著,一再告誡自己不要想起。我的大腦一片混亂,甚至都快忘了當下身處何地。正當我即將把已在斯彼拉鏈接工作了好幾年的事拋之腦後的時候,對麵的人開口了。

“哥哥去世了。”

哥哥……仿佛有一隻鸚鵡在我腦子裏不斷複述,我一點點理解了這句話的意思。“波多野他……”

“嗯,兩個月前走的。”波多野芳惠說,“我在老家整理他遺物的時候,發現了他留給你的東西,我想著應該聯係一下你,就往你的公司打了電話。你什麽時候方便的話,可以來我家一趟嗎?如果你不感興趣,我就自行處理了。”

抵達位於埼玉的波多野家時,已經是晚上九點了。本來想早點結束工作的,可必須處理的報價需求一個接一個地來,時間拖後了。我知道這個時間點不適合去根本沒見過麵的人家裏登門拜訪,但我不想一直心神恍惚地把這事兒拖到第二天。

他留給我的東西究竟是什麽呢?

位於朝霞台的大型公寓十四層,1401號房間的門上掛著寫有“波多野”三個字的門牌。波多野芳惠給我開了門,一看到她的臉,記憶中的霧靄瞬時散盡,我想起了波多野祥吾的樣子。芳惠雖是單眼皮卻炯炯有神的圓眼,以及她略長的麵部骨相喚醒了我的記憶。房子裏沒布置祭台,隻擺了遺照和香爐。盡管照片中的波多野祥吾發型有別於從前,麵容卻幾乎和我記憶裏的一模一樣。上完香,他的父母從起居室走出來,對我深深鞠躬,感謝我為了他們的兒子特意上門拜訪。失去愛子的傷痛仍在,但他們對我的態度十分友好,看來應該對當年的事毫不知情。我之前已經預想了最壞的可能,此時不由得鬆了口氣。

波多野芳惠帶我去了波多野祥吾的房間。

她打開燈,說出了我一直想問的事。

“哥哥是病死的。”她說,“平時都不怎麽生病的人,得了惡性淋巴瘤。這麽說可能有點兒冷血,但我和他好多年沒見麵了,現在還沒什麽特別的感覺。”

“……他不在這兒住嗎?”

“幾年前就搬走了。你知道廣島的比治山嗎?”

“不知道。”

“我也沒去過,聽說好像離廣島和平紀念館挺近的……也算是在市裏。總之,他調到那裏工作以後一直都是一個人住。不過,我離家比他還早——我在江戶川區當公務員——四年前就不在一起生活了。總之,這個房間好多年都沒人住了,就像你看到的這樣。”

房間裏確實感受不到有人居住的跡象。**沒有床墊,而是放著落灰的空氣淨化器和動感單車。桌上擺著大量書籍和一個不再使用的垃圾桶。波多野芳惠在抽屜裏東翻西找,邊翻邊對我說:

“我打掃了房間,想把留作紀念的東西和垃圾分開——還特意請了帶薪假,然後就發現了這個——稍等一下,很快,我應該沒放到什麽奇怪的地方。先在那邊的坐墊上坐一下吧。”

我不太會跪坐,本欲謝絕,卻又不想再勞煩她,就順著她的話跪坐下去。我緩緩沉下腰,感到自己的腿正在微微顫抖。發覺腿在顫抖的瞬間,這股顫動的感覺一直傳到了心髒。我的心跳不斷加速,究竟會是什麽呢?隨著想象的深入,我越來越強烈地確信,隻有可能是“那個東西”。

為了掩飾緊張的呼吸,我一口氣喝幹了端給我的茶。就在這時——

“找到了,是這個。”

波多野芳惠坐到對麵的坐墊上,遞給我一個透明文件夾,裏麵夾著幾份資料。我接過文件夾,裏麵透出來的內容讓我呼吸一滯。

“哥哥什麽也沒和我說。”

波多野芳惠的表情明顯變了,眼裏開始泛起先前一直潛藏著的困惑和懷疑。同一時間,我產生了錯覺,感到屋裏的燈似乎變暗了。她之前的親和態度,莫不是為了把我拖入深不見底的流沙裏而故意為之的巧妙偽裝?

波多野祥吾恐怕是為了做標注。透過文件夾,隻見第一頁上用黑色馬克筆寫著幾個大字:

致幕後黑手、嶌衣織

麵對目瞪口呆的我,波多野芳惠開口了。

“哥哥求職那年,有一天——”她直勾勾地盯著我,“我不知道他去參加了哪家公司的麵試,總之他是穿著求職套裝回的家,整個人慌亂無措到了難以置信的地步。他先大喊大叫了一陣,然後又立刻安靜下來,把自己關進房間——就是這個房間,然後就不怎麽出來了。我總是沒完沒了地聽到他啜泣的聲音。說真的,我甚至懷疑過他是不是殺了人。問他發生了什麽,他卻什麽都不說。除了吃飯,其他時候我們根本看不到他的人。最後,還沒拿到任何一家公司的錄用通知,他就放棄了求職。我本來已經完全忘記這回事了,直到發現了這個文件夾。”

文件夾裏夾著一張記了筆記的紙。紙上有淺淺的橫線,尺寸比大學用的筆記本稍小一些,應該是從記事本上撕下來的吧。紙上有手寫的“得票數”字樣,並且列出了九賀蒼太、袴田亮……六個我幾乎已經忘記的名字。是那次小組討論的票數記錄。每個人的票數都工工整整地寫在上麵,隻有我的名字用紅筆圈了起來,似乎是為了著重標記。“12票、錄用”的字眼有如死前遺留的訊息一般,透露出癲狂的氣息。

文件夾裏還夾著斯彼拉當時發放給大學生的校招指南。我曾經翻來覆去地看過好多遍,簡直都快把紙張翻爛了,因此記得特別清楚。強烈的靈魂出竅感讓我好似暈船一般頭昏眼花,我用僵硬的手指翻著文件夾,沒有別的文件了,不過下方有異樣的凸起,是一個U盤和一把小小的鑰匙。

“我不知道這是哪裏的鑰匙。”

波多野芳惠讓我把U盤給她,然後拿起放在桌上的筆記本電腦,讀取U盤裏的內容。電腦讀取速度很快,想來應該不是波多野祥吾留在房間裏的遺物,而是她自己的私人物品吧。U盤裏的文件很快顯示出來,有一個文本文檔和一個壓縮文件。文檔名稱叫“無題”,壓縮文件的名稱是剛剛見過的“致幕後黑手、嶌衣織”。

“壓縮文件加密了,必須輸入密碼才能打開。如果連錯三次,就會破壞裏麵的數據。不過這個文檔——”

她雙擊命名為“無題”的文檔,打開了波多野祥吾寫下的文章。

這段往事或許早已無人在意。

然而無論如何,我都要再次真誠地直麵“那件事”。它發生在2011年的求職季,荒謬得近乎不真實,痛切得超出常理。這是我的調查結果。幕後黑手已經無所遁形。事到如今,我並不打算追究那人的過錯。

我純粹隻是想要查出那天的真相。

不為別的,為了我自己。

波多野祥吾

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捂著嘴,死死盯著屏幕。我一行一行,逐字逐句地細看這篇文章,卻總是漏讀。思緒混亂不堪。隻有幾行的文字,我愣是反複看了好幾遍,才終於理解了它的含義。這時,波多野芳惠關掉電腦。

“哥哥卷入了不好的事情——文章讀起來就是這個意思。”

波多野芳惠已經毫不掩飾對我的憤恨。

“我確信,策劃那件事的幕後黑手就是你——嶌衣織。看到那份筆記上寫了‘錄用’,所以我猜測你現在就在斯彼拉工作。想到這裏,我試著打了個電話,但沒抱多大希望。我問他們嶌衣織小姐在不在,電話轉了好幾個部門,終於到了你那邊。那個時候,我又迷茫了,不知道該和你說什麽。是要反問你有沒有想對哥哥說的,還是問你對哥哥做了什麽,抑或是問你有沒有必須要向哥哥道歉的事——”

“等等,你先停一下——”

“我不會停下——”

“請你先停下!我都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紛繁的畫麵在我腦海裏閃回。那場會議——最終考核的小組討論開始後,信封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有人打開信封,每個人都被曝光了另一麵。大家討論著幕後黑手究竟是誰,互相懷疑,最後波多野祥吾坦白,說自己就是幕後黑手,然後離開了會議室。我想起來了,就是這樣絕對沒錯。票數第一的我正式拿到錄用機會,但現在重點不是這個。

我吐露出心底的震驚。

“波多野他……不是幕後黑手?”

“什麽?”

“幕後黑手是波多野。至少,我一直到今天都是這麽認為的。”

關於斯彼拉鏈接最終考核時發生的“那件事”,我把能回憶起來的全都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越說越覺得怎麽都不像是真實發生過,或者說怎麽都不像是自己真正經曆過的事。說起來,我持續到今天的職場生活還是拜它所賜,簡直太奇幻了。說得越多,我越感覺虛無,好像是在講昨天做的一場夢似的。那簡直就像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實際上也確實是身為孩子的大學生策劃出來的卑鄙計劃。我將波多野祥吾坦白自己就是幕後黑手,而後離開會議室的事全盤托出。波多野芳惠剛開始聽的時候還不大相信,但在察覺到我的講述並非捏造或欺瞞後,她的表情漸漸嚴肅起來。

“幕後黑手已經無所遁形。事到如今,我並不打算追究那人的過錯。”

“致幕後黑手、嶌衣織”

波多野祥吾留下這樣的話,讓我有些難以置信。不過這麽看來,他應該不是幕後黑手。可為什麽會把我當成幕後黑手呢?我為什麽要策劃“那起事件”呢?

波多野祥吾,幕後黑手——原來不是你嗎?

個中細節我已經想不起來了,但那一天,所有的證據、信息、情況應該都指向了他,幕後黑手無疑就是波多野祥吾。當然,這件事確實令人難以置信。小組討論開始前,我一直覺得他是個值得信賴,特別和善的人。即便在得知他就是幕後黑手以後,我心中還是無法徹底相信。沒想到波多野……最終,比起他的為人,我還是選擇了相信證據。

畢竟,一個人就算乍看起來品性純良,你也不知道他心裏藏著什麽。多的是麵上笑得慈眉善目,卻在心裏飼養惡魔的人。非但如此,幾乎所有人都戴著麵具過活——教我認清這一事實的,不是別的,正是那場小組討論。

然而,真正的幕後黑手不是波多野祥吾。

那會是誰呢?

“……可以給我看看嗎?”說完,我接過波多野芳惠的筆記本電腦,雙擊U盤上存儲的壓縮文件,如她所說,屏幕上跳出了輸入密碼的界麵。

密碼是幕後黑手的所愛【輸入次數有限:剩餘次數2/3】

“還剩兩次機會。”

“對不起。”波多野芳惠微微低頭,“我隨便按了個enter鍵,用掉了一次機會。”

文件應該是用某種特殊軟件加密的。軟件雖然看著像是免費的,但由於其架構單純,反倒不好使用一些技術手段來破解密碼。思考彈窗裏的提示前,我先把光標移進了輸入框,邊看著一閃一滅的光標細線,邊一點點思索著密碼是什麽。幕後黑手的所愛,那也就是我——嶌衣織所愛的東西吧。

我愛什麽呢?

這個壓縮文件夾裏到底有什麽?該輸入什麽?我沉默地想了差不多十秒,這時波多野芳惠開口了。

“如果需要的話,請帶回去吧。本來就是給你的東西。”

她關掉界麵,拔出U盤,放回到文件夾裏,然後把文件夾遞給我。

“對不起,先前對你非常失禮。要是有任何關於哥哥的消息——總之,如果發現了什麽你覺得有必要告訴我的事,請和我聯絡。”

畢業求職已經是非常久遠的事了。我已經得到錄用機會,順利入職了。一切正如波多野祥吾留下的訊息所言,“這段往事或許早已無人在意”。我完全沒必要再摻和進去。

可我還是從波多野芳惠手中接過了文件夾。我下定決心,勢必要在八年後的現在揪出真正的幕後黑手。

原因隻有一個。

那天過後,我曾經一度無法釋懷。我故意不去思考,放任自己完全相信波多野祥吾的認罪自白。可現在,我知道了他的自白不是真的,就必須再次直麵一個問題。

那就是,他帶走的信封。

我不知道他是出於什麽原因放言信封裏空無一物,然後就那麽離開了會議室。如果他是幕後黑手,自然就應該知道信封裏裝了什麽。如果不是,他就不可能掌握信封裏的信息。總而言之,那個信封不是空的。

波多野芳惠一開始打來電話時,我最先想到的是她可能找到了波多野祥吾留在自己手上的信封。或許是波多野祥吾手裏那封針對我的告發信,機緣巧合之下重見天日,於是他的遺屬說什麽都要聯係到我——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信封如今下落不明。

那裏麵的內容——

我把攥在手上的文件夾收到包裏,思緒又一次回到那間會議室,和那場發生在2011年的,大家避而不談的小組討論。

直到坐上回家的電車,我心中依然殘留著些許被森久保公彥視作幕後黑手的不滿情緒。我根本沒想到除了波多野祥吾以外,還有其他人認為我才是真正的幕後黑手。身體沉重,心也沉重。車上唯一空著的老幼病殘孕專座牽動了我的心神,我本想幹脆坐上去得了,最後還是決定繼續抓著吊環。我閉上眼,一心等待著播報最近一站的到站通知。

波多野祥吾究竟查到了些什麽呢?如果他確信我就是真正的幕後黑手,那不就意味著他沒有查到其他證據嗎?我百思不得其解,恐怕隻有打開壓縮文件,一切謎團才會迎刃而解。話說回來,在他人眼裏我愛什麽呢,這實在是個難解的問題。輸入密碼的剩餘次數依然停留在2/3這個數字上。不是不想,而是我連能輸入些什麽都不知道。

我邁著比以往更為沉重的步伐走出檢票口,趕在關門前溜進成城石井超市,買了沙拉當作晚餐。

回到家,我窩進沙發,堆積的疲勞有如河壩排水一般,猛然向我湧來。眼皮驟然變得沉重,放在麵前茶幾上的沙拉好像離我有幾十公裏遠。我還沒卸妝,不能就這麽睡過去。心裏這麽想著,身體卻不聽我指揮。

八年前策劃信封事件的幕後黑手當然不是我。現在看來也不是波多野祥吾。

那顯然就是九賀蒼太、袴田亮、矢代翼、森久保公彥四人當中的某一個了。從我的個人感覺出發,我並不覺得他們任何一個人有嫌疑。但他們四人當中,確實有個人撒了謊,對自己犯下的過錯裝瘋賣傻。我竟根本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實在是太驚悚、太恐怖了。事情已經過去八年之久,又不是搶劫、殺人案件,如今哪怕坦白自己幕後黑手的身份,也不會被追究刑事責任,可那人愣是一絲馬腳也不露。除森久保以外的所有人都完全相信並接受了波多野祥吾就是幕後黑手的事實。

鴻上先生說得沒錯,和人事部說了以後,我輕鬆借到了當年那場小組討論的視頻文件。我把視頻拷貝到U盤上,已經仔細看了兩遍。我還借到了當年我們六個人的應聘申請表(住址等個人信息塗黑了),人事部一再說是看我的麵子才給的。憑著這些東西是否能直接鎖定幕後黑手尚且存疑,但線索增加是再好不過的事。我一開始還想沉下心細看,但很快就看不下去,放回了文件夾裏。

九賀蒼太寫的那些事還算能看;袴田亮就像他自己所說,大言不慚地宣稱在酒館當兼職生領隊以及擔任誌願者協會負責人的經曆鍛造了他的領導能力,並且把這當成亮點加以吹噓;矢代翼的應聘表裏寫著,在家庭餐廳接待顧客的經曆鍛煉了她的反應能力,她對此很有自信;參與過詐騙活動的森久保公彥在介紹長處的一欄裏,大力鼓吹自己是不會撒謊的誠信人士,還誇耀自己為求職參加了十四家公司的實習。我實在愧對已離開人世的波多野祥吾,始終沒敢看他的應聘申請表。至於我自己的就更不用說了,由於害怕陷入強烈的自我厭惡中,我打從一開始就置之不理。

雖然將訪談、會議視頻、應聘申請表結合在了一起,但我還是沒找到任何離揭開幕後黑手更近一步的新發現。硬要說發現了什麽新線索的話,那也就隻有這兩件事了:幕後黑手在調查參加最終考核成員的過去時使用了mixi和臉書,以及他是通過投幣式儲物櫃拿到的照片。不過,知道了幕後黑手獲取信息的途徑並不意味著可以追查出那人的身份。就算找到幕後黑手在八年前用過的投幣式儲物櫃,也不可能提取到那個人的指紋。而且,事到如今再去社交網站上挖掘當年的私信往來也過於不現實了一些。

真正的幕後黑手策劃這起事件的目的應該就是得到錄用機會,除此以外想不出其他可能了。既然如此,隻要將計劃倒推一番,自然而然就能知道那人究竟是誰,可實際上卻不太行得通。

九賀蒼太和袴田亮遭到的告發過於沉重,無法巧妙化解為單純的汙蔑。矢代翼痛快承認了信封裏的內容,無可避免地損害了自己的形象。森久保公彥就更不值一提,他冒險帶來信封,還被攝像機給拍了下來。信封中針對他的告發內容也實在算不得小事,在某種層麵上講,他是最不像幕後黑手的人。

會議進入尾聲時的爭議焦點,即所有照片共有的同一個特征——噪點和黑點,我也在會議視頻中得到了確認。三張照片確實都有同一個特點,可以推測為出自同一台相機。

那麽,判斷每個人是否是幕後黑手的關鍵,必然是4月20日的不在場證明了。我回溯起2011年4月27日那天的全部記憶。包括我在內,擁有不在場證明的共有五人,唯一一個整日都沒有安排的人就是波多野祥吾。因此幕後黑手是波多野祥吾。

但波多野祥吾不是幕後黑手。那還有誰最可疑呢?麵對這個問題,我也會得出和森久保公彥一樣的結論。除去波多野祥吾,剩下的人中最可疑的就是信封沒有被打開,還成功奪得了錄用機會的我。

一陣短促的振動聲喚醒了打盹的我。牆上的時鍾指向十一點半。我抓起茶幾上的手機,發來短信的是從大學玩到現在的朋友。

“下星期的聚餐你也來啊,有優質男給你挑,哈哈。”

我把手機徑直丟到沙發上,準備吃過了點的晚餐。我用指尖輕輕揉了下眼角,起身去廚房拿茉莉花茶喝。

“衣織,你要是不認真找個好對象,每天就得一個人待在黑乎乎的房子裏吃晚飯了,多慘啊。不要總想著男生自己主動找上門來,那就大錯特錯了。為了未來的幸福,現在就要好好努力。況且自從進了公司,你整個人就沉寂了很多。”

這是發來短信的朋友兩個月前對我說過的話。我當時回她說,房間裏黑不黑要看照明效果,我屋裏還算亮堂。不過說完之後,我確實發現房間有些昏暗。想不到租住的房子寬敞一點反而有些麻煩,畢竟一個人住用不著把所有燈都打開。去了餐廳,起居室就暗下來了,去了起居室,餐廳就暗下來了。關在臥室裏的時候——其他空間必然都是黑乎乎的。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裏,我從未在哪一刻產生過孤單的感覺——我不會大言不慚地說這種話。日子有晴有雨,說句沒出息的,我偶爾也會渴望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樹。然而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沒必要為了挺過一年當中偶爾幾天的脆弱,就去建立一段穩定的親密關係。最重要的是,我認為那種值得信賴、足以托付一生的人——無論男女——就是找遍全世界也不會出現。

我並不是單身主義者。進入社會後,我曾經交過兩個男朋友。不過那兩段關係與其說是談戀愛,倒不如說是人際來往。找我一起吃飯,我找不到拒絕的理由,心想去就去吧,便跟著一起去了。說不上很喜歡,但也不討厭,那就好吧——但這種被推著發展起來的關係,都以相似到好笑的形式畫上了句號。對方先是說我和他們想象的不一樣,然後說我沒那麽喜歡他們,接著出軌被我發現,最後分手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