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後 1-2

因為分手,我得到了平靜,生活遠比外人看到的要充實得多,這是實話,並不是我故意逞強。大概多虧了工作的緣故吧,忙碌證明了社會很需要我,現在我的存在為世界所認可。也許朋友說得沒錯,無望的未來在二十年後等待著我,但就現在來講,我這樣挺好的。

吃完沙拉,我用紙巾擦拭嘴角。就在這時,森久保公彥的話再次響起。

工作得開心嗎?為了得到機會,不惜踐踏喜歡自己的人,真的有價值嗎?

被懷疑是幕後黑手這件事,我已經完全無所謂了。我更在意的是,波多野祥吾究竟有沒有喜歡過我。

我覺得他起碼不討厭我,我也不討厭他——至少在尚未舉行小組討論前是這樣的。但要說那種感覺是不是等同於愛慕,我自己也不清楚。或許,之所以產生那種感覺,是因為和他相遇的時機正好在求職季吧。

幕後黑手已經無所遁形。

他留下這麽一句,徹底認定我就是幕後黑手,隨即合上了人生的大幕。如果他真的喜歡我,那在被喜歡的人背叛時,他該遭受了多大的打擊呢!我試圖想象他的感受,卻根本想象不出來。

食欲得以滿足,睡意又回來了。

“謝謝你的邀請。可是不好意思,我暫時還是準備獨自待在昏暗的房間裏吃沙拉。”

我回完短信,拉開起居室的窗簾。這裏是公寓,不過我住在一樓,所以窗子外沒有陽台,直接通向小小的庭院。我穿上拖鞋,走進院子,滿滿吸入一口外麵的空氣,抬頭仰望天空。我盯著細細彎彎的下弦月,突然冒出一個念頭。

幕後黑手真的不是波多野祥吾嗎?

這種感覺一天比一天強烈。

其實冷靜想想,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實波多野祥吾的清白。他留下的U盤裏隻找到了幕後黑手另有其人的記述,卻沒有任何能夠證明他清白的證據。換句話說,我參考的隻是他的自我陳述而已。

所以,他真是清白的嗎?一旦萌生了這個念頭,追查信封事件的決心就開始日趨消退。波多野祥吾就是幕後黑手,他是因為計劃敗露心有不甘,才留下那些信息宣泄自己的不服。他在U盤裏精心準備的那段話不是為了給別人看,僅僅是想說服自己而已。我覺得有這個可能。至少,比起真正的幕後黑手在其餘四人當中一說,我的這種推測看起來甚至更合理。

最重要的是,斷定事實就是如此,能讓我獲得內心的安定。如果波多野祥吾是幕後黑手,那麽他手中的信封就是空的。這麽一來,我就可以讓自己相信,這個世界上並不存在針對我的告發信。

調查幾乎陷入僵局。試圖揭露多年前發生在一間小小會議室裏的事件真相,原本就困難重重。

兩次、三次……隨著“指導”相樂春樹的粉絲鈴江真希的次數越來越多,找出信封事件真正的幕後黑手這個任務的優先級也在我心中漸漸下降。

我沒有忘記這件事。但我恐怕打算就此將它遺忘,絕對是這樣。我沒來由地確信這件事與我無關。就像對待剛過了最佳風味期的調料一樣,縱然心裏明白最好來個了斷,卻既不使用也不丟棄,隻是裝作沒有看見,一門心思地等著它在冰箱中緩緩迎來徹底的死亡。我期待這件事慢慢腐爛,直至我對任何人表達“此事已無轉機”時,都能得到對方的認同。

可波多野芳惠的一通電話讓我不得不放棄了置之不理的打算。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可以嗎?”

我已經和波多野芳惠簡單地說過,自己開始重新調查信封事件了。她自然沒有眼淚婆娑地說什麽“請你一定要為哥哥和波多野家洗刷汙名”,而是表現出了一副隨便我怎麽調查都行的反應。因此我完全沒想到她會主動來聯係我。傍晚的辦公室裏,我有些驚訝地提高了聲音:

“拜托我?”

“你之前和我說過錄了視頻。”

“視頻……你是說小組討論嗎?”

“對。”

“然後呢?”

“可以讓我看看嗎?”

我不明白她意下何為,沉默不語。

她稍作停頓,再次開口道:

“哥哥生前的視頻比我想的要少……如果有他的影像,我真想看看。”

我不能借給她看。雖然隻是校招現場的視頻,總歸還是要對外保密。但畢竟死者為大,我也不好用例行公事的說法直接回絕。幹脆借她看看吧,不,沒有這個道理。可她又不會利用這個視頻幹壞事。話是這麽說,但我有必要冒著違規的代價幫她嗎?我抓著手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勉強用模棱兩可的說辭拖延時間。

煩惱了半天,我終於想到了一個折中方案。如果做個剪輯版,隻把無關緊要的場麵單拎出來給她看應該沒關係吧。比如波多野祥吾走進會議室的瞬間,簡單寒暄的瞬間,笑著發言的瞬間,不到三分鍾就能剪完。這些不觸及會議核心的場景,給她看看也無妨。領導知道了可能多少會發點火,隻要我乖乖受著,這事兒就不會鬧大。

“如果你接受剪輯版的話,我可以幫你這個忙。”

麵對我這個毫無吸引力的提議,波多野芳惠居然雀躍地說:“好!拜托你了。”

我勉強趕在晚上七點結束了當天的工作,然後匆忙回家剪輯視頻。我本來樂觀地認為可以剪出三十分鍾左右的時長,可“無關緊要”的場景比我預想的少多了。哪怕盡量往多了截取,合在一起也才三分鍾,真是傷腦筋。可我已經沒時間再去思考替代方案了。與波多野芳惠約好的時間就快到了。我一邊在腦海裏思索著托詞,一邊夾起平板電腦,向離家幾分鍾步程的咖啡店進發。

我沒有遲到,不過等我到的時候,波多野芳惠已經在店裏落座。看到我來了,她站起身,向我微微點頭。

“對不起,這麽突兀地聯係你。”

“沒關係。我才要說對不起,沒給你想要的答複。”

“沒有沒有。”波多野芳惠說完聳聳肩,“我自己也覺得很意外。”

“意外?”

“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要看看哥哥的影像。”

隨著她的一句“啊,請坐”,我坐到了她對麵。波多野芳惠好像自言自語一般,主動講起當下的心境來。

“我很久沒見過哥哥了。他不是一個讓我感覺驕傲或者特別喜歡的哥哥……可怎麽說呢,一想到再也見不到他了,我就莫名地想收集一些回憶的片段,想盡量了解不熟悉他的地方,然後在心中好好整理一下,差不多就這樣吧。”說到這裏,她好像察覺自己太嘮叨了,不好意思地說,“瞧我,都對你說了些什麽啊。”

她遞來期望我付諸一笑的視線,可我覺得那樣做並岔開話題並不合適。我沉默著等她繼續往下說。

“確實也有很多惹我生氣的事。以前住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還經常吵架,每次一吵架我就找朋友抱怨……可不知道為什麽,一旦朋友附和我說‘真過分,你哥哥太壞了’,我反倒還不愛聽了。反過來,如果朋友表達自己的想法,說什麽‘我之前見過你哥哥,人真的很好’,我也不愛聽。不過,每當產生這種連我自己都覺得矛盾的感情時,我都會想,哥哥確實是我的家人,他是特別的,和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樣。所以……就是這樣。所以,當我在他的遺物裏發現了那個文件夾和U盤的時候,我對你稍微產生了點複雜難明的感覺。我當時的心情真的就像找到了哥哥的宿敵一樣。還沒弄清事情的真相就對你那個態度……我想再次對你說句對不起。啊,今天還讓你特意跑這一趟,真是太感謝你了。視頻再短也沒關係,隻要能看看哥哥的臉——”

“要來我家嗎?”

“……啊?”

“來我家,我可以給你看完整視頻。”

我都沒想到自己竟會提出這麽大膽的想法。我不喜歡外人來我家,甚至可以說,這是我最討厭的事情。可我還是邀請了她,因為我對她萌生了強烈的同情之心。她零零碎碎講述出來的、不成體係的字句深深刺痛了我。我不是想交她這個朋友,也不是同情心泛濫。我隻是想盡量坦誠地麵對她。我也有哥哥,自然感同身受。

“等我十五分鍾,我先打掃一下。”

我讓波多野芳惠留在店裏,自己先行離開了。回到家,我把幾件衣服放進衣櫥,簡單收拾了一下房間。看著能讓人進來了,我就給她打了個電話,說了我家的位置。

“這房子真不錯,不愧是一流企業員工住的地方啊。”

“哪裏哪裏,沒那麽好。總是這兒亮那兒不亮的,屋裏有點兒黑。”

“……啊?”

“不好意思,我就是隨便那麽一說。”

“我不喝酒,咱們來點葡萄汁吧,請你見諒。”我說完,拿出冰箱裏的威爾士[13]倒在葡萄酒杯裏,遞給波多野芳惠。因為上學時在出售酒類飲品的咖啡店裏打過工的關係,我莫名地喜歡上了各種玻璃杯。明明不喝酒,卻置備了全套酒具。收集酒具是我小小的興趣愛好,就像收集室內裝飾品一樣。

反正都決定給她看了,也不在乎有的沒的了。我邊想著,邊把筆記本電腦連到了屏幕最大的電視上,開始投屏播放。家裏沒有常備下酒菜這種周到的待客食物,我隻能拿出櫥櫃裏的曲奇餅幹裝在紙盤子裏,擺在茶幾上。

波多野芳惠單純期待著再看一眼哥哥生前的模樣,以什麽形式都行。此刻她終於如願與故去親人相見,我要是一屁股坐到她旁邊,似乎不太知情識趣,於是就決定待在餐廳。為了不讓波多野芳惠為我分心,我把平板放到餐桌上,擺出一副正在處理剩餘工作的樣子。

波多野芳惠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哇,真年輕。”

這反應讓人不禁會心一笑。小組討論開始了,當波多野祥吾井井有條地發表投票規則方麵的建議時,波多野芳惠滿心驚訝地看向我:“他還能這樣說話啊。”

“在我記憶裏,波多野說起話來一直都是這個樣子,他在家不這樣嗎?”

“當然不了。這麽幹脆利落……簡直像換了個人。”

“畢業求職嘛,可能稍微鼓了把勁。”

“他在家真的隻會說些無聊的廢話。就知道懶洋洋地打遊戲……我作為家人,竟然都沒發現他還有這麽不為人知的一麵,可能也正因為是家裏人才沒發現吧。總覺得有點兒對不起他,應該好好——”

波多野芳惠說到這裏停住了。她笑著朝我點頭,想掩飾自己的失態,最終還是忍不住嗚咽出聲。給她葡萄汁似乎也不大合適,我就往玻璃杯裏倒了茉莉花茶放到茶幾上。我把房間角落的紙巾盒遞給她,她淚流滿麵地哭了好一陣。

說句無情的話,對我來說,早在求職結束的時刻起,波多野祥吾這個名字就進了我的死亡名簿。如今就算聽到他離世的消息,內心也怎麽都湧現不出真情實感。雖然有一種淡淡的悵然若失的感覺,然而說到底,那僅僅是一種沒有直接觸達心靈的寂寥,就和聽到學生時代喜歡過一段時間的樂隊解散的消息沒什麽兩樣。

可波多野芳惠不一樣。她的親哥哥在短短幾個月前離開了人世。我用似有若無的力氣輕柔地撫摸她顫抖的脊背,等她的呼吸稍微平複些許後,我開口問:

“波多野他以前在哪裏工作?”

感覺太過傷感的話題隻會讓她流淚更甚,我便特意選擇了一個平淡的問題,也有部分原因是我對這個很感興趣。

“為了求職,他延期畢業了。”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我的預期已經降到了最低,因此在波多野芳惠說出日本最大的IT企業名字時,我被深深震撼。波多野祥吾都已經不在人世了,我卻還想幼稚地誇他一句“太厲害了”。

“我不太清楚他做的什麽,不過他看起來很樂在其中,總是埋頭工作,有時連親戚們的婚喪嫁娶儀式也不參加,母親常常朝電話另一頭的他發火,說‘工作工作,怎麽可能那麽多工作,你是不是在和哪個女人鬼混’。可母親大概也明白那不可能,他應該真的是有工作在身。即便生病以後,他還是照常去公司上班,直到再也撐不下去了……真是的,怎麽回事啊。都這個樣子了還能工作……他是帶著什麽樣的心情在工作呢?”

我繼續播放先前暫停下來的視頻。沉默地盯著屏幕看了二十五分鍾後,我再次按下暫停鍵。

“到這兒就沒了嗎?”波多野芳惠稍有些意猶未盡地問道。

“當然還沒完。不過接下來,那個——場麵會稍微有點兒不一樣。”信封很快就要出場了,該怎麽向她解釋呢?我邊想邊組織語言,“而且全部看完得花兩個半小時,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倒是也可以繼續放——”

“我想看。就算看到哥哥惹人討厭的樣子也無所謂,今天難得有這個機會。在你這兒打擾這麽久,可能有點兒麻煩你了,如果可以的話,拜托你讓我繼續看下去吧。”

我微微點頭,點擊了播放鍵。

視頻裏,我指出大門附近放了個大信封。看到這裏,我再次走回餐桌邊,麵向平板電腦。我不太想繼續看下去,不是因為無法接受曾經信賴的同伴們逐漸換了麵孔,而是因為視頻中的我和現在的我簡直判若兩人。

曾經,我真心相信他人,麵對告發信揭示出的陰暗一麵,我一次次震驚、歎息、沮喪,認定事實不可能如此,天真地想把所有告發內容置之腦後。這並不是偽裝,我當時的一切反應都出自本心。那個二十出頭的花季少女像被緩緩逼近懸崖邊一樣,咀嚼到了絕望的滋味。這個視頻看著可不會讓人感到愉快。

呱呱墜地的嬰兒長到十歲,這中間的變化簡直有如奇跡一般,十歲到二十歲的變化也能算得上革命性的巨變。我從前以為從二十歲到三十歲,人的轉變最多也就是微調,和係統更新差不多,然而實際上內在的改變卻相當劇烈。

二十出頭的嶌衣織是在什麽時候消失不見了呢?

從什麽時候起,我變得這麽不信任別人了呢?

從什麽時候起,我發現人們都會熟練地使用好幾種麵具了呢?

視頻最終伴隨著波多野祥吾的敗退落下帷幕。時間已經將近深夜十一點。

波多野芳惠繼續盯著漆黑一片的屏幕看了好一陣。如果她相信波多野祥吾是清白的,那這長達兩小時三十分鍾的視頻對她來說就是純然的悲劇。自己的哥哥被包括我在內的其他五人視作幕後黑手,沒做任何辯解就離開了會議室。她此刻就算義憤填膺也是正常的。

可波多野芳惠長歎一口氣後,對我露出釋然的表情。

“多謝。”她說。

我不知如何作答。

“我是公務員,所以沒有正兒八經地參加過求職,畢業求職原來是這麽一回事啊。”

“怎麽會……”我本想告訴她不是那麽回事,可話卻堵在嘴裏說不出口。我的腦海裏瞬間閃過一個念頭:或許求職根本就是這麽一回事,隻是沒有以清晰易懂的形式表現出來而已。

“你最懷疑誰?”

大概是你哥哥吧——話當然不能這麽說。“我一點頭緒也沒有。”說完,我趕忙用說得過去的理由找補,“你看了視頻應該明白,二十號當天的不在場證明確實是關鍵所在。可除了這個,其他的事情我怎麽也弄不明白。”

我說完,把筆記遞給波多野芳惠,上麵有一個表格,簡單歸納了所有人當天的安排。

方框標注出來的正是大家被拍下的場景。所有人的不在場證明都有可信度很高的證人作證,因此掃一眼表格就能知道幕後黑手是誰。一目了然,唯一有嫌疑的就是波多野祥吾。某種意義上,我覺得自己已經把殘酷的事實推到了波多野芳惠麵前。我隱隱期待著她能了悟到自己的哥哥確實就是幕後黑手,接受哥哥的陰暗麵,然後靜靜地離開我家。

我甚至開始考慮起要說些什麽來安慰情緒低落的她。這時,波多野芳惠緩緩地、輕輕地翻開我遞過去的筆記。這頁筆記被我用訂書針訂在了一遝紙上,自第二頁往後就是我們六個人的應聘申請表,絕不能被外部人士看到,是我大意了。我差點就要大喊“不能看”,然而把筆記遞給她明顯是我自己的疏忽,沒道理衝她吼。“對不起,就到那裏吧。”我委婉地表達了希望她把筆記還給我的意圖,同時朝她伸出右手,可她的目光已經飛快地捕捉到了我們六個人的應聘申請表。

“那個……”

“對不起,不能給你看,可以還給我嗎?”

“我不是說這個——”

波多野芳惠的視線再度落回記錄著不在場證明的表格上。

“不可能做到的吧?”

“……不可能?”

“一天時間不夠拍這三張照片啊。距離那麽遠,怎麽可能跑得過來?”

我終於拿回了訂有筆記和應聘申請表的一遝紙,又一次粗略地掃了一遍表格。

“有可能的吧。一橋在國立,慶應在三田,從那兒過去就是錦係町。連起來是個比較小的三角形。”

“叫九賀的那個人讀的是綜合政策係。”

“所以呢?”

“他們的校區在神奈川縣。”

我還沒完全反應過來,隻能沉默以對。

“湘南藤澤校區。我高中時的朋友就在那兒上學,絕對沒錯。”

原本無解的謎題好像出現了第一條線索。

慶應大學的三田校區有我認識的人,但不是很熟,所以我從沒進去參觀過。以前好幾次坐出租車從門口經過,每次都會自然而然地看見校園,於是就先入為主地以為慶應大學一直在這裏。我拿起餐桌上的平板電腦,打開地圖軟件。搜索後發現,假如下午兩點從一橋大學的國立校區出發前往慶應大學的神奈川校區,要坐電車轉公交,路程將近兩個小時。不過查到這裏還看不出什麽大問題。兩點從國立大學出發,四點拍下九賀蒼太的照片,時間雖然相當緊張,但總歸能趕上。可要在一小時內再從神奈川縣趕到錦係町,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地圖軟件顯示,公交轉地鐵需要一小時四十分鍾。就算開車從高速路過去,也要一個半小時——時間根本來不及。

按他們三個說的時間,同一天內不可能拍得到三張照片。

有人撒了謊。

可這就出現了另一個難解的問題。我早就多次思索過照片的拍攝時間會不會有誤,預設的前提會不會是錯的。往這個方向思考沒多久,我就輕而易舉地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我理解不了大家如此麵不改色地講出虛假的日程有什麽意義,又有什麽好處。透露虛假日程造福的是在那段時間有不在場證明的幕後黑手,而不是講出日程的人。被拍下照片的當事人就不說了,人都被拍了,自然能夠證明自己在那段時間確實有其他安排。

如果有人撒謊,那撒謊者的目的隻有一個——包庇幕後黑手。

“……會不會是同謀?”

波多野芳惠的這句話令我泛起雞皮疙瘩。

九賀蒼太、矢代翼和森久保公彥三人背地裏秘密結盟了嗎?他們事先掌握了波多野祥吾二十號那天全天空閑的信息,於是串了口供,好把他推出來當幕後黑手。這個假設隻是想想就讓我惡心得想吐,我很難認同這個可能性。不是不願接受,而是它在邏輯上不成立。

假設他們事先串通好了,按理說應該能更加靈巧地把控會議的流程。如果他們瞄準的是錄用機會——當然,我不知道他們會決定推舉誰得到機會——那就應該采取更加直接的路線。隻需要集體投票給定好的人選就行了,根本沒必要弄得這麽複雜。總共六人,他們占三個,實際上已經可以自由調配一半的票數。他們可以和平地、高效地推進會議,但當時的實際情況顯然太過舍近求遠,看來幕後黑手確實隻有一人。

那他們三個為什麽要在時間上造假呢?

矢代的話忽然浮現在我腦海。

“……是受到威脅了嗎?”

“受到威脅?”

“被幕後黑手威脅。”

我拔掉連著電視的線,把筆記本電腦挪到近前,準備聽音頻文件。我找到命名為“矢代_20190524”的音頻,雙擊點開。訪談他們五個的時候,我征得他們的同意,每次都用手機錄了音。音頻開始播放後,我一邊回溯記憶,一邊小心拖動進度條,尋找要聽的那個部分。奮力尋找了三分鍾,終於找到了地方。

在會上,我不是也被“幕後黑手”威脅,麵不改色地撒了謊嘛。欸?啊,說來也是……大概是我的記憶出錯了吧。我記得幕後黑手威脅我說,如果不希望他把照片發給其他公司,就得按照他說的做。可再仔細想想,根本就沒有時機來威脅我。怎麽回事呢?可能是產生奇怪的幻覺了吧。我的記憶模糊了很多。現在連大家的名字都記不住了,哈哈。

我們原本就沒必要協助幕後黑手。大家齊心協力揪出幕後黑手才是既高效又最為正確的做法。可要是被那人掌握了弱點,就得另當別論了。遭受威脅的人將不得不聽從幕後黑手的一些指示。弱點不是別的,正是信封裏提到的內容。如果幕後黑手威脅說要把那些東西曝光給其他應聘的企業,他就相當於捏住了被威脅者的命門。

弄明白這一步,接下來又會出現一個新問題,那就是幕後黑手是通過何種方式施加的威脅。他當然不會直接與對方見麵,做出指示。會議中途發短信也不切實際。在找人證實不在場證明前,誰都沒碰過通信設備。有沒有什麽辦法能在不暴露自己就是幕後黑手的情況下,隻向自己選定的那個人施以威脅,要求對方說出虛假的時間呢?

就在我為了尋找答案再次播放起會議視頻的瞬間。

“原來如此……”答案出來了。

一旦想到了,就會發現辦法很簡單。

我想確認九賀蒼太打開第一個信封的場景,視頻卻沒拍仔細。場麵倒是有,但決定性的瞬間沒拍下來。難道是我搞錯了嗎?我的不安在看到森久保公彥打開信封的瞬間煙消雲散。

“看,是不是有點兒奇怪?”

“……確實。看——”波多野芳惠湊到屏幕前,肯定地點點頭,“他從信封裏拿出了兩張紙。”

為了贏過九賀蒼太,森久保公彥主動打開自己手上的信封,把裏麵的紙原封不動地擺到桌上。就在大家都被紙上的內容吸引住心神的時候——視頻裏的森久保快速瞥了眼手邊的信封,似乎是沒想到裏麵還有東西沒拿出來。他的動作很隱晦,不仔細觀察就會看漏。有那麽一瞬間,他的視線絕對落在了信封裏,拿第二張紙的時候,好像是從什麽東西裏抽出來的。第二張紙尺寸很小,和信用卡差不多。

我用兩倍速播放視頻,發現森久保避開了其餘五人的視線,時不時瞥一眼紙麵。到矢代放話說幕後黑手隻可能是一個人的時候,他大概看完了紙上的內容,慌慌張張地團緊那張紙。我無法通過視頻看清紙上寫了什麽字,但上麵的內容卻不難想象。

“如果放出了你的照片,你就說照片上的一幕發生在四月二十號的下午兩點左右。如果不照這個時間說,我就把你的照片寄給你應聘的其他公司。”

矢代翼手裏的是波多野祥吾的告發信,因此到最後才開封。我在視頻裏看到,她也悄悄從信封裏抽出了第二張紙。她好像很擔心會議時間所剩無幾,見縫插針地說明了自己的照片是在什麽時間拍攝的,甚至沒太顧得上會議在討論什麽。在那個時間點上,她根本沒必要特意點出照片的拍攝日期,照片明明都曝光好一會兒了,她突如其來地回憶起細節,這樣一番舉動多少也有些怪異,個中謎團至此終於解開。

九賀蒼太、森久保公彥、矢代翼三人受幕後黑手威脅,被迫捏造了虛假的日程。如此,所有疑問就能迎刃而解——這種幸福的錯覺讓我的心情舒暢了幾秒,但我很快意識到事實並非如此。遺憾的是,我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麽。我既無法斷言誰是幕後黑手,也無法斷言誰不是幕後黑手。判定是袴田亮策劃了一切固然能夠輕鬆解決所有疑問,但從邏輯出發,三人中有一人假扮成受害者,自導自演地在自己信封裏偷偷藏進兩張紙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基於日程造假得出的事實隻有一個。

波多野祥吾必定是無辜的,僅此一點。

我不能讓波多野芳惠察覺到自己的動搖,然而僅此一個事實對我而言已具備了十足的衝擊力。波多野祥吾留下的信息並非謊言。如果他不是幕後黑手,那“那個信封”裏就真的裝了針對我的告發信。

我落荒而逃一般轉向廚房,為了壓抑內心的震**,大口灌進從冰箱裏拿出來的茉莉花茶。

嘴唇離開玻璃杯邊沿,我忽然抬頭看了眼時鍾,發現指針很快就要指向明天了。從頭到尾看完整段視頻當然是波多野芳惠的意思,然而在之後的推理環節,她隻是留在這裏陪著我思考問題而已。我問她趕不趕得上末班電車,她笑著說沒事,但我確實沒為她考慮周全。

我感到抱歉,這時波多野芳惠收拾起茶幾上的紙盤子,邊收拾邊對我說:

“是挺晚了,我也該告辭了。你帶我來你家,還讓我待了這麽久,真是打擾了。”

“哪裏的話。盤子放那兒不用管,反正都要丟進垃圾桶的。”

“沒事沒事,我就簡單收一下。”

收拾完盤子,她在玄關前再次向我致謝。

“我想了很多,不過現在真心覺得能看到那個視頻實在是太好了。”

“那就好。”

“你這麽照顧我……我真不知道如何感謝才好。嶌,你人這麽好,哥哥怎麽會誤以為你就是幕後黑手呢。”

我無言以對。

“能問個有點冒昧的問題嗎?我就是好奇。”

“什麽問題?”

“哥哥帶回家的信封——你覺得裏麵的告發信會是什麽內容呢?”

我一時語塞,客氣的笑意都擠不出來,身體僵直了一陣。

波多野芳惠意識到不該問我這個問題,很快說了句“對不起,你就當沒聽到吧”,然後離開了我家。我聽著門外的聲音,知道她走遠了,便仔細鎖上房門,想把她的問題拋之腦後。

我鑽進被窩,心裏卻明白一時半會兒根本睡不著。大腦異常清醒。

我拿了瓶茉莉花茶,帶著筆記本電腦走去院子。我用手簡單擦了擦掛在桌子和椅子上的露水,靜靜地坐了下來。剛搬來的時候,我還滿心歡喜地想著每天都要來院子裏坐上一坐,真正住下來以後,才發現這裏完全是一片多餘的空間。一起風就揚沙,籬笆擋不住行人的喧鬧聲,住得舒適的季節比想象的短很多。盡管如此,我有時還是會走到院子裏來,這樣至少算是向當時在家具店花兩個小時選購桌椅的自己贖罪。偶爾會有舒緩心情的晚風,影響我的贖罪之舉。

我把U盤插進筆記本電腦,雙擊壓縮文件包。夜間亮得刺眼的屏幕上彈出密碼輸入欄。

密碼是幕後黑手的所愛【輸入次數有限:剩餘次數2/3】

我盯著屏幕,喝著手上的茉莉花茶。輸入密碼的機會隻剩兩次。由於害怕試錯浪費機會,我一次都沒輸過密碼。我姑且記下了自己能想到的所有單詞當作候補選項,現在還沒找到比較確信的答案。

我在看不到出口的迷宮裏徘徊,先前波多野芳惠的話又一次浮上心頭。

“哥哥怎麽會誤以為你就是幕後黑手呢。”

是啊。森久保公彥也把我當成了幕後黑手。他覺得我大概是利用了波多野祥吾的感情,僅憑這一點便判定我有嫌疑。那波多野祥吾是怎麽想的呢?他是真的喜歡我,以為我很清楚他的感情,直覺被我利用了嗎?還是在某個瞬間斷定我是個恐怖而狡猾的惡魔呢?

一股無處安放的感情湧上心頭。我覺得特別遺憾。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遺憾,總之就是遺憾。為了揮散焦躁,我漫無目的地在穀歌上搜索起了“波多野祥吾”。我沒期待搜出什麽,隻是為了排遣情緒隨便輸入他的名字而已。我稀裏糊塗地想著,這個名字不至於一輸入就蹦出來一兩千個同名同姓的人,很可能會找到和他本人有關的一些信息。按下回車鍵後,同我預想的一般,屏幕上出現的正是關於他的搜索結果。

散步社團“鐵路人”舊成員介紹

網站充斥著舊式風格,雖然我是第一次訪問,卻也不由自主地湧起了懷念之情。這是個個人網站,用的是早在十年前就已幾近消亡的HTML技術,創建者應該也隻學了個基礎,到處都透露著外行的跡象,實在惹人憐愛,看來老化這回事不隻是衝印出來的照片才有。網站上滾動的信息也被變遷的時代所遺棄,散發出陳腐的氣息。

舊成員編號065·波多野祥吾——畢業於2012年。外表好好青年,其實是腹黑大魔王。

大概是社團成員貼上去的吧。我看著與我認知不符的評語,歎了口氣。網頁上放了幾張惡搞波多野祥吾的照片,自我介紹一欄裏寫的內容讓外人看了無從置評——什麽“太感動了,謝謝你們”“鐵路人,一直走下去吧”之類的。這些留言估計是他大四時寫的,與我認識他的時期很近,照片裏的他臉上的表情比我認識的那個波多野祥吾要鬆弛許多。果然,這位老兄看著就是會懶洋洋地待在家裏打遊戲的樣子。

網頁頂端有個命名為“回憶”的鏈接,我點進去一看,有2006年到2015年可供選擇。我隨便點選到2011年,屏幕上排開一大溜照片。照片按活動做了分類,分別是“新生聯誼會”“五月駒込—巢鴨”“七月日暮裏—千馱木”和“夏季集訓巡回參拜”。從照片來看,他們會定期徒步一段路程,可見散步社團還是個相對比較活躍的社團。波多野祥吾的身影也在其中。“回憶”看夠了,差不多可以關掉瀏覽器了。正想到這裏,我忽然回想起針對波多野祥吾的告發內容。告發信裏說他還未成年時喝了酒,這個網站會不會就是幕後黑手的信息來源呢。

波多野祥吾應該是在2008年入的學。我點開2008年,果然在“新生聯誼會”分類裏看到了他喝酒的照片。大一的波多野祥吾坐在藍色的防水墊上,興致高昂地喝著酒,毫不設防的模樣看得我不由目瞪口呆。很少會有人閑到專門在這種不起眼的個人網站上來回翻看,尋找未成年人飲酒的證據,可就算這樣,他也實在是太不警惕了。真是天真的大學生會做的事啊,我露出苦笑,這回真準備關掉瀏覽器了。可就在這時,我察覺到了一點不對勁。

我湊近屏幕,再次凝視起波多野祥吾喝酒的照片。

照片是真的嗎?

我莫名地感覺不對勁,好像看的是一張偽造的照片。波多野祥吾坐在藍色防水墊上喝酒的場景是沒錯,可我總感覺照片看上去不該這麽清晰,應該稍微有些失焦才對。並且這張照片上,波多野祥吾手裏拿的是斯米諾伏特加,而會議室裏曝光那張照片上,他拿的酒好像不是這個。

我想弄清自己的疑問,於是又點開視頻查看。記憶果然沒錯,兩張照片確實不一樣。波多野祥吾穿著同樣的衣服,可見照片應該拍攝於同一天,但構圖稍有不同。波多野祥吾手裏拿的是麒麟拉格啤酒,而不是斯米諾伏特加。我再次回到散步社團的頁麵,查找有麒麟拉格啤酒出鏡的照片,卻不知為何,並沒發現這樣的照片。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呢,我邊想邊繼續下拉滾動條,結果在頁麵最下方看到了“廢片”專區,點進去一看,裏麵胡亂塞了很多照片,數量比先前看的所有頁麵都多得多。我對照片沒什麽專業見解,不過確實如標題“廢片”所說,質量顯然不如之前看到的那些。除了手抖、失焦等瑕疵明顯的照片以外,還隨處夾雜了一些看不出拍攝意圖的東西。

波多野祥吾拿著麒麟拉格啤酒的照片就藏在這一大堆瑕疵照片裏。

幕後黑手果然是從這個網站上獲得的照片。

一股小小的成就感油然而生,與此同時,我還想知道不對勁的感覺背後的答案。

幕後黑手為什麽不用波多野祥吾手拿斯米諾伏特加的照片,而要特意選用廢片專區裏那張拿麒麟拉格啤酒的照片呢。這張照片丟在廢片專區,絕不算好用。照片裏的人能認出來是波多野祥吾,可人像輪廓顯然是模糊的,焦點對在了他倚靠的大樹上。基於當年的時代背景,照片應該是用數碼相機拍攝的,拍的時候相機恐怕也沒拿正。啤酒瓶上的圖案由於特色鮮明,勉強能看出來是麒麟拉格啤酒,其他就看不出什麽了。

我要是幕後黑手,還真找不到棄用這張照片的理由。要說是碰巧沒看到這張照片,那實在是怎麽都說不過去。鏈接是按“回憶”“2008年”“廢片”的順序排列的,在找到有麒麟拉格啤酒的照片之前,肯定會先看到斯米諾伏特加的照片。也就是說,幕後黑手並非沒看到有斯米諾伏特加的照片,而是特意主動選用了麒麟拉格啤酒那張照片。

就算是心血**,也太過奇異了。拋開質量不談,兩張照片的差異就隻有波多野祥吾手上拿的酒不同而已。

所以……

換言之……

我的腦海裏瞬間迸出三簇小小的火花。

為讓急速尋求答案的大腦鎮定下來,我又喝了口茉莉花茶。一次次想擰上瓶蓋,還是沒忍住一次次喝了起來,我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這次,我確信自己的推測沒錯。雖說發現的事實太過微不足道,不過至此,我的兩個疑問一下都煙消雲散。

一是波多野祥吾為何會將我誤認為幕後黑手。

二是真正的幕後黑手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