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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必須審慎思考應該如何與幕後黑手對峙。

我確實堅信自己的推測是對的,可那說到底也隻是推測。要是直接問對方是不是幕後黑手,而對方強硬否認,說自己什麽都不知道,那我顯然處於不利位置。我手裏掌握的並非監控錄像和GPS定位信息等決定性證據,指向幕後黑手的那條細線還很脆弱,隨意拉扯就會斷掉。

所以,說句沒出息的,歸根結底,我隻能寄希望於幕後黑手自首。我得巧妙地引導對方,套出足以讓他無路可退的信息,然後逼他現形。但凡留下一點否認的餘地,我就永遠不可能誘導幕後黑手自首。信封事件的真相必然也會隱沒在黑暗之中。

思來想去,我最終選擇了一條路,那就是除幕後黑手以外,再次向所有參加過最終考核的成員尋求證言。為了切斷幕後黑手的一切退路,我必須先掃清外圍障礙。

我先給就引入SpiraPay業務一事商談過多次的醫院打了幾個電話,然後打給了九賀。九賀給過我名片,我知道他專用於公事的手機號碼。

“那起信封事件的幕後黑手好像不是波多野。”

聽到我的話,九賀應該是驚訝了一會兒。沉默一陣後才開口說:

“……真的嗎?那是誰?”

“大概……”

我猶豫了一瞬,不知該不該說出那個人的名字,最後還是決定如實相告。

“幕後黑手——是袴田。”

九賀思索了幾秒:“那個……打棒球的嗎?”

“……對。我有點事想找你確認,你有時間嗎?一小時就夠了。”

“最近工作有點忙,這樣吧……估計對你來說太勉強了,如果今天下午一點來我公司的話,我或許可以想辦法擠出一小時,我今天剛巧在總公司。”

我盯著電腦上的日程表,如果壓縮下工作,勉強能空出一小時來。這樣多多少少得加點班了,但問題不大。

時間快到了,我搭了輛出租車,朝六本木的商務區開去。快開到的時候,九賀蒼太打來電話,說了個咖啡店的名字。

“在我們公司隔壁一樓,你在那裏等我吧。”

我來到他說的咖啡店,點了杯混合咖啡。店裏有露台座位,我在那兒找個位子坐了下來。比起等在店裏,坐在露台應該更容易被他看見。九賀蒼太果然很快就看到了我。

“突然換了地方,真不好意思。我們辦公室在二十八樓,不太好勞煩你專程上來一趟。我去買杯喝的。”

他的身影消失在店裏之後,大樓某個角落裏接連湧出一群黑衣人,朝著我這邊走了過來。他們從頭到腳一身黑色裝束,看著不大真實。這些人自然不是在搞什麽化裝遊行。他們是應屆求職生。從臉上稍稍放鬆的表情來看,他們應該已經結束了麵試。男男女女共六人並排走著,彼此間保持著微妙的距離,沒多久就在離我稍遠些的露台位子上落了座。

“又是一年求職季啊。”九賀蒼太單手端著冰咖啡走了回來,“我們那會兒好像早就定好了,那時和現在比起來,也不知道哪個更好。”

隨便回一句就能應付過去的事情,我卻沒有那個閑情逸致配合他閑聊。大概是察覺到了我的緊張,九賀蒼太坐到椅子上,收拾好表情,直接切入正題。

“你是來說幕後黑手並非波多野這件事的吧。”

我點點頭,簡單說明了之前的經過。波多野祥吾死了,從他遺物裏發現了控訴我——嶌衣織——就是幕後黑手的文字記述,可我並不是幕後黑手。時隔八年,為了找出真正的幕後黑手,我麵談了包括鴻上先生在內的五個人,前些天終於鎖定了真正的幕後黑手。不過,為了誘導對方自首,我需要獲得除對方以外,剩下三個最終考核參與者的證言。

“所以你需要我的證言是吧。”

“可以請你看看這份文件嗎?”

我從包裏拿出文件夾放到九賀麵前。見他已迅速地一一瀏覽起來,我便再次把手伸進包裏。我抓著筆記本,盯著手包底部,過了一會兒又將筆記本放回原處。接著抓住飲料瓶,看著手包底部,過了一會兒又把飲料瓶放回原處。說不定行不通呢,可能沒那麽順利。為了揮散不安,我竭力裝出平靜的模樣,一邊祈禱著,一邊再次抓住筆記本——

“這個不對吧?”

聽到九賀蒼太的聲音,我從包上抬起頭。

“哪個?”

“這個。”

九賀蒼太指向波多野祥吾在新生聯誼會上賞花時拍攝的照片。

“看著很像,可與那天從信封裏拿出來的照片應該不是同一張吧?”

他一臉天真無邪的神色。

“他手裏拿的不是酒。”

我握緊咖啡杯。我想把嘴湊到杯沿,手上卻沒有力氣。杯子傾斜的角度不夠,我最後一點都沒喝進去,就又把杯子放回了原處。

我需要點時間思索如何回話。

我思考了幾十秒,確信萬無一失。

沒事的,他會坦白。

九賀蒼太應該會如實道出自己的罪過。

“九賀,你說過自己對酒不感興趣吧,就這樣還能看出來波多野手裏拿的不是酒啊。”

“什麽意思?”

“這個就是酒啊,斯米諾伏特加。”

九賀蒼太似乎還沒完全弄清楚狀況,恐怕他還以為自己隻是被人嘲笑無知而已,就像之前沒弄懂起泡酒和啤酒的區別一樣。他不好意思地露出苦笑:

“咦,這個很有名嗎?”

“當然了。至少袴田、矢代和森久保都知道。”

聽到三人的名字,九賀蒼太稍稍拉下臉來。他看起來漸漸起了警覺,但還是沒完全理解我來這裏的目的。

“你和他們三個已經又見過一次了?”

“對。”我點點頭,“最後見的人是你。”

“也就是說……你什麽意思?”

“我說懷疑袴田是騙你的,其實我覺得你才是幕後黑手。”

“原來如此,你騙了我。”

“是的。和你那天所做的一樣。”

我有種仿佛要給雕刻作品落下第一刀的緊張感。第一刀一旦下去,就容不得二次更改,也無法恢複材料的原貌。原本的氛圍、狀態、談話來往絕對再也不複從前。既然現在已經踏出了第一步,就隻能勇敢無畏地繼續往前走。為了不在心理上落於下風,我凝聚起嚴肅的視線。

“你要想知道我懷疑你的依據,我可以和盤托出。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你不要再對八年前的那件事裝作無辜。我想聽你坦誠地說出一切。”

九賀蒼太一副拿我沒辦法的樣子,臉上露出自嘲的笑,而後抱起胳膊,似乎在思考著什麽。

他這個架勢,看起來既像已經認輸,即將順從坦白的前兆,又像是準備說自己很苦惱,請我不要給他安上莫須有的罪名。我已經點起火,完成了引爆。接下來就隻等著看失去平衡的建築究竟要往左還是往右倒了。我祈禱著,等待著九賀開口。

我的推理非常簡單。

幕後黑手特意從“廢片”裏選出一張模糊的照片,究其原因唯有一個可能。那人之所以選擇了帶麒麟拉格啤酒,而非斯米諾伏特加的照片,是因為他不知道斯米諾伏特加是酒。

舉行小組討論那天,波多野祥吾看到照片的瞬間,肯定馬上就知道照片應該是從他們社團的主頁上拷貝下來的,但他肯定同時也心存疑問,不知道對方為什麽會特意在廢片專區裏選擇照片。波多野祥吾瞬間就組建出了與我相同的推理邏輯,可他單單在結論上出了錯。

求職過程中,六個人裏公開宣稱不喝酒的隻有我。幕後黑手不懂酒,所以隻可能是嶌衣織,他應該是這樣得出結論的吧。

幕後黑手已經無所遁形。事到如今,我並不打算追究那人的過錯。

一個謎團已經解開。這個錯誤判斷難免惹人不快,但我知道他這麽推理沒錯。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想為自己辯白幾句,隻可惜如今陰陽相隔,無從聯係。

不喝酒的隻有嶌衣織一人。當時連我自己都這麽以為。然而事實並非如此,還有一個人也和我一樣滴酒不沾。不過,單憑不會喝酒判定幕後黑手的身份,多少有些過於草率了。

哪怕平日滴酒不沾的人,看到斯米諾伏特加的酒瓶,說不準也能看出那是酒。即使並非愛好者,活在這世上,至少還是區分得開普通汽車和輕型汽車,總能理解貝斯和吉他的差別。盡管內心依然存疑,可我認為連起泡酒和啤酒都分不清的人,是有可能鬧出這種烏龍的。我的預感方才已得到驗證。這是我在盡力誘使他放鬆警惕後設下的小小陷阱。他無心說出的一句話,坐實了我的所有假設。

——他手裏拿的不是酒。

然而,我能用的牌也就僅此一張而已。

知曉了幕後黑手是誰後再去查看會議視頻,就能看出不少端倪。

會議室裏乍一下出現不明信封。向來深思熟慮的九賀蒼太明明可以給人事打內線電話,請他們拿走信封,卻第一個帶頭開了封。

因為信封有正確的開封順序。

“另,九賀蒼太的照片放在森久保公彥的信封裏”。看到這條信息,森久保公彥就會在僥幸心理的驅使下,想也不想地打開自己手上的信封。遭受告發的袴田亮也會破罐子破摔,打開自己的信封。遭到告發的矢代翼也會想著報複回去。三四張告發照片曝光於人前,受害者占據多數以後,是否應該打開所有信封的討論就會變得活躍起來,漸漸地,會議室裏大家討論的核心就隻剩下信封這一件事。

可要是不按這個順序開封,事情就不會朝原定的方向發展。如果最先曝光的是波多野祥吾還未成年時喝酒的照片,事態又會如何呢。大家想必失笑一陣,這事就過去了。波多野祥吾不會受到多大的衝擊,其他人也會對這一點也不勁爆的消息一笑而過,不再去關注那些意味不明的信封。九賀蒼太事先做好了精細的謀算,而後照著計劃分配、利用了信封。

還有,雖然森久保公彥和矢代翼手上的信封裏多裝了一張紙,要求他們在日程上造假,但九賀蒼太自己並沒有做出要從信封裏拿出第二張紙的動作。隻有他在沒有接收到指令的情況下講述了自己關於照片拍攝日期的推測。再來,最先指出照片右上角有噪點,左下角有黑點的也是他。引導大家討論照片拍攝時間的人原本也是他。

盡管他始終牽引著討論的方向,不斷引導討論朝有利於他的方向發展,可大家怎麽也不會想到幕後黑手就是他。其中的原因很清晰。一是早在那場會議之前,他就一直表現出了對於我們而言不可撼動的領導者風範。二是告發照片導致的形象崩塌效果過於顯著,以致於所有人都確定他不可能拿到錄用機會。

九賀蒼太做這些事根本得不到任何好處。

總之,以事後驗證的心態做了種種調查後,無論怎麽想,幕後黑手都隻可能是九賀蒼太。不過,如前所述,我的一係列調查都停留在“想”的層麵。我能擺出來的依據,說到底就隻有他先前一不留神失口說出的那句話而已。我說之前已經給袴田亮、矢代翼、森久保公彥三人設了同樣的陷阱並不是撒謊。他們都了解斯米諾伏特加,當然也都知道斯米諾伏特加是一種酒。眼下得出的事實難以撼動,同時卻也依然脆弱。

我的依據隻有一個。

長久的沉默後,九賀蒼太終於放下胳膊。他動作輕快地用吸管喝了口冰咖啡,堪堪潤了個口,而後笑著攤開雙手,頂著明朗的神色說出了第一句話。

“怎麽辦呢?”

我耐心等待著他接下來要說的話。

“該說什麽才好呢,真是太難了。”

他又喝了口冰咖啡,盯著遠處看了一陣。我本以為他隻是想放鬆下眼睛,循著視線看過去,發現他是在看那些求職的學生。應該都是一幫大四的學生。幾個男男女女待在咖啡店裏,既沒大聲喧嘩,也沒高談闊論。他們一個勁兒用聽不習慣的敬語彼此交談,好像在玩角色扮演遊戲一樣。

“我想,我應該知道你的目的是什麽。”

我原本一直等著他回答“是”或“不是”,他沒按常理出牌,反倒讓我感覺喉嚨像被捅了一下似的心神動**。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我動作仔細地攏了攏被高樓特有的對流風吹亂的劉海。這時,九賀又開口了:

“事已至此,你這麽做應該不是為了讓我給天國的波多野祥吾道歉吧?”

穩住,別急。

我對自己說道。我謹慎地回味著九賀的話,毋庸置疑,他已經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為。第一道障礙已經跨越過去了,我幾乎就要安心地歎出一口氣,可我真正的疑問,真正的目的尚未解決。我小小地幹咳一聲,雙手包住咖啡杯。

“你為什麽要這麽做?這麽做你根本得不到錄用機會。”

“所以我才不知道該怎麽說啊。”

“……你想說什麽?”

“能不能錄用對我來說已經無所謂了。我沒把那個東西放在眼裏。”

“……那,你的目的就隻是抹黑波多野祥吾嗎?”

“別別,可別這麽說。怎麽說呢,他那時太年輕了,我也是。所以真的很難說清楚……非說不可的話,就算是吧。我那個時候非常氣憤。”

九賀仿佛擺脫了附體的惡魔一般,露出爽朗又不好意思的樣子。

“我之前不也說過嘛,求職季是我混亂無序的一段時期。換成現在的我,就算心裏有那個想法,大概也不會付諸行動。可當時的我不一樣。一有那個想法,身體就當先采取了行動。如今看來,當時那股冒失勁確實不值得表揚。要是能穿越時空回到過去,我或許就會勸當時的自己不要做那種事。可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我當時的憤怒,我不打算批判那時的‘憤怒’。求職是多少年前的事來著……有八九年了吧。直到現在,我依然堅信那時萌生的‘憤怒’是正當的情緒,非但如此,我憤怒的火焰甚至還有可能燒得越來越旺了。”

“……你在憤怒什麽?”

“一切,一切都使我感到憤怒。我之前也說過,最開始我是和關係很好的一個朋友一起進的麵試,可惜那個家夥才到二輪麵試就被淘汰了。”

九賀蒼太說著,突然豎起右手食指。我以為這是他抑揚頓挫地講話時的習慣動作,可事實看起來似乎並非如此。他的右手小幅度地上下擺動,指引著我的視線。他要我看的是聳立在他身後的那棟巨型高樓。

“我現在的公司辦公室就在那裏的二十八樓。今年是公司成立第四年。在那裏上班的員工數量超過兩百三十人,公司雖然沒在東京證券交易所掛牌,姑且也實現了上市。去年的營業額突破了三百五十億日元,成績喜人——創始人是川島和哉。哎,這名字你用不著記,總之是個很厲害的人就對了。他從上大學起能力就比別人高出一籌。我和他都在同一個研討小組,無論是講述自己成果的方式,還是推導出恰當結論的邏輯,他在任何方麵都超出我一大截,簡直就像個怪物。明明是個文科生,從設計應用到簡單的編程,什麽事都難不住他,簡直是個全才。我完全不能和他相提並論。越比隻會越顯出我的可憐。那家夥找我一起創業的時候,我可高興了。男人就是種愚蠢的生物,無論走到哪裏都要和別人比較,非要分出個勝負不可。同級生正是彼此的競爭對手。我不知從何燃起的鬥誌,心想千萬不能輸給同級的同學。可唯有他是真正的特例。他雖然和我同級,卻是我永遠憧憬的對象,是我最尊敬的人。”

我麵露困惑之色,不明白九賀說這番話意義何在。

“你還沒明白嗎?”

九賀蒼太開心地笑起來,再次點點頭,喝口咖啡,把胳膊撐在桌上。

“斯彼拉鏈接的考核,我那個二輪麵試時落選的朋友就是他。”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從他身上移開,不知道該看哪裏,便左邊看看,右邊看看,又莫名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我實在難以置信。”九賀蒼太長歎口氣,“某種意義上說,那就是一切的開端。”

大大的一聲“啊”傳了過來,仿佛帶著讚歎的意味。當然,並不是有人在附和九賀蒼太。這個聲音是先前那幫求職學生突然大聲發出來的。他們談話的內容沒有傳到這邊來,但可以看出,有個男學生正在滔滔不絕地講述著什麽。聽他講述的女學生帶著刻意的笑,誇張地點頭應和。

我逃避般喝了口咖啡。

“更讓我難以置信的是,川島落選了,我卻一路晉級。原來我比川島還優秀啊——我還不至於這麽得意忘形,主要是川島真的很優秀。我一說起這個,任何聽到的人必定都會把川島聯想成喬布斯那種人物,覺得優秀是優秀,可為人嘛——總有些瑕疵。但我可以斷言,不存在這回事。川島為人處事也實在很有魅力。川島的事就說到這裏吧。總之,我萌生出一個特別大的疑問,那就是‘企業真的能選拔出優秀的學生嗎?’這個疑問可以放到更加本質的層麵詳細解讀。換言之就是,‘求職真的有用嗎?’”

九賀蒼太一口氣喝完剩下的咖啡。

“回過神來才發現,斯彼拉淘汰了川島,我卻進入了斯彼拉的最終輪考核。在我看來,僅此一點就充分證明了‘求職’的缺陷。不過還有個更為冷靜的自我在想,僅以一個事例說明一切會不會有失偏頗。我想,我是個陷在混亂狀態裏的求職學生,不妨在下判斷時更加慎重一些。

“那天,參加最終輪考核的成員在澀穀的斯彼拉總公司集合,一眼看上去,確實都是優秀的人才。試著交談了幾句,似乎也都不差。但就我個人的感覺來說,誰都比不上川島。有一次,我碰巧和高中時代的朋友一起聚餐。那個時候,同年級的學生聚到一起自然就要聊到求職話題,我也說了參加斯彼拉最終輪考核的事。我說,我現在在和誰誰誰一起準備小組討論。然後就有一個人突然變了臉色,說裏麵有個家夥是詐騙團夥的人。

“我嚇了一跳,然而驚訝的同時,又油然湧起一種‘看吧,就知道會這樣’的心理。果然有人渣混在其中。然後我立馬醒悟過來,人渣不隻有那個詐騙同謀,我自己不也是嗎。那個棒球部的大高個——是叫袴田吧——他說得有道理。我就是個上床不帶套的混蛋,確鑿無疑的‘殺人凶手’。驚愕著驚愕著,我漸漸抑製不住內心的焦躁。人事眼睜睜淘汰掉優秀的人才,卻讓兩個人渣進了最終輪考核。在那天的酒局上,‘醒酒瓶事件’愈發堅定了我的想法。”

“……醒酒瓶事件?”

“你應該還記得吧。參加最終輪考核的成員集合過好幾次,一起準備小組討論。有一天,大家說要搞個酒局。具體細節我忘了,不過我記得當時因為有點事去遲了點,還記得那家店是帶點情調的西班牙式酒吧,不是那種學生喜歡的廉價酒館。那時我們互相都熟悉了很多,我預感到多少會有些鬧騰,等我到那一看,沒想到會有那麽鬧騰,鬧得我想吐。退一萬步講,要是隻有愛喝酒的在那喝酒起哄,隨他去也沒什麽。可你都說了喝不了酒,他們還要在你麵前放個大酒瓶,放話說要你把那一瓶酒喝完。我那時藏著沒說,其實我也不會喝酒,真是無語。他們的幼稚、沒品、所有的低劣品行都讓我目瞪口呆。穿著西服,裝出一副未來的優秀職場人的模樣,其實卻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不過是一幫愚蠢的大學生而已。”

“……有這回事嗎?”

“那麽荒唐的情景,你沒道理忘了啊。要說沒記住,估計就是被灌了太多酒,記憶模糊了。那就是場沒品的酒局。算了,不說了。考核方式發生變更的通知就是在酒局剛結束沒多久發過來的。我一個人反複看了好幾遍短信,最後決定要給那幫幼稚的家夥一點厲害瞧瞧,教他們長點記性。我要讓人知道,這六個人全都是不足取的人渣,所有人都不該進入最終輪考核……你問讓誰知道?當然是無能的‘人事’,甚至是這個‘社會’了。

“我那時的想法?不誇張地說,我那時不帶半點懷疑,深信人事在公司裏就是精英中的精英,隻有通過選拔的一小撮職員才能進入人事部。現在想起來真是好笑,你不覺得嗎?他們在求職的學生麵前擺出那麽副高不可攀的姿態,是不這麽裝模作樣就說不了話嗎?進公司上班以後,我真的大吃一驚,沒想到人事部在公司裏的地位竟然是那樣的。沒有一個人覺得人事部好,非但如此——平時提都不提這個部門。然而一想到生殺予奪大權掌握在這麽一群無能之輩的手中,我就會湧起一股欲殺之而後快的情緒。明明沒有看人的能力,還要裝出傲慢的態度,好像能把人看穿似的。我曾經竭力思考過他們當時看到了什麽。如我先前所說,我以前堅信人事肯定有那種像漫畫裏說的一樣,劃時代的、不可撼動的絕對指標。他們永遠不會犯錯,掌握著一些不為人所知的竅門。

“可實際上呢,根本就不存在這種玩意兒,不可能存在。”

“真是了不得的循環。學生為了進不錯的公司,一個謊接一個謊地撒,人事隱藏公司的負麵消息,用一個又一個謊言吸引學生前來。麵試是麵試了,可人事判斷不出學生的資質,於是怪模怪樣的學生按部就班地獲得了錄用機會。成功進入公司的學生上班以後發現公司撒了謊,大感驚愕;人事也驚愕,發現招進來的學生不符合預期。永遠都在重複這樣的循環。撒謊,被騙,不斷誕生強烈的意外挫敗。我就是要向這個社會體係,向一切宣告自己的想法。我實在是非常憤怒,所以才策劃了‘那件事’。

“當然了,那件事並沒有給社會帶來任何變革,最終也隻是讓斯彼拉的人事和參加最終輪考核的成員感到震驚而已。可我還是不得不這麽做。我年輕氣盛,心態混亂,對淘汰了川島的斯彼拉了無興趣,那時也已經拿到了四家公司的錄用機會。我上網一查,就找到了大家過去的種種汙點。我利用社交網絡收集信息,慫恿詐騙受害者去大學討說法,給照片加上噪點和黑點,製造假象,讓其他人作證說照片是在波多野全天空閑的那天拍攝的,做了種種準備。會議舉行當天,我還特意不去煽動氣氛,故意聲稱應該廢棄信封。感覺這麽一來,大家反而愈顯醜陋,執意要拿信封說事……應該說,是除了你和波多野以外,其他人都失去了控製,醜態畢現。總之,實在是荒謬。我都做了些什麽啊,如今的我倒是會這麽想。但當時的我可不會。我那會兒想著,就讓我來揭露一切吧,這個愚蠢的社會,我必須給它漏洞百出的體係扣上屎盆子。作為陷入混亂的求職學生,對我來說,這就是‘公平’……嶌,現在由你反過來教教我吧,如何?”

我明明一句話也沒說,卻不知為何感覺喘不上氣。我用手帕靜靜擦去脖子上滲出的汗滴。我想正常回應九賀,卻發現自己的喉嚨在微微顫抖。我想喝口咖啡,掩蓋自己的失態,又想起咖啡早被我喝完了。真沒出息,我都快被九賀說服了。

“……你要我說什麽?”

“時隔多年,你又見過他們一次吧,參加了最終輪考核的那些人。”

“……然後呢?”

“對他們的印象有發生轉變嗎?”九賀蒼太露出演員常見的那種魅力微笑,開口問道。“時隔八年,他們有沒有讓你改變想法,覺得‘啊,他們原來都是非常好的人啊’?按我自己的預想,應該沒有吧?包括我在內的六個人,全都是不像話的人渣。我是為了給波多野安上幕後黑手的名頭,才隻放了他賞花的照片,其實他也在背地裏幹過慘無人道的事。你放心吧,我們六個,一個不剩,全都不是什麽好東西。當然了——”

九賀說到這裏暫停片刻,露出不合時宜的爽朗笑容。

“也包括你在內。”

我必須說點什麽。

可喉嚨卻與心裏的使命感相悖,像塞了個橡膠球似的,發不出丁點聲音。我明明應該有想說的和該說的,卻什麽都說不出來。我好幾次咽下唾沫張開口,卻沒說話,隻吸進口氣,而後再度閉口,如此反反複複。不能這樣下去,我下定決心,深深回看九賀,似乎要把他的瞳孔吸進去一樣。

“我的——”我小心翼翼地開口,留意著不讓聲音縮回去,“我的信封——”

“我可是大吃一驚。”九賀蒼太打斷我的話,把裝著冰咖啡的杯子拿在手裏細細觀察起來,像在檢查有沒有質量缺陷一樣。“我是真沒想到你會做出那種事來。信封裏說了什麽,你心裏肯定有數吧?”

“……說了什麽。”

“信封當然不可能是空的了。波多野為什麽要說裏麵是空的,說完就走了呢?我打包票,我在裏麵放了告發信的。我現在還記得信裏的內容,家裏也留了照片電子檔。那東西要是曝光了會怎麽樣呢……你的錄用機會大概就沒了吧。要是發生了那種事會怎麽樣呢,誰會拿到錄用機會呢。”

“……還給我。”

九賀蒼太把咖啡杯放回到桌子上,仿佛聽到的是從沒聽過的語言一樣,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眼睛死死盯著我。

“電子檔……要是還在的話,希望你可以還給我。如果不行的話,至少請你告訴我波多野帶回去的信封裏裝的是什麽。”

九賀聽完微微一笑。

“你的目的果然是這個。”

我殷切地凝視著他。

可他卻有如突然喪失記憶,忘了我是誰一般,持續做了一連串意味不明的動作。先是擦掉咖啡杯周邊的水滴,接著雙手抻平吸管袋上的褶皺,而後像是眼睛感到疲勞了,閉上眼,手指抵到眉間,又撣掉手指上沾染的灰塵,歎出一口氣,看向手表。

就在焦躁的我準備再度開口的那一刻。

“不可能的。”

我的心情跌到穀底,連帶著視野都扭曲起來。意識緩緩飄遠,我努力給自己的身體注入微弱的力量,總算沒從椅子上跌下去。

九賀蒼太抓著咖啡杯站起身。

“嶌,你能獲得錄用機會,說起來還是因為我的緣故。所有人都暴露了自己的汙點,唯獨你在那場小組討論中全身而退。拜信封事件所賜,你拿到了錄用機會。所以,我的這點兒刁難你就別放在心上了。隻有讓你承受一些心理負擔,才能達成真正的‘公平’。對吧?”

九賀很快朝著垃圾桶的方向走了過去。他的腳步十分輕快,我本以為他丟掉杯子後很快就會回到座位上來,沒承想他直接就朝著辦公室走過去了。怎麽說也該道個別才是。九賀走到十米開外的時候,我還樂觀地期待著什麽,可他最終連頭都沒回。

我感覺一切真的要到此為止了。

我必須追上他,叫住他。心裏這麽想著,卻沒有那個體力和心氣,也沒有找他要回告發內容的辦法。不甘與痛苦熱烈灼燒著心口,我完全動彈不了分毫。

“我對自己的洞察力很有自信,也擅長做自我分析。”

一個通透的女聲清晰地傳到耳邊,簡直像通過麥克風發出來的一樣。聲音的主人自不必說,正是先前就看到的求職學生——一個身穿求職套裝的女學生。她眼角有顆黑痣,獨具特色,遠遠都能瞧見。女生挺直脊背,毫不掩飾漫溢而出的自信,滔滔不絕地講述道。

“自己的事情也好,公司的事情也好,隻要我用心感受,就能精準地理解。人事應該不會故意給我們使絆子,畢業求職大概沒那麽恐怖,也沒那麽困難。”

我沉默地盯著她的眼睛和那顆黑痣看了許久。

回公司後發生的事情我幾乎都記不大清了。沒人關心我,也沒人斥責我,估計工作進行得還是挺順利的,總之我什麽都不記得了。混沌的意識直到晚上十一點左右才逐漸恢複清醒,我當時正坐在出租車裏。離末班電車還有段時間,但我覺得自己大概沒那個力氣走到車站去。大腦仿佛事不關己一般想著這些事情。

突然間,一股必須與波多野芳惠取得聯係的使命感驅使著我掏出手機。直到她接起電話,我才想到這個時間打電話挺不合適的。我趕忙加了一句,說這麽晚打來電話,實在不好意思,波多野芳惠似乎完全沒覺得受到了打擾。

“我習慣熬夜,沒關係的。”回完這句,她接著問我說:“是不是打開了那個帶密碼的文件夾?”

“啊……不是這件事。”

我告訴她,真正的幕後黑手是九賀蒼太。仔細想想,對波多野芳惠來說,幕後黑手隻要不是波多野祥吾或我,是其他任何人應該都沒什麽關係,我沒必要特意聯係她說這件事。果不其然,她的反應很平淡,隻說了些“原來如此”“是這樣啊”“是那個看著挺帥的人啊”之類的話。我突然感到抱歉,為什麽要打這個電話呢?大概是察覺到交談進行不下去了,波多野芳惠又主動說:

“太好了,找出了那個人。”

“……是啊,謝謝。我想著先和你說一聲,這麽晚打擾你,真不好意思。”

“他沒把信封裏的東西還給你嗎?”

“……啊?”

“感覺你的聲音聽起來很沮喪。”

心思被人看透,異樣的緊張感油然而生。我無話可說,波多野芳惠用安慰的語氣繼續說:

“嶌,你很擔心這個吧。你大概也知道信封裏裝的是什麽,所以無論如何都想讓對方返還給你。否則你不會這麽努力地追查過了好多年的事情。信封裏裝的是什麽?那個東西對你就如此不利,以至於不管過了多少年,你都必須把它要回來嗎?過去的那個汙點,對現在的你還是那麽——”

“我不知道。”

不知是沒聽懂我的意思,還是沒聽清我說了什麽,波多野芳惠隻問了句“嗯?”,就再也沒說什麽,沉默了下去。

“要知道是什麽我就不怕了。就因為一點頭緒也沒有,我才怕得沒辦法。”

我自認自己一直活得很認真。

自小起,我受到表揚的次數就大大超過被批評的次數。一路考進好高中,進入好大學,又進了好公司。盡管入職考核時卷入了意想不到的**事件中,可最後還是如願進了非常好的公司。接著是努力成長為優秀的員工。我一直認為自己應該做個好人,不斷祈禱著做個好人。我始終相信自己肯定是個好人。

可有人不這麽認為。

如果波多野祥吾帶走的信封不是空的——我不止一兩次想到這個可能性。如果信封裏裝了什麽告發我的內容,那會是什麽呢?我反反複複地想著這個問題,有時甚至想得睡不著覺。我做過什麽呢。每當此時,我總是強撐著安慰自己,沒關係,沒關係。身為幕後黑手的波多野祥吾都說了信封是空的,那個信封裏麵什麽都沒有。嶌衣織沒做過任何壞事。可事到如今,現實甚至不允許我還抱有這樣的幻想。

求職時期的我,當時是真心信賴、尊敬著參加最終輪考核的所有成員。進入名企最終輪考核的人果然都非同凡響。大家都很優秀,卻又不僅僅是優秀。所有人都善良而親切,懂得替他人著想。而我也有幸加入了這個陣營。說句孩子氣的話,我真的堅信這是一幫最無敵的同伴,沒有絲毫懷疑。正因為如此,當我通過信封看到他們真實麵貌的時候,簡直受到了翻天覆地的衝擊。

小組討論過程中,我曾流淚懇請大家不要打開信封。我不想再受到任何人的背叛了。隨著信封一個個開啟,我的皮膚仿佛被小刀深深割傷一般,渾身痛苦不堪。波多野祥吾坦白自己就是幕後黑手的那一刻,我終於徹底心死,對人的信賴完全被烈焰燒毀。

那場時長兩小時三十分鍾的小組討論結束的瞬間,我的人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變。轉變並不僅僅在於我得到了斯彼拉的錄用機會。走出會議室的我失去了相信他人的能力,連自己都不再相信了。

所有人的心裏都藏著一個“信封”。為了不被他人察覺,所有人都在裝模作樣。

我自己也不例外。

“嶌?”

我想起來還在和波多野芳惠打電話,連忙打破沉默,說了句對不起,然後掛斷電話。出租車跑起來了,我一閉上眼就會不受控地想些有的沒的,幹脆就茫然盯著一閃而過的街景。

“嶌,可以和你聊聊嗎?”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卻又不能裝作沒聽見。第二天,剛到辦公室沒多久,經理就帶著鈴江真希從我身後走了過來。

“之前”,說得輕巧,都過去好幾個星期了。這事怎麽到現在還沒個結果。我稍有些焦躁,繼續拒絕也像單純無理取鬧一樣,不具任何說服力。我正準備再次詳細解釋下自己正在全心投入醫院相關業務,不料經理卻說:

“對對,正要說這個。”

“……什麽?”

“我想了個前所未有的主意。”

經理像介紹引以為傲的新產品一樣,把鈴江真希推到我麵前。

“我準備從你負責的三家裏抽出兩家,大膽交給下一代的新希望,鈴江。”

我驚呆了,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他莫不是在開玩笑吧。我不敢斷言隻有我才有能力同醫院交涉,可從零開始,一手搭建起人際關係網的就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臨到頭來換人對接,肯定會給對方留下不好的印象。如果是經理接手,我們還能保住體麵,說是工作移交給了更高的層級,可要是交給一個剛進公司一年,還在培訓期的新人,客戶肯定會心存疑慮。醫院的業務執行徹頭徹尾的垂直管理體係,垂直程度是我們根本想象不到的,每塊細微的工作都分配了不少負責人,數量多到出乎意料。一件事要取得同意,需要協商的人員之多說是“異乎尋常”也不為過。光是看著收到的堆積成山的名片,我時常就會覺得一個頭兩個大。經理真的打算讓這個姑娘接手嗎?“報價需求已確認,後續將向您發送報價單,請您稍等”,發封這樣的郵件都要花一個半小時,經理真覺得可以把這麽細致的工作交給她嗎?

“鈴江這幾周進步明顯,我也會在背後指導她的。這是個鍛煉的好機會。”

這種空洞的表揚我不知見識過多少次了,可鈴江真希卻當了真,笑著點點頭。我無力掙紮,露出不大情願的表情,想要保住手頭的工作,經理卻不顧我的反對,堅持說他已經決定好了,拜托我給他個麵子,我隻能看著兩人就此離去。

失敗的前景顯而易見。我第一次和醫院接觸是幾年前的事了呢。一旦開啟思緒,心口幾乎就要被空虛感擊碎。我並不是遺憾被人橫插一腳搶了功勞。要是真有那個本事也就罷了。反過來說,就算醫院那邊一切進展順利,我也不會因此得到多豐厚的獎勵。隻是如果照經理的安排,最後所有人必定都會追悔莫及。我是這樣,經理是這樣,接受任務的鈴江真希也是這樣。

我差點回憶起前些天拜訪鴻上先生時聽到的一句話,於是連忙封存起記憶。那是我絕不願再次想起的一句話。

經理很快給我轉發來一封郵件,是我擔任麵試官的日程和人事部主辦的培訓通知。我瞬間想象到了自己麵試別人的樣子。坐在麵試官的座位上,在學生麵前擺出裁判姿態的模樣。

手突然間顫抖起來,我趕忙躲進衛生間,連聲說沒關係沒關係,鼓勵鏡子裏那個可憐的女人。你一直都做得很好,一定沒問題的,像平常一樣保持冷靜、沉著,這次肯定也能順利完成任務。可鏡中的女人卻對我惡語相向。她說,你連自己的事情都弄不清楚,還來鼓勵我,真是一點說服力都沒有——說完,鏡中的女人痛苦地眯起眼睛。

公司偏偏還安排了情緒低落時壓根不想參加的活動,這天是鈴江真希的入職歡迎會,辦得稍晚了些。通知說晚上七點開始,不過我因為忙於工作,到達居酒屋時已經將近九點。明明沒誰一直期待著我出現,一群醉鬼還要嚷嚷著“就等你了”,鈴江真希也大力鼓掌。我不想壞了氣氛,盡量麵色溫和地道了歉,說了句不好意思,我遲到了,然後坐到最邊上的座位上,隻點了杯茶水。

中途加入聚會很難跟上大家的交談。我準備隨便應酬應酬,喝茶等待聚會結束。這時經理問起最近的年輕人都喜歡聽什麽音樂,談話漸漸轉了風向。聚會的主角鈴江真希想也不想地大聲說,自己肯定首推相樂春樹,接著就滔滔不絕地宣揚起相樂春樹的音樂和為人有多麽出類拔萃。

“他以前確實吸過毒,可我最近才明白,他吸毒的原因十分值得同情。他第一次被迫吸毒,發生在為了學習音樂去紐約留學的時候。一群搞音樂的朋友教唆他抽大麻,說他們‘沒辦法和煙葉子都吸不了的人做朋友’,可相樂春樹還是堅定地拒絕了。一個當地的音樂人看不慣他正兒八經的樣子,就在某天現場表演結束後,偷偷給喝到爛醉,躺在沙發上睡過去的相樂春樹注射了可卡因。

“自此,相樂春樹開始與自己的毒癮作鬥爭。可卡因這個東西但凡用過一次就很難戒掉。那幫搞音樂的朋友想讓他染上毒癮,就笑嘻嘻地慫恿他再用第二次、第三次。為了擺脫痛苦,他隻能一次又一次吸毒。再怎麽高尚的人都戒不掉毒品的**。回日本後,他還是繼續偷偷使用毒品,事情曝光後,他被不了解個中緣由的大眾猛烈抨擊,這都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事了。現在,相樂春樹已經戒了毒,還在參與遠離違禁毒品的宣傳活動。”

鈴江真希一邊說著,一邊時不時瞄我幾眼,動作很是明顯。她這話看起來好像是對著所有人說的,實際上都是說給我這個對相樂春樹的人格發表過懷疑言論的人聽的。要是放在平時,我還能裝個樣子糊弄過去,說些類似於“哦,原來是這樣啊,我不知道呢,當時那麽說他,對不起啊”之類的話。同樣的事情我已經做過不下幾十次了。

可唯獨今天,我怎麽都演不出來。

“——你是從哪裏知道的這件事?”

啊,我一不留神說出了口。後悔是後悔,但我早已忍耐到了極點。正如折斷的熒光棒不能恢複原先的模樣,一旦開了口,話就一句接一句地從我嘴裏往外蹦。

“你既沒見過他本人,聽他親口這麽說過,也沒目睹過他在紐約和朋友待在一起時是什麽樣子的吧?”

酒局的氣氛還沒被破壞到無可挽回的地步。此時還能開個玩笑,以前輩在入職一年的可愛新人講話時稍稍插了個嘴的由頭,把場麵糊弄過去。可鈴江真希大概是因為沒能說服我而產生了點小情緒,不服氣地說:

“可那就是事實。不管怎麽看,相樂春樹肯定就是個很好的人。我說了,他是個好人。請你不要憑著自己的想法那麽說他。”

“什麽叫好人?”

本來到此為止就好——我冷靜地分析著自己。我分裂出了好幾個自我,一個自我對鈴江真希回以不懷好意的神情,一個自我因自己欺淩弱者泫然欲泣。還有個自我依然忍耐不了鈴江真希自以為是的說辭,沒能止住從喉嚨深處奔湧而出的話語。

“再怎麽努力搜羅信息,得到的也隻是一小部分表象而已。”

收集幾條方便拿來解釋的信息,把它們拚接到一起,就自以為了解了那個人的全部,這是不是太過草率了點?這和十年前隻聽到“吸毒”一詞,就全體大肆抨擊相樂春樹的舉動難道不是如出一轍?相樂春樹背地裏做了些什麽,根本不會有人知道。他說不定有過婚外戀,說不定讓對方打過胎。你遇見一個人,和他親密交談,一起過上好多天,即便這樣都還完全看不清那個人——世上多的是這種事。你了解他有多深?你能完全看透一個人嗎?我可是連自己都看不透呢。

這些話——我大概都沒說出口。要是都說出來了,鈴江真希絕對不可能笑著與我道別,感謝我今天到場。我扯著僵硬的笑目送她離去,隨後心情鬱悶地坐上出租車。

“四年前,斯彼拉開始在群麵中采取以五個方麵的綜合得分計分的方式——這個我在培訓會上也和各位說過了。”

現人事部部長是個三十五歲左右的女性。因為公司人少,我對她還有點印象,不過之前沒有正兒八經地接觸過。她給坐在長桌邊的我們三個發了張寫有“Check Sheet”字樣的紙,麻利地解說起來。

“麵試下午一點開始,學生們會四人一組進入這個房間。每組的麵試時間是三十分鍾。聽完四名學生的自我介紹以後,平石先生、岩田先生、嶌小姐,請你們三個按順序依次向學生們提問。問題內容基本沒有限製,隻要不違反公序良俗即可,如果不知道問什麽,可以從參考列表裏選擇自己想問的問題。麵試考察學生五個方麵,一是attitude(態度),二是intelligence(智力),三是honesty(誠信),四是air(印象),五是flexibility(可塑性)。每一項的滿分是五分,請各位在考察表裏填入分數。除了打分之外,如果特別想讓哪個學生進入第二輪考核,可以在表格上打兩個〇。得到推薦的學生基本就能無條件進入二輪麵試。不過,每個人隻有三次打〇的機會。另外,如果覺得不管誰說什麽,都不希望哪個學生進入二輪麵試,就可以在表格上畫個×。與畫了〇的相反,打×的學生將無條件落選。雖然應該不可能出現這種情況,但我還是向各位說明一下,萬一同一個人既得到了〇也被畫了×,我們將以×為準——各位還有什麽問題嗎?”

話說回來,這個世界上還存在其他如此簡單又如此複雜的事嗎?

我的心髒劇烈跳動著,連帶著肩膀都微微晃動起來。放在桌上的五百毫升裝茉莉花茶已經空空如也。我想喝點什麽,還想再去趟衛生間。

“……好困啊。”

“是啊。”

“對了,那個遊戲,昨天是不是發生故障了?”

“是啊。除我以外,全體銷售都忙著處理這起意外呢。說實在的,這會兒根本就不是來當什麽麵試官的時候。”

“……好累。”

“是挺累的。”

除了我以外,剩下兩個麵試官分別是社交軟件“LINKS”和遊戲應用部門的銷售。他們兩個應該互相認識,不過我和他們誰都不熟。剛開始,他們還關照著我這邊,主動給我拋話題,不過見我興趣缺缺,便也漸漸沒找我搭話了。

學生時代的我也一次次坐上過對麵的位置。那時的我深信自己的舉手投足都處在動作捕捉器的監控下,稍有不慎就會被扣分。我繃緊神經,一秒都不敢放鬆。可實際上呢,第一次坐上麵試官的位置,給我們準備的裝備、物品、武器,就隻是一張記錄了五個評價標準的打分表而已。說到底,判斷標準隻是我自己的個人感覺罷了。再直截了當點說,就是“莫名的感覺”——不比這個多,也不比這個少。而被賦予了如此重擔的人,脫口而出的話是“困”“累”。

人事準備的圓珠筆剛一握上就沾了汗,滑溜溜的捏不住。還是得去一趟衛生間,然而大門另一邊已經傳來軍隊行軍一般的腳步聲。等回過神來,安排在第一組的四個學生已經在人事的帶領下走進麵試間。四個男生並排站立,統一的短發、白皮膚、纖瘦身材、黑色套裝,像玩“大家來找茬”似的。他們的表情是如出一轍的緊張,似乎麵對的是蓋世太保,我們也被他們的緊張感染了。

先說結論,接下來的兩個小時,我充分體會到了地獄的滋味。

“我大學的專業是社會心理學,一直學到現在。我在大學培養了捕捉人心動向的能力,相信這個能力一定能在貴公司找到用武之地。”

這是在參加朗誦比賽嗎?男生似乎隻是在用生硬的語調朗讀自己背下來的內容。對不住了,給你打個低分應該也沒問題。可塑性打個“1”就行了。智力也給“1”吧,其他方麵的能力也不怎麽強的樣子。

“在校期間,我投入最大精力的是社團活動。我在主辦校花大賽等活動的社團擔任負責人,策劃運營,以及活動結束之後複盤不足,執行PDCA循環管理法——這些是我從學生時代起就開始接觸的工作,我覺得自己肯定能在短時間內勝任交給我的任務。我在校期間運營的活動超過五十場。”

“我在酒館裏當兼職生領班,在誌願者協會擔任負責人。因此領導能力比任何人都——”

這是第幾個社團負責人了?怎麽想都不可能所有人都在社團擔任負責人。按說我早就已經聽夠了各種虛假的經曆,見怪不怪了,可聽到酒館兼職生領班和誌願者協會負責人這種話時,還是沒有任何來由地產生了排斥感。我在考察表上連著打了四個“1”。

到了休息時間,人事來收表。

“嶌,你能把分打高點嗎?”

“……打高點?”

“嗯,你和其他麵試官打的分數差別有點大。”

人事給我看另外兩個麵試官的打分表,上麵排開了一長串“5”“4”,讓我難以置信。還有人的表上畫了兩個圈。我啞然失語。

他們兩個是看到了那群學生的什麽資質,覺得他們哪裏好呢?我沒覺得任何一個學生有資格直接進入二輪麵試。難道我雖然和他們處在同一空間,麵試的卻不是同一批學生嗎?

“哎呀,前麵那些已經沒辦法了,給後麵的學生打分時,還請你整體上稍微往高了打。你打著打著應該就會習慣了。”

本是出於安慰說出的話反倒越加深刻地刺痛了我的心。前麵那些已經沒辦法了,打著打著應該就會習慣了。實在感激不盡。原來如此,我還可以這麽做。可對那些學生而言,這意味著什麽呢?接下來麵試的學生一下子要平白虛增好幾分。那之前的學生呢。本來就不應該改變標準,更別說麵試官適應了標準之後打分逐漸穩定下來這樣的事情,本就不應該存在。

我掌握著別人的人生。在我拿著圓珠筆寫下分數的瞬間,他們、她們未來幾十年的人生將會因此改變。

“剛剛那個學習院大學的女生,看著挺不錯啊。”

“哎呀,你就是喜歡豐滿的類型。”

“你說什麽呢,真是難聽。不過應該也有一部分原因是這個吧。”

這兩人就這麽沒心沒肺嗎?我們掌握著學生們的命運,同時卻也麵臨極其殘酷的事實。他們沒覺得任重道遠嗎,不感到驕傲嗎?斯彼拉向來被稱作最難進的IT公司,他們作為成功通過入職考核的精英,不覺得自豪嗎?

我曾經有過自豪。如今,曾經的自豪就像徒手胡掰的椰子殼一樣,被人緩緩地,暴力地剝離下來。我曾經過五關斬六將經曆的考核,原來就是這樣的。

——明明沒有看人的能力,還要裝出傲慢的態度,好像能把人看穿似的——

與鴻上先生麵談後,我刻意不去回想的後半部分內容從記憶中複蘇。

“其實,公司最近想安排我做校招麵試官,我拒絕了,估計這事就算過了,不過我想問您,當麵試官有沒有什麽竅門?有沒有什麽能在瞬間看透對方本質的技巧呢?”

對我的問題,鴻上先生笑著給出了解答。

▇ 第一位受訪者②:斯彼拉鏈接(股份有限公司)原人事部部長——鴻上達章(56歲)

2019年5月12日(周日)14∶06

中野站附近的咖啡店

……嗯?又是個有意思的問題。其實很簡單啊,簡單到好笑。在此之前,我能再來個甜點嗎?我對鮮奶油真是毫無抵抗力……很意外嗎?人本來就是出乎意料的生物。

“幕後黑手”的真麵目,真是讓人意外啊。

啊,不好意思,就這個鬆餅,對,請給我來一份。現在就上吧。

唔,說到哪兒了……當麵試官的竅門和瞬間看透對方本質的技巧對吧。其實簡簡單單一句話就能概括。

根本不存在。就這一句話。

看透對方的本質什麽的,我向你擔保,百分百不可能。這種想法本身就是一種傲慢。我在斯彼拉的時候,有多少人應聘來著……或許不到一萬,不過第一年就有個五六千人,多得出奇。當時我的工作就是從這五六千人中選出一個人。五千分之一,要從裏麵真正選出最優秀的一個,你覺得可能嗎?但凡冷靜想想就知道,就是神仙也辦不到。

麵試時間再長也不過一小時,那麽短的時間,你能看懂對方的什麽呢?哪怕麵試多來個三四輪,你和對方麵對麵相處的時間也才三四個小時,所以什麽都看不出來。

我剛大學畢業時進的是一家紡織公司,入職第三年調到了人事崗。當時的我摩拳擦掌,立下雄心壯誌,要為公司搭建一個前所未有的招聘體係。可我很快就發現,世界上根本不存在這樣的體係。有的公司錄用能把烤魚吃得幹幹淨淨的人,有的公司錄用見到誰都好好打聲招呼的人,有的公司錄用擅長費米推論法的人——種種類型不一而足,不過大體來講,所有奇特的招聘體係都會在數年內廢止。因為它們不起作用,很可悲吧。

落選的學生中是不是有人比入選者更加優秀?——我向你打包票,這種可能性的概率是百分之一萬,絕對有。麵試不是學業水平測試,怎麽都會有錯漏。我也就在這裏和你說說,我是邊看應聘申請表邊犯困,怎麽都看不進去,湊夠了進入二輪麵試的學生人數以後,剩下的就不看了——我當然幹過這樣的事。被放棄的人中有沒有特別厲害的——想都不用想,絕對是有。你問怎麽辦?不怎麽辦。

不過,在從事谘詢顧問的工作之前,這種話我就是把嘴撕爛都說不出口。我做招聘聯係人的時候,想到對學生來說,自己就是企業的形象代言人,於是怎麽都要盡力給對方留下良好印象,為此常常撒謊。盡管人事不該撒謊,以免學生入職後產生落差的論調不斷湧現,我們仍然要撒些大大小小的謊……想想我那時當人事部部長的派頭,哈哈……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好笑。當時的我通過社招進了斯彼拉,才剛待了兩年左右。公司想啟動校招,需要在這方麵有經驗的人——我就被挖了過去,著急忙慌地四下奔波,為校招做準備。在宣講會上,我把自己當成IT企業的廣告塔,一個勁兒對你們**澎湃地宣傳公司。我們的理念吧啦吧啦,我們的前景吧啦吧啦,我們的未來吧啦吧啦——其實那個時候……我連社交網站“斯彼拉”都沒用過呢。我一直拚命掩飾這個事實:這就是所謂的人事。

很可笑吧?我真的覺得很可笑。

社會每天都在發生顯著的變化。社交網站SPIRA聲勢浩大的時代已成為遙遠的過去。AI、雲端、非現金支付、O2O、IoT、奇點——種種新詞誕生,恐怕接著又會逐漸蒙上灰塵,消失在人們的記憶裏。可就在這些新興事物中,唯有“求職活動”從幾十年前開始就一直以同樣的形態流傳下來。來來去去就是麵試、性格測試、筆試,再就是小組討論——為什麽呢,因為隻有這些手段啊。

經常有人不負責任地聲稱我們應該引進歐美的招聘方式,那才是地獄呢。上下左右都沒有突破口,金錢決定一切。所以啊,我們隻能這樣,每年例行舉辦一場好笑又愚蠢的招聘活動。

“雖然將來讓人做什麽都還沒決定,但總之就是要選出能在未來幾十年積極工作、看起來還不錯的人。”

這是全體日本國民創造出來的愚蠢儀式,所有人既是被害者,也是加害者。我們沒辦法追求完美。你也應該有所察覺吧?無能的前輩、沒用的後輩,為什麽公司裏會有這樣的人呢?總有那麽一兩個這樣的人讓你發出這樣的感慨吧。他們當年也是成功通過入職考核進入公司的。其中的原因簡單得可悲。

唉……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我就都和你說了吧。僅靠短時間的麵試根本看不出對麵的學生是個什麽樣的人——有段時間,我也在思考新的招聘方式,想一舉解決這個問題。碰巧又聽到某個人事部朋友的一番話。他說:“每年必定都會碰上那麽幾個人,麵試的時候覺得好像很優秀,一到新員工培訓就發現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很多時候,往往還沒等我們發現他們沒用,同期入職的新員工之間就已經傳開了。這大概就跟學生比老師更懂彼此的性格是一個道理吧。”

我心想,原來如此,問題就出在這裏啊。於是我有了一個主意。不如我們先鎖定固定的人數,接下來就讓學生們互選好了。可要是完全放任不管,你們彼此之間也不會敞開心扉。我得給你們一個共同的目標,那就是“如果小組討論的成果足夠出色,所有人都會得到錄用”。等你們互相熟悉了以後,我再通知你們考核方式有變。

所以啊,“受東日本大地震影響,錄用人數減少”的說辭都是假的。我隻是需要一個聽起來合理的借口,就利用了恰好發生的地震來說事。我本以為自己肯定能目睹一場精彩的小組討論,結果你也知道,最後的局麵實在是出人意料——啊,對不起。我真心覺得最後選中的人是你,實在是太好了。我沒說客套話,真是這麽覺得的。

瞧我,多說了些有的沒的。哎呀,終於來了。鬆餅放這裏……謝謝。嗯,鮮奶油放了不少啊。看著真好吃。

坦白說,我有個習慣動作,你看——這個動作我今天應該也做了好幾次。每回遇到什麽事,我都喜歡像這樣,用右手摸左手的無名指。最開始是因為戴了婚戒。我本來沒有戴戒指的習慣,勉強戴上以後,總是無法忽視手上的異物感……老想著真礙事、真礙事,並像這樣摩挲手指——現在已經沒必要戴戒指了……哈哈哈。手指上都沒東西了,摩挲的習慣卻保留了下來……是挺好笑的,想笑就笑吧。

接下來是什麽?瞬間看透對方本質的技巧——你覺得世上有這個東西嗎?你覺得人事能在那麽短的時間內選中最合適的學生嗎?要是真有這個可能,至少我無名指上現在應該還戴著那枚戒指——這就是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