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森久保——準備了信封的幕後黑手,嘴裏不停地為自己找借口開脫。

“不是這樣的”“聽我說”“我可以解釋”“我會解釋的”。森久保極其狼狽,舉止混亂、語無倫次,仔細聽也聽不出他想表達什麽意思。他嘴裏的下一句辯解似乎是為了填補上一句辯解的漏洞,再下一句辯解,瞬間又把之前的聲辯戳得粉碎。空洞無力的話一句趕一句地蹦出來。隨著他的聲音在會議室一次次響起,空洞的感覺越發強烈,耳中聽到的仿佛是吸毒患者的妄語。終於按捺不住的袴田握住森久保的雙肩大力搖晃:

“夠了……別一再讓我們失望。”

森久保依然難以自抑地漏出兩三句話來。然而沒多久,大概是袴田有如鎮定劑一般的強大威壓使然,森久保閉上了嘴巴,唯有呼吸依然混亂。

寂靜的會議室裏驟然響起不合時宜的笑聲。

是從隔壁會議室傳來的嗎?還是幻聽了呢?這聲音聽起來和我們很像,但又仿佛和我們毫無關係。笑聲是從還在繼續播放的視頻中傳出來的。“今天就請大家多多關照了”“請多關照”“堂堂正正地‘公平’來一場吧”。屏幕裏播放著信封尚未出現,小組討論開始之前的和平景象。我按停視頻,悲傷的沉默延續了數秒。電子鈴音恰逢其時地響起來,仿佛正等著出場一般。

該進行第四輪投票了。

可悲的是,因為查出了幕後黑手是誰,會議室裏鬆快了許多。被信封攪亂的氣氛順利地恢複如前——盡管還沒達到這個程度,但先前隱而不見的敵人浮出水麵,還是大幅減輕了我們的心理壓力。

我對森久保的看法很複雜,有無數的話想要宣泄。光是看著他那張扭曲到判若兩人的臉,心中的話就忍不住要衝出喉嚨了。為了進斯彼拉究竟可以做到什麽程度?捫心自問,實際上我覺得自己可以為之忍受相當痛苦的煎熬。我如果想出了能確保自己拿到錄用機會的壞點子,即便多少有些下作,可能也早就付諸實施了。

初中的期中期末考成績不盡如人意——中考努力就行。中考名落孫山——高考拿出真本事就行。高考也落榜了——不必太放在心上,進一家好公司就行。可要是進不了好公司——

往後會如何,從未步入過職場的我不得而知。或許每個人都有可能在意料不到的地方輕易崩潰,但說實話,目前並不存在足以讓年輕的我憂慮不安的絕望。盡管如此,我多多少少還是覺得,將畢業求職判定為關乎人生的最後一場“勝負對決”,似乎並沒有錯。即使不擇手段也要爭取機會,我能深切地理解這種想法。但是,麵對朝著錯誤方向一去不回頭的森久保,我依然難以自抑地感到悲痛。

我們沒再去管死魚般癱坐在椅子上的森久保,第四輪投票開始了。

▇ 第四輪投票結果

·波多野2票 ·嶌2票 ·九賀1票 ·矢代1票 ·袴田0票 ·森久保0票

▇ 當前總票數

·九賀7票 ·波多野6票 ·嶌6票 ·袴田2票 ·矢代2票 ·森久保1票

矢代的預言應驗了,不會再有人給森久保投票了。

投給矢代的一票來自袴田。與其說是為表彰矢代揪出了始作俑者,他這一票更像是以自己的方式,為先前把矢代當成幕後黑手一事表示歉意,不過這也僅僅是我自己的推測罷了。

嶌依然投給了九賀。然而奇怪的是,每次她堅持給九賀投票時,都會露出極為痛苦的表情。認死理和放棄思考是一回事,我竭力讓自己忽視信封裏的爆料信息。看著一頭走上不歸路的嶌,我再度切身體會到信封給會議室造成了多麽大的影響。

“我承認……‘信封’是我帶來的。”

無力回天的森久保在最後的掙紮中組織著語言。

“先前大聲叫嚷是我不對。可……信封裏的東西不是我放的。真的,真的。信封是事先被人寄到我家裏的,我隻是照裏麵附帶的指示所說,把信封帶到了這裏而已。所以,裏麵那些東西——”

“森久保。”袴田平靜地打斷他,“說什麽都沒用了,你閉嘴。”

對森久保,他已經沒有心力再說更多的話了。

找出幕後黑手的同時,在我們之間暗潮湧動的懷疑、不安、憤怒等惡念全在霎那間得到淨化——我還不會樂觀到如此地步。我們之間已經出現了一些不可修複的裂痕。不過即便如此,憂心事少了一件也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我在內心深處相信,如果我們一點點地修補嫌隙,會議室的氣氛應該可以漸漸變回最開始的樣子。

“‘信封’怎麽處理?”

袴田的這句話令我感到天旋地轉。他這是什麽意思?現在沒什麽可討論的了,信封的事就此打住。既然已經查出了幕後黑手是誰,我們就沒必要再被那個東西耍得團團轉,廢棄不管就得了。然而這麽想的似乎隻有我和嶌兩個人。大家沒有理睬想把信封當作惡作劇,一笑而過的我,討論方向驟然切換到如何處置信封這件事上。

“毋庸置疑,森久保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但在某種意義上,這也可以解釋為,他率先調查了我們。我們六個人背地裏的秘密,單單是一起準備小組討論不可能弄得明白,森久保把我們的秘密暴露在了陽光下——對吧?那就和他先前說的一樣,總之先把所有信封都打開,推選最終經得起如此考驗的人就行了。要是爆料不實,就讓被爆料的人自證清白,大家覺得呢?”

毫無意義。我正準備這麽說的時候,有人搶先開了口。

“……總之,打開看看應該也無妨。”矢代麵色嚴肅地頷首。

“確實。”連九賀都開始讚同起這個論調。

“這是最‘公平’的辦法了,是吧,九賀?”

“‘公平’……”

事態發展至如此殘酷的地步,卻也稱得上理所當然。要是我站在他們的立場上,可能早已說了同樣的話。

袴田雖然剛開始就斬獲兩票,開了個好頭,可也最先遭到告發,之後再也無緣得票。九賀得益於初期票數,目前還把守著第一的寶座,但顯然已經現出了頹勢。現在,尚未遭到告發,還能繼續得票坐收漁翁之利的,就剩我和嶌兩個幸運兒了。

被告發的人得到錄用機會的希望渺茫。而如果懷著攻訐他人的心思,像森久保、袴田那樣主動打開手上的信封,自然也不會有助於增加自己的票數。信封顯然是這場考核的關鍵所在,隻要被告發的人和沒被告發的人同時存在,兩者之間就會始終存在不可逾越的差距。

既然如此,索性就打開所有信封。那樣才能實現真正的“公平”。

正因為理解,我才覺得心痛。

明白了,行,把所有信封都打開吧。我無所謂。

這樣的話卡在喉嚨,眼看就要脫口而出。我曾經犯下過什麽大錯嗎——至少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當然,信裏可能會揪著我的一點小錯大做文章,也可能會爆出一些連我自己也完全忘記的、了不得的大錯。然而,即便存在最壞的可能性,也不意味著沒有機會——如果主動提出讓大家先將告發我的那封信打開,不但能推動會議的順利進行,而且能提高我的口碑。

但有一個理由讓我始終無法讚同打開所有信封,這個理由就是嶌。

連異常忌諱、嫌惡信封的我,都不由自主地覺得我們或許必須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信封的存在,這樣才能把討論繼續進行下去。可在這樣的氛圍下,唯獨嶌一個人始終堅決反對打開信封。不可否認的一點是,她和我一樣,正因為還沒有遭到告發,所以才能繼續堅持正義。但她選擇的道路無疑是最合乎倫理的。

我不想讓她失望,必須承認,這是我的私心。更重要的是,一旦信封盡數打開,被告發的將不止我一個人,這也阻止了我隨波逐流——要知道,嶌也會被告發。

我再次慎重地整理好思緒,在袴田、矢代、九賀三人正在討論應該先打開誰手上的信封時,我插了進去。

“我看……信封還是處理掉吧。”

袴田的心情八成就像飛行棋正玩得好好的,卻被無端退回了五步一樣。他如同指責不懂事的孩子似的對我說:“波多野,現在已經沒有這個選項了。事到如今——”

“嗯,我明白。我特別明白——可是,可是……”

我覺得自己應該盡可能誠實、直接地表達心聲。沒關係,一定能表達出來。應該表達的東西,一定能清楚地表達到位。對,相信自己。

“我還是希望處理掉信封。當然,我說這句話的一部分原因絕對是我自己還沒被告發……說來確實很可悲。我不知道信封裏裝了什麽。如果受到奇怪的指控,想都不用想,我的口碑肯定會下跌。這在之前的討論過程中已經得到了充分驗證。好不容易才攢到六票,誰樂意就此失去錄用機會——我必須承認,自己身上存在這樣的利己思想。說真的,我害怕——非常非常害怕。可我並不是因為害怕才在這裏鬧事,說不希望大家打開信封。

“更重要的是,這種類似於如何有效利用核武器的話題,這種因為自己受到攻擊,就覺得所有人都應該受到同等攻擊的論調,我認為不應當繼續下去。我們現在的狀態是不正常、不講道德的。可能和之前的意見稍微有點兒矛盾,但我想說,信封裏可怕的告發信,也就隻是一張紙而已,對不對?

“幸好,我們已經知道了始作俑者是誰,不可能錯把機會讓給他了。我們一起度過了這麽多天,不是應該已經對彼此有了充分的了解嗎?就因為一張紙,把之前的印象全部推翻,一門心思認定紙上寫的才是那個人的真實麵貌,實在有些愚蠢。我們一開始不是還說好了嗎,要把信封的事忘得一幹二淨啊。

“大家繞不開信封,恐怕有部分原因出在我提出的每三十分鍾投一次票的規則上。由於票數的變動清晰可見,為挽回局勢,就算多多少少使點不幹淨的手段也無妨——就是這種不該有的想法控製了我們的大腦。所以——如果占據首位的九賀同意的話——我們不妨把所有人的票數都清零。”

先前好像總有某種東西一直伺機掐斷我的話頭,不過等我說完,會議室的氣氛似乎出現了一絲裂縫。袴田和矢代的表情變了。

“還剩兩輪投票,可以從下一輪開始這麽做,或者到最後一輪再這麽做也行。如果這樣大家還覺得不公平——那我來坦白。”

“坦白什麽?”

“……我想到的,自己做過的壞事。”

我知道,此刻大家都在心裏暗自揣量我究竟會坦白什麽。

可我本人根本想不出自己做過什麽壞事。我的大腦以光速運轉,急慌慌地搜索著過去的記憶,卻完全想不起什麽值得一提的、能稱得上壞的惡行,也不知該羞恥還是該自豪。大概是見我默默思考了太長時間吧,袴田難以置信地問:

“你要坦白的事那麽嚴重嗎?”

“不是……”我搖搖頭,“大概有做過什麽,可一時半會兒想不起來……現在能想起來的就是小學時找朋友借的超級任天堂遊戲卡沒還回去之類的……再給我一點時間,應該能想起些什麽。”

我說得很認真,沒承想這傻裏傻氣的話勾起了矢代的笑聲。緊繃的氣氛一旦緩和下來,笑聲便接連響起。九賀淺淺一笑,嶌也笑了。袴田也笑著撫弄自己的脖子,好像在說真拿你沒辦法。

笑聲傳了一圈,回到我這裏。

“真服了,波多野。”

袴田浮起開朗的笑。

“我算是冷靜下來了……真有你的,你就是有這個本事。”

從會議室天花板上施加下來的那股重壓好像消融了似的,空氣都變得輕盈起來,蔓延開令人懷念的氣息。那是在租賃的會議室裏,我們朝著全員通過的目標團結一致、共同奮鬥的氣息。

“丟掉信封吧……至於票數清零,就沒必要了吧。”

袴田粗聲粗氣地說。他歎了口氣,而後環起雙臂。

“雖然出了點意外狀況,但我們的得票的確體現了每個人積累起來的口碑,用不著再改。還剩兩次投票機會,總共十二票——不對,除去自己是十票。如果拿到十票,任何人都有平等獲得錄用機會的可能。誰要是自以為高枕無憂,眨眼間就會被人超越,都做好準備吧——這是我的意見,大家怎麽想?可以嗎,九賀?”

九賀沒有異議,矢代也隨即頷首。嶌從包裏拿出紙巾,擦拭紅通通的眼角。我也被感染了淚意,用力點點頭。我們讓會議室進入了極其接近正常狀態的氣氛,鬧鈴響了,似是為了祝福我們一般——森久保不在其列。

第五輪投票的時間到了。

結果超出了我的預想。

▇ 第五輪投票結果

·波多野5票 ·嶌1票 ·九賀0票 ·袴田0票 ·森久保0票 ·矢代0票

▇ 當前總票數

·波多野11票 ·九賀7票 ·嶌7票 ·袴田2票 ·矢代2票 ·森久保1票

除了我投給嶌的一票,其他人的票全都投給了我。

我終於超越九賀,一躍登上票數第一的位置。勝負還未定,可我在記事本上記錄投票結果的手已經開始興奮地顫抖。這場令我拒絕了兩個已經到手的錄用機會,一心一意前來參加的小組討論,讓我遭遇了完全沒有料到的麻煩。不知多少個瞬間,我險些就要一蹶不振。我被迫看了不想看的,被逼跨越沒必要跨越的坎。可在經曆了種種痛苦之後,終於,終於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我的腦海裏浮現出此刻應該正在牆壁另一邊工作的斯彼拉員工的模樣。再有一步,這裏就會誕生我的位置。入職工資50萬日元——剛算起這筆細賬,我馬上打斷了自己的幻想。我太大意了。

“九賀,放回原來那個信封裏吧。”

袴田攏起一直放在桌上的紙,遞給九賀。

不隻袴田,矢代和森久保此時也已無力扭轉敗局。我原以為他們會露出更加淺顯易懂的愕然之色,沒想到袴田和矢代的神色竟然愉悅明朗。他們沒能藏起不甘,然而臉上更多的還是放棄掙紮後的豁達。

九賀從袴田手裏接過那遝紙,簡單歸整幾下,準備放回原來的信封裏。

我也把分到自己手上的信封遞給九賀。

這樣一來,一切就結束了,我如此相信著。

然而九賀卻不知為何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他像著了魔似的死死盯著袴田遞過去的紙——上麵是不懷好意的告發照片。他的心神像被吸進去了一樣,看了很久很久。待仔細看完袴田、矢代還有自己的照片,九賀眸中再次亮起緊張的光芒。如果是故意作弄我們,那就實在太過惡趣味了些。信封和照片應該已經沒有必要再多作討論,就算他是在開玩笑,那也沒什麽好笑的。

袴田問他怎麽了,九賀卻隻字不答,而是把三張紙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

“森久保……”九賀發問時眼睛仍舊盯著照片。

盡最後的義務——森久保以這樣一種態度參加了第四輪投票。從被袴田要求住口後,他便一直保持著沉默,隻癱坐在椅子上,像個遭受了心靈而非身體創傷的拳擊手。森久保周身縈繞著灰蒙蒙的氣息,成了會議室裏一件了無生氣的擺設品。

“你能再詳細說下拿到信封的經過嗎?”

“喂,九賀……”

“袴田,這很重要。我想聽聽森久保怎麽說。這不是你準備的吧,森久保。借口就不用說了,坦白真相就行。”

森久保緩緩抬頭,像隔了好幾年才再度接通電源的電腦一樣,看著都讓人替他擔心。他拿手擦了擦臉,慢慢開口道:

“……有人把它送到了我家。”

“什麽時候?”

“……昨天。”

察覺到九賀還想聽更加詳細的信息,森久保重新坐直身體。

“在我家的郵箱裏。一個隻寫了‘森久保公彥收’,連郵票都沒貼的大信封被人送到了我家。我不知道是什麽,打開一看,裏麵正是這個白色的大信封和一張寫著使用說明的紙。紙上寫的是:‘在斯彼拉鏈接的小組討論考核當天使用這個信封。請放在會議室裏,不要讓任何人發現。部分員工不了解這件事,因此也絕不能讓人事部員工看到。最好放在會議開始後就能被參加者們發現的地方。這份文件非常重要,明天務必不要忘記。’所以我就第一個到達會議室,把信封藏在了大門背後。”

九賀聽著森久保的辯白,像在聽什麽重要的證詞一樣,而後以手掩唇,擺出思考的架勢。大概是不滿九賀如此認真的模樣,袴田愕然搖頭。

“別想了九賀……你還認真聽他胡扯,簡直是浪費時間。怎麽看都是森久保在給自己開脫。說什麽‘不要讓人事部員工發現’,有誰會在看到那麽荒謬的指示後半點也不懷疑,老老實實把信封帶來會議室的?扯謊也要扯得像一點——”

“都說了我沒撒謊。真是別人寄到我家來的!”

“真是完全不會撒謊。至少也得稍微切合點實際吧。”

“要說不切實際,這樣的考核方式不也一樣嗎?”

坐在椅子上的森久保身體前傾,好像找回了生氣。

“讓我們自己投票選人——這樣的選拔方式聞所未聞。收到通知的那一刻,我就在想,果然是斯彼拉,做什麽都不奇怪。收到信封的時候,我確實覺得難以置信,是個人都這樣。可我又想,準備這種奇怪的東西肯定是斯彼拉的一貫風格,有點兒個性的IT企業大概都這樣。紙上還加了句提醒,說‘不要打開信封’,所以我就沒檢查裏麵的東西。要早知道是這玩意兒,早知道是我們六個當中的某個人布的局,我就不會把它帶過來了。”

森久保的話固然有荒唐可笑之處。但要說他是為了逃脫罪責臨時編了個謊,那這個謊未免也太有鼻子有眼了。大家漸漸有了相信他的意思。種種懷疑已令我們疲憊不堪。關在房間裏兩個小時已經憋悶得不行了,更別提會議開始後還有一連串糟心事不斷發生。現在,比起真理,我們的身體更想尋求平靜。

誰都沒對森久保的話發表意見。九賀再次將兩張紙並排擺到桌麵上——是他自己和矢代的告發信。

“這個地方有奇怪的噪點,能看到嗎?左下角同樣的位置有個黑點——這裏。”

九賀說的是那兩張照片。一張偷拍了九賀在教室上課的情景,一張偷拍了矢代進入一棟混住大樓的身影。九賀指出的地方似乎是兩張照片的共同特征。確實如他所說,雖然兩張照片很小,但右上角都有類似條形碼的噪點,左下角則都帶有黑點,這極可能是鏡頭上的汙點導致的。因為照片印在紙上的位置並不相同,所以不可能是打印機故障造成的。從邏輯上講,兩張照片確實應該是用同一台相機拍的。可這又能說明什麽呢?

“——所以呢?”袴田問。

“這張——”九賀咽了口唾沫,指向自己的那張照片,“拍攝時間是四月二十日,星期三,第四節課‘都市與環境’快結束的時候,絕對沒錯。看站在講台上的老師和板書內容就知道。時間大概是下午四點左右。”

“說你的結論。”

“森久保不可能拍得到這張照片。”

“咚”的一聲,天花板上的空調恰在此時發出巨響。轉向的冷風吹得觀葉植物搖晃起來,讓人不禁有些毛骨悚然。眼看著事態又要回到原點,嶌大概是忍不下去了,從包裏拿出茉莉花茶灌入口中。我也深呼吸了一下。

“我約了森久保在二十號見麵。我問他幾點方便,他說下午五點以後。他那天有麵試。記得嗎?酒局那天,他當著所有人的麵這麽說的。”

這個我有印象。九賀那天確實說想把借的商務書還是什麽的還回去,約森久保幾月幾號見麵來著。然後森久保說有麵試,可以約在幾點以後。具體的日期和時間我記不清了,但他們兩人之間確實發生過這樣的對話。

當事人九賀說得信誓旦旦,那時間應該沒錯。二十號,星期三,下午三點要參加麵試——酒局那天,森久保至少有說過這個。

可單單以此認定森久保的清白還為時過早。所謂的麵試時間可能本來就是假的。口頭說的事,想怎麽造假都行。我想到這裏,馬上又發現這是沒有意義的惡意推論。酒局是在選拔方式改變之前,那時我們不是對手,而是同伴,森久保沒必要欺騙其他人,撒這個謊根本沒有任何好處。

接著,又一個疑惑浮上心頭:拍照的人不一定非得是森久保本人,他完全可以請別人幫他拍。如果是這樣的話,他的不在場證明就沒有任何意義。至此,問題的關鍵就在於照片上的噪點和黑點。

“這兩張照片是用同一台相機拍的。”

“可相機的主人不一定是森久保吧。也可能有人受了森久保的指使,用同一台相機拍下了九賀和矢代的照片——”

袴田越說越小聲,最後止住話頭。與此同時,在場所有人的情緒幾乎都消沉了下去。袴田的想法並不切合實際。除了幕後黑手自己以外,還有誰會東奔西走,拍下這樣的照片呢?幕後黑手的父母或親人?花錢雇的情報員?有繞這麽一大圈的工夫,怎麽看都不如自己去拍。

照片隻可能是幕後黑手自己拍的。拍下照片的那個時間點,森久保有不在場證明。因此,他不可能是幕後黑手。

那究竟是誰呢?

過去的兩個小時,我們一直在苦苦掙紮,指望著真相浮出水麵,可走到這一步,我們再度被拽回了泥淖深處。會議室的空氣沉悶,所有人都亂了呼吸,仿佛在爭奪有限的氧氣。

還是得先驗證森久保的不在場證明。森久保打開記事本,上麵確實記錄了麵試的日程,而後又給那家公司的人事部打了個電話。袴田擔心森久保找同夥假扮人事部職員配合他演戲,還用自己的手機查了那家公司的電話號碼。大概是害怕承受更多懷疑的目光吧,森久保特意開了免提,向對方解釋說,他要以正當理由向自己所在的研討小組遞交請假單,所以必須確認自己參加麵試的具體時間,由此證明了當天下午三點到四點間,他確實在對方的公司裏。我們便沒了懷疑他的絲毫餘地。

我想知道真正的幕後黑手到底是誰,也想撕開隱藏在我們六人當中的那個卑鄙小人的真麵目。能顯現的,就應該讓它顯現。然而假使把我的正義感放到天平上,與進入斯彼拉鏈接的**相衡量,前者實在顯得太過輕飄飄了。要是按眼下這個情形繼續進行下去,錄用機會很可能就是我的了。我怎麽都沒辦法把追查真相放在第一位。

真正的幕後黑手是誰已經不重要了,繼續先前的討論吧。

可這種話我根本——根本就說不出口。怎麽看都隻有真正的幕後黑手才會說這種話,怎麽聽都隻會讓人覺得這是沒能嫁禍森久保的幕後黑手在負隅頑抗。我絕對不能這麽說。

更重要的是,我清楚自己是清白的,可以毫不猶豫地把錄用機會給自己,但其他人應該不行。隻要我還有嫌疑,他們死都不會讓我得到錄用機會。既然如此,我或許也得橫下心,先把幕後黑手揪出來。

會議還剩二十來分鍾——擺在我們麵前的隻有找出幕後黑手這一條路。

“反過來看,也就是說二十號,星期三的下午四點左右,有時間空檔的人有這個嫌疑?”

因為袴田的這番話,我們各自拿出記事本,查看二十號當天的日程。然而除了上課的九賀和麵試的森久保,所有人下午四點都沒有任何安排,沒法通過不在場證明鎖定幕後黑手。

會議室裏漸漸漫延開焦躁的氣息。

“幕後黑手——”大概是極不情願繼續這個話題吧,嶌一臉強忍恐懼與不甘的表情,煎熬地說,“幕後黑手肯定連自己的告發信都準備好了。”

我的腦海裏數次閃過同樣的疑問。在場六人,每人一個信封,加起來當然是六個信封。如果每個人手裏的信封裝的都是針對剩下五人中某一人的告發信,那麽幕後黑手本人的告發信應該也在其中。

幕後黑手給自己準備了什麽內容呢?

“會不會有一個信封是空的?”袴田推測道。

“應該不會。”九賀說,“所有信封都打開後,如果有個人什麽黑料都沒被曝光,無異於向所有人宣稱他就是幕後黑手。信封裏肯定裝了什麽東西。”

“那會是什麽呢?”

五秒的沉默過後,九賀指出:“現在能想到的有兩種情況……”

一是告發內容性質惡劣,但經過理性分析後很快露出破綻,被判定為汙蔑。

“原諒我以袴田為例。袴田最後沒能成功駁回信中對他的控訴,盡管他聲稱信裏所說的都是汙蔑,但可惜的是,他沒有證明自己清白的方法。假如幕後黑手有能夠成功駁倒告發內容的借口、證據、證人之類的什麽東西,就算信封裏放了他的黑料,他也能擺脫困境,挽回自己的形象。換言之,幕後黑手在信封裏放的是‘可以證實為假料的告發信’。”

另一種情況則是,告發內容相對來說沒有那麽嚴重。

“所有信封都打開以後,我們恐怕會基於各自的照片展開討論。這時,假如其中一人……舉例來說吧,針對他的告發內容是‘曾經順了很多酒店的免費用品帶回家’——這麽做確實不太好,可我們並不會因此認為他完全罔顧人性。幕後黑手放在信封裏的可能就是這種‘和其他人比起來相對較輕的罪行’。”

我的思緒又一次逡巡在三份已知詳情的告發信上。當然了,罪行已經曝光的三人也不一定是清白無辜的,也就是說,被告發的人不能完全排除自己是幕後黑手的嫌疑。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把他們看作受害者,然而目前除了森久保以外,所有人都可能是那個幕後黑手。之前因為需要互寄資料,大家都知道彼此的住址。給森久保家送信這種事,誰都可以辦到。

九賀列出的第一個猜測——信封裏是可以證實為假料的告發信——不符合已被曝光的三個人的情況。袴田雖然聲稱自己遭到了汙蔑,卻沒有足夠的證據;九賀雖然沒有直接承認告發內容,卻也放棄了反駁,沉默不語;矢代則主動承認了針對自己的告發內容。

第二個猜測——信封裏是罪行相對較輕的告發信——這又該作何分析呢?價值觀確實因人而異,不過針對矢代的告發顯然沒有其他人那麽嚴重。矢代本人也大方表示,雖然她謊稱了自己在家庭餐廳打工,但在會所服務算不上犯罪。職業不分貴賤,她本人沒有任何問題,隻是從事了社交性很強的行當而已。

這麽看來,現在最可疑的就是——

“……可以打開我的。”

森久保指向嶌手邊的信封。

“如果這樣能進一步接近幕後黑手的話,就用不著顧慮什麽了。”

如今基本可以確定森久保並非幕後黑手。客觀來看,受到栽贓陷害,當了幕後黑手棋子的森久保是最大的受害者。就算有所犧牲,他也要找出幕後黑手究竟是誰,這樣的想法並不難理解。我們不清楚這麽做能起到多大作用,但打開信封,至少會得到更多有利的信息。

嶌自始至終一直強烈反對打開信封,所以森久保的話讓她一臉難色。可當事人自己都說了不介意,她也沒法繼續拒絕。何況森久保又補充說這是為了找出真正的幕後黑手,這麽一來,反駁的話就更說不出口了。

嶌仿佛即將見證朋友自裁而亡一般,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緩緩打開信封。

接著,她從信封裏拿出一張紙,放到桌上。

紙上印有兩張照片。

第一張拍的是一間大型會議室裏正在舉行宣講會的情景。講台上,一個男人正舉著像是黑色救生衣一樣的東西,通過話筒講述著什麽。聽眾席上,眾人頭上的白發尤為顯眼,看起來似乎是一場麵向老年人的宣講會。主題一目了然,“先進未來股份有限公司高功能背心宣講會”——講台上的巨大展板上印著如此字眼。講台右側站著兩名青年,其中一個的臉照例用紅圈圈了起來。這張臉上浮著虛偽的笑,仿佛戴上了多福麵具[12],正是森久保。

第二張拍的似乎是大學校園。既然主角是森久保,想必應該是他上的一橋大學了。相機在稍遠些的地方拍下了這樣一個瞬間:森久保從一棟漂亮的西式建築中走出來,一個上了年紀的男性逼近他,激憤地講述著什麽,把森久保弄得倉皇失措、縮手縮腳的。

森久保公彥是詐騙犯。他參與了麵向老年人的直銷詐騙。

(※另,嶌衣織的照片放在波多野祥吾的信封裏)

第二張照片拍的大概是上當受騙的老人突然造訪森久保的瞬間吧。照片依然是右上角有噪點,左下角有個黑點。推斷可知,這是幕後黑手親自拍下的照片。

先不論信中所說是否屬實,這樣的罪名不管怎麽說都非常嚴重了。森久保看到照片,肉眼可見地慌了神。

“來學校這點很可疑。是為了拍照吧……”

他有如自言自語般急忙嘟囔了一句,而後慌亂地窺探我們五個人的神色。

森久保恐怕是下意識地想為自己辯護,可他欲言又止,視線無力地垂到地上。會議室裏的時間所剩無幾,已經不允許我們放任他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空口宣揚自己無辜。

即便森久保有能夠自證清白的證據,他為自己解釋的行為也不可取。因為我們已經對九賀先前推測的情況——信封裏放的是“可以證實為假料的告發信”——產生了一定的警惕心理。越是能有力地駁回告發內容,森久保進入嫌疑人名單的風險反倒越高。他能做的唯有咽回想說的話,接受告發內容,以沉默證明自己並非幕後黑手。

森久保輕輕拿起紙張,緊張地盯著上麵的照片。

參與詐騙。對於這個罪名,我並未感到訝異。其中最大的原因或許在於,先前我已經把森久保誤認為幕後黑手了。剛才,我打心底裏對他感到失望,待他洗脫嫌疑,我在倉促之間改變了對他的看法。但這時,告發信曝光了,他在我心裏的形象再次一落千丈。我完全不認為詐騙行為是輕微的錯誤,然而短時間裏實在發生了太多變故,我的大腦還沒跟上這個節奏。唯有一點可以確信的是,現在,眼前這個名叫森久保公彥的人,和我此前印象中的森久保公彥截然不同。

“這是我去參加麵試前發生的事……所以,原來如此,大家聽我說。”森久保點點頭,盡管猶豫,仍然像確信無疑般斷言道,“這張照片……也是二十號那天拍的。二十號是星期三……發生在麵試前,所以是下午兩點左右。絕對沒錯。”

有用的信息出現了。帶有噪點和黑點,證實為幕後黑手親自拍攝的第二張照片——拍下了森久保在校園裏撞見老先生的一幕的照片,同樣拍攝於二十號那天。幕後黑手在偷拍了森久保後,又去了九賀的學校,偷拍了九賀。那人當天的行動軌跡就此浮出水麵。

大家以考試開始後撲向試卷的架勢再次翻開各自的記事本。有不在場證明就能證實自己的清白。如果除了幕後黑手以外,其他人都有各自的不在場證明,我們就能采取排除法找出那個人。

可我卻心生寒意。

四月二十日,星期三——我一整天都沒有任何安排。沒課,沒社團活動,沒兼職,沒麵試。記事本上一片空白——我一整天都待在家裏。要想找出幕後黑手,就必須有個像我一樣的人。換句話說,隻有除幕後黑手以外的人都具有不在場證明,才能最終鎖定真正的始作俑者。

真是叫人措手不及,我陷入一時不知如何解釋的尷尬境地。懷著窘迫的心情,我麵露苦澀,等待其他人從記事本上抬起頭來。隨後,好消息連連傳來,超出了我的意料。

矢代第一個舉起手。九賀緊隨其後:

“我在學校。我們有研討課,我可以請老師作證。”

轉瞬間已有兩人擺脫嫌疑。還剩一人,隻要再有一人給出不在場證明,我們就能瞬間鎖定幕後黑手。我感到胃液上湧,緊盯著嶌和袴田。現在已經可以確定,幕後黑手就在他們兩人之間。莫非,難道說,那個人是……不,不可能——

這時,一隻手倏地舉起。

“我有麵試。”

斬釘截鐵,清晰可聞地說出這句話的人,是袴田。

“我也能給人事部打個電話,證明我所說的屬實。”

聽到袴田這句話的瞬間,幕後黑手已然現身。

小組討論的時間所剩無幾。我感到自己的身體正因絕望不斷冷卻下來。怎麽會有這麽荒謬的事,怎麽可能這樣?什麽邏輯、理論通通丟掉吧,我隻想自暴自棄地將嶌維護到底。但理性設法壓製住了我張口欲言的衝動,盡管我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了。

快說不是你啊,嶌。我的心聲,傳到了嶌那裏。

“我有課。”

嶌舉起了手。

“我和九賀一樣有研討課,可以請老師作證。”

嶌會不會是為了洗脫嫌疑,才迫不得已撒了這麽個謊呢?我一廂情願地為她擔憂,不過偷偷瞄了眼她的記事本,上麵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寫著“研討”兩個字。嶌沒有撒謊,她的確有不在場證明。

嶌不是幕後黑手,太好了。

這份安心隻存在了短短一瞬。為什麽大家都有不在場證明呢?我邊思索著,邊把身體癱靠在椅背上準備歎口氣,就在此時,我終於發現了自己有多麽後知後覺。

怎麽會這樣?

反應過來的瞬間,我耳中仿佛響起了火災報警器的尖銳鳴叫,一股爆炸般的不安湧上胸口。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我身上。

“波多野……你呢?二十號的下午兩點左右,你在幹什麽?”

袴田像是在觸碰一個腫塊似的,問得特別小心翼翼,於是我更加感到緊張。我心裏想著得快點回答他,卻發現自己除了附和了幾聲無意義的嗯嗯啊啊,再也說不出其他的話。我合上先前一直攤開的記事本,像要把它藏起來似的,會議室裏彌漫著愈顯濃重的懷疑色彩。我必須說點什麽。心頭閃過一個邪念,要不幹脆就說自己也有課得了,卻又很快意識到這就是個謊言,絕對不能這麽說。可說了實話會怎麽樣呢?

我不是幕後黑手,因此隻要有理有據地解釋清楚就行了。但我又實在不知如何解釋。焦躁很快顯露在外,我難以做出正確的判斷。大家懷疑的目光逐漸染上失望之色。

“總之……”九賀的目光依然停留在我身上,“先確認所有人的不在場證明是否屬實吧。我們挨個給能作證的人打電話。”

接著是嶌……

大家逐一確認二十號星期三那天下午兩點左右的日程。每多一個人洗清嫌疑,我就多一分窒息。現在的樣子很可疑,快恢複清醒,恢複理智吧!可焦躁越積越多,我隻能像是用力扯開纏亂的線團一般思考。越是思考,越是焦躁,大腦越是容易短路。我視線遊移,咽下唾沫,剛環起胳膊,又覺得如坐針氈,於是馬上放下,然後再環起來,如此反反複複。不行,我現在的表現完全就像幕後黑手一樣。一部分的自我還能以客觀視角俯瞰自己,但身體和大腦卻怎麽都不聽使喚了。

我們預設的推導前提有誤。冷靜下來,我不是幕後黑手。

認為幕後黑手親自拍下了照片的想法會不會是錯的?我試著從這個方向入手,幾秒後就發現不存在這種可能。正如九賀所說,噪點和黑點的存在毫無疑義地表明三張照片都是用同一台相機拍攝的。假如幕後黑手委托了他人拍照,“拍攝者”即“幕後黑手”的結論自然站不住腳,但幕後黑手沒有理由把拍照這件事交給專人去做。假如指使我們各自的熟人把照片帶給他,那倒還說得過去。

然而這樣一來又無法解釋為什麽所有照片都出自同一台相機。按理說,幕後黑手應該會讓提供九賀照片的人去拍九賀,提供矢代照片的人去拍矢代。

可實際情況並非如此。想來想去還是幕後黑手親自拍照的結論最經得起推敲。而且故意偽造不在場證明的可能性也同樣不現實。畢竟發現照片出自同一台相機全靠九賀的一雙慧眼,這條線索原本就不可能會被任何人發現,犯不著特意為此費心。

事情到此就很簡單了,有人的不在場證明是假的。這是唯一的可能。

“……有人在撒謊吧。其實除了我以外,二十號那天應該還有人是空閑的。”

恰好在其他人都打完求證電話的時候,會議室裏響起了我稍有些不負責任的話。嶌和九賀打給了各自的老師,袴田和矢代打給了麵試公司的人事部。這些明顯值得信任的對象證實了他們的不在場證明。電話號碼不是隨意撥打的,而是像之前驗證森久保的不在場證明時一樣,先由其他人查詢號碼,再按查到的號碼撥出去,沒有可供質疑的餘地。盡管如此,其中必定有人造假。

“……有人想方設法找人作假,是的,絕對沒錯。”

然而我的這番話有如朝著鬼魂丟石頭,沒有引發任何反響與效果,空落落地消失在會議室的另一頭。我必須盡力冷靜下來,否則就會被大家冠上幕後黑手的名頭。雖然大腦亂作一團,我還是時不時露出故作輕鬆的笑容,一心擺邏輯講道理,然而卻歸於徒勞。大家完全沒有聽進我說的任何字眼,好像隻有我,抑或說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都變成了以假亂真的全息圖像一樣。

“總之,矢代——”

袴田發話了。

“打開信封吧。看了波多野的照片,很多事情……大概就能水落石出了。”

之前嶌打開信封的時候,我們都知道了針對嶌的告發信放在我的信封裏。那麽基於排除法即可得知,針對我的告發信放在矢代的信封裏。

矢代細瘦的手指滑入紙縫間,一點點撕開封口。

我始終沉默地盯著這一幕。

▇ 第五位受訪者:小組討論參與人——森久保公彥(31歲)

2019年5月29日(周三)12∶19

日本橋站附近的套餐店

被騙的人也有過錯吧。

嗯?我在說什麽?詐騙的事啊。剛剛說了,我上大學的時候參與過詐騙。

被金錢迷了眼,上趕著相信天上掉餡餅的人德行不好,他們已經無可救藥。世上怎麽可能會有輕輕鬆鬆就把錢掙了的好事呢?可總有人不過腦子,傻乎乎地聽信花言巧語。這些人一點也不值得同情,自作自受,合該他們上當。

不好意思,能幫我拿下那個牙簽盒嗎?不用,牙簽我自己拿,連盒一起遞給我就行——對,謝謝,勞煩再放回去吧。

信封裏的東西都是真的。你應該早就清楚吧?嗯?得了,別裝出不知道的樣子了,有點兒刻意。你很清楚其中的具體情況吧?……真是麻煩。

簡單點說,就有點兒類似房產詐騙的升級版。那是件背心,有點兒像棉馬甲,樣式土得要死,被我們鼓吹成了一款功能超強的健康產品。背心裏麵填充了很多磁石,穿在身上可能多少能改善血液循環,但我可顧不上有沒有科學證明。就那樣的水貨背心,要價可是高達三百萬日元呢。我們向老年人兜售背心——但不是讓他們自己穿,而是鼓動他們先買下來,再租給其他有需要的老人。如果每個月賺個一萬日元,對那些擔心隻靠養老金無法過活的高齡家庭來說,也算有了一筆小小的副業收入。初期投資三百萬日元,每個月返現一萬日元,聽起來也真是挺不錯的。如果中途急需用錢,把背心轉賣出去就行。這麽一說立馬就能打消他們的顧慮。轉賣當然不可能把原先的三百萬日元一分不少地拿回來,但賣上兩百多萬日元一般沒問題。聽了這番信口開河後,大部分老人都會趨之若鶩。他們這麽輕易地相信了我們的說辭,簡直讓我忍不住想問他們是不是真的理解了我們說的話。工作幾十年,最後好不容易拿到手的退休金,就這麽插上翅膀飛走了。這生意做得真是一本萬利。

我的角色是負責協助宣講、為產品質量背書的顧問。公司說,隻要一擺出我學校的名頭,就能把人唬住幾分,所以想請我去做兼職。我是文科生,卻裝得很懂科學知識一樣,幫著榨幹了不少老頭兒老太太寶貴的養老金。我喪盡天良,畜生不如,你想怎麽罵就怎麽罵吧。

肯定是幕後黑手在暗中指使的,告訴對方幾月幾號,什麽時間,去學校哪個地方就能見到詐騙團夥的其中一員。畢竟時機未免也太湊巧了,我是一點兒也沒想到……不過呢,不管怎麽控訴我,錢的事我一個人也做不了主。沒法承諾還錢,也不知道如何道歉,隻記得那會兒一個勁兒地說“我也沒辦法,我也沒辦法”。是在臉書上找到我聯係方式的吧。嗯?誰?當然是幕後黑手啊。我也聽到過一點風聲,說有人想挖我的黑料——算了,無所謂,都已經過去了。

那個,你不需要吧。我是說這家店的優惠券。你現在不會在這種店裏吃飯了吧?給我唄。減兩百日元可是相當大的優惠。券你要是不準備拿走的話,就給我吧。

現在回想起來,那次的小組討論依然像是一場夢……好像什麽心理實驗,又像電腦上的廉價死亡遊戲。隻是一個混進會議室的破信封罷了,卻引起了那麽大的**,太荒謬了。

畢業求職——再沒有什麽比這更浪費時間的了。

為了得到企業的青睞,所有學生都在撒謊,企業也隻宣傳對自己有利的正麵信息。我現在的公司是做包裝業務的,從畢業入職起,我就一直上這家公司的當。那時專門和應屆生對接的男性人事職員戴一副眼鏡,身材瘦小,看著和和氣氣的。我想,這樣的人待的公司應該氣氛很好,最後就是因為這個才決定入職。可等進了公司,我很快就發現像他那樣的人是例外中的例外。公司從上到下全是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家夥。我心想,這種和體育部沒什麽兩樣的公司,那個人事職員應該很難待得下去吧。果然不出所料,我入職當年,他就被迫辭職了。有意思吧?大概是我學生時代騙人,這才遭了報應。我是徹底上了公司的當啊。

人事職員掛起笑臉說的什麽“女性員工也能大展拳腳”“公司具備全球化視野”“有生日假等獨特福利”全都是謊言。公司以女員工不適合做銷售為由,把她們都分到內勤崗位上;麵試的時候問托業分數,實際上進了公司,根本就用不上英語;不管人在哪裏,都有公司事務等著你處理;至於生日假,我完全沒看到有誰休過,誰都不知道還有這種假。

說謊的學生,說謊的企業,毫無意義的情報交換——這就是求職。

人事招聘的標準究竟是什麽,這個我到現在都一無所知。不過,就算他們想告訴我,我也沒興趣了解。

算了,不說這個了。你見過他們四個人了嗎?哦,怎麽樣?大家都對那場小組討論沒有任何懷疑嗎?怎麽會呢?……哎呀,行了,別藏著掖著了。我什麽都和你說了,你也想想我嘛。我把寶貴的午休時間抽出來和你聊天,你多少也說點實話啊。

那場小組討論結束後,我想了很多。“幕後黑手”的計劃真的有那麽粗糙嗎?我們看到的所謂真相真的是事實嗎?為了不暴露身份,小心謹慎到往我家寄信封的那個人,真的會那麽輕易就露出馬腳嗎?

我不覺得自己進不了斯彼拉都是拜信封和“幕後黑手”所賜。多少我也有點兒自知之明。我人緣不好是事實,無論信封有沒有出現,我大概都不會成為六個人當中的那個幸運兒,這點我承認。可我就是討厭攪亂局勢,讓我成為最大嫌疑人的“幕後黑手”。所以,後來意識到我們在那次會議上找出的並不是真的“幕後黑手”時,我真是滿滿的不甘心。

你怎麽了?口渴?要不要來杯涼水?沒事兒,別客氣。

信封分配的方式很奇怪,就像一場遊戲,這樣的安排當然不是為了把會議變成一場戲劇性的心理戰。仔細想想,應該是“幕後黑手”為得到錄用機會,經過相當縝密的謀算後,一手炮製出了這個前所未有的分配方式。

小組討論在即,那人想查到除自己以外剩餘五人的黑曆史,抹黑大家的形象。有了這個想法以後,真正困難的是如何揭露其他人的黑曆史。詐騙、流產、還有什麽來著……接客、霸淩,不管再怎麽駭人聽聞,隻要他敢開口講出來——說自己調查到了這些東西,就會暴露自己背地裏偷偷摸摸挖人黑料的行徑,讓大家懷疑他人品有問題。就算成功把別人拖下水了,他自己的形象也會一落千丈,失去錄用機會。如此一來就是本末倒置了。

因此,告發這種事怎麽都必須從第三者,或是從不知究竟是誰的人口中說出來。“幕後黑手”必須準備信封。可要是把針對所有人的告發信一股腦兒裝到大信封裏,“砰”一下全擺到桌上,我們之間就絕不會發生互相揭短的鬧劇。大家棄置不管,這事兒就過去了。

於是“幕後黑手”就把告發信分裝藏進不同信封,散發給所有人。這樣一來,他必然也得準備自己的那一份。在場一共六人,信封隻有五個顯然不對勁,所有信封都打開後,要是隻有他自己沒被告發,大家就會知道誰是幕後黑手。所以,他也不得不準備了對自己不利的告發信。

當時有哪些推測,我已經記不全了,不過我記得討論是按照我們推測的方向發展的。無論如何,“幕後黑手”大體上也就隻有兩條路可選,一是能夠證明告發內容是假的,二是隻給自己安個程度相對較輕的罪名。

可我有個新發現——其實幕後黑手還有隱藏的“第三條路”。發現這一點的時候,那種好像解開了複雜算式的成就感,以及掉出候選人之列的不甘齊齊湧上心頭。啊,原來還有這種辦法啊。雖然是盲點,但實行起來卻極其簡單。這是一種像我這樣的人想不到的辦法。

隻須這樣一個舉動,便能輕輕鬆鬆地免遭告發。為了明示誰的照片在誰手上,信封中必須留下“另,某某的照片放在某某的信封裏”的提示。自己手上的信封裏裝著心上人的照片——要是對方在尚未得知這一點前便打開信封,那就會帶來很大的風險。但想要避免這種情況發生,其實非常簡單,隻要從會議剛開始時,便極力主張“不應該打開信封”就行了——僅此而已。任何人都會想要與自己喜歡的人的意見保持一致。如果喜歡的人說的話合乎情理,自然就會與對方站到同一陣線。

不在場證明是怎麽偽造的,我不知道。總而言之,我覺得幕後黑手是個天才。恭喜了,成功拿到錄用機會,工作了將近十年。現在年收入有多少了?工作得開心嗎?為了得到機會,不惜踐踏喜歡自己的人,真的有價值嗎?應該有吧,我想是有的。你確實有很強的行動力。

哎,你口渴就說嘛,我可以給你叫杯水啊……哦,對了,那個瓶子上的不幹膠標簽就是我們公司生產的,不過不是我負責的。話說回來,你以前就老喝這個呢,茉莉花茶。很喜歡嗎?

我說,嶌,你才是“幕後黑手”吧。

波多野祥吾絕對不是“幕後黑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