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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訶大學的校園裏是一棟棟像摩天大樓一樣的高層建築。

大學裏果然是一股子銅臭氣。收拾得幹淨利落的男學生們坐在長椅上談笑風生。真是遺憾,沒碰見女學生。

牛男正出神地盯著選美比賽的海報,這時一個男保安招呼道:

“有預約的這邊請。”

牛男和茂木兩人被帶到了一個像是彩票站的小房子。

“我們約的是文化人類專業的秋山老師。”

茂木用他慣用的語氣說道。保安從一堆資料下麵抽出一個活頁夾子,堆積的紙和文件隨之塌了下來,壓在了一個女孩形狀的玩偶上。

“你看看,玩偶都被壓扁了。今天運勢不佳。咱還是回去算了。”

“大亦老師,請您安靜一會兒。”

茂木冷著臉說道。保安打開夾子,然後遞給茂木。夾子裏是一張寫著人名和住址的表格,應該是登記表。

牛男百無聊賴地看著茂木填表,偶然間與被文件壓爛的玩偶打了個照麵。那個女孩穿著愛麗絲漫遊仙境風格的連衣裙,眼神像磕了藥似的直勾勾地盯著他,胸前的徽章上寫著“摩訶大學官方吉祥物——摩訶不思議娃娃”。牛男心中忽然動了惻隱之心,於是從書堆裏把玩偶拖了出來,放在了桌子上。

“勞駕您二位各留一張名片。”

住址登記完畢,男保安用走流程的口吻說道。茂木馬上取出一張名片。

“我是賀茂川書店的茂木。”

牛男從夾克口袋裏摸出一個紙團,那是一張被洗得支離破碎的名片。這還是當初《奔拇島的慘劇》出版之後,他在書店致辭的時候用的。

他正想把粘成一團的紙剝開,忽然一陣疾風吹過,名片便像漫天飛雪一樣飄散在了校園之中。

“糟糕。喂,茂木,看來不回去不行了。”

“如果您二位是一起的,一張名片就可以了。文化人類專業在P棟。”

男保安說道,牛男的表現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

P棟坐落在校園深處,似乎是在摩天大樓的背麵。

“大亦老師,金發也很適合您啊。”

兩人穿行在校園之中,茂木不加遮掩地對牛男奉承道。

牛男的頭發是昨天深夜自己動手染的。他琢磨著大學裏應該到處都是瀟灑時尚的年輕人,如果不染個頭發什麽的會顯得格格不入,結果真正走進校園才發現,這裏跟自己想象的截然不同。有錢人就算是蓬頭垢麵,也擋不住他們身上那股金錢的味道。

“頭皮疼。可能是腦出血了。要不還是改天再來吧。”

“您這是心理作用。咱們快點過去吧。”

茂木打開鋁製的大門,快步走下樓梯。牛男不耐煩地跟在後麵。

走廊前麵的一扇門上掛著門牌,上麵寫著“秋山研究室”,還貼著一張“摩訶不思議娃娃”的裝飾貼紙。它似乎已經將方才的救命之恩拋在了腦後,臉上掛著那種開運手辦廣告上的詭異笑容。

鑲嵌在門上的玻璃窗透出些許光亮。茂木敲了敲門,大約十秒鍾之後,門開了,一個戴著口罩的年輕女人探出頭來。

“我是賀茂川書店的茂木。這位是小說家大亦牛汁老師。”

“已經等候二位多時了。這邊請。”

兩人在女人的帶領下走進會客室。房間四周是很高的鐵藝架子,中間是兩張相對擺放的沙發。架子上陳列著看上去是從全球各地搜集而來的麵具和人偶。它們散發著和帖的紙箱子一樣的氣味。

約莫等待了五分鍾,拉門打開,一個蒼顏皓首的老者走了進來。應該已是耄耋之年。四肢像樹杈子一樣幹瘦,臉上布滿了溝壑縱橫的皺紋。不過走起路來四平八穩,深陷的眼窩裏閃爍著銳利的目光。

“初次見麵。我是賀茂川書店的茂木。”

茂木臉上擠出禮儀講師一般的笑容。牛男也惶恐地跟著鞠了一躬。

“我叫秋山雨。本來是我求見二位,卻勞煩二位跑一趟,實在不好意思。”

秋山在沙發坐下,動作還很硬朗。

“這些藏品真是棒極了。都是您搜集的嗎?”

茂木抬頭看著書架問道。善於尋找話題是這個家夥的特長。

“都是我的藏品。那個東西你應該很熟悉吧?”

秋山看向牛男,指著擺在左手邊架子上的一張麵具。

那是一張嬰兒肥的麵孔。凝固的泥胎上塗著淡茶色的顏料。與其他麵具相比,這張麵具十分精巧地複刻了人類的麵容,但怪異的是這張麵具刻了很多隻眼睛,鼻子上方密密麻麻,幾乎都是眼球。

“……這就是紮比麵具嗎?”

“是的。這就是奔拇族族長即位儀式中所使用的惡魔麵具。成年男性頭戴這張麵具,身披著倒豎的蓑衣模仿野獸,讓詛咒那座島嶼的邪靈附身。你小說裏的殺人犯戴的就是這張麵具。那個東西,你應該也是認識的吧?”

秋山又指向架子下麵一層。那是一個倚靠著隔板的泥人,高約二十厘米。表麵沒有刷塗任何顏料,黑漆漆的黏土**在外。體形看上去比彌勒佛還要胖上一圈,臉上像用簽子紮過似的,有五個窟窿。

“這是紮比人偶吧。”

“沒錯。在儀式當中用來讓巫師召喚邪靈的供品。它也出現在了你小說中的凶殺現場。讀來讓人激動不已啊。”

秋山從公文包裏取出《奔拇島的慘劇》。果然還是對這部作品有些看法。

“教授,您今天究竟想要與我們聊些什麽呢?”

茂木手扶在膝蓋上,麵帶微笑地問道。

“我有些問題想請教大亦老師。你到底是什麽人?”

秋山目不斜視地盯著牛男,眼神似乎要把牛男穿透。

“……我隻是一名作家而已。”

“那我換個問法。五十五年來,我一直在研究奔拇族的風俗、傳統和思想。你對奔拇族了解多少?”

“我隻是查了查資料,然後寫了這本書罷了。我了解的就隻有這些。”

對於這個問題牛男早有準備。當然,他從來沒有查閱過什麽資料,但是事到臨頭也隻能這麽說。

秋山麵不改色地從公文包裏拿出厚厚的一摞文件。其中掀起的一頁紙上露出一行行米粒大小的英文字。

“這是密克羅尼西亞聯邦調查團上個月發表的報告。你方便看一下嗎?”

“對不起,我看不懂英文。”

秋山眉頭一皺。

“去年十月,新加坡的一位李姓學者在訪查奔拇島期間,遭遇了一件駭人聽聞的案件。原本兩百多人的奔拇族隻剩下了四十五名女性和七名男性,其他人全都下落不明。而幸存的男性不是年近古稀的長老,就是未滿十歲的孩子。可以說奔拇族麵臨著滅族的風險。幸存的女性也都失魂落魄,根本無法進行正常的語言交流。”

秋山的一番話讓牛男好幾秒鍾都沒有回過神來。他的書在去年九月出版,而一個月之後奔拇族就遭遇了不測。竟然能有這種事。

“看上去你的書預言了奔拇島的命運。我再問你一次,你到底是什麽人?”

“湊巧罷了。我不過是個作家,我都沒有見過奔拇族。”

事實上牛男連作家都不是,但眼下如果把實情挑明,隻會讓情況變得更加複雜。

“那位李姓學者為什麽要去奔拇島呢?”

茂木湊上前來詢問道。這家夥對秋山很有興趣,搞不好還想讓人家給他寫書。

“去年奔拇島要舉行三年一度的達達選舉儀式,‘達達’就是族長的意思。李是奔拇族的老朋友了,原本的計劃就是要去覲見新任達達。”

“奔拇族人是突然之間消失了嗎?”

“不是。密克羅尼西亞聯邦的調查隊在挖掘埋葬地點時,發現了大量土葬不久的屍體。全部死於非命,但是死因不得而知。”

“是不是發生了內訌?”

“不會的。奔拇族人團結友愛。在他們看來,個人與集體幾乎密不可分,從沒有用暴力來解決集體內部矛盾的概念。縱覽他們兩千四百年的曆史,也從來沒有一個人因為人與人的暴力爭執而喪命。”

“那會不會是爆發了男性易感的傳染病?”

“報告說屍體上沒有檢測出高致命性的病原體。盡管不能完全排除爆發未知傳染病的可能,但是目前也僅僅是一種假設而已。不過,屍體照片中拍到了一些可疑的東西。”

秋山從文件中拿出十來張照片。照片上是沾滿了泥土、枯枝敗葉和死蚯蚓的人類屍骨。屍骨低著頭,雙手合十放在胸前,呈現出向上天祈禱的姿勢。上顎與下顎之間被釘進了一根木頭。

“這根木頭是什麽?”

“這是用來索住人三魂七魄的木楔。往土葬的屍體頭部釘入一根楔子,可以避免靈魂被紮比帶走。問題不在這兒,你們看這裏的骨頭。”

秋山指向屍骨的肩膀。

“……手臂像是缺了一塊啊。”

茂木一臉費解,嘴裏默默念叨。經他這麽一提醒,再看每具屍體的胳膊和腿的骨頭都有缺損。

“一些骨頭上還有動物的齒痕。”

“難不成是奔拇島的動物攻擊了人類?”

“確實如此。根據李的證詞,在他十月份上島的時候,僅剩一個身負重傷尚未死去的青年。據說那名男青年的肚子上有巨爪造成的三條撕裂傷。”

“那名學者沒有問一問青年究竟發生了什麽嗎?”

“問了。但是和其他幸存者一樣,青年無法進行正常的交流,隻是不停地重複著同一句話。”秋山的喉結緩慢地上下活動,“他說‘給我水’。”

牛男兩人不寒而栗。

“那個青年後來怎麽樣了?”

“聽說調查團抵達的時候他已經被埋葬了。對於大規模死亡的原因,調查團報告公布的結論也是野生動物襲擊所致。奔拇島上有食肉的野狗和鱷魚,海中也偶見鯊魚。在達達選舉之前,男性候選人為了彰顯英勇氣概,很多時候會刻意為了狩獵而狩獵。選舉前過分高漲的氛圍導致男人們跨越了生態紅線——這個解釋有一定的說服力。如此一來也說得通了,男性當中之所以僅有老人和小孩幸存,是因為這些人從一開始就不是達達的候選人。

“可是島上的居民與動物們共同生存了兩千四百多年,也不斷地從大自然汲取保護族群的智慧。很難想象單單一次選舉會造成這麽慘烈的死亡案件。”

“那麽會是什麽原因呢?”

“很難說,但是我有一個可怕的假設。那就是有人把凶猛的外來動物帶上了奔拇島。”

秋山低下頭不再說話。他在等待牛男的回應。

毋庸置疑,他懷疑牛男。但是牛男不僅從來沒有離開過日本,也沒有把野獸投放到某個島嶼任其屠戮土著的邪惡癖好。

牛男求助似的看向茂木,茂木卻沒有回頭,而是一本正經地審視照片,不停地點著頭。這個不靠譜的家夥。

“這個,我想反問一下。秋山教授,您覺得我幹了什麽?”

“《奔拇島的慘劇》裏麵寫到,族長可以與島上所有女性保持性關係。而凶手的動機也源自這一特殊的文化。”秋山嘩啦嘩啦地翻著書,“這個說法是正確的。奔拇族雖然禁止婚前性行為,但是驅除邪靈的達達是個例外。達達在奔拇語中有‘父親’的意義,可以通過打破禁忌的方式,間接強化族長的權威。

“學者們從保護文化的角度出發達成了默契,不會在公開場合談及此事。起碼沒有一篇日語的論文提到過這件事。那麽你又是怎麽知道了奔拇族的這個風俗習慣?你是不是真的去過奔拇島?”

“我搜集了資料,從英文論文裏麵看到的。”

“你剛才好像說的是你看不懂英文吧?”

秋山用手指敲打著報告。糟糕,這樣下去自己就要被當成滅絕奔拇族的凶手了。牛男絞盡腦汁地思索著。

“好吧。我說實話,奔拇族的風俗習慣都是從我父親那裏聽來的。”

“你父親?”

“他是文化人類學者錫木帖。”

牛男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麵部神經上,做出一副坦然的表情。反正帖已經不在人世。隨自己怎麽說都是死無對證。

“原來如此。原來你是他的兒子!錫木這人本來就不守規矩——不,是不被禁忌所束縛,就像達達一樣。”

秋山語速變快了。瞳仁也不再那樣犀利。

“您認識我父親?”

“錫木是我的弟子。我們倆脾氣一直合不來。我和錫木總是針尖對麥芒,不過或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我們太過相似所致。”

秋山意味深長地說道。

“此話怎講?”

“錫木和這件事沒有關係。一來他兩年前就已經過世,二來他對奔拇族懷有很深厚的感情。很抱歉,懷疑到了你的身上。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

秋山動手整理攤開在桌子上的資料,準備放入公文包。

“稍等一下。個人認為剛才這個故事應該展現在大眾麵前。不知您是否願意為賀茂川書店執筆創作一本書呢?”

茂木自說自話似的問道。

出人意料的是秋山非但沒有震怒,反而十分客氣地看向茂木。

“可惜我的時間並不寬裕啊,不能滿足你的要求。但其實我的稿子已經在你們手上了。”

“——您的意思是?”

“到時候二位自然會知道。今天勞煩二位了。”

秋山說著,一隻手拿起公文包走出了接待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