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詛咒

曲聲時而悲切,時而悠揚,突然又加快節奏。謝望安覺得有什麽東西在追趕他,他看不清那東西的樣子,隻是感到背上不斷滲出冷汗,還有身後死亡逼近的森然陰風。他一路朝村口奔跑,不斷地摔倒,又站起來,他想找個地方躲藏,可是避無可避,就像躲避詛咒。

二十多年前——

賀蘭山山坳裏的夜晚,雷聲如同野獸的咆哮,電光閃爍,漆黑的雲層一次又一次被閃電撕扯得支離破碎。在閃電閃爍的當口,盤亙環繞在山坳四周的無數大山巋然而立,有如野獸撲人,聲勢駭人至極。

一個中年男人從山坳的寨子口跌跌撞撞地往外跑,雨水早已浸透了他的衣服,成道的雨水順著他的身體往下流,他沒戴鬥笠,也沒撐傘。電光再一次在他眼前閃過,雷聲就轟隆隆地席卷過來,電光照得男人臉色蒼白,身體僵硬呆板,就像剛從墳墓裏爬出來的屍體。他瘋了一樣地奔跑,突然,腳下一滑,整個人滾進排水溝裏。

水溝是寨子裏幾條比較大的排水設施之一,人掉進去能將整個人淹沒。那男人動作機械,在水溝裏撲騰兩下鑽出來,也不顧身上的劇烈疼痛,奮力爬上來就繼續朝前狂奔。那樣子,就好像有什麽東西在追趕著他,如果跑慢一點兒,就要丟掉性命一樣。可是,在他身後,卻什麽都沒有,電光閃閃,將雨中那張臉照得蒼白無比,那臉上透著一股黑氣,一點兒都不像是活人的。

男人沒跑出幾步,人就像半截木頭一樣倒下去。緊接著,山坳裏響起一聲淒厲的喊叫聲。那聲音在雷聲的間隙裏傳揚開來,四周大山的陰影巋然隱現,雷電閃爍,將那淒厲的叫聲襯托得更為陰森。

“死了——死了——都死了——”

電光再次劃破夜空,“哢嚓——”一聲雷鳴,村口的百年老樹突然從中斷為兩截,半截朽爛的樹幹橫在男子麵前,將寨子的出口徹底堵住。

這棵百年老樹,就是傳說中的鬼梧桐,據說樹性屬陰,常常會寄生一些不幹淨的東西。一些崇尚蠱術的苗寨,都會在寨口種這種鬼梧桐,蔭屍和蠱蟲多半會養在鬼梧桐裏,不會讓這些髒東西進寨子害人。

養蠱的寨子都流傳一個說法,說是鬼梧桐是集陰之地,百年都難養成形。要麽早死,要麽就是凝聚天地陰氣的養屍寶地,鬼梧桐半途夭折,就是噩兆,十有八九會招來毀寨之災。男人麵色發青,他顯然是想起了寨子裏流傳的老話,嚇得肝膽欲裂,精神極度崩潰,再也沒有奔跑的力量,人就軟綿綿地癱在雨水泥濘裏。

二十多年過去了,謝望安對那夜發生的一幕仍然記憶猶新,他說,這一輩子他夜夜做夢夢到的都是那個晚上,這個夢他做了二十多年,他至死都不可能忘記。

第二天,大雨漸小,他被鄰寨的獵戶送到鄉衛生院接受治療,據說被送到醫院的時候,他全身上下都是傷,但是沒有一道傷是人為的,全都是他在奔跑的過程中留下的摔傷和擦傷。他的右腿在跌入水溝的時候骨折了,直到昏迷的時候,他還絲毫沒有覺察。

三天後,他在醫院裏醒了過來,發著高燒,派出所的民警來找他談話。他才知道,那一晚苗寨所有年齡在三十到四十歲的單身男人不是死了,就是瞎了,全寨上下最正常的中年單身男人就屬他了。

派出所的民警陸續找了他四五次,他是那場災難的唯一見證人,民警希望能從他的口裏尋找到線索。可是在醫院裏醒過來的謝望安早已神誌不清,民警不管問什麽,他都是沉默,民警講思想講政策,他都是無動於衷,整個人就像死了一樣。

其實,從醫院醒來那一刻,謝望安就開始在回憶,回憶那個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可結果居然是他隻記得從寨子口跑出來之後的事情。至於為什麽要跑,是什麽在追趕著他,他一概不記得,他隻知道後麵跟著什麽東西,但是到底是什麽,他也不知道。

他的記憶很奇怪,寨子裏發生的一切,他都沒有印象。可是從賀蘭山回來之前的記憶,他都記得十分清楚,出寨口之後的記憶,他也記得清清楚楚。唯獨寨子裏發生的事情,他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就好像是那段記憶,被硬生生地掐掉了一樣。

賀蘭山靠近青藏高原,災難發生的那一晚,正值少有的賀蘭山雷暴風團來襲,寨子裏的人都早早地去睡覺了。二十多年前,隱居在賀蘭山腳下的苗寨大多醫療條件落後,寨子裏的人大多與蟲屍為伍,擅長養蠱,養蠱傷身,很多人過了壯年就會惹上病痛,過早死亡。所以寨子裏上了三十五歲的,如果沒有結婚,基本上都是父母俱亡的。那天晚上,寨子裏幾乎所有的壯年男人都死在自己家裏,有幾個沒死的,眼睛卻莫名其妙地瞎了。警察來驗屍的時候,發現事件發生的時間都是在死者沉睡的過程中。這些人全都是房子門窗緊鎖,沒有撬動的痕跡,所有的驗屍報告都說明,整個事情可以排除人為因素。但是,苗寨那晚死了十五名單身漢,瞎了三人,而隻剩下一個謝望安,就是瘋瘋癲癲地進了鄉衛生院。

那段時間,幾乎是整個豐登都在議論賀蘭山腳下苗寨的慘案,鄉裏傳言,神乎其神。人人都是談苗寨色變,整個寨子也變得陰氣沉沉,出的人多,進的人少,不出半個月寨子裏的人就搬出去了一大半。

那時正是“**”時期,反封建反迷信反得厲害,派出所的民警查來查去,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賀蘭山是古西夏王朝盤踞之地,這裏古老民族部落非常多,而且各部落民族之間都有自己的信仰,崇尚鬼神,還有相當神秘的巫術。賀蘭山腳的苗寨就是擅長使用秘術,下蠱的本事在族裏傳了上千年,神乎其技。當地的民警都有一定的工作經驗,在賀蘭山周邊開展工作非常困難,那裏經常會發生一些現代科學無法解釋的事情。而且政府民族政策非常嚴格,一旦深入調查下去,勢必會觸及少數民族的信仰,容易出亂子。而且法醫檢查了屍體之後就直搖頭,向領導匯報說這案子沒法查了,這屍體太奇怪了。好好的沒傷沒病理學問題就這麽死了,太蹊蹺了。當地政府也覺得這事兒沒辦法向上級匯報,就壓了下來。

半個月後,謝望安從鄉衛生院回寨子,整個人癡癡呆呆的,見誰都不認識,走兩步就哼一聲“穆寨——穆寨——”

謝望安出院的當晚,就一把火燒了自己的土磚房,房子裏的一切都化為灰燼。他自己就此流離失所,經常繞著寨子走,有時候不小心就從山口繞進了山區,十天半個月才出來。他一個人瘋瘋癲癲,沒有任何生活來源,但是每次進山口,他都能四肢健全地回到寨子。寨子裏的人瞧謝望安處處透著邪乎,他好像一直在尋找什麽東西,但是總也找不到,看他也不打獵謀生計,卻從來不知道饑餓,總在賀蘭山口的邊緣晃**,非常蹊蹺。

謝望安放火燒掉自家房子的那天晚上,寨子裏跟謝宅毗鄰的幾家都著了火,火勢蔓延燒了苗寨的一大片房子。在漫天大火濃煙中,賀蘭山區發生了強烈的地震,部分山體結構都震變了形,寨子口對麵原來有一座大山,地震的時候那巍峨的山峰一下子滑動了五百米,以摧枯拉朽的勢頭衝到了寨子口。寨子裏的人當時差點就全嚇瘋了,隻聽到四周包圍的山群都在轟隆隆地作響,也不知道什麽東西垮了,集在寨子中央的小樹林裏抽著巨大的黑影蓋了過來。寨子口遙遙在望的山峰突然就垮了下去,相當嚇人。

地震之後,寨子裏僅剩的一部分人又搬出去了大半。那件事情之後,那些搬出去的苗寨寨民常常天沒有黑就關門睡覺。隻有謝望安半夜還在寨子裏晃**,一邊從一戶一戶的人家窗前走過,一邊唱著沒人能聽懂的歌謠,聲音蒼涼絕望,聽得人心裏發毛。

就這麽過了幾個月,寨子裏的人實在沒法忍受謝望安,就把他趕了出來。謝望安在寨口依山靠壁搭了一座土坯房,住了下來,一住就是二十年,鮮有與寨裏人來往,被稱為寨子的禁忌,也沒人願意重提二十年前的慘劇。恐懼就像烙刻在靈魂裏的陰影,越來越大。二十年來,活下來的幾十個村民瘋了的就有大半,還有一些死於莫名其妙的疾病,而謝望安卻意外地恢複了神誌。

袁森皺緊眉頭,道:“二十年前的慘案與穆寨有關?”

謝望安歎了口氣,緩緩說:“二十年前,我就是穆寨村民眼中的瘟疫,他們不知道穆寨,可是他們聽到穆寨就想到我,就想到那夜慘死的人。他們知道我惹了青羊王,是我帶來了災難。”

“青羊王?”袁森心裏一動。

謝望安臉上肌肉一陣**,痛苦地回憶道:“青羊王,它是賀蘭山裏的神。是我該死,一時貪財心切,才種下禍根,白白葬送了這麽多人的性命。”

袁森一聽青羊王,立刻就想到連接整件神秘事情的獨目青羊,這兩者之間是不是有什麽聯係?青羊出現的地方,都會帶來災難性的厄運,據測字老頭兒所說,獨目青羊是獨目獸族的祭祀神獸。如果僅僅隻是信仰的力量,很難解釋這一切。獨目青羊到底是什麽,測字老頭兒沒有說清楚,袁森也覺得它的背後一定還有秘密,等待被挖掘。

袁森小心翼翼地問道:“老爺子,你說的那隻青羊王,是不是隻有一隻眼睛?”

謝望安對袁森的疑問非常驚異,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情緒又開始躁動,他抓住袁森的手,眼睛定在袁森的臉上不動,他一句又一句地說:“你怎麽知道它隻有一隻眼睛?你怎麽知道?賀蘭鷂子獨角獸,都是不能碰的東西,我十歲那年我爺爺就告訴我千萬不能碰它們,我沒聽我爺爺的話,我遭報應啊。”

謝望安是豐登一帶有名的獵戶,他常進山裏打一些獐子野狼之類的野物,賀蘭山以西一帶,遍布他的足跡。那是一個冬季,山裏的氣溫降到零下十幾攝氏度,謝望安單人進入賀蘭山原始生態區,已經連續幾天了,他隻打到幾隻瘦弱的獐子。大雪封山,回去的路已被大雪封住,進山時做的記號也被覆蓋。謝望安心裏罵老天晦氣,往年冬末,是不會有這樣的大雪的,站在山峰上往下望,一直到天邊都亮著積雪的銀色,讓人十分討厭。

突然,謝望安瞪大了眼睛,根據一個老獵人的經驗,他抬起了槍,槍口往前遞出幾分,瞄準樹叢。樹叢輕輕地晃動,嗖嗖地掉下大片積雪,一隻棕色的耳朵探了出來。天地間都是白茫茫一片,全世界都純得要化掉,如果不仔細觀察,是很難看到這條棕線的。謝望安捋著獵狗的脖子,讓它安靜下來,重新調整角度,棕線逐漸拉長,那東西突然頂破灌木枝葉上覆蓋的積雪,半個腦袋露了出來。

謝望安激動得心差點跳出來,這家夥他沒見過,可是卻常常聽到有關它的傳說,它的外貌特征他幾乎倒背如流。

常年行走在山裏的獵戶一般都聽過青羊王的傳說,它的體形比普通青羊要大上將近一倍,羊角卻要小很多。羊角入藥,是很珍貴的中藥材,普通青羊在賀蘭山隨處可見,可是青羊王卻極其罕見。謝望安也是從他爺爺的口中才知道它,他爺爺當年縱橫賀蘭深山,有幸見過一次青羊王。但是青羊王奔跑速度極快,他爺爺隻來得及看上幾眼,青羊王就在山林裏晃了幾下消失不見了。

謝望安回憶著他爺爺講的青羊王的故事,握槍的手不禁有些抖,沒想到這個鬼天氣,卻能給他帶來這麽好的運氣。灌木叢裏突然劇烈地動了幾下,青羊王脖子也探了出來,直直地瞪著謝望安的眼睛。

謝望安十二歲跟著爺爺上山打獵,二十多年來,賀蘭山裏大大小小的野物他見過無數,可是青羊王盯著他的時候,他的心裏沒來由地一陣發毛。那眼神狡詐、陰狠,被它瞪著,謝望安隻覺得鬼氣森森的,就連骨頭縫裏都能冒寒氣,恐怖異常。

謝望安一咬牙,殺心頓起,“轟”地就放了一槍。青羊王縱身躍起,謝望安隻覺眼前一花,棕色影子已經跑出幾丈開外,槍打在樹身上,激起大片的積雪。謝望安大喝一聲,衝獵犬招手,謝望安養的獵犬是藏地純種,殘暴異常。那狗跳起來,縱身而出,落在青羊王身前。青羊王扭著頭,瞪了一眼獵犬,獵犬惡狠狠的姿勢突然弱了下去,一步一步朝後退。突然,獵犬慘叫一聲,轉身朝叢林中奔去。謝望安大驚,心裏毛得很,拚命打呼哨招呼獵犬回來。那獵犬就像發了瘋拚命地朝樹林裏撞,謝望安心裏一顫,大叫道:“狗子,回來!”

群山回音,謝望安悲憤的叫聲震得積雪紛紛崩裂,稀裏嘩啦地往下掉。獵犬發出一聲悲鳴,“砰”地就掉入懸崖,屍骨無存。

謝望安怒火直衝腦門,他托起槍就要扣扳機。青羊王輕蔑地一踢後腿,閃電一樣衝進樹林裏。

謝望安怎肯輕易讓它逃掉,他也不遲疑,背上獵槍就跟著青羊王追過去。青羊王風馳電掣,一分鍾不到,就跑到視線的轉角。謝望安大驚,加快腳步,可是青羊王突然停了下來,它扭過頭來對謝望安詭異地一笑。那笑容說不出的難看,有點像剽悍的男人扭捏作態塗白抹紅學女人,說不出的詭異惡心。謝望安看著那張臉,喉頭忍不住一陣想吐,血壓跟著往上衝,奔跑的身體突然像散架的木偶一樣跌倒在地,連滾幾個跟鬥,整個人癱倒在雪堆裏。

謝望安渾身冒冷汗,心也在打戰,太詭異了,他莫名其妙地居然會全身乏力,而且他真實地感覺到身後有個人推了他一把。可是這萬裏叢林,除了茫茫雪原,哪裏還有他人?

謝望安費了好大勁才從地上爬了起來,青羊王已經跑得沒了蹤影,天上窸窸窣窣地下著雪花。謝望安強忍著內心的恐懼,跟著青羊王留在地上的腳印,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走去。青羊王的腳印在雲杉密林裏蔓延,雪花將它們薄薄地蓋上了一層。謝望安腳下加速,他怕雪再大一點兒,就要丟掉青羊王的蹤跡。

賀蘭山雲杉漫地,一眼望去,無邊無際,一片銀裝素裹。山峰層巒疊嶂,如同銀海浪濤。謝望安爬過兩座山峰,累得全身酸軟。走進一條山穀裏,山穀兩邊是高逾萬仞的山壁,山壁上遍布山體運動留下來的岩石斷層。

雪越下越大,青羊王的腳印在入穀口徹底消失,山穀口寬逾數丈,兩旁怪石嶙峋,亂石抽象成獸的眉目,猙獰可怕。山穀一眼望不到頭,謝望安越往裏走越是驚異,盡管外麵雪花紛飛,可是山穀裏的地麵上雪卻極端稀薄,拐過一道彎,地上已經完全沒有積雪的痕跡了。山穀裏的溫度十分暖和,穀內道路寬敞,路旁綠意盎然,長滿灌木和青草,草叢裏不時躥過幾隻小動物。

謝望安在賀蘭山原始森林裏行獵二十幾年,對危險的觸覺早已深入到潛意識,雖然外麵景色靜謐美好,可是越往裏走,他的心越懸得緊。四周安靜得嚇人,道路和山壁上的樹木在風中輕輕搖擺,走了大概一裏多路,山壁突然縮緊,道路變得狹窄,路旁植物漸漸稀少,到處都是**的棕色岩石。

突然,謝望安眼前一亮,數十丈外,幾棵半禿油鬆下,逃竄的青羊王正前肢半蹲,臀部抵著樹幹自由自在地摩擦享受,全然沒有察覺到謝望安的出現。青羊王毛色棕裏偏紅,與油鬆樹幹顏色相若,要不是謝望安眼睛銳利,根本不可能發現。謝望安心裏暗罵,你這畜生讓我好找。他往後退了幾步,躥進對麵的一棵灌樹下,那棵樹的樹葉茂密粗大,可以遮住謝望安的全身。然而,青羊王專注於在油鬆樹幹上撓癢,絲毫沒有發覺危險的靠近,它低著頭,臀部撅起,來回擦動,神色享受至極。謝望安把獵槍裝上鉛彈,槍管抬起來,瞄準了青羊王的腦袋。謝望安深呼吸,緩緩壓製著自己激動的心情,這一次再失手,恐怕這輩子他再也沒機會獵到青羊王了。

盡管二十多年的打獵生涯中,謝望安在這樣的距離裏,從未失手,可是他托槍杆的手還是有些抖。

“不對——”謝望安的腦中突然一震。

他發現青羊王是臀部慢慢地繞著油鬆樹幹挪動的,它的臀部與樹幹接觸的一直都是同一個位置,那塊地方淡淡的黏著一層油脂。

“它不是在撓癢,它是在粘油鬆的鬆花粉。”

“這麽說,青羊王受傷了?它在往傷口上塗抹鬆花粉止血?可是剛才它奔跑的時候,並沒有發現它身上有傷啊。”

“難道它是在逃跑的時候被擊傷的?或者它遇到了另外一撥獵人?”謝望安腦中飛速思考,眼睛警惕地朝四周張望,心中也漸漸躁動不安起來。青羊王是傳說中的羊王,賀蘭山的任何一個獵人都知道,平生能打到一隻羊王,就等於撿到了無價之寶,一隻羊角就可以養活幾代人。謝望安暗道:既然有另外一夥人獵殺青羊王,這次能順利獵到青羊王的難度又增加了一層,萬一鬧僵,在這大山裏,殺人滅口也是正常的事情。

謝望安本來是和村裏其他幾個獵人一起組隊進山的,在進山口處,發現天氣不對,其他幾人就要求返回,等開春再進山。謝望安不肯,他家裏早已揭不開鍋,還指望這次能打點大家夥回去過個好年呢。和大家意見不合,最後謝望安一人孤身上山,沿路沒有打到大東西,他就一路走到深山裏。

謝望安仔細查看了四周環境,確信這一帶沒有其他人跡出沒,終於狠下心,先下手為強,弄死青羊王就藏起來。先下山去,等開春了再找村裏壯漢一起把青羊王抬回去。

槍管瞄準,下壓,視線準確地對準青羊王的腦袋,扳機扣下,鉛彈帶著零星火光激射而出。青羊王應聲而倒,身體趴在地上抖了幾下,不再動彈。謝望安盯著它的腦袋,青羊王的半邊臉側過來,那臉上暴露著詭異的表情,就像是村婦送葬時的悲哭,說不出的難看醜陋,讓人看了心裏壓抑得難受。

謝望安顧不上這些,他的心裏隻有狂喜,傳說中價值連城的青羊王死在他的手裏了。放下尚冒著青煙的獵槍,謝望安從樹葉下鑽出。三把鋒利長矛突然從兩側探過來,架在他的脖子上。

左右兩側,圍了十幾個衣著原始的土著人,頭上插野雞尾花翎,臉上塗滿血一樣的汁液,上半身文著祭奠天神的文身,腰部係獸皮裙子。

謝望安直呼倒黴,他在賀蘭山裏打獵二十多年一直平安無事,可最後還是遇到了他們。這夥土著人常年居住在深山裏,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具體位置,甚至沒有人見過他們的真正麵目,因為見過的人都死了。

賀蘭山土著人常年生活在深山中,隻有深入賀蘭山腹地的獵戶才有可能撞見他們。他們神出鬼沒,有許多神秘的巫術,尋常人見了從來沒有脫身的,獵人都叫他們山鬼。苗寨附近的一個莊子幾十年前有個老獵人躲在樹縫裏瞅過他們幾眼,那老獵人等他們離開大半天之後,才趁夜跑出賀蘭山。回到家腿就摔斷了,不到幾天就一命嗚呼了。老獵人是他爺爺的好友,小時候一起放牛打架長大的,當年老獵人重病,謝望安他爺爺還帶小謝望安去看過,老獵人當時對土鬼的描述令謝望安記憶深刻。

他們看望老獵人當晚,老獵人就去世了。據說死的時候極慘,身上化膿。下葬沒過幾天,有鄰村人半夜路過墳地,老獵人詐了屍,過路人被活活勒死在鬼梧桐上。第二天人們發現他屍體的時候,他身上一股腐臭味,跟老獵人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那件事情流傳很廣,豐登一帶人見人說,一到晚上大家都閉門不出,也不開燈,大半年都沒人敢上山打獵。

後來據說老獵人的兒子媳婦都死了,死的原因有很多種說法,當時人們都傳言一定是老獵人被土鬼下了咒。咒他不得好死,死後全家不得安寧。

謝望安背後生冷風,土鬼一夥也不作聲,冷冷地盯著他,三把長矛,冰冷地架在謝望安脖子上,謝望安顫抖著舉起雙手。

原來跟他搶青羊王的不是獵人,而是恐怖的土鬼,現在後悔也沒用了。上次老獵人隻是瞧他們一眼,就死得這麽慘。這次他謝望安肯定完蛋,幸好他家裏沒有其他親人,避免了滅門的悲劇。

幾個土鬼跑過去看青羊王,青羊王腦袋被鉛彈轟裂,氣息全無。一個土鬼齜牙咧嘴地對為首土鬼說了幾句話,臉上滿是悲涼和憤怒,首領瞪著謝望安,眼中紅光閃爍,殺意頓現。

看青羊王的土鬼又嚷嚷了幾句,首領也跟了過去,抱著羊頭又是親吻又是撫摸,眼中沁滿淚水,就跟死了兒子老婆一個德行。首領放下羊頭,跪在地上,對著青羊王的屍體磕了幾個頭,其他土鬼也跟著首領磕起頭來。他們一個個神態虔誠,肅穆莊嚴。

謝望安的心一提,突然明白了過來,難道青羊王是土鬼部落的聖獸?賀蘭山周邊本來就民族眾多,也有一些民族還保持古老部落的文明習俗,經常有將某動物當做聖物供起來的習慣。但是他們一般都是將動物殺死了供奉,或者拿動物的全屍去祭神,沒有聽過哪個部落會把活物當神來祭拜的。

土鬼首領磕頭完畢,有土鬼用老虎皮將青羊王包起來,其他土鬼抬著虎皮慢慢地朝前走去,為首的一個土鬼黑臉白牙,在前麵引路,一邊走一邊作出種種姿勢,唱著淒厲詭異的歌謠。

一眾土鬼抬著青羊王朝山穀中走去,他們的影子漸漸縮小,直到消失不見,剩下挾持謝望安的土鬼才醒過神來。

土鬼首領齜牙咧嘴,麵目猙獰,他滿臉悲憤,掏出一把白森森的骨匕,抵在謝望安的胸口上。謝望安手足發麻,知道自己這一輩子走到頭了,逃生無望,內心卻越加恐懼。

土鬼首領盯著謝望安痛苦而扭曲的臉哼哼冷笑,一邊笑一邊唱著黑麵土鬼唱過的遠古歌謠,聲音蒼勁、悲涼、淒厲,讓人聽了腦子裏一陣發蒙。

骨匕“撲哧”插進謝望安的心室,鮮血染紅了獸皮大襖,謝望安全身都被三名土鬼鉗製住,而且土鬼力大無比,謝望安掙紮不得,胸口疼得險些要昏死過去。

這時一名土鬼突然緊張地在首領耳邊耳語幾句,那首領重重地哼了一聲,刷地拔出骨匕,謝望安胸口疼得要裂開了一般,立刻昏死過去。

就像置身黑夜,伸手不見五指,細小的光線越來越亮,黑夜被切割成兩半,掙紮了一下,沉重的意識漸漸被分開。

謝望安睜開眼睛,全身都像有火在燒,火焰呈線條狀從皮膚上灼燒而過,一條一條,疼得謝望安差點再次昏死過去。

這是一間不大的牢房,前麵是一道白樺木做的柵欄門,柵欄門再前麵是一道黃色的牆壁,火把的光明明暗暗地照在牆上。牆壁右側角落是一個寬約一米高約兩米的門洞,門洞上拴著一扇柵欄門。

謝望安左右看看,牢房內再無別人,自己被綁在粗壯的木柵欄上,腳下懸空半米。身前是兩個大鐵盆,鐵盆裏木炭和枯木正在熊熊燃燒,再前麵的柵欄門上也綁著兩個火把。地上放著幾條鞭子,上麵依稀看到鮮紅的血跡,鞭子旁是青色的鐵器。

謝望安口幹舌燥,渾身疼痛難耐,張口想叫,可是怎麽叫也叫不出來。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謝望安被綁得全身顫抖,手腳供血不足,全身都喪失了知覺,就連意識也漸漸模糊起來。

這時,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謝望安緩緩抬頭,來人身材婀娜,她輕輕關上了門,然後徑直朝綁謝望安的木柵欄走來,在一米開外打量著被綁的人。

謝望安撐起精神,他看清了來人。那個女人看起來隻有二十歲,臉蛋美麗,嬌小的獸皮斜套在胸部以上,下麵穿著短的獸皮裙子,纖瘦的腰部和大腿**在外麵,在火光的映襯下,竟然那麽的嬌豔動人。

“罪人,你從哪裏來?”女人說話了,是漢語。

謝望安吃了一驚,麻木的意識也稍稍清醒了一點兒,這群詭異的土鬼,居然有這麽漂亮的女人,而且他們竟然還會說漢語?

女人麵無表情,她的臉色蒼白無血,她冷冷地重複了剛才說的話:“罪人,你從哪裏來?”

謝望安深呼吸,這個地方實在太詭異了,這裏出現的每個人發生的每件事,都讓他難以接受:“山下來——”

謝望安突然很激動,他急切地問道:“請你告訴我,這是哪裏?我要知道我死在哪裏?”

女子的表情依然古井無波:“這裏是穆寨,你很清楚自己的處境,進入穆寨的外來人,從來沒有一個活著出去的,沒有!”

“而且你的罪名是殺死了穆寨的神獸!”女子補充道。

“那我會怎麽樣?我是說怎麽個死法?”謝望安盯著女人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大、很美,可是卻似乎壓抑了太多東西,看起來很憂鬱。

“先下萬蟲坑洗脫你犯下的罪孽,再剔骨與青羊王合葬,永世做青羊王的奴仆——”女子說得麵不改色,可是謝望安打了個寒戰。明知是死,這樣的死法,死人恐怕也會被激活。

“怕了嗎?”女子的目光仿佛能穿透謝望安的身體,她看著他的心髒在用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跳動,臉上浮出冷笑。

“怕?哼,怕就可以不死嗎?”

謝望安垂下頭,不敢看女子的眼睛,不知為何,即使是快要死了,在她麵前,他仍能感覺到一股強烈的卑微感。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氣勢,讓他不敢正視。

“如果你不想死,你可以有其他選擇!”

“什麽?”謝望安吃驚地瞪著女子,他在懷疑是不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其實,我是漢人,十年前我的父親也是個獵人,他帶我上山,結果他在山上中了蛇毒,死掉了。我在賀蘭山裏迷路,被穆寨原住民帶了回來。在這裏,我一住就是十年,可是在這十年裏,我每時每刻都想著離開……”女子說著她的過去的時候,臉上微微動容。

“你是說,跟我一起逃出去?”謝望安疑惑地看著神秘女子,土鬼魔鬼一樣的恐怖傳說,宛如千鈞重擔一樣壓在他的內心深處,謝望安有些束手無策。

“是,我是一個女人,縱然逃出穆寨,在這茫茫林海裏,我也走不出去,所以我需要你的幫忙。作為報酬,我會救你出穆寨,而且下山之後,我的一切都屬於你。”

“包括身體!”女子強調道。

此刻,謝望安已沒有選擇的餘地,既然有一線希望,他一定要緊緊抓住。

老人說到這裏,緩緩地靠在牆壁上,大口地喘著氣,目光死死地盯著賀蘭山的方向,在那裏,曾發生了改變他一生的事情,他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後來你逃了出來,那她呢?”袁森問道。

老人沉默了很久,緩緩地說:“也罷,如果我再不說出來,恐怕要帶著我的罪孽鑽進棺材裏了,我全部都告訴你!”

女子叫林婉,那晚她離開之後,就有人給謝望安送來了食物,有蔬菜和肉。

謝望安吃飽了飯,體力也有了一定的恢複,他的身上都是鞭子抽打的傷痕,不過沒有傷及內髒。謝望安身體強壯,這些傷影響不了他什麽,現在讓他擔心的是林婉對他們逃出穆寨的具體過程沒有透露一點兒,隻是告訴他要等她計劃,這讓他的心懸得厲害。

人最痛苦的時刻莫過先給自己判了死罪,然後又告訴他還可以活,但是又不知道怎樣才能活。謝望安一直思考著這個問題,全身血液賁張,直衝大腦,不知道想了多久,又昏昏沉沉地進入夢鄉。

謝望安昏昏沉沉的一直做夢,夢中反複出現的都是那頭奔逃的青羊王,謝望安手持獵槍,不斷地射擊又不斷地填鉛彈。羊王被逼得無路可逃,突然扭過身,對著謝望安跪了下來,眼中淚水長流。

謝望安不為所動,托起槍管,瞄準,手指下壓,扣下扳機,雙目順著瞄準的方向,露出冷峻的目光。

突然,青羊王全身都趴了下去,可是它的頭卻是揚著,它在笑,滿臉冷笑,看起來又詭異又恐怖。謝望安看到了,它居然隻有一隻眼睛,他一直都沒發現,這隻青羊王竟然是獨眼的。

爺爺當年跟他說過打獵的禁忌,在賀蘭山裏行走,賀蘭鷂子獨角獸,都是不能碰的,而所謂獨角獸就是指瞎了一隻眼的青羊王。雙目的羊王是無價之寶,獨目的羊王就成了瘟神,遇上獨目羊王,基本上就是一隻腳踏進了棺材,就算你死了,羊王的詛咒也會波及與你有關的人。

謝望安啊地大叫一聲,從夢中驚醒,出了一身的大汗。風從牢洞通風孔裏吹進來,吹得火光搖曳,如同鬼魅夜舞。

謝望安仔細地回憶獵殺青羊王的過程,遇到羊王後,他滿腦都是數不盡的財富,羊王行動迅捷,他根本就沒注意到它的眼睛,它竟然瞎了一隻眼。耳邊響起爺爺的告誡,他說這些的時候,聲音嚴肅得幾近發抖。他爺爺是山裏強盜出身,解放前縱橫賀蘭西北,殺人無數,可是唯獨獨目青羊王的傳說,讓他害怕到了骨子裏。

謝望安大口地喘氣,他簡直要瘋掉了,古老的詛咒,竟然不可思議地落到他的身上。他殺死了詛咒中的瘟神,撞上必死的獨目青羊王,那他現在跟隨林婉逃跑,是否就意味著同樣的死路一條?或者會死得更慘?

“那後來怎樣?你是怎麽逃出來的?”袁森打斷老人的回憶。

老人歎了口氣:“後來,我在牢房裏待了不知道多久,林婉突然帶著一個人進來,那個人是在深山裏迷路的外鄉人。林婉私自將他抓進穆寨,用藥物將他強行製啞。那個人體形跟我差不多,林婉就將我倆調換,深夜帶著我逃出了牢房。”

三天後是穆寨的祭神大典,土鬼都在忙碌著為祭神大典作準備。那天,穆寨的祭司將會登壇作法,在所有土鬼麵前對謝望安進行萬蟲噬贖罪,再剔肉洗骨,與青羊王合葬。牢房外麵看守很緊,但是基本上不會有人進牢房去探視謝望安。林婉在穆寨似乎擁有很大的權力,她走過時,土鬼畢恭畢敬,所以做過一番改裝的謝望安逃出牢房也沒多大困難。

謝望安從牢房裏出來,感覺就像重生一樣,賀蘭山的月光清澈,他在淡淡的月色下看到土鬼們用白樺木搭建的木屋、祭壇、柵欄等建築。他還看到離穆寨中心不遠處有一個湖泊,月光下的湖麵光潔如鏡、水波如鍛,謝望安貪婪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內心的壓抑一掃而光。

林婉帶著他繞過鏡湖,從一個山洞裏爬出山穀。據林婉說,這個洞穴是她無意中發現的,當時隱藏得很好。也就是看到這個洞穴,她立刻就萌生了逃跑的念頭,因為如果從山穀正道離開,先不說如何逃出土鬼的盤查,一旦被發現,被土鬼追上的可能性簡直是百分之百。賀蘭山原始森林裏,土鬼就是山中之王,他們甚至可以跟山中野獸進行溝通,探路找人易如反掌。

林婉心思縝密,她在出穀口準備好了幹糧和水,然後沿西朝阿拉善高原走,穿過賀蘭主峰敖包圪墶,再一直往西走,不知道走了多少個日夜,終於抵達內蒙古邊緣。這是一條土鬼怎麽也不可能發現的路線,兩人確定安全之後,就在內蒙古休息了幾天。這一路走來,兩人相互扶持,也漸有好感。他們商量著怎麽回賀蘭豐登苗寨,林婉執意要跟著謝望安回苗寨,而謝望安則以土鬼肯定不會善罷甘休為由,讓林婉先在外麵躲避一段時間,再做商量。

兩人意見發生分歧,吵了幾次架,雙方都沒有妥協的意思。

出事的那天晚上,林婉將自己的身體送給了謝望安。她一個人在原始森林裏生活了十多年,再進入現代社會,肯定十分艱難,她希望謝望安能幫她。

謝望安在她身上放肆地發泄獸欲,這些天的恐懼壓抑讓他瀕臨崩潰,他需要一個釋放點。完事之後,林婉再次提到要跟他一起回苗寨,謝望安還是拒絕,而且這次爭吵比以前更加激烈。

謝望安情緒激動,兩人扭打起來,兩人的性格都是極端倔強,謝望安卡著林婉的脖子,一直到把她掐斷氣,謝望安才反應過來,他殺人了。第一次殺人的謝望安坐在林婉的屍體旁邊發呆,他看著剛才還在他身下呻吟的女人一下子變得渾身冰冷,他的情緒陷入崩潰狀態。

然後,他在林婉的屍體旁邊睡了一夜,那個晚上,他又在做夢。他夢到死去的青羊王,它看著他冷笑,笑得那麽詭異邪惡。他又想起了爺爺當年的告誡,在賀蘭山行走,賀蘭鷂子獨眼獸是碰不得的。他聽見爺爺的聲音鬼氣森森,看見他整個人皮就是骨頭。他還看到林婉在夢裏一直追趕著他,她唱著引導青羊王屍體的黑臉土鬼唱過的歌謠,那歌聲蒼勁、淒厲,如同惡鬼夜哭,讓人聽了心裏發毛。

謝望安半夜被驚醒,他的精神有些恍惚,突然他看到林婉竟然從他身邊爬了起來。她爬下床,慢慢地朝門外走,就像失了魂一樣。謝望安住的地方是當地獵戶搭建的茅棚,裏麵放著一些幹糧,一般開春的時候才會有人住,茅棚老舊,已經沒有門了。林婉筆直地朝前走,亦步亦趨,慢慢走進雨中。這時謝望安又聽到黑臉土鬼唱過的遠古歌謠,淒厲的聲音將靜謐的雨聲切割得支離破碎,歌聲時男時女,時而遙遠又時而近在眼前,詭異至極。

謝望安躺在**,全身都在瑟瑟發抖,他想出去看看林婉走到哪裏去了,可是此刻他全身乏力,動都動不了一下。

他的腦中隻寫了兩個字,“詐屍”。他想到爺爺的摯友,老獵人死去的慘狀,忍不住全身發麻,精神陷入空前的崩潰狀態。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他四處查看,方圓幾公裏範圍內,沒有找到林婉的屍體。他稍稍整理,不敢再沿賀蘭山邊界走,而是直接到了阿拉善盟,爬上運木材的火車抵達銀川,在銀川待了幾天,這才回到苗寨。

那曲聲時而悲切,又時而悠揚,突然又加快節奏,謝望安直感覺有什麽東西在追趕他,他看不清那東西的樣子,隻是感覺到背上滲出的冷汗,還有身後死亡逼近的森然陰風。他一路朝村口奔跑,不斷地摔倒,又站起來,他想找個地方躲藏,可是避無可避。

最後,他終於崩潰得瘋了,那個曾經縱橫賀蘭山區有名的獵人,從賀蘭山回來就瘋了。而那一天苗寨死了很多單身漢,有幾個變成了瞎子。瞎掉的人身上沒有任何傷口,當時的醫生也檢查不出病因,後來沒過幾年,幾個瞎子也先後死去。

謝望安一瘋就是十年,許多年後才慢慢恢複正常,他常年生活在村莊邊,與人無擾,人家也不理他。隻是那麽多年過去,當年的村民每次看到他,都心有餘悸。

謝望安相信,他們當中誰都不知道慘案的真正原因,這個世界上除了那些土鬼,恐怕就是謝望安了,那是土鬼的報複。

可是他不明白,二十多年來,為何那群土鬼再也不來找他。

“年輕人,這就是我與穆寨有關的所有經曆,我快要不久於人世了,所以我才會告訴你這些在我心裏壓抑了二十多年的秘密。一切你都知道了,你還想去找穆寨嗎?”謝望安看袁森的目光帶著些許嘲笑和自嘲。

袁森回應著謝望安的目光,他的目光時而混濁又時而深邃,讓人捉摸不透。袁森在心裏把測字老頭兒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如果不是那老家夥的一番狐鬼之言,他也不會來到這深山僻壤。然而對穆寨知道得越多,他的好奇心就越強烈,此時焉有不去之理?

謝望安森然道:“那裏是魔鬼的聚居地,你不要後悔,不是每個人都有我這樣的運氣!”

袁森的臉色很堅毅,道:“我要去,我的身世就藏在穆寨之中,我必須要找到穆寨原住民,弄清楚我跟他們之間的關係。”

謝望安搖著頭道:“穆寨啊穆寨,你害了我老頭兒一生,現在你又要害一個年輕人啊!”

謝望安小時候也讀過幾年私塾,解放後又去夜校學習過,也算半個知識分子,他從破爛的抽屜裏拿出紙和筆,為袁森畫出通往穆寨山穀的路。謝望安畫得認真,幾乎每個細節都標注得十分清楚,可見當年的穆寨之行在他記憶深處留下多深的烙印。

謝望安畫了足有一個小時,不時地從**站起來拄著拐杖來回走動,思索當年走過的路。他一邊畫一邊囑咐袁森:“二十多年了,我畫的地圖不一定準確,但是方向上肯定是不會有錯。二十年滄桑巨變,賀蘭一帶地震又多,誰知道你到達穆寨的時候,會變成什麽樣子。”

拍了拍他的手,謝望安不等袁森道謝,又把他往門外推去:“天已經亮了,你不適合待在這裏,你先去縣城準備好登山的工具,早些進山。現在靠近原始森林那邊都封了山,防止盜獵,你別在山腳下就被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