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神秘穆寨

那一年不但是苗寨,就連附近十裏八村的人,也沒有幾個晚上敢安心地睡覺。恐懼就像屈死的冤魂,日日夜夜糾纏著這片被詛咒過的土地。二十年前,隻要聽到“穆寨”兩字,簡直比拿到閻王爺的招魂令還恐怖。

袁森回到住處,稍做打理買了去往蘭州的火車票,晚上登上火車,又在蘭州轉車去寧夏銀川。袁森從小在銀川某孤兒院長大,十歲的時候被一對從外地來寧夏旅遊的夫婦收養,從此離開家鄉,寧夏銀川對他而言,相當的陌生。

火車晚點了十分鍾,在火車上,袁森已經仔細分析了他此行要走的路線,他一下火車就打的去離火車站最近的汽車西站,坐上開往賀蘭縣的小巴。銀川市區距離賀蘭縣隻有十二公裏,兩地間的公路修得非常好,寬廣而且車少,沒有其他城市車流擁塞的問題,小巴開了不到二十分鍾,賀蘭縣已經遙遙在望。

汽車站建在老城區,小巴一路開過去,馬路兩邊到處都是陳舊古樸的建築,房屋都偏低矮,雖然也有大量的高樓大廈,但是對比其他地方,賀蘭建築的風格就體現了出來。

袁森在客運站買了一張賀蘭地圖,又轉乘通往豐登鎮的小巴,那小巴是私車,一直把袁森載到鎮子的邊緣一個苗族聚居的偏僻村子附近。

袁森一下車就沿途打聽老頭兒所說的穆寨,問了幾個路人,幾乎都是茫然一片,連聽都未曾聽過。有熱情的本地人懷疑袁森是否在尋找風景區,告訴他自然保護區還要跨過兩個村子,沿著賀蘭山口一直向西,才能抵達。

根據老頭兒的描述,獨目族餘脈群居的穆寨就在賀蘭縣這一帶。根據常理推斷,獨目族行蹤詭秘,處處透著神秘,據此而言,獨目族很有可能潛藏在這綿延數百裏的賀蘭山中。如果沒有向導沒有地圖,要想深入賀蘭山腹地找一個小部落,談何容易?而且賀蘭山地勢綿長,從南到北綿延兩百多公裏,且山中樹林密集,山巒跌宕,找尋一個小部落,僅憑一人之力,真是不知從何找起。

想到這一節,袁森就想起老頭兒,老頭兒一身本事,尚且找不到這大山中的穆寨,那就說明穆寨的位置,肯定不是常理能夠揣測得到的,他這次來,萬一能夠找到那裏,勢必也是僥幸。尋找賀蘭山腳下的苗寨,勢必輕鬆很多,那個姓謝的老獵人,不知道是否還活在世上。萬一僥幸謝老還在世,也不知道他神誌是否清醒,是否還能保守秘密。

袁森一路尋找,幾個小時過去,沒有人知道有個叫謝望安的人住在這裏,不過賀蘭山腳下,苗寨倒是有好幾個。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袁森毫無線索,然而天已將暮。無奈之下,袁森隻有在苗寨一戶人家借宿。主人是一個中年男子,穿著典型的挑花繡的苗疆服飾,嘴裏叼著煙袋,麵相很和善。賀蘭縣主要聚居民族以漢、回族最多,但是幾十年前的戰亂,雲貴一帶的少數民族為了躲避日寇,大量北遷,寧夏在這幾十年裏,也遷移過來了不少苗人。因為年代久遠,苗人早已與當地各族融合,所以他們現在使用的語言也都是漢語。

中年男子叫九保,他跟妻子生活在一起,還沒有子女。晚餐是在九保家吃的,為了歡迎遠道而來的客人,九保的妻子做了拿手的蔥爆肉蛆,一隻隻肥胖飽滿的肉蛆被炒得晶瑩剔透,十分惹眼。

袁森看著這些古怪的玩意兒,不敢下筷子,九保的妻子向袁森解釋說,這肉蛆並非普通蛆蟲,乃是用肥肉養的肉蛆,一季肉蛆要養七七四十九天,方能達到最飽滿的狀態,吃起來最是美味。

袁森心存芥蒂,無奈主人好客,難以拒絕,隻得夾了幾筷子,放入口中。那肉蛆酥嫩爽口,而且入口即化,味道極好,讓人吃了還想再吃。九保又拿出自家釀製的酒,與袁森邊喝邊聊,聊得十分投機。

門外突然響起震天鼓聲,有人在外麵叫:“九保哥,姐妹花兒都聚齊了,馬上要開場,你什麽時候過來?”

袁森一愣,外麵那人又說:“九保嫂子也在,九保哥肯定不敢去了,我先去耍了啊——”

說罷,就有下台階的聲音,九保嗬嗬笑道:“哪個不敢去啊——”說著拉起袁森,道:“客人,今天是我們寨子與別的村的姐妹節,姑娘找新郎的日子,你也去耍吧,說不定會撞到好運的。”

袁森對苗人的習俗很感興趣,愉快地答應了,與九保妻子道別,跟著九保一起去寨子中心。

九保向袁森介紹,姐妹節是苗寨最大的幾個節日之一,鄰近的幾個苗人村落的少女都聚集在一起,他們盛裝登場,邀約青年男子相聚同吃姐妹飯,郊遊采鼓,遊方對歌,物色對象,如果雙方互有好感,則會贈送信物,擇日訂婚。

高大的鬆槐枝葉茂盛,亭亭如蓋,巨樹下燃著幾堆篝火,美麗的苗人少女攜手跳舞,舞步歡快,笑容甜美。火光明明暗暗,少女銀質吊墜頭飾下,麵容清麗,氣質脫俗。

篝火四周,青年男子唱著押調苗歌,聲音洪亮陶醉,娓娓動聽,鼓笙交錯,如同清泉流過。

不一會兒,年輕男子紛紛站起來,加入少女們的舞蹈中去,一堆人手牽手,唱著歌跳著舞,熱鬧非凡。

九保推了袁森一把,袁森跌跌撞撞地加入舞蹈圈子中去,熱情的苗人姑娘拉著袁森的手,將他帶進跳舞的圈子中。

袁森笨手笨腳地跟著大家的步伐,暫時忘掉了獨目族餘脈和神秘老先生蹤跡全無的難題,與大家玩得不亦樂乎。

突然,袁森的腳下一滑,身子向前跌去,人多腳雜,也沒辦法借勢立穩。慌亂中袁森撲到一個姑娘的身上,那姑娘反應倒也快,一側身,一隻手支著袁森的肩膀,以此撐起他全身的重量。

袁森想借勢站穩,下顎卻突然一疼,嘴巴不由自主地張開,袁森大驚,想側身躲避。慌亂中一隻手捏緊他的下顎,一隻毛茸茸的東西飛快地躥進他的嘴巴,順著咽喉就要往腹中爬。

袁森腦子一片空白,背部猛遭重擊,他聚氣丹田,凝起一口痰,猛地吐了出去。同時,一個翻身,滾到人群外麵,這才緩過氣來,睜開眼睛看清楚眼前的情況。

一看之下,袁森的臉色立刻就白了,夜色幽深,月影傾斜,大槐樹下哪裏有什麽篝火和青年男女。剛才聚滿歡騰人群的地方,竟是一片油綠油綠的草叢,草叢完好無損,沒有一絲被人踐蹋的痕跡。

袁森渾身冒汗,全身瞬間濕透了,難道剛才一切都是假的?那群歡樂的男女包括九保都是鬼?

慘白的月光中,袁森看向不遠處,槐樹腳下排了一排亂墳,有的墳墓甚至連碑都沒有。袁森自負膽大,就連原始叢林也進過,可是這次他真的有點膽寒了。月影幽幽,照著雜草叢生的亂墳崗,讓人看了心裏直發毛。

“小子,還不快走,有人想要你命——”一個冷漠的聲音突然在袁森耳邊響起。

袁森茫然回頭,夜風吹動槐樹左右搖晃,樹影婆娑,窸窸窣窣地響,哪裏有人的影子。

袁森心裏發虛,壯著膽子叫道:“你到底是誰?有本事給我出來!”

那聲音依舊冷漠,道:“沿著亂墳崗中間的那條小路,一直朝前走,走過亂墳崗前麵有一個懸崖,你什麽都別看什麽都別想,直接跳下去!”

袁森怒道:“剛才我已經驚動那群野鬼了,現在還往亂墳崗裏跑,出了亂墳崗還要跳懸崖,你當我弱智啊!”

那聲音堅決無比,道:“少廢話,趕緊給我照做,如果你不想死的話!”

袁森無奈,現在這種局麵,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隻得小心翼翼地走進亂墳崗,用腳撥開紛亂的雜草,確定有一條小路,才一邊試探著一邊朝前走。

越往前走,袁森越是心驚,他奶奶的,這哪兒是亂墳崗啊,簡直是萬人坑啊。散亂的墓碑東倒西歪,雜草堆裏甚至還露出大量折斷的人骨,有的一半埋在土裏,有的整個就躺在草叢裏。月光慘白地照在上麵,遠處烏鴉聒噪的叫聲劃破天際,陣陣傳來,誰見了這情景不怕那是假的。

袁森走了幾百米,前麵果然有一懸崖,懸崖下麵,陰氣蒸騰,寒風吹得人一直冷到骨頭裏。

那聲音嗬斥道:“快跳下去!”

袁森怒道:“他媽的,就算要我死,也給我個理由啊,至少你要告訴我你是誰,讓我死了也好做個明白鬼。”

那聲音道:“哪兒來那麽多廢話,給我下去!”

袁森隻覺得背後如遭重擊,腳下踩空,整個人就朝懸崖下跌去,耳邊風聲呼嘯,如同深夜鬼哭,整個人瞬間就麻木了。

袁森睜開眼睛,全身酸疼得要命,月光從窗格裏漏進來,將房間照亮一塊。房間中央,兩人對坐,沒錯,那個怒目圓睜的中年男人正是晚上熱情招待他的苗人九保,而九保對麵的那個人卻是頭發花白、衣衫破爛不堪,身上散發出一股惡臭。最讓人不堪忍受的就是,袁森還躺在他的腳邊。

九保臉上罩著一股寒氣,“謝瘋子,你到底想怎麽樣?當年寨子被你害得還不夠慘嗎?你如今又要招惹那魔鬼?”

那被稱為謝瘋子的老頭兒也不辯解,隻是沉聲說道:“我要帶他走——”

九保怒目圓睜,道:“跟土鬼有關的人,隻有死——”

老頭兒也不理九保,將袁森夾在腋下,朝門外走去,身後九保像發怒的獅子,沉悶地吼叫著,老頭兒也不理他。

別看老頭兒瘦弱異常,走路都顫巍巍的,可是他夾著一米八的袁森,卻毫不費力。走出門外,老頭兒將袁森放在地上,徑直朝前走去,袁森不敢停留,隻得跟在老頭兒後麵。

老頭兒沿著村外樹林的小路朝前走,袁森亦步亦趨,穿過幾片樹蔭,赫然看到荒僻的樹林後麵還藏著一家破屋。那屋子是土磚砌的門臉,窗戶上糊著舊報紙。老頭兒走過去推門,門沒上鎖,袁森也跟著進去,老頭兒走進側麵的臥室,也不點燈,隻將窗戶打開得大一些,好讓月光照進來。

老頭兒道:“你在這兒待到天亮,天亮就得走!”

袁森奇怪地問道:“為什麽?”

老頭兒冷冷地說:“沒有為什麽,我不知道你找穆寨有什麽目的,但是你最好不要再找了,它會給你帶來殺身之禍。”

袁森聽老頭兒說過謝老獵人在穆寨的經曆,他從賀蘭深山回來的那個晚上,整個寨子裏三十到四十歲的單身男人,眼睛全都瞎掉,同時那天賀蘭山還發生了強烈的地震。老獵人有這表現也不奇怪,那樣的事情發生在誰身上,都會留下陰影。

老頭兒冷冷地說:“年輕人,你知不知道你已經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了?要不是我路過,不忍心看你冤死在九保的蟲蠱下,才出手救你一命,你現在早已奔黃泉了。”

袁森回想起剛才的一番情景,背脊發寒,道:“因為我向他打聽穆寨?”

老頭兒點了點頭,瞧月光下老頭兒的樣子,他目光惆悵,滿臉都是深深的溝壑皺紋,一副又悲又苦的樣子。

袁森道:“穆寨到底是什麽地方?你們都搞得這麽神秘,再恐怖的地方咱也去過,不差那一個,你倒是給我說說,你在穆寨裏遇到了什麽?”

老頭兒苦笑道:“穆寨——穆寨——那是人一粘上就擺脫不了的地方,死了也不得安寧啊……”

老頭兒瞪著窗外的月光,臉上的五官擰在一起,他凝視著窗外簇成一團的樹林,怔怔地發起呆來。

袁森見老頭兒不對勁,輕輕碰了他,道:“老爺子,怎麽了?”

老人突然一抬頭,涕淚橫流,雙目擠成一條縫,他大叫一聲,發出獸一樣的哀號,口中涎液順著口角往下流:“穆寨——穆寨——你放過我啊——放了我——”

老頭兒身子一歪,栽倒在地,人就像抖空了的麻袋一樣撲下來,袁森毫無防備,著實嚇了一跳。老頭兒對著窗外瘋狂地磕頭,他額頭撞擊地麵,如同搗蒜,嘴裏發出稀奇古怪的聲音,嘴角溢出的痰液糊了一臉。

袁森不知如何是好,這老頭兒剛才在九保那裏牛逼哄哄,一下子就把九保鎮住,救了他袁森一條小命。這才一轉眼,就變了一個人似的,瘋瘋癲癲胡言亂語。

袁森朝窗外看過去,老頭兒正對著窗戶磕頭像搗蒜,再看遠方,月影幽幽,隻見那屋外樹影婆娑,一圈樹林簇擁在一起,圍成一個巨大的黑暗。再遠處是群山環抱,到處都是氣勢逼人的黑影,讓人看了不免心生渺小之感,黑影深處,就是那綿延橫亙幾個省的賀蘭山。

跟三進口那測字老頭兒一番交流,袁森把疑團從塔克拉瑪幹大沙漠拉到賀蘭山,曆史的重重疑雲和沙海古墓中的懸念,都跟這橫亙東西的賀蘭山扯上了實實在在的關係,讓人心生向往又滿懷恐懼,充滿疑雲。

袁森正在胡思亂想,從沙海古墓一直追到這裏的遭遇,突然老頭兒跳起來,狠狠地卡住了袁森的脖子。袁森喉結劇疼,氣都喘息不過來,那老頭兒長年在山裏打獵捕獸,練了一身蠻力,野獸都能箍得住,何況一個袁森。袁森被他卡得冒冷汗,喊又喊不出來,憋得胸口就像燃了一團火,痛苦至極。

老頭兒瘋了一樣嘶吼著:“穆寨——穆寨——你也是招惹土鬼的東西,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

老頭兒越卡越緊,袁森麵色青紫,雙手狠命地掰老頭兒瘦得跟爪子一樣的手。老頭兒感覺到袁森掙紮得厲害,他恨不得把全身力氣都用在袁森脖子上,袁森情急之下,提膝就去踢老頭兒的膝蓋。老頭兒膝蓋被踢,雙手一鬆。袁森腦子靈光一閃,突然大吼道:“我的肩胛骨上有獨目青羊的標誌,我要找到穆寨,弄清楚我的身世……”

老頭兒如被雷劈,整個人就呆立在那裏,他髒兮兮粘滿了鼻涕眼淚的雙手從袁森脖子上放開,緊抓他的臉,扳到月光下仔細看,眼珠瞪得仿佛要掉下來。

袁森看這一招奏效,又大吼道:“你叫謝望安對不對,二十多年前,一個老頭兒從你這裏盜走了一塊玉石,有沒有這回事?”

老頭兒瞳孔收縮,眼露凶光。袁森一見老頭兒這架勢,就後退一步,擺開雙拳,防止老頭兒再次發難。

老頭兒劇烈地咳嗽起來,從牆角順手摸到一根拐杖,他拄著拐杖顫巍巍地朝裏間走去,走幾步喘息半天,仿佛瞬間蒼老,生命已經背離他的身體。袁森從靠近樹林就開始觀察老頭兒的動靜,他對比那測字老頭兒的描述,這屋前屋後,還有老頭兒的反應,都對上了八成,深入賀蘭山區的老獵人謝望安勢必就是他了,所以袁森大喝一聲,試圖鎮住謝望安。

裏間屋子更為幽暗,低矮的窗戶漏進稀疏的月光,屋內悶熱異常。老人的臥室很破舊,幾乎不像是現代人的居室。用磚頭墊起來的床架,木板**鋪著破了幾個大洞的床單,床邊是一張陳舊的桌子,房間角落放著一隻斷腳的矮凳。

謝望安喘著粗氣,坐在**,整個身體攤靠著牆壁。

袁森道:“老爺子,你告訴我算了,穆寨到底是個什麽地方?至於恐怖到一提這兩個字,你的族人就要殺我這麽嚴重嗎?”

謝望安合上眼皮,沉默著,整個人一動不動,就像進入假死狀態一般。袁森盯著他,他必須沉下他的耐心,他感覺到老人的意誌已經開始鬆動了。

謝望安劇烈地喘息了很長時間,精力稍稍恢複,才緩緩說道:“穆寨是一個不祥之地,年輕人你要切記,惹上穆寨,你將終身不得安寧!”

“你將終身不得安寧,生不如死——”老人突然從**坐起來,盯著袁森的眼睛,瘋狂地號叫起來,他混濁的雙目透著詭異而陰沉的光。

袁森在他的注視下不禁心頭一涼,細細的冷汗沿著背脊往下流,他從沒有看到一個人的眼神,會壓抑著這麽深沉的恐懼,這老頭兒在賀蘭山裏到底遭遇了什麽呢?

謝望安示意袁森在矮凳上坐好,他緩緩講述了二十年前發生在苗寨的悲慘一幕,他說,那一年不但是苗寨,就連附近十裏八村的人,也沒有幾個晚上敢安心地睡覺的。恐懼就像屈死的冤魂,日日夜夜糾纏著這片被詛咒過的土地,二十年前,隻要聽到穆寨兩字,簡直比拿到閻王爺的招魂令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