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GHT 21 : 35
嘉奈公寓小花園的對麵有一家名叫米洛的網絡咖啡館,和聖心貴族小學肩並肩緊挨在一起。咖啡館有個後門直通學校的操場,孩子們經常在課間休息的時候溜進網咖打遊戲。
沙綠正在咖啡館裏等傑羅。
這孩子長得秀氣,瞳仁的顏色尤其特別,很像一種名叫卡諾司的黑巧克力。
沙綠不僅長得漂亮,校服也很整潔。
這時候,傑羅從後門走進來,小心翼翼地解開校服前襟的紐扣,從懷裏抱出一隻有著虎花斑紋、瘦骨如柴的小貓。
“這附近沒有寵物店。”
傑羅氣喘籲籲地對他說。
“我跑了兩條馬路才找到。”
“太好了,你終於有吃的了。”
沙綠從傑羅手裏接過貓糧給它看。
“順便買了兩隻碗,一隻裝吃的,一隻裝水,怎麽樣?還不錯吧。”
傑羅得意地揮揮手裏的貓食碗,藍瓷白底帶花紋,很可愛。
沙綠的眼睛快活地眯成一條縫。
還剩下最後五分鍾,操場上的孩子們陸續往教室的方向跑。
“好像又要下雨了。”
傑羅一邊抬頭看天一邊對沙綠說。
“這該死的鬼天氣。”
“你說,該把它藏在哪兒呢?”
“乒乓室的雜物籃怎麽樣?”
“不行,會被發現的,還是放在更衣室的鞋櫃裏好了。”
“可憐的小東西,但願它不會被球鞋熏死。”
他們倆不約而同去看流浪貓的眼,果然一片迷惘,忍不住相視而笑。
聖心小學隔壁的玩偶小劇場豎起一塊廣告牌――
音樂木偶劇 《離天堂最近的一天》 演出:玩偶劇團 時間:今晚八點
已經超過五分鍾,沙綠和傑羅還坐在麥當勞裏麵喝奶昔。
沙綠拚命使勁,把麥管的吮吸聲弄得很響,傑羅也毫不含糊,把腮幫子的肌肉夾得死緊,此起彼伏的呼哧聲引來不少討厭的目光,兩人親密地相視而笑,舉起見底的紙杯開心地碰撞。
“再來點別的?”
“聽說麥當勞要發明新飲料,名字叫夢塔納,特別的提神,考試不用複習就能過。”
傑羅一本正經地胡扯道。
“為什麽叫夢塔納,不叫桑塔納。”
沙綠渾圓結實的後腦勺立刻挨了一巴掌。
“人家大眾汽車已經用了。”
“糟糕,過點了,演出開始了!”
傑羅立刻抓起書包往外跑,沙綠愣了一下,馬上反應過來,兩人小貓魚似地穿過馬路,在紅綠燈調換的最後一秒安全抵達玩偶小劇場檢票處。
場內果然鴉雀無聲,背景音樂已經響起,兩人貓腰穿越黑漆漆的人頭尋找自己的座位,半道上不小心掉了一包鮮蝦條,沙綠要回去撿,傑羅不讓,硬是把他按在椅子上。
“幹嘛不讓我去?我就想吃蝦條來著。”
“少吃一包不會死,幕間休息的時候再出去買。”
“哦。”
沙綠點點頭,把注意力集中到舞台上。
漂亮的少女木偶在唱歌,少頃,高亢的男聲嵌入,俊美的少年木偶從舞台左側的幕布下鑽出來,追光燈即刻轉到他身上,掌聲稀稀落落地響起。
沙綠凝聚神思,不想,在這個時候,傑羅突然把腦袋湊了過來。
“忘了剛才我跟你說的話。”
“什麽話?”
傑羅呆看沙綠一眼,無語。
“我就知道你在鬼扯。”
傑羅沒反應。
“是鬼扯蛋呢吧?”
沙綠回頭看他。
這時候,傑羅已經被舞台上的劇情吸引,好像什麽也聽不見了。
沙綠坐在麥當勞的玻璃窗前吃漢堡。
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玻璃後麵,被一個高大時髦的男人擋住的另一個小男孩的臉。
確實被擋住了,什麽也看不到,但他還是呆呆地望著男人的背,仿佛他的身體也變成了玻璃,而那個和他差不多年紀的小男孩的臉就會全透明地從他的背上顯現出來。
生菜沾汙了沙綠的嘴角,他飛快地用舌頭舔掉,繼續大口咬下去。
這時,傑羅的腦袋從米黃色筆挺的西服邊沿,準確地說,是他父親端正的背部旁邊探了出來,嘴角懸掛著一片融化中的果醬。
他亦打算把玻璃那頭的小男孩看清楚。
兩個人好奇地琢磨片刻,感覺有點傻,於是,繼續回頭各吃各的。
兩個小時前,沙綠才和母親一起走進這家麥當勞。
他已經十天沒和她說話了,她隻能出此下策。
其實沙綠一點也不在乎能不能多吃一頓麥當勞,他隻想要回他的老鼠,母親不該一聲不吭就把彭彭給扔了,他無法忍受連保護自己寵物的權利也沒有。
沙綠的母親從骨子裏痛恨麥當勞,那些漢堡一年四季都威脅著她的錢包。
沙綠的父親不久前剛失業,母親的工作也搖搖欲墜,可是,這又不關他的事。
彭彭是(二)班的小桔送給沙綠的生日禮物。
沙綠很喜歡小桔,覺得她的頭發很黑,他喜歡黑頭發的女生,可是,母親把彭彭扔掉了,小桔因此而和他絕交。
沙綠的心情壞透了,他決心要狠狠敲她一筆。
“煩死了,你到底要吃幾個?”
母親氣急敗壞地站在櫃台前嚷嚷,忙碌的服務生都停下來看她。
“我要吃那個!”
“那個多八塊錢的呀!”
“我就要吃那個。”
“哎小姐,我說能不能不要玩具隻要套餐?”
“對不起不行的,這是一套的,玩具等於是送的。”
“你騙誰呀,明明加了錢的還說是送的,你以為我傻呀!”
隊伍裏傳來唏噓聲,有人埋怨怎麽那麽慢。
母親覺得丟臉,隻得掏錢付賬,嘴裏依舊不饒人地嘀咕著。
這家麥當勞的隔壁緊挨著哈根達斯冰店,沙綠和母親在隔開店麵的厚玻璃前麵坐下,她什麽也沒叫,直接從包裏掏出壓癟的饅頭啃,時不時地從沙綠手裏搶可樂來喝。
“我最後一次警告你,不要給我臉色看!老鼠是我丟的,你每次做功課都讓它在桌上跑來跑去,我就不信你還有心思,我是為你好,你不要不識相,也不想想是誰一天到晚帶你來吃麥當勞?良心都被狗吃了。”
沙綠用力咀嚼嘴裏的食物,就是不開口。
母親愣了愣,殘銳的指甲立即戳上他的太陽穴。
“要死不活的,你到底什麽意思啊?啊?!”
沙綠瞥了母親一眼,她煩躁的眼神令人厭惡。
“我對你的好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和你爸賺這點錢供你念書容易麽?什麽叫孝順?好好念書將來出人頭地就是最大的孝順!我們為了你再苦再累也無所謂,隻要你有出息,你有出息了,我和你爸將來才有好日子過,所以你最好給我爭氣,把你的功課學學好,再讓我發現你搞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就打斷你的腿!”
沙綠隻覺得耳朵嗡嗡叫,其他的,什麽也沒聽見。
這個時候,他的目光正停留在哈根達斯裏麵,試圖以同樣的方式穿越母親貧瘠的背來將他看清楚的傑羅身上。
其實,阻隔兩家店的玻璃也並不是完全封閉,有個不易察覺的公共走道就在旁邊,但是,走道兩邊的氛圍截然不同。
沙綠看見一對衣著華貴的年輕夫婦帶著一個年齡與他相仿的男孩走進了冷清高雅的哈根達斯,男孩身穿一套非常考究的小西裝,他們剛好坐在玻璃窗後麵。
傑羅同樣百無聊賴,盡管他手裏的食物是沙綠做夢都夢不到的美味。
沙綠一邊吃漢堡一邊繼續流口水。
傑羅不停地想要放鬆他的小領帶,可是,每次都會被他母親阻止。
這時,沙綠歪頭越過兩個大人的阻礙偷偷打量他,傑羅也把頭慢慢地歪過來一點點。
就這樣,他們看見了彼此,並覺得,場麵似曾相識。
兩個人繼續默默觀察對方的一舉一動,對於在各自父母囉嗦的當口,把不認識的對方視作同伴得以安靜地享用自己的食物,他們是相當有默契的。
這種默契很快就形成一股奇異的磁場,吸引了他們彼此的目光。
不知道為什麽,沙綠覺得對麵的男孩很熟悉。
而那個富家小少爺也明顯地抱以相同的回應。
傑羅一大早就被父母叫醒。
今天是星期六,他迷迷糊糊穿衣服的時候一直在想,為什麽每次都要他來配合他們,連個懶覺也不讓人好好睡。
“我想睡覺。”
“最近讀書很辛苦麽寶貝兒?”
母親的手在一堆五顏六色的兒童領帶上忙不迭。
傑羅哈欠連天,懶得回答。
“是不是學校管太嚴了?要不,爸再給你換一個?”
父親對著鏡子梳頭,他最近燙了個新發型,照鏡子的時間明顯比以往長了很多。
“不用,我對現在的學校挺滿意。”
“別太在乎你們班主任那一套,我看你每天玩的時間比看書多還不是年年拿第一?誰叫你是我兒子呢”
父親的口氣越來越得意。
“我有差麽?”
母親立刻跳起來。
“你當然不差,不過人家都說傑羅比較像我。”
“拜托,他跟我像好不好,是我把他生出來的……”
又來了,這種在旁人看來似乎很“甜蜜”的爭論永遠不會停止。
傑羅的耳朵裏好像飛進兩隻無頭蒼蠅,不得不一骨碌從**爬起。
午後的約會和傑羅一點關係也沒有。
來者是南美上市公司的老板,從父母沿途的對話中大約可以了解父親忙活了大半年的項目就等著今天下午一錘定音。
“傑羅,等下你要乖乖的,不要苦著一張瞌睡臉,老外對家庭是很重視的,人家就是想看看你爸爸的家人。”
“傑羅,別說爸爸沒教你哦,一個男人想要做大事業,首先就得有個美滿幸福的家庭,你就是我們家美滿幸福的標誌,等下要幫爸爸好好表現哦!”
麵前巨大的冰琪淋讓傑羅感到無從下手,於是,扭頭向父母求救。
母親在補妝,很精細地;父親在看資料,很嚴肅;他們都沒有注意到他的狀況。
冰琪淋自顧自地開始融化了。
傑羅還是把勺子插進去挖了一口,很好吃,真的很好吃,隻不過這杯冰琪淋實在太大了,搞不好會拉肚子。
一杯巨無霸冰琪淋算不上是賄賂。
傑羅一邊吃一邊獨個兒思索起來。
這種時候,他顯得很大人,眉宇間憂鬱重重,令他的父母極為費解,不曉得他到底在打什麽鬼主意。
傑羅突然想到了出生豪門的幸與不幸,想兒時熱衷於操持事業的父母從保姆手裏把他抱過來的次數到底有多少?
“傑羅!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沒事別皺眉頭,會長皺紋的,你這個小孩還真有點奇怪。”
母親忽然叫道。
傑羅嚇了一跳,一坨冰淇淋掉到桌上。
母親繼續補妝,父親還在看資料。
傑羅一邊把目光遊開一邊扯頸口的領帶結,太緊了,緊得他都透不過氣來了。就在這時,他看見了玻璃對麵那個歪過腦袋好奇地對著他舔生菜葉子的沙綠。
傑羅呆了幾秒鍾,明顯意識到嘴角的果醬在下滑,他學他的樣子,迅速舔掉它,沙綠不動聲色地對他眨巴了一下右眼,他知會地用左眼回敬了他。
然後,他們繼續回到各自的食物上,但是,心情顯然不一樣了。
老外如期到來,父親很自然地與他的妻子親吻,傑羅放下冰淇淋,有禮貌地站起來。
“hi, I am David, nice to meet you.”
“hi, David, I am Alice, nice to meet you, too.”
很可愛的金發小女孩,她身上的香水味讓傑羅忍不住想打噴嚏。
老外驚歎,誇張地讚美起傑羅純正的美式英語。
父親得意的表情再次浮現。
可是,傑羅困極了,恨不得一頭倒在桌上,瞌睡蟲實在太厲害,再來一杯巨無霸也不頂用。
“媽媽,我想回家。”
傑羅忍不住小聲湊近母親的耳朵。
母親沒聽見,或者根本就聽不見,她繼續和外國女人高談闊論著,神情比補妝的時候更精細更專注。
“One more?”
藍眼睛女孩指著和傑羅一模一樣的冰琪淋問道。
“No, thanks.”
傑羅搖頭微笑,女孩聳聳肩,迫不及待地挖了一大勺。
過去了大約二十來天,沙綠和傑羅居然真的又在同一所學校不期而遇。
事實上,他們早已在這所奢侈到不能再奢侈的貴族住宿學校同窗了三年多。
沙綠是在二年級下半學期才轉過來的,當時,他的父母還沒有失業,雖然日子過的很拮據,但學費什麽的還勉強應付得過來。傑羅在(二)班,他從一年級起就在這裏了,除了每周三下午的集體活動課,他們基本沒有機會再次認出彼此來,說來也巧,沙綠失去了彭彭,卻因彭彭而和傑羅成為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這件事當然還是跟小桔有關。
沙綠覺得還是得跟小桔好好道個歉,說不定這事還沒完。
於是,活動課的時候他故意和(二班)的男生混在一起,尋找著接近小桔的機會。沒過多久就自由活動了,沙綠立即繞過解散的人群跟上了小桔身邊的那幾個小跟屁蟲。
“小桔!”
沙綠在沙坑附近找到了她,她正和幾個女生在堆沙子。
小桔看了沙綠一眼,愛理不理的。
“我……”
“你什麽你?把小桔的生日禮物都弄丟了,還有臉過來搭訕。”
沙綠最討厭那個鼻孔朝天的小胖子,她有什麽資格教訓他,真奇怪,他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跟你道歉還不行麽?”
小桔不說話,依舊和身邊的女孩嘻嘻哈哈。
沙綠委屈極了,母親的一意孤行讓他在小桔麵前一點說話的餘地也沒有,她根本就不知道彭彭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麽,那是小桔第一次主動送禮物給他,那是他省吃儉用留下零用錢來討好她那麽久唯一的一次回應。
沙綠很傷心,仿佛天都要塌下來了。
“小桔,小桔,小……”
“我說你煩不煩?人家不想理你,你還賴在這裏做什麽?”
“啊,你在這裏呀,害我找你老半天。”
沙綠正苦惱著,忽覺背後撲上來一個人,撩起手臂就勾上了他的脖子。
“傑羅?你認識他?”
“是啊,我哥們兒,是我叫他來道歉的。”
傑羅麵不改色心不跳,小桔的臉色卻變了,她非常緊張地從沙坑裏站起來,雙頰比熟透了的番茄還要紅,傑羅不屑地瞥了她一眼。
沙綠眼看著狀況變複雜,心裏有點慌。
傑羅趁機捏捏他的肩膀。
“算了,我看她也不打算原諒你,走吧。”
沙綠看著傑羅還不是很熟悉的眼睛,心裏莫名地格噔了一下。
小桔的臉頓時更加緋紅,傑羅假裝沒看見。
“走走走,我請你吃哈根達斯去!”
“哎,傑羅!傑羅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嘛……”
小桔再也忍不住了,跳出沙坑,跟在他們後頭直跺腳。
“別回頭,我叫你別回頭!”
傑羅硬是把他的腦袋扳正。
沙綠覺得心裏有點爽快。
好像不止一點點,而是爽快得很。
“你怎麽知道我想吃哈根達斯?”
“那天你坐在麥當勞裏的時候都寫在臉上了,笨蛋!”
“哦,那麽明顯哦。”
沙綠很難為情。
傑羅大方地對他笑。
學校附近一連開了兩家哈根達斯,一家在操場邊門米洛網咖的斜角,另一家在正門玩偶小劇場的對麵,且命中注定還要和麥當勞做貼麵鄰居,就好像沙綠和傑羅之間奇妙的緣分。
沙綠說什麽也想不到那家哈根達斯會成為他和傑羅晚上一邊做功課一邊消磨時間的地方。這個學校對他來說就已經夠奢侈的了,一頓午飯最便宜也要八塊錢,平均35元一客的冰淇淋簡直就跟搶劫沒什麽兩樣。
“天天這麽吃沒關係麽?”
“肚子吃不消啦?那就一天吃一客好了。”
傑羅毫不在意地用鉛筆盒壓住厚厚的語文書。
“我的肚子好得很,一天吃四客都沒關係。”
傑羅眨眨眼。
“哦,那就一天吃四客。”
“也不能老請我吃,多浪費錢,還是趁早戒掉的好。”
“我花我的,管你什麽事?”
“你爸媽就從來不管你每個月花多少錢?”
傑羅搖搖頭。
沙綠毫不掩飾內心的羨慕,近乎崇拜地對著傑羅傻笑。
事實上傑羅並不是個大方的孩子,他很內向,喜歡獨來獨往,但沒有富家小少爺嬌生慣養的那些個臭脾氣,對女孩吝嗇,隻有外貌中等個性可愛的女生才不至於讓他太討厭,而難以擺脫那些有事沒事就愛圍著他轉的千金小姐是傑羅最大的苦惱,不過,自從和沙綠在一起之後,情況就改善了許多。
她們一向不喜歡沙綠,這和他有沒有和傑羅在一起毫無關係。
女孩們想不通傑羅為什麽唯獨對沙綠大方得出格,就好象他是自己的雙胞胎弟弟。
沙綠覺得那可太抬舉他了,傑羅最厲害的地方就是他的腦袋瓜子,總會在出其不意的時候蹦出一連串稀奇古怪的想法,這點沙綠根本及不上,傑羅愛叫他少根筋,而他認為自己絕對不止少一根筋。
即便如此,他們還是覺得彼此很合拍,至於到底合拍在哪裏,似乎也不太清楚。
當沙綠對傑羅坦白小桔和彭彭的事時,傑羅當即就把他拖到花鳥市場要另買一隻老鼠送給他,沙綠被他嚇到,覺得他有時候真的有些過於認真。
“再弄一隻回去,我媽就真的要打斷我的腿了,這種事情她從來不開玩笑的。”
傑羅不解,眼前出現一個人麵獸身的婦人形象。
“當真會打你?”
“我什麽時候騙過你來著?”
“我父母就從來不打我。”
沙綠覺得他臉上隱隱透露出一種說不出的羨慕,鬼靈精怪的。
“難道還希望你爸媽天天揍你一頓不成?”
“真那樣也不錯。”
“你變態啊!”
“騙你呢,神經病!”
傑羅立刻大笑,瞬間恢複正常。
“不過,老沒人管也沒勁,也不知道他們每天到底在忙些什麽。”
“拜托,我爸媽要能給我你一半的自由,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說真的。”
傑羅故作認真起來。
“總是一個人,會覺得害怕。”
“怕?有什麽好怕的?”
沙綠沒有接著話往下說,不知道是想不出來怎麽說,還是不想再說了。
不知道為什麽,傑羅感覺到有重重的東西突然壓在了沙綠瘦小的肩膀上,讓他喘不過氣來。
“其實,我父母對我挺好的。”
沙綠忽然說道。
“不過,我真的一點也不想念這麽貴的學校。”
“讀書,在哪裏都一樣。”
傑羅點點頭。
“你說,星期天的外語提高班我到底要不要上?”
這時候,沙綠已經吃完最後一口。
“我覺得不錯,這次真的是老外授課。”
“我媽就是衝這個逼我去報名的。”
“不喜歡就別去,如果為了錢,補習費我幫你交。”
“千萬不要!我謝謝你拜托你,欠我爸媽的債已經下輩子都甭想還清了,還要欠你的?那還不如趁早死掉算了。”
沙綠說完就把書包甩到背後,吹著口哨往外走了。
可是,傑羅卻依舊坐在原來的位置上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沙綠發現後麵沒了人,立刻停止。
“還愣著幹嘛?晚了宿舍就要關門了!”
傑羅還是不動,腦子裏忽然空****的,就這麽恍恍惚惚,一直看著眼前不遠也不近的沙綠的臉。
周末,沙綠和傑羅決定到圖書館去逛逛,說是為了準備課外活動資料,其實隻想借一打日本漫畫。
他們各自和父母撒了謊,說老外周六也要給提高班的同學開小灶,所以就不回家了。
“所有的童話都是騙人的。”
沙綠把最後一本扔在地上,抓過傑羅的易拉罐憤憤不平地喝。
“公主和王子從此以後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什麽叫從此以後?從此以後公主和王子就真的一輩子幸福快樂了,就沒有更厲害的巫婆來破壞他們了?”
“不知道。”
傑羅老實回答。
“我從來不看那些無聊的東西。”
沙綠眼珠子一轉,突然興奮異常。
“你說,我將來會不會發財?”
傑羅看看他的臉,搖搖頭。
沙綠麵孔一板,不屑地瞪了傑羅一眼。
“小看我?哼,搞不好將來我比你有錢!”
“我可不要吃哈根達斯。”
“到時候,我就把現在吃的都吐給你哈哈哈……”
“真惡心。”
“我也覺得挺惡心的,不過,要是真能把現在花的錢都吐出來就好了。”
“什麽意思?”
傑羅不懂。
“這樣我媽就管不著我啦,等我有錢了,愛幹嘛就幹嘛。”
“牛頭不對馬嘴。”
沙綠的表情當真嚴肅起來。
“咱們走著瞧,將來等我有錢了……”
“等你有錢了再說。”
傑羅趕緊打斷沙綠的胡攪蠻纏。
“不要看這些了,童話都是騙人的,你自己都說了。”
沙綠點點頭,覺得傑羅總結得真好。
“那我們該看什麽呢?”
傑羅想了想,靈機一動,飛快地往藏書庫的最後麵跑。
“生物醫學……遺傳基因……人類進化?走錯了吧,不是要找日本漫畫麽?”
“等一下!”
沙綠審視傑羅穿梭在書堆裏百般好奇的臉蛋有些摸不著頭腦。
“我要漫畫!”
沙綠終於忍不住提出抗議。
“再等一下,一下下就好。”
傑羅眼珠子吧唧吧唧,找得滿頭大汗。
“你到底要找什麽?”
“我想看看這些書裏有沒有什麽抑製成長發育的秘方。”
“你說什麽?”
傑羅不再說話,沙綠隻好丟下他獨自去找漫畫。
下午的圖書館很安靜,沙綠在漫畫書麵前心不在焉,心想,傑羅的腦袋裏到底又隱藏了什麽古怪的念頭?
傑羅的臉色在安靜中顯得有些蒼白,他沒有沙綠那麽敏感,那隻是一個突發奇想,和所有無聊時突然爆發出來的念頭沒什麽兩樣。
如果,可以不要長大。
永遠,都不要長大。
這時,沙綠和傑羅忽然放下手裏的書對看了一眼。
這一眼將他們彼此的心拉得很近,近到連最後一點隔膜都突破了。
“找到你要的書沒?”
“還沒,你呢?”
“這裏的漫畫好舊哦,都看過好幾遍了。”
“我們什麽時候走?我有點餓了。”
“再一會兒,再一會兒我們就走。”
“沙綠。”
“嗯?”
“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什麽事?”
“沒什麽,關於我的一個夢,很奇怪的夢。”
“說來聽聽。”
“改天,改天有機會再告訴你。”
“等下你想吃什麽?”
“麥當勞加哈根達斯。”
“再這麽吃下去總有一天要吐出來。”
沙綠堂而皇之地大笑。
圖書管理員不滿地摘下老花眼鏡,向藏書架的尾端瞄去。
沒過幾天,沙綠就把這件事忘記了。
但是,傑羅沒有,他一直在尋找一個可以告訴他的機會。
傑羅忍不住思索自己為什麽一定要告訴他?
雖然這世界上,的確隻有沙綠有資格分享這原本隻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
結果,沒有想到會是整個夏季最蹊蹺的一個星期天。
那天發生了很多事。
先是在校門口碰麵時,沙綠告訴他清早排隊買早點的時候下了一場奇怪的霧雨,後來雨停了,太陽出來了,霧卻還沒有散盡。接著,老外讓他們大休息的時候,傑羅在手工勞動室的廁所裏撿到一隻無家可歸的虎皮小貓,兩個人為了安置它的去向差點誤了聽力課的時間,可是,中午,當沙綠回到更衣室的鞋櫃,打算喂它吃幹煎小黃魚時,小貓已經不知去向,這使得他們下午打算把它送去寵物店寄養的計劃也跟著告了吹,於是,這才臨時決定去看一場木偶劇,反正老外布置的都是一些口頭作業。
於是,那天晚上,在麥當勞靠窗最隱蔽的角落裏,傑羅終於兌現了圖書館裏的承諾。
那是一個關於暖光的夢。
等到傑羅全部講完了,沙綠才隱約回憶起他小時候似乎也做過同樣的夢,很小很小的時候,大約在繈褓裏。
“騙人,那麽小你怎麽可能記得。”
“真的真的,就像你說的,一道很溫暖很溫暖的黃色光芒,類似某種通道,我在裏麵漂啊漂,不知道要到哪裏去,感覺好舒服的。”
“你說那會是什麽呢?”
“我就是老想不出來才問你,你說是什麽?”
“我怎麽可能知道?”
“早知道應該找本解夢的書。”
“這有什麽好研究的,夢就是夢,做過就算了。”
“你隻做過一次,而且還可能連一次也沒有,可是這樣的夢我幾乎天天都做,你說奇怪不奇怪?”
“還有什麽其他的?”
“沒有。”
“可是,那種感覺真的好舒服啊,真是舒服極了。”
沙綠努力回憶,的確如此,真的是前所未有的舒服,否則他也不會那麽確定自己也曾經在夢中經曆過這樣的神遊。
“對了,那天你說要找什麽抑製成長的秘方,到底什麽意思?”
說到書,沙綠就很自然地想到了這件事。
傑羅停止咀嚼,呆呆地看著沙綠,努力回憶。
“我有說過麽?”
“沒有麽?”
“好像沒有。”
傑羅繼續吃,沙綠無力反駁,但是,氣氛忽然因為這件事而變得沉重起來。
“其實……偶爾,我也會想……如果……”
傑羅抬起頭來。
沙綠覺得很尷尬,眼淚忽然就掉了出來。
傑羅沒覺得怪異,他摸摸口袋找紙巾。
“哭什麽?哭又不能解決問題。”
“閉嘴!”
沙綠抓起桌上用過的紙巾,大聲抽鼻涕。
“這都怪你!都是那該死的夢惹出來的,”
“算我的錯,請你吃奶昔,隨便你吃幾杯行了吧?”
沙綠立刻破涕為笑。
“一杯,一杯就好了。”
傑羅用盡全力點他的腦門。
沙綠把包漢堡的紙團隨手一扔,馬上就恢複了先前的好精神。
這時,香噴噴的奶昔上來了。
木偶劇九點半左右就結束了。
故事很精彩,音樂也好聽,講述的是一個來自天堂的天使少年在試圖帶走生命垂危的女孩的靈魂時,情不自禁愛上了她並挽救了她的性命,可是,女孩對天使所有的印象隻有彌留之際時空交錯的那一瞬間,她以為是夢中的男孩救了她,從此開始尋找男孩的蹤跡,卻不知與他天人永隔,不久,少女積鬱成疾舊病複發,卻驚喜地在離開人世的最後一刻見到了夢寐以求的人,天使依舊決定守護女孩,可是,女孩卻寧可用死亡來換取終能與他團聚的那短暫又永恒的一瞬間……
沙綠和傑羅被劇情深深打動,隻感覺意猶未盡,於是,兩人決定再去吃哈根達斯。
換個環境或許也能換個心情,劇也好,夢也罷,總之,都是他們這個年齡無力深刻體會的東西,比起尋找拒絕成長的秘方,顯然,冰琪淋更能讓他們得到暫時的安慰和快樂。
兩人邊說邊走,沙綠開始講黃色笑話,一個接一個,他眼圈還紅著,眼淚還尚未擦幹,可是,他那麽專注地要把笑話繪聲繪色地說給傑羅聽,希望他能夠忘記他不小心流出的軟弱的眼淚,希望他能在這些無聊的笑話裏好好地樂一樂,隻因,他是這個世界上最關心愛護他的一個人。
走到馬路中間,傑羅忍不住彎下腰,不行不行,從來沒聽過比這更愚蠢的笑話,讓人笑得肚皮直抽筋,沙綠扶住傑羅的肩膀,試圖比他更誇張。
就在這時,一輛夜行的卡車突然飛馳而來。
錯握的小手本能地捏緊,可是,誰也沒有挪動一步。
兩個人同時呆住。
這刺眼的暖光為何那麽熟悉?
非常、非常……熟悉……
兩道巨大的光束,瞬間將他們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