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NING 19 : 35
少女從黎陽中學的樓頂飛下來,重重地落在籃球場的七分位上。
生死未卜的間隙,她感覺到解脫。
是因為活著的世界本就是虛無的世界,因而不存在愛情;還是因為無法認知、接觸到愛所存在的領域才得不到愛情?
她不知道,也不想再知道。
唯有此時的解脫令人欣慰――
知覺淡漠,思緒漸遠,疼痛消失。
更舒服的熱浪從四麵八發湧來,猶如生死海岸線上載浮載沉的一艘領航船。
這一天的黃昏就此終結。
因為夏天的關係,城市中依舊人潮洶湧馬不停蹄。
川睦在退潮的人流中駐足,琢磨著接下來要去哪兒。
他不明白自己怎麽會站到這裏?剛才,好像還坐在客廳裏喝酒、看電視、吃花生米來著,現在,卻突然來到了馬路的中央。
他很累,自然而然想到了家裏的沙發,但是,他不想回去,不知道為什麽,就是不想回去。這時候,他終於真真切切地感覺到了一個人的滋味,數月前,那還是一件與他無關痛癢的事。
39年。
39年都從未困擾過他的事。
就在這時,他意外地發現兩個似曾相識的黑色身影,正急匆匆地穿越斑馬線,往他所居住的左鸚白領匯趕,一個很像他們公司業務科的同事,另一個好像是白領匯的警衛。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所在的位置正對著大廈的入口,間隔很短,隻有半條馬路的距離。他們飛快地與他擦肩而過,幾乎已經撞到了他,但是卻並沒有覺察到他的存在。
他愈發不知所措起來,不禁思考,這一切到底是怎麽發生的?
他決定跟上去看看,但是,猶豫片刻之後又收回了腳步。
今天一整天的天氣都古靈精怪的。不過現在,太陽下山了,細雨安歇了,至於迷霧,不管是和夜幕交融到了一起,還是被黑暗置身事外,都已經不再幹擾這城市原有的樣貌。
或者,可以優哉地走一走,趁時間還早,隨便找個有情調的咖啡館自斟自酌一番也不錯。
他暗自露出淺笑,最後望了一眼大廈二十一樓從右邊數起的第三個窗戶。
燈還亮著,電視在轉播球賽,啤酒和花生米散落在茶幾上。
可是,他還是決定離開。
隻需一個轉身,就可以。
透過窗戶玻璃,174坪的居室在電視機呱噪的講解中顯得異常冷清。
一個男人躺在客廳門口的玄關上,右手握著一隻尚未掛斷的手機,這時,門鈴突然響起來,男人沒有應答。
“川睦!川睦!你在裏麵麽?”
“快,快把門打開,快點,隨便用什麽辦法!”
門外的男人大汗淋漓地捶擊2103號的房門。
白領匯的警衛哆哆嗦嗦地拿出僅有的工具。
“不行,他用的是雙保險,我怕撬開了這鎖就沒用了,你確定他出事了?”
“我確定,他一個多小時前打我的手機,一直憋著氣不說話,我就覺得不對勁,可是我住得實在太遠了,緊趕慢趕這才趕到,管不了那麽多了,趕緊撬啊!還磨蹭什麽!”
中午的鴿子廣場。
鳥獸散的孩子們剛剛擾亂平靜的氣氛,直到川睦從右側徐徐進入,廣場才逐漸恢複平靜。
一個眉清目秀著裝體麵的男人,很難看出已近不惑之年,如果有機會與他擦身而過,還可以聞到一股恬淡的香水味,品牌不明,卻令嗅覺倍感舒適。
鴿子們開始交頭接耳,咕咕戲語,伴隨著翅膀呼啪呼啪地舞動飛快地向他聚攏過來。
川睦手裏提著一個羅森便利店的塑料袋,塑料表麵有蒸汽,預示著裏麵的食物還是熱的。他迎向圍攏來的鴿子們,有一隻大膽地停在他的肩膀上,腥紅的眼珠靈活轉動,頗有領袖氣質。鴿子更迅速地靠近了,川睦蹲下來和它們說了些什麽,然後,便回到長椅上,椅背溫熱,似乎有人剛剛離去。
那隻唯我獨尊的鴿子就這麽一直穩穩地停留在他的肩頭。
川睦打開塑料袋把簡易三明治和飲料拿出來。
保鮮膜被清脆地撕開,在咬下第一口的同時,他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這是39年來,在相同的時間、地點、吃過的第幾頓相同的午餐?
這樣的午餐,在剩餘還很遙遠的活著的日子裏,還會再吃上幾次呢?
三明治入口被咀嚼的當下,念頭轉瞬即逝。
他立刻就恢複到和平常每一天的現在都一樣心滿意足的情緒裏。
鴿子在肩頭靈巧地踱著步。
他笑起來,扭轉頭,很溫柔地對它說:
“別急,等我吃完,就輪到你了。”
川睦在一家跨國企業做部門經理,每天中午在鴿子廣場的老位子上吃羅森便利店的午餐,大多數的時候是三明治,偶爾也吃壽司和關東煮。
就在四十歲生日即將到來的前幾天,川睦突然去世。
在此之前,他隻是一個淳樸隨和,沉浸在固定職業與閑暇單身生活之間的普通上班族。
川睦的出生很好,父母都是大學教授,在提倡晚育的年代,他父母趕上的是最末班,年邁無可奈何地早早結束了他們的生命。父母的離去並沒有讓川睦有任何被棄感,他們是正常衰老去世的,而且也都沒有什麽太大的痛苦,父母生前把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去世時,他也已漸入中年,有足夠的能力養活自己,唯獨可惜的是失去了敬守孝道的機會。
不過,對時下追求享樂為先的年輕人來說,就很值得羨慕了,因為,川睦今後的人生再也沒有供養老人的責任,一個能夠隨心所欲享受生活的人,莫過於像他這樣的。
川睦是最早讀出MBA的一批外企骨幹,老板經常對他說,沒有你,這個公司遲早要完蛋。川睦的年收入很高,這足以讓他過上比一般單身貴族更優渥的生活,前不久剛換了一輛新車,並在市中心炒得最熱乎的左鸚白領匯酒店式公寓購得一套四室兩廳的精品房。在裝修方麵,他著實花了不少功夫,讓它看起來有一種等待貴婦降臨的十分經典又不甚張揚的氣派。
這間屋子顯然已經和它的主人合二為一,並篤定要將這樣的等待進行到底。
它很有耐心,非常執著,就這麽安靜地等待著、存在著,隻為那個始終不曾出現但終究一定會出現的男主人心目中最完美的女主人。
長時間的獨身生活,的確讓川睦繁衍出相當程度的潔癖和自以為是,但這也是讓他在工作與私生活之間取得平衡所必須具備的秉性――時刻感到滿足,時刻不被孤獨騷擾,在無數被私欲折磨的夜晚和HBO、爆米花、上等威士忌一起安定入睡。
偶爾,同事也會來。
跟他一起喝酒聊天,埋怨這高高在上圍牆般朝九晚五的生活終究還是沒有機會讓他們交到心怡的人生伴侶的那種鮮為人知的淒涼。
川睦不喜歡怨天尤人,他的內心比他們任何一個都平靜得多,隻因他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麽。
他並不奢望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他隻想要一個和父母一樣,能夠白頭偕老的伴侶。
他覺得這樣的要求並不為過,所以,上蒼不會輕薄他,那個屬於他的女子在不久的將來一定會出現,他需要的僅僅隻是一點耐心。
川睦的耐性一向比普通男人好,這是他對自己感到最滿意的地方,也是能夠讓他在商場上獲取最終機會的重要資質。他不認為單身是可怕的,恰恰是單身讓他學會了什麽叫作耐得住寂寞,那根本不是畏懼就可以逃避的,事實上他也並不打算逃避,孤獨本來就是可以拿來享受的東西,如果它腐蝕了男人應有的品性,那是因為那個男人太懦弱了。
39歲的川睦,就是這麽一個溫文爾雅、波瀾不驚的中年男子。
在參加公司舉辦的白領聯誼活動之前,即便這樣活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也心甘情願,毫無怨言。
因為他滿懷信念。
他相信他所愛的人就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等待著他。
隻要能夠相遇,幸福就一定會降臨到他的身上。
說到公司舉辦白領聯誼餐會這件事,實在有些尷尬。
公司認為那是應有的福利,可是曆屆參加過的人都覺得前來參加的女性沒有多少是大家熱切期待的類型,因此,公告欄上宣布本周末將再次舉辦外企集體聯誼時,大夥兒都興致怏怏,沒前兩次那麽起勁了。
川睦從未參加過這樣的活動,看到公告的時候他剛吃完午餐喂完鴿子,那是他一天中心情最好的時刻,於是,覺得去玩一玩也未嚐不可,反正周末也隻是閑在家中看電視。
沒想到,那天去的人還是很多,就連一些已經有女朋友的家夥也偷偷跑去湊熱鬧。
開始,氣氛還是有些拘謹的,大家都不好意思主動說話,川睦的運氣不錯,這次聯係的公司,明顯在招人時對相貌的要求不低,尤其是女職員,就連他們的HR經理也意外地端莊嫵媚,完全不像前兩次,是那種四十好幾身材走樣的老女人。女經理和川睦公司的HR共同主持聚會調節氣氛的時候,得體的舉止和優雅的氣質讓在場的每個男人都兩眼發直,當然,身為搭檔的男主持人就更殷勤了,近水樓台先得月嘛。
不過,川睦到沒怎麽把她放在心上,那不是他中意的類型。
他的目光在有意無意的巡視過程中,很意外地停留在一個五官並不豔麗的中等美女身上。那個女孩看上去不是很高,身材到很勻稱,頭發短短的,脖子長長的,川睦喜歡脖子修長的女孩,這是她之所以吸引川睦的一個很主要的原因。
川睦覺得這個相貌並不算出眾的女孩身上隱藏著一種常人不易察覺的美。
很舒服,很可靠,並且有種特別感性的韻味。
很快,無聊的開場白結束了,這時,氣氛已經融洽了許多,部分男女已經開始私下交流。
川睦審視了一下自己的裝扮,確定沒有紕漏,然後便悄悄穿越人群往中等美女的身邊靠近。所幸,她並不是特別受歡迎的那種,此刻的她,看上去和川睦一樣無聊。
“你好。”
她聽見聲音立刻轉過身來。
“你好。”
川睦再重新說了一遍,神情很懇切。
“你好。”
她微笑,略帶害羞的喜悅。
“需要什麽飲料麽?我幫你去拿。”
“好呀,我想喝紅茶。”
“稍等,馬上就來。”
川睦很高興,顯然她並不討厭他。
“給,我特別加了冰塊的,天氣好熱呀。”
川睦端茶杯的手有些不自在,一切看上去挺順利的,這反而使他有點緊張。
“嗯,真熱。”
“請問你是……?”
“哦忘了介紹,我姓川,四川的川,單名一個睦,和睦的睦。”
“你出生在四川麽?”
“不不,我是本地人,你呢?”
“我也是,我姓馮,叫雪鴿。”
“雪白的鴿子?”
她驚訝地笑起來。
“你怎麽知道?”
“小聰明,就一點點,沒想到今天會派上用場。”
她樂了。
“你真幽默,我喜歡幽默的人。”
“是啊,那是我的榮幸了。”
川睦這時才略微沾沾自喜一些,對眼前的一切慢慢開始有把握。
就這樣,他們的聊天和諧平緩地進行了下去,近乎旁若無人地一直進行到聚會快要結束的時候。
川睦覺得那是緣分,在這之間,沒有任何人來打攪他們,仿佛,這場聚會是專程為他們兩個而準備,其他的人都是陪襯,為的是幫他們烘托暢通無阻百無禁忌的交流氣氛。不過,既然是成年人就得有成年人的分寸,兩人雖一拍即合,言談舉止卻仍然把握得剛剛好,誰也沒讓對方感覺自己興奮過度。
這個叫馮雪鴿的女子果然和川睦想像中的差不多,從談話的契合度不難判斷出她對川睦也有著相當的好感。
於是,川睦提議提前離開,到別處去走走。
馮雪鴿立刻就答應了,說這裏確實很吵。
沿著公司會所出去便是停車場,川睦盡可能低調地把他的新車開出來,但還是讓馮雪鴿的眼睛驀地一亮。
川睦帶著她隨意在城中飛馳,她臉上流露出難耐的快活。
“想了解你最大的夢想,我是說還沒實現但有可能通過努力實現的那種。”
她忽然問他。
川睦想,該說些什麽好呢?
“嗯…有個幸福的家庭和兩個漂亮的孩子。”
她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去。
“那你呢?你的夢想是什麽?”
“比你多一樣,幸福的家庭、兩個漂亮的孩子和一條可愛的小狗。”
川睦覺得很感動,內心湧起前所未有的綿綿溫情。
眼見黃昏日暮,馮雪鴿說可否送她到地鐵站?川睦也覺得第一次見麵就送她回家未免有些操之過急,於是便在地鐵附近將她放下。
“這是我的電話。”
她隨手掏出名片遞給他。
“有空常聯係。”
“好。”
川睦懷著滿腔的喜悅目送她遠去。
歸途並不漫長,可是,川睦故意繞了遠路,他無法釋懷此刻的心情,試圖讓時間來進行適當的消化。
幸福來了,幸福來了。
他回味著馮雪鴿的音容笑貌,並解讀出一遍又一遍這樣的回音。
路過公寓樓下的寵物店時,川睦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今日之前他並不喜歡狗,尤其是毛絨絨的那種,可是今天,此刻,櫥窗裏的那一隻隻小東西在他眼裏,突然就顯得分外迷人、可愛起來。
這時,老板娘迎麵走來。
“川睦?什麽風把你吹來啦?怎麽,終於想通啦?”
“哎呀我老早就跟你說過,現在的單身貴族哪個不流行養狗,沒有你想像得那麽麻煩,看看這些小家夥多好玩……”
川睦尷尬地笑笑,居然有些心動,正欲上樓,老板娘又急匆匆地追上來把他拖住。
“來嘛來嘛,又不一定要買,我剛進了一批純種的米格魯,超可愛的,來看看嘛。”
一隻小米格魯獵犬趴在櫥窗裏好奇地盯著川睦看。
川睦也在看它,半點懵懂,半點疑惑。
他琢磨著,它到底在期待些什麽?
米格魯透亮的大眼睛不經意地閃動一下,讓川睦感到一種似曾相識的歡喜。
“老板娘,這隻小狗多少錢?”
“自己人,算你3500!”
川睦二話不說扭頭就走。
“哎哎,別走呀,價錢好商量的嘛,你說多少?”
“2000塊,多一分我也不要。”
老板娘額頭的皺紋懊惱地鼓起來。
“好吧,因為是你我才買這個價的,別跟人亂說哦!”
“我知道。”
川睦迫不及待地把小犬抱了起來。
感覺真的很奇特,熱乎乎暖洋洋的。
小狗依偎在他的懷間,活像個初生的嬰孩。
“公的母的?”
“是小母狗。”
“雪鴿!”
川睦將它高高舉起,仔細觀察,它真是漂亮,近乎完美。
“從此以後,你就是我的雪鴿。”
買下雪鴿之前,川睦決不會想到一隻小狗的到來會這樣擾亂他平靜的生活。
但是,還未到後悔的時候,至少,在馮雪鴿再度與川睦約會之前,他不能先後悔起來。
必須嚐試先去適應她的喜好,這是至關重要的一點。
頭七天,情況很糟,小狗因不熟悉環境而日夜驚吠,川睦連續幾夜都睡不好,生物鍾顛三倒四,上班哈欠連天不說,下了班還要忙著照顧它的飲食大小便,簡直比服侍一個嬰兒還麻煩,但是,川睦並沒有因此失去原先的耐性,那是他賴以驕傲的美德,任何時候都不應放棄。
何況,它是個那麽惹人憐愛的小家夥。
川睦很努力很努力地這麽想。
它長多漂亮呀,棕白交替的斑斕毛色,長長的永遠晃來晃去的耳朵和細尾巴,跑步的時候顛巴顛巴,每次川睦開門時,它都會因興奮地迎接他而四腳打滑,連跌帶爬地衝到川睦跟前。調皮一點又有什麽關係呢,隻要川睦喜歡,馮雪鴿喜歡。
川睦越來越確定馮雪鴿會喜歡它,喜歡到發瘋,他能夠想像她是如何抱著它又親又愛地叫著:“天哪天哪,你怎麽那麽好玩那麽好玩呀!”
坦白說,他一直在等馮雪鴿的電話。
他相信,當馮雪鴿來電時他告訴她自己養了一隻和她名字一樣的小狗時,她將有多麽快樂,他確定這隻米格魯是他打開馮雪鴿愛情之心的一把最完美的鑰匙。
可是,她為什麽要先打電話給他呢?
這個,川睦也曾經疑慮過,但是回頭想想,聯誼那天,雖然是他先主動與她搭訕,但當他提出私下去遊車河的時候她並沒有拒絕,如果當日他執意要送她回家,估計她也不會說NO,頭一次認識的女孩,凡事都不拒絕,這應該表示她已經接受他了,更何況,臨走前她還主動給了他名片呢,意思再明確不過了,不就是想以後繼續交往下去麽?
不過,這也不能證明她就會主動打電話來。
憑什麽就一定得她先主動呢?
川睦的眉頭日漸蕭索,他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無可挑剔的男人,無論從物質上還是精神上都無可挑剔。
她必須再度出現,她必須,因為他還有好多好多事情要讓她了解讓她知道。
他要讓她知道,他不僅僅工作出色,還略懂文學、精通音樂、更明白什麽樣的生活是真正有品味的生活,他們可以在周末一起去看畫展,觀賞話劇歌劇舞台劇,他要讓她知道,這一切都是為了等待她的出現而精心準備的,唯獨隻屬於她,也隻有她。
如此這般,她怎麽可能不愛他?怎麽可能?
可是,三個多月過去了,馮雪鴿的電話始終沒有出現。
等到第四個月的第三天,失落的川睦茶不思飯不想地看著手上的名片,開始矛盾。
是自以為是的保守個性讓自己在愛情麵前望而卻步了麽?
於是,在一個天氣很晴朗的星期五的早晨,川睦終於關上辦公室的門,拿起話筒,撥通了外線。
“喂?你好,請幫我轉企劃部的馮雪鴿小姐。”
“馮雪鴿?哪個馮雪鴿?”
川睦以為她沒聽明白。
“就是…企劃部的…我是說我手上有她的名片…難道你們公司不止一個馮雪鴿麽?”
對方忽然沒聲音了,許是在搜索她的名字。
川睦有種很不愉快的感覺。
“對不起先生,我們公司企劃部沒有你說的那位馮雪鴿小姐,如果您有她的名片,很可能她曾經在我們公司就職過,很抱歉我們企劃部人員流動頻繁……”
川睦立刻就把電話掐斷了。
他站起來,將辦公室的門反鎖。
空氣因為這通電話而產生出莫名的壓迫感,於是他一邊喘氣一邊在房間裏踱步,來來回回左左右右前前後後,大約二十分鍾之後,一切終於全部冷卻下來。
川睦隨手抽取一張紙巾把手心和話筒上的汗漬擦幹淨,重新坐回椅子上。
枉然的虛脫感從腳底開始緩慢向身體各部位蔓延。
川睦的大腦一時間難以滑入正常思索的軌道,一通打了等於沒打的電話,讓他第一次明顯地感覺到眼下什麽都不缺的人生裏,的的確確有什麽東西缺省了。
這種缺省其實一直都存在,隻是,他從來不曾或不願去關注而已,然而此時此刻,這唐突的缺省卻讓從未有過被棄感的川睦感受到了那種最為深刻的寂寞與孤獨。
周圍的世界被無限製放大,辦公室因此宛如蟻蟲般急速縮小,直至消失。
隔離在辦公室裏的川睦,更是連一屢微埃都不如。
他什麽都不是。
隻是一個獨守空房、坐困愁城的落寞男人。
無論是辦公室還是家。
永遠都保持著這樣一種看似完結實際永無完結的靜態。
無人問津。
竟然無人問津?!
除了一間死寂死寂充斥著渺茫與陰絕的空屋子,還有什麽呢?
還有川睦,也隻有川睦日日夜夜關閉其中,直至,被閑置的空氣吃掉為止。
他感到頭痛欲裂,於是,昏昏然睡了去。
樓內是繁忙的腳步聲和傳真、打印機哢吱哢吱的噪音。
樓外是靜謐空曠的鴿子廣場。
那隻曾經停留在川睦肩頭的白鴿,不知何故,忽然飛到噴水池的頂尖,眺望川睦所在的那個隻有郵票那麽大小的窗戶。
“川經理!川經理!”
女秘書輕輕搖撼他。
“您怎麽了,不舒服麽?”
“哦,沒沒什麽……”
“要開會了,董事長在催呢。”
“好,我這就去,麻煩你幫我倒杯咖啡好麽?”
秘書點點頭。
與此同時,手機急促地響起來。
川睦之前麻木的神經意外地被它刺醒。
“是川睦麽?”
“老板娘?什麽事?我正要去開會。”
“不好了,你們家雪鴿今天不知道怎麽搞的,一直在陽台上叫,鄰居都告到物業那裏了,你怎麽把它一個人鎖在陽台上呢?小狗會害怕,它喉嚨都快啞了。”
“我要上班的,哪有時間一天到晚看著它?”
“物業的人在找你,我勸你最好趕緊回來處理一下!”
“真他媽的……”
“啊?你說什麽?我聽不見,總之,先回來處理事情再說。”
川睦抓起外衣就走。
他今天不想上班了,說什麽也不上了。
正當那個叫馮雪鴿的女人無緣無故就這麽成為過去式的時候,小“雪鴿”卻茁壯地成長了起來,並日益發揮出米格魯獵犬任性執迷的本性,在川睦將它獨自留在家裏的時候盡情撒野。
能毀的家具差不多都毀了,川睦對此毫無辦法,他不知道該怎麽處置它。
事實上,沒有了馮雪鴿,眼前的這隻“雪鴿”也早已失去了其必須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川睦開始對它感到厭倦,無論它怎麽試圖在他腿邊撒嬌示好,他都無動於衷,似乎再也沒有什麽行為能彌補這個小家夥讓川睦對自己的生活感到極度厭倦的那種破壞力了。
他討厭雪鴿,討厭被雪鴿一再攪亂的房子也同樣攪亂了自己,更討厭的,是自己對這樣的狗日子拿不出一點解決辦法來,物業已經不知道第幾次告誡他要妥善處理狗的問題,他們奉勸川睦,最好趕在上報犬證之前把它處理掉,否則遲早也會被公安抓走。
事實上,該想的法子都想過了,對它,川睦真的已經筋疲力盡,當他不得不再度求助老板娘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簡直無能到了極點。
“什麽?你要我把它再買回來?”
“那可不行,我這裏又不是回收站,不行,絕對不行,你要麽送人,要麽賣給別人。”
“老板娘,你就幫幫忙,身邊養狗的人我能聯係的都聯係了,可是人家都不要呀,怎麽辦?”
“你問我我去問誰?”
川睦滿肚子的怒火無處發泄。
“好吧,我也不跟你囉嗦了,你開個價,隨便多少,意思意思就可以了,我虧本還給你還不成?”
老板娘眼珠子一轉。
“300塊,多一毛我也不買。”
“什麽?三百?我有沒有聽錯?我是2000塊跟你買的,才四個多月就變成300塊啦,你也太黑了你!”
“隨你怎麽說,反正就這個價,不賣拉倒。”
川睦沒法再忍,他窩火窩到了極點,不管馮雪鴿的名片是真是假,總之事情過去就算了,可是,為什麽還要忍受被一個老女人欺負?為什麽?
“行,我自己處理,我不賣了,行麽!!”
川睦毫不猶豫,抬腿就走,這時,老板娘忽然說了一句話:
“老實講,我還後悔賣給你了呢!”
“你說什麽?”
“我說,我後悔賣給你了。”
“你一點都不愛它。”
“你根本就不關心它,更不需要它,狗跟人一樣,當它發現你不在乎它的時候,它隻能想盡辦法來引起你的注意。”
“一隻不會說話的狗,除了惡作劇,還有什麽方法能引起你的在意呢?不過,對我來說生意就是生意,你既然買了它就得對它負責,那不是吃喝拉撒那麽簡單的問題,它對你來說不過也就是十幾年的光陰,可是你對它來說卻是一輩子。”
“我看它是找錯主人了。”
“我跟你打賭,現在你把它送給任何一個人,它都不會回頭看你一眼,不信你試試看。”
川睦被老板娘一席話說得一愣一愣。
他忍不住低頭去看一直趴在地上觀戰的雪鴿。
從進寵物店那刻起,它就一直很安靜。
出奇地靜,好像,這才是它真正的家。
老板娘最後的那句話終於讓雪鴿抬起頭來。
它用極為空洞的雙眸呆望了它的主人一眼,然後,沉默地扭轉頭去。
炎熱的下午。
川睦和他的狗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閑晃。
“你的老板也不要你了,你說我該拿你怎麽辦呢?”
他無可奈何地對它說,卻感覺到自己好像比它還可憐。
這種情緒很難解釋,真的很難,就好像,即將被遺棄的不是雪鴿,而是川睦。
他將被什麽人就這麽沒有理由莫名其妙地遺棄在大街上,沒有人管他的死活,沒有。
“最起碼,我該把你留在一個你可以自己生存的幹淨地方,你說呢?”
他伸手去撫摸雪鴿柔軟的腦袋,捏了捏它順滑幹淨的垂耳。
它真幹淨,他把它弄得多幹淨呀,可是,老板娘還是說他不愛它。
是的,他不愛它。
他從來就沒喜歡過這個小家夥,它隻是他買來用於討好女朋友的玩物。
雪鴿任由他撫摸,顯得十分乖巧,但是,這樣的乖巧讓川睦感到一絲說不出的冷漠。
事實上,它並不願搭理他,甚至連討好一下也不願意,他們之間的關係跟川睦和馮雪鴿還真像,一夜之間,該變的都變了,不該變了也變了。
川睦忽覺心裏好難受,它毫不在乎的樣子讓他感到心很痛,痛得幾乎想要抱住它躲在這城市的某處大哭一場。可是,會有那種地方麽?那種隻為了讓他們倆痛痛快快哭一場而存在的地方?
“對不起,我實在沒辦法。”
“無論如何,請你原諒我,我是真的…真的已經無能為力了。”
眼眶驀地熱起來。
川睦不想耽擱,也不能再耽擱了,他怕自己在這樣下去會帶著它一直走到天黑,現在馬路上人多,說不定會有好心人把它撿去收養,要讓它一個人麵對黑夜,那真是太可怕了,實在太可怕。
他知道那種感受。
他每天晚上都在承受這樣的折磨。
一個人,在黑暗裏找不到溫暖的折磨。
鴿子!
他想到了那些鴿子。
對了,如果把它留在那裏,說不定還能再見到它。
將近四點的鴿子廣場,黃昏已經逼近。
川睦花了不少時間來確定四周的環境足以讓雪鴿好好地活下去。
廣場是人群聚集的地方,很多人都會來喂鴿子,即便它碰不到好的主人,至少也不會餓死。可是,當川睦一切都確認妥當之後,他腳下的步履卻越走越沉了。
眼看,廣場就在前麵。
雪鴿看到成群結隊的鴿子,開始興奮起來。
川睦趁機把鏈子放掉,它便興高采烈地往廣場中央的鴿群跑去。
鴿子被驚擾,四麵亂飛,雪鴿更開心了,仿佛故意要逗著和它們一同玩耍。
好奇的人們開始指指點點,相互指引著去看它嬌小的蹦跳著的可愛身影,那無憂無慮,全心全意享受著此刻快樂的小狗。
它沒有看到他在慢慢遠去,隻是忘我地沉浸在被放逐的快樂中。
非常忘我。
川睦消失了。
雪鴿停下歡悅的腳步,下意識地回頭望去。
一隻熟悉的白鴿靜悄悄地停在它直立著眺望遠方的脊背上。
現在,終於,就隻剩下他一個了。
川睦有種紮紮實實的解脫感,可是,在那感覺還沒滿溢之前,無以明狀的更深的被棄感先行一步浮湧上來。
它能活下來麽?
它會活下來麽?
他不想去想這些可偏偏這些要在他的腦子裏賽跑似的奔忙。
差不多可以回家去了。
回家,家裏很清靜,把空調打開,舒舒服服洗個澡,把剩餘的DVD看完,最近他都沒時間看,就隻顧圍著一隻小狗團團轉。
這麽一想,川睦感到寬慰了許多,最起碼他的生活終於恢複原狀了。
於是,他停下盲目的腳步,深深地呼了口氣。
這沒什麽,不就是丟掉一條狗麽,沒什麽,有什麽大不了的呢?希望它福大命大,總比跟著一個對狗一無所知的男人好。
想通了這些,他便一個回頭,往來時的路走去。
鴿子廣場逐漸遠離,直到,再也覺察不出雪鴿所在的位置。
可是,正當他走入地鐵的那一瞬間,那個叫馮雪鴿的女人突然出現了。
川睦有些傻眼。
他不太相信馬路對麵的那個女人就是她。
的確是馮雪鴿,那位很有眼緣也很討喜的中等美女。
那個給了川睦希望又給他失望的他無論如何都盼著念著要再見一麵的女人。
但是,現在,川睦一動也不能動,更不必說上去和她打招呼了。
她不是一個人。
她和一個高大英俊的青年站在一起,他們手挽著手,肩並著肩,看上去自然又和諧,令人實難懷疑是那種剛開始交往,或者,相親後第二次約會的情侶。
不不不,他們不是一對情侶。
他們是一對伴侶。
馮雪鴿和那個高大的男人就這樣在大街上與川睦擦肩而過了。
她還下意識地轉頭看了川睦一眼,眼神淡陌、輕蔑且戒備,她和所有此刻在擁擠中與他擦肩的路人一樣想著:這個呆頭呆腦阻在地鐵入口處發愣的怪家夥到底想幹嘛?
“雪鴿。”
他突然喊出來。
“雪鴿……”
“雪鴿,雪鴿……”
川睦在繼續流動翻湧的人群中自言自語。
“雪鴿,雪鴿,雪鴿……”
他騰地跳起來,腿腳難以自控,直奔鴿子廣場而去。
“雪鴿――!雪鴿――你在哪裏?”
川睦不能克製自己癲亂的奔跑。
他把它丟了,他怎麽可以把它丟棄?怎麽可以?
“雪鴿――雪鴿―――雪……”
他看見它了,就在噴水池的邊上,幾個小孩圍著它,和它嬉鬧著。
“雪鴿――!”
它聽見了,它把小腦袋伸出孩子們的小腳搜尋。
看見了,它看見川睦正向它跑來。
它叫了兩聲,聲音很響,震得人耳膜微顫,好親切的顫動,好親切啊。
它也向他奔去,依舊一蹦一跳,依舊快樂無憂,全心全意。
川睦一把將它抱起,任憑它胡**,任憑他將帶著狗味的口水全部弄到他的臉上。
“我發誓,我再也不會這樣,我發誓!”
他感到鼻翼酸澀,眼淚瘋狂地湧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不分開,我們永遠都不再分開……”
孩子們緊跟著跑過來。
“叔叔,叔叔,這是你的小狗麽?”
“是的,是我的。”
“它叫什麽名字,好好玩呀!”
“它叫雪鴿,白雪的雪,鴿子的鴿。”
川睦的話音剛落,鴿子突然忽啦啦全飛了起來。
廣場上頓時回**起無比明媚的哨聲。
川睦與雪鴿的新生活對他們彼此而言都是一段極豐富極美妙的時光。
盡管他們真正在一起的時間很短,大約隻有一個半月。
也許,是老天在懲罰他。
因為他浪費了太多的時間,甚至,還想過要遺棄它。
一個不懂得愛的人是沒有資格去愛人或被愛的。
當川睦再次孑然一身,矗立於茫茫流逝的人群中央時,他毫無疑問地體會到了這句話所包含的所有意義。
可惜,為時已晚。
雪鴿的死因和一隻同樣被人丟棄的,從別處流浪到左鸚白領匯的小白鼠有關。
那時,雪鴿早已學乖,它知道川睦打從心眼裏愛著它,很愛很愛。因此,它總是乖乖地等川睦下班,虔誠地聆聽它的主人從電梯裏走出來的腳步聲,從口袋裏掏出鑰匙的叮當聲,一旦門開,他便可以在第一時間看見銜著拖鞋等在玄關上的雪鴿。
川睦的生活因為雪鴿而變得溫暖人心起來。
他變得比以前更開朗更達觀,對未來滿懷冀許,工作也好愛情也罷,尤其隻要一想到每天回家就有雪鴿熱情的迎接,內心就會充滿幸福,他覺得這間獨居已久的公寓,是因為雪鴿才真正變成一個家的。
他們就這樣惺惺相惜地生活在一起,無需表達地深愛著,無需誓言地將對方看做生命中絕無僅有的伴侶。
他們本可以這樣生活十幾年,在這期間,或許川睦會結婚生子,會有多兩個人來愛雪鴿,直到它老去。
誰也沒想到不幸的事,會這樣悄然發生。
那是個從大清早開始就讓人感覺氣候異常的休假日。
好不容易偷得半日閑,川睦哪兒也不想去,他隻想帶上些零嘴、拿上一本未看完的小說,陪著雪鴿到社區的後花園轉轉,隨意舒適地消磨一個下午。
川睦依舊選擇了一張和中午時分的鴿子廣場很接近的長板凳坐下,然後,把雪鴿的繩子鬆開,讓它自由自在地在草地上撒歡。
一切看上去是那麽地和睦安全,絲毫引不起警戒的心。
雪鴿是在雞冠花圃的一處非常隱秘的角落裏發現那塊麵包的,雪鴿發現它的時候,一隻叫彭彭的小白鼠也正在刺探麵包的虛實。
它們彼此互望著僵持了一會兒。誰也沒敢輕舉妄動。
彭彭有些耐不住性子,胡須不合時宜地微微顫動,雪鴿便以為它要先行一步,即刻一口吞掉了那塊放在那裏好多天並已出現細小黴斑的切片麵包。彭彭嗖地一聲就沒了身影。雪鴿很得意,身為純種的小獵犬,它剛才眼明手快的那一幕可一點也沒丟獵犬的臉,到是那隻看上去挺聰明的小老鼠,麵對眼前的美味,不曉得到底在猶豫些什麽?
“雪鴿!差不多要回去給你洗澡咯!”
主人在叫。
雪鴿三步並兩步地往川睦那邊跑去。
川睦一邊收拾書本和食物,一邊笑眯眯地看著活蹦亂跳的雪鴿。
就在它快要跳上中央花壇的台階時,忽然,頭一歪,像是被人從背後突然間一槍擊斃,咕嚕一下橫躺在台階上。
川睦怎麽也沒想到,雪鴿會像那些不甚猝死在街頭的流浪狗一樣瞬間沒有了呼吸,甚至連一下強有力的掙紮也沒有。
左鸚物業管理處所有的人,都沒能忘記這天黃昏所發生的事。
也就是從那天開始直至以後很長的一段日子,左鸚裏一直流傳著有關2103號業主是個有著嚴重精神問題的男人的謠言。
那天黃昏,川睦抱著他死去的小狗從寵物店一直鬧到了經理室,他歇斯底裏,又哭又嚎,大家都覺得他瘋了,一個堂堂大男人,為了一隻食物中毒意外身亡的小狗,何至於如此痛不欲生?
物業的立場很明確,因收到一些住戶投訴說發現一隻白鼠到處流竄,便四處安放老鼠藥的公告早在兩周前就張貼出來了,川睦沒有任何道理討伐他們,他沒看見那是他的責任,他應該對雪鴿的死負責,而不應追究在物業的人身上,他們覺得這個男人真可笑,甚至還有點可憐他,即便要報複他們一再警告他養狗的問題,也大可不必出醜出到這副田地不是麽?
這隻米格魯獵犬已經把他們搞得夠煩的了,物業沒有一個不拿這件事當笑話看。
不過,誰也沒想到,兩個小時之後,川睦也跟著死了。
這使人難免聯想到“殉情”二字,可是,大家都不相信一個人會為了一條狗殉情。
川睦還是幫雪鴿洗了澡,把它最喜歡的玩具、食物全部整理打包,和它冰冷的屍體放在一起,掩埋在社區的薔薇花下。
接著,夜晚就來了。
川睦有種明顯的,打回原型的感覺。
沒有雪鴿的空屋子等於什麽也沒有,就連他自己,也根本不存在了。
借酒澆愁,隻能借酒澆愁。
川睦無法停止哭泣,這連他自己也倍感迷惑,他不明白那麽多眼淚到底從何而來?
醉生夢死之間,眼前頻頻湧現的,是那個叫馮雪鴿的女人和米格魯重疊起來的影子。
川睦又變成一個孤獨的人,孤獨到連唯一的伴侶也沒有了。
死亡就是在這時降臨的,就在他迷醉的、渾渾噩噩的當下。
川睦沒有要和雪鴿一同殉情,一丁點這樣的念頭也沒有。
當然,也來不及有。
他並不想死,這是真的,他隻是很悲傷,非常悲傷,悲傷之極。
一顆無意間放入口中的花生米,在川睦抽泣的當口,卡在了他的氣管裏。
他試圖掙紮,可是,太醉了,幾乎馬上就要昏睡過去,甚至完全體會不到窒息越發嚴重的窘迫,他能夠替自己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在彌留時分還尚清醒的時刻,用虛弱抽搐的手指打開手機,按下某個陌生同事的陌生手機號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