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NING 18 : 30
蘇於奇佇立在籃球場中間仰望。
小僮就懸掛在教學樓平台的鐵欄外麵,用一隻隨時準備放開的手指勾住欄杆的一頭,看上去,似如一隻踮腳沾在杆頭被放大了好幾倍的彩色蝴蝶。
她看見了他,並愉快地對他**歡顏,平穩安然的姿態催眠般地讓他遁失掉所有的意識。
她繼續微笑,對他張開臂膀。
輕輕地,脫離了平台高處的地平線。
不遠處,街心花園的長椅上,一盆含著花骨朵的風信子正在盛開。
楚樂的身影忽然從花盆邊上顯露出來。
他仍然不相信她真的會照字條上寫的那樣做。
她沒那麽傻,而且,那些句子寫得那麽美,美得像詩,怎麽可能是預兆?怎麽可能?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整七點火車就要開,他本該掉頭就走,不知為何,又執意要折回這裏來。
楚樂踱到離花園很近的地方觀望。
黎陽中學就在花園背後的街道上,感覺一如往常,他擔心的那件事還沒有發生,至少,現在還沒有。
不該這麽想。
他狠狠甩頭,試圖把那些念頭拋擲腦後,可是,少頃,又將目光投回校園中心的位置。
籃球場就在那裏,平台並不能覆蓋它的全部,而僅僅隻是一塊因計算失誤而多出來的簷。
籃球場仍舊擺脫不了成為一隻沒有盒蓋的長方體的命運,不是因為它本來就是露天的,而是因為那多餘的平台非要橫空出世遮蓋那麽一點點的尷尬。
從平台上扔下一顆石頭,結果會怎樣?
巴掌大小的應該沒事,如果是90公斤呢?90公斤就會粉身碎骨了麽?
忽然間,他的五髒六腑劇烈地疼痛起來,仿佛被巨人的大腳轟隆一下踩扁,連同骨骼、經絡、細胞、內髒一起,猝然擠壓成血肉模糊的平麵。
那種驚悚而又孤單之極的撞擊,讓他不寒而栗,瑟瑟發抖。
又過了幾分鍾,楚樂終於不見了,連同那盆風信子花一起。
黃昏最後一縷微風掠過椅座表麵殘留的泥塵,一切恢複平靜。
楚樂最初來到這座城市的時候剛過完他20歲的生日。
那個所謂的軍事國防科技大學在第一年下半學期馬上就要結束時,就已經快把楚樂逼瘋了,因此,直到現在,他都認為自己的決定既不魯莽也不草率,而是完全符合人作為獨立生命體想要找尋其獨存空間的偉大的精神避難。
這是攸關生命存在主義的大事,絲毫馬虎不得。
楚樂是從北方一個小城市輟學流浪到此的一名天分極高的文學少年。
說是因父母反對他走文學創作道路而離家出走,其實,是他自己實在無法忍受那些對他的人生和夢想都毫無價值的大學課程而叛逆出逃的。
楚樂要做自己的楚樂,而不是其他什麽人的楚樂。
他是在父母沉重拖遝的哀求聲中,帶著出版的第一本具有相當影響力的處女作離開老家的。
楚樂並不後悔,非但不後悔還頗感得意,這是他給自己二十周歲生日最有意義的犒賞――流浪到夢寐以求的南方都市去尋找著新的創作靈感。
事實上,還有另一個原因是因為楚樂對生養他20年的北方城鎮的姑娘們感到了膩味。她們的麵貌、言行、打扮猶如蝗蟲般哢哢哢地吃透了楚樂的**,讓他喪失了泡妞和寫字的亢奮感,所以,他必須離開那裏,到別處晃悠悠瞧一瞧,否則,再得天獨厚的資質也遲早要斷送在這幫小娘們兒手裏。
聽說南方的少女都水靈靈嬌媚媚的,皮膚好,溜滑如絲,身材也不差,比例特別協調,臉蛋嘛,清一色的純清,讓人不忍心沾汙又逼著你要浮想聯翩。楚樂對這裏充滿了新鮮與好奇,他帶上了自己所有的財產,很自信地在車廂的廁所內盤算著內衣隔層裏那萬把塊稿費到底能在這兒逍遙多少時間?然而,當他佇立在火車站星光迷離人行擁擠的廣場中央時,這種感覺就再也沒有了。
楚樂並不打算投靠這裏的親戚,在高中同學家磨蹭了大約10天,好不容易搬進了一棟76坪的單身公寓,可是住沒幾天就覺著悶得慌,便又開始琢磨要到哪裏去找個同屋,順便分擔一下房費。
楚樂很快就把另一個房間騰了出來,家具、基本設施一應俱全,以這種條件來尋找合適的同屋應該不算困難,保險起見,楚樂還是為自己的房間特別製作了一個門牌,正麵寫著“私人領地禁止入內”,反麵寫著“寫作中,請勿打擾”。
沒想到,這種獨居的日子還是持續了四個月之久,來麵談的人平均兩天三個,卻沒有一個讓楚樂覺得順眼。全新的大作已經開動,最起碼要一年才能殺青,無論如何也得找個穩重內向又不囉嗦的家夥。結果,達成協議的那個叫馮鐵豬的高中生比起之前那些人的條件更加南轅北轍,楚樂之所以喜歡他,是因為他做的蛋包飯實在太好吃了。
“蛋包飯?蛋包飯算什麽?那隻是小CASE,哥們兒,跟我住一塊兒,從今往後你就不用再為吃的問題煩惱了,而且免費服務哦,怎麽樣,再考慮考慮?”結果,楚樂一分鍾也沒考慮,當下就和他拍了板,那時候,楚樂光記著蛋包飯的美味,壓根沒想到這是“引狼入室”,從此,和寧靜悠哉的好日子說了拜拜。
不過,楚樂還是很喜歡馮鐵豬,那實在是個滑稽有趣到讓人暈頭轉向的臭小子。
其實,他們倆早在一個名為“狐朋狗友”的網站上就認識了,寫作之餘,楚樂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浪費在了“狐朋狗友”的聊天室裏。馮鐵豬正確的名字是馮鐵諸,前者是他在聊天室裏的名字,就好像楚樂在網上叫“不癲”,蘇於奇叫“蘇大炮”,梁詩詩是“媽媽咪嚕”一樣,他們三個都是黎陽中學高三的學生,也是“狐朋狗友”的超級大網蟲。
由此可見,楚樂還是比他們大了幾歲,但就網齡和江湖道行來說,他根本不可能當老大。
老大是那頭會燒蛋包飯的豬,但是,自從他和梁詩詩搞在一起之後,別說蛋包飯,連炒蛋都不做了。
“我一直就懷疑你小子還是處男。”
馮鐵豬最不怕得罪的就是楚樂,大不了下廚房堵住他的嘴。
“來這兒多久了?”
蘇於奇也笑眯眯地問道。
“好像快半年了。”
“半年?半年都沒把到一個?他媽的也太遜了!”
楚樂不予理會,故作神秘,一副“你怎麽就知道我沒有”的表情。
“我覺得他不是。”
“不是什麽?”
馮鐵豬捏捏梁詩詩的彈簧屁股,梁詩詩不以為然。
“不是處男啊!”
她婀娜地飄到楚樂耳朵邊上。
“我就不信你沒跟Melody上床,有錢又懂得風情,那種女人就喜歡小男生,別以為人家真欣賞你的才華,那你就傻了去了!”
“我發誓,Melody的事兒絕對沒有騙你們,真的隻是在酒吧喝酒聊天,沒別的。”
“動不動就發誓,怪不得人家不要你,都什麽年代了,拜托你趕緊把這小兒科的口頭禪給改了!”
“我說過,兩種女人我不沾,一種是結過婚的,另一種是純潔過頭的。”
“哈,剛好這世界上最極品的女人就隻出現在這兩個極端,楚樂,你玩完了,徹底OUT!OUT!”
“既然已經OUT就不要再追究這件事了,總之一句話,她對我沒‘性’趣,我也不過把她當做收集小說人物形象的範本而已。”
蘇於奇不插嘴,尤其是當他明明地看見楚樂說這話的時候,眼底充滿了被俘虜又毫無反抗能力的頹廢的憂傷。
楚樂在酒吧偶遇Melody的那晚,蘇於奇和他在一起,事實上,是楚樂在那女人走進酒吧的霎那先丟了魂的,他愣頭愣腦地盯著Melody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然後,對蘇於奇說:“我總算見識到了什麽叫作美得冒泡。”楚樂就是這樣和Melody玩起精神戀愛的遊戲的,直到有一天,他醉死在酒吧裏,被Melody幾百塊小費收買的小弟連拖帶拽地送回家。
這件事誰也不知道,除了蘇於奇,因為那天晚上馮鐵豬和梁詩詩在外地留宿,蘇於奇正打算帶新認識的女孩在楚樂家過夜,當然,這件事因為楚樂的醉酒而告吹。
不久,那個叫Melody的女人就不告而別了,於是,楚樂便在網上公然掛出“欲尋有性經驗的熟女共享一夜情”的黃貼,不過隨著那個化名小玥的網友也突然失去音訊,這件事也就此不了了之。
顯然,楚樂在這個南方大城市裏的桃花運遠比不上家鄉好,又或者,屬於他的那個好女孩還未曾出現。
總之,日子就這麽糊塗地晃過了大半年,除了每天寫作,接觸朋友的範圍也無非從豬、於奇、詩詩他們幾個身邊延伸。
那真是一群肆無忌憚無所畏懼少男少女,如同一群淪陷在絕種危機之下,對生態環境乃至自我存在都過分殘忍的小動物。
就在蘇於奇把那個叫小僮的女孩帶到楚樂麵前之前,他的異地單身生活始終逍遙無比,既沒有物質上的煩惱也沒有兩性關係的隱憂,他覺得這個城市很適合他,如果小說能夠順利寫完盡快出版的話,在這裏定居下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那天是星期五。
蘇於奇說要帶個叫小僮的女孩子過來。
他叮囑所有的人放學後都呆在楚樂的公寓待命,他要親自到市八女中去接人。
楚樂對市八女中的妞兒可是一點熱情也沒有,馮鐵豬就更別提了,他在市八的小姑娘身上著過太多道了。
“一到緊要關頭就得挨巴掌,給她們學校立個貞女碑坊得了。”
馮鐵豬一邊啃雞屁股一邊對楚樂說。
這時,梁詩詩走進來,一臉詭秘地瞅著那兩個無聊透頂的男生。
“我看見小僮了,就在巷子口。”
“怎樣怎樣?”
梁詩詩對那頭豬的諂媚樣頗感不滿,不過,還是大大方方地評價了四個字:
“不同凡響。”
“哦~~?”
楚樂不以為然地笑,正說著,蘇於奇就推開了門。
楚樂最先看到的是蘇於奇興奮迷惑的那種神情,這引發了他的好奇心。
他想,梁詩詩的樣貌身形也算是同齡少女中超越普通水準的了,蘇於奇背後的小僮又到底如何讓梁詩詩說出不同反響這四個字來呢?
“小僮,這就是楚樂。”
一個嬌小玲瓏的小女生從蘇於奇的胳肢窩下鑽出來。
大約90公斤。
可以用一隻手攔腰抱起來掂份量的那種。
這是楚樂看到她時的第一反應。
馮鐵豬和梁詩詩有點奇怪,女孩是蘇於奇帶來的,卻把她介紹給楚樂,這又算哪一齣?
“你就是楚樂?寫《愛情毒悟》的那個楚樂?”
楚樂看了蘇於奇一眼,他正盯著小僮的後腦勺,顯然不想接受楚樂的試探。
“是的。”
楚樂回複的時候有些沒底氣,他看了她一眼,那張幹淨到不能再幹淨的瓜子臉讓他心裏軟趴趴毛酥酥的。
一個相當敏銳的女孩。
這是她給他留下的第二個印象,這時,小僮忽然想起什麽,飛快地從書包裏掏出那本翻爛了的楚樂的長篇小說,當著所有人的麵仔細對照封麵上作者的照片,然後,竟然和蘇於奇一樣興奮迷惑了起來。
“是你,真的是你!”
馮鐵豬左邊的眉毛一歪,有種更加搞不清狀況的危機感。
梁詩詩則一個勁地用頭頂他的胳肢窩,也想來個小鳥伊人的行為魔術。
楚樂瞪瞪蘇於奇,感覺很不舒服。
確認完心目中偶像的真實身份之後,小僮就立刻回到了蘇於奇的肩頭。
“嗯,你沒騙我,真的沒有,他的確是楚樂。”
所有的人都看見那個叫小僮的女孩,覆蓋著薄薄單眼皮的悠長羽睫像黑蜻蜓的小翅膀那樣單純坦然地忽閃著,而蘇於奇的臉色卻並沒有在小僮的旖旎中穩妥下來。
這個少女俘虜了他,卻又無意中被他掠奪了什麽。
“豬,你和詩詩今晚出去吧,我借你的地方辦點事。”
“什麽事?”
蘇於奇不說話了。
梁詩詩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馮鐵豬好像故意要戲弄他一番,不料,這時,小僮插了嘴。
“床事呀!”
楚樂呆愣。
他沒想到與當下這個糜亂的屋子,乃至叛逆的少年全然格格不入的少女,會用同樣格格不入的幹淨嗓音說出這樣時宜匹配的話來。
蘇於奇的眉頭果然皺起來。
事情變得越來越蹊蹺,蘇於奇和小僮之間隱藏著不同凡響的秘密,或許,這便是梁詩詩貓一樣的鼻子嗅出的味道。
“要不,我們出去吧。”
蘇於奇感到為難了。
“不,我就要在這裏,我喜歡這裏。”
小僮天真地對楚樂微笑,讓他更加困惑又不知所措,但這也僅是刹那間的事,微笑一結束,她便又回到了蘇於奇的懷抱。
晚上,吃罷火鍋,馮鐵豬就帶上身份證和梁詩詩一起去附近的便利旅館開房間。
楚樂本想再泡壺茶什麽的拖延一下時間,現在太早了,他一點睡意也沒有,可是,蘇於奇和小僮就像沒看見他似的直徑走入馮鐵豬的房間,將他一個人晾在客廳裏。
楚樂心裏說不出的古怪,不幹我的事,這和我有什麽相幹?他忍不住自言自語,直到熄燈回房,強迫自己繼續回到電腦的小說裏去,而不是側耳偷聽牆那邊的動靜。
隔壁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
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她看上去隻有十五歲,還是個孩子。
為什麽會發生這種事?為什麽發生了還要假裝沒有發生?
她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這裏頭一定有些與自己有關的隱秘,會是什麽呢?
這件事越想得透徹,楚樂就越發忐忑。
蘇於奇是真的迷上了這個叫小僮的女孩子,迷得無可救藥,但很顯然,這女孩的心卻是蘇於奇無論如何也琢磨不透的,這讓楚樂替他感到愛莫能助的悲哀。
楚樂在鍵盤上象征性地打了幾行字,便怎樣也寫不下去了,於是,隻好關燈上床。
後來的一切,都是從半夜裏的夢遊開始的。
楚樂認定那是夢遊,否則,他沒法給事件一個合理的交待。
那是任何人都沒有想到的事,就連小僮自己,或許也不例外。
是淩晨還是剛過子夜,楚樂記不清了,他隻記得那晚的月亮特別亮,從窗戶灑進來,把房間裏的一切都照得很清楚。醒來,不過是想翻個身,換種姿勢繼續睡,可是,床前,月色下的少女讓他突然受到無聲的驚嚇,呼地從枕邊坐起。
幽白幽白,發育得相當淺顯的少女的**。
**宛如盛放中的粉色康乃馨花蕊,四周微弱的隆起仿佛時刻在進行中,她的腰身極細,不知道蘇於奇是怎麽擺弄她而不至於輕易折斷的,這顯然需要一些技巧,修長的大腿和正欲豐滿起來的臀部是最惑眼攝人的部分,還有她的眼睛,那雙在忽明忽暗的月色撩撥中,越來越水靈盈潤的、單眼皮長睫毛覆蓋下的、黑亮黑亮的瞳仁……
“你在這裏幹什麽?”
楚樂慌了神,壓低嗓音問她。
她不說話,用一隻手撐住床沿,另一隻悄然跨越楚樂的身體。
她的上身慢慢傾倒下來,月光探照燈似地閃了一下,緊接著,變輕柔了,非常輕柔,沉鷙地從屋脊的各個角落匯攏到**少女微微顫動的小乳上。
她吻了楚樂。
輕輕地,很熟練很動情地吻了他。
“別、別這樣……你、你……是我朋友的……。”
“噓……”
她輕輕在他的耳垂上吹氣。
“不是他的。”
“什麽……?”
“是你的……我…是你的。”
楚樂頓時被震撼,他滿腹狐疑地望著眼前被月色交織得真假難辨的女體一言不發。
她看著他,不準備再說一句話。
餘下的,隻有等待。
但是,楚樂卻本能地低下頭去。
她很專心,但無法容忍他逃避她的眼,於是,將臉龐徐徐探近。
這時,因為站立過久而近乎麻木的左膝蓋也忍不住跪上了床沿。
楚樂看到一抹觸目驚心的新鮮血跡,沾汙了她白皙的大腿內側,就像一朵被青春狂放的壓抑激怒了的奇葩,他的心猛然擰成一股繩,一把推開了她。
小僮目不轉睛地凝視楚樂,流露出委屈的迷思。
他不能再繼續下去,絕對不能。
她默默地對他眨了眨眼。
那雙隻能在黑夜中幽亮的瑪瑙,此刻,正漸漸地被凋零的霧水淹沒,令人心碎。
小僮的夢遊讓楚樂徹夜未眠。
他可以甩掉**少女的影像,這並不困難,但是,卻無法不去想她在他床前留下的,那句更為**的告白。
於是,當黎明到來的時候,當蘇於奇終於離開公寓的時候,楚樂也開始了他的夢遊。
他悄悄地推開隔壁房間的門,無聲無息地掀起雪白床單,和那個尚未蘇醒的小女孩平躺在一起。
就這麽和她躺在一起。
他覺得他能做的僅僅隻是這樣。
他們就這麽一動不動地躺著,晨旭暖洋洋地普照著將風信子花瓣當作溫床的竹節蟲背。
他覺得還是應該再做些什麽,於是,輕輕地把頭轉到另外一邊。
女孩雙目緊閉,睫毛紋絲不動,足以支撐一根小小的火柴。
一股濃鬱的伊卡露洗發水香飄進楚樂的身體,讓他軟弱的意誌更加軟弱,渴望的身體更加渴望。
就在這時,女孩突然翻身摟住了他的脖子。
她依舊閉著眼,唇角似有若無地歪了一下。
於是,他不得不開始行動,很自然地,完全符合情理地擁抱了她。
楚樂想,昨天晚上,他在打那沒有意義的兩行字時,蘇於奇是否也是這樣占有了她的呢?
“還疼麽?”
他突然停下來問她。
“一點點,沒關係,不要管我,我沒關係的。”
楚樂覺得非常感動,說不出的狂喜,於是,他不再矜持,也不再顧慮,勇敢地做了他想做的事,他確定這也是她想要的,不管其過程會給她帶來多少疼痛,這仍然是她想要的。
“想和我睡覺對吧?”
那天,她忽然問蘇於奇的時候,表情相當無邪。
“沒,沒有……你想到哪裏去了,我就是喜歡你,沒想過要跟你……真的,真沒想過。”
她依舊習慣性地眨眼,盯住他膽怯的眸子,毫無雜念。
“我願意,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蘇於奇半驚半惑,不知如何是好。
她的眼神卻很堅定,仿如一個無底深淵,讓他心甘情願一頭栽進去。
“介紹楚樂給我認識,隻要讓我見到他,我就是你的。”
小僮對楚樂的崇拜與迷戀,蘇於奇是早有準備的,但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楚樂也會迷上小僮。
那無疑是個純潔得過份的、有著一枚致命單側酒窩的、令人瘋狂的女孩。
楚樂本以為自己承受不起,因為,她原本就不屬於自己,然而一切就這麽發生了,是月光下的衝動還是小僮過於勇敢的**,總之,她征服了楚樂,並讓楚樂發現自己骨子裏其實也有著對什麽都可以無所謂的很純潔也很瘋狂的一麵。
直到這時,蘇於奇才深深體會到梁詩詩所說的“不同凡響”是什麽意思,小僮絕不是那種和自己的身體委曲求全的女孩,其實,蘇於奇應該想到,既然她可以坦坦****地拿出自己的**來和他交換認識楚樂的機會,那麽,就一定會在交易完成之後完整地收回自己,身體,乃至靈魂。
對小僮來說,那是一筆無動於衷的交易,跟珍貴的處女膜全然無關,更無情感上的牽扯。不過,蘇於奇還是跟楚樂紮紮實實打了一架,馮鐵豬和梁詩詩一邊嗑瓜子一邊興致勃勃地觀戰,這是意料之中的事,除非他們不是男人。
她如同一劑超強的可卡因,注入了這原本就已經混淆不堪**不羈的殘酷部落之中。大家開始習慣性地曠課、逃學,在城市各處直至邊界遊**,妄圖為自己短暫的青春期留下最驚天動地的一筆,同時,也更加變本加厲毫無顧忌地揮霍著年少的軀體中才剛剛孕育起來的單薄情欲,令包容著他們的這座斐然頹唐的城市望而生畏。
這是最近的小說中令楚樂最興奮的一段文字。
他給了小僮這樣的定義,如同小僮體內呼之欲出的年輕的張狂給他帶來的無窮靈感一樣。
楚樂一邊沉迷於黎明下稚嫩肌膚親吻著少女的潔白胴體,一邊又有些悵然若失地享受著這單身公寓裏,和集體宿舍沒什麽兩樣的萎靡生活。他覺得這並不矛盾,但又讓人總覺得不太對勁,亦如他懷疑給予小僮這樣的定義本身也是有問題的。他覺得這女孩體內狂熱的本質其實是一股不屈不撓的摧毀力,凡是靠近她的人或被她擄獲的,最終都難逃滅頂之災,而她自己對此並沒有意識,因此也就不屑於掩飾,這固然增添了她的率真與可愛,但也時不時地會讓楚樂突然掉進惶恐不安的黑洞裏。
所幸,新書的進展因小僮而水漲船高,恰到好處地將楚樂大部分的注意力集中在小說本身的創作上,他的手指前所未有地超越了大腦,每當小僮從他狹小的單人床以及肆意發散著貪婪氣息的胳肢窩下溜走時,他就可以一口氣打出成千上萬的字。
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小惡魔。
每當她光著腳丫踏出滿屋子節律輕快的嗒嗒聲時,楚樂就忍不住要這樣想。
一秒鍾也不肯停下來,一秒鍾也不肯。
可是,他喜歡抓住她一秒鍾也不肯停下來的腳趾,含在嘴裏吮吸,那如同品嚐著新鮮龍眼的滋味真是美妙極了。
那時,他們剛做完愛,小僮不喜歡一結束就把衣服穿上,而是拖來就近的床單隨便裹一裹,然後,窩在楚樂對麵的椅子上意猶未盡地看著他品嚐自己的腳拇指。她稀疏的天然鬈發就這麽懶散地垂在椅背上,一如她懶散地從楚樂嘴邊抽走半燃的煙嘴,吞雲吐霧一番後再塞回他的嘴角。
“做完愛還能抽上一口煙,人生實在很美好。”
楚樂詫異她說這話時的語氣依舊可以保持一個十五歲少女獨有的那種童真,他疑惑著如此垂涎欲滴的尤物怎麽就那麽輕而易舉地掉在了自己的手心裏呢?
“你不要再吃了好不好?”
“為什麽?”
楚樂在她的腳底撓癢癢。
“因為我又餓了。”
她掙脫了他的手,把腳趾收回。
被單滑下來,日益豐潤起來的肩膀和小乳再度好奇又萬般寵愛地看著已從冷卻中又再度難以自持起來的少年。
小僮一動不動,一點也沒有要遮掩的意思。
她的眼神依舊純真,任何有心的引誘都會在這樣的光華下迷失成無心。
天之驕子,上帝不小心弄丟的小女兒。
沒有一個女孩能像小僮那樣我行我素,悠哉放肆,而這樣的放肆,竟還會讓人時不時地覺悟到,她才是那個能夠真正淨化世間所有凡俗愚昧的天使。
楚樂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麵對小僮這樣的女孩子,蘇於奇僅用幾下悶拳和幾塊烏青就這麽了結的用意到底在哪裏?他當真一點都不在乎麽?還是他對她的愛已經寬容到沒有任何尊嚴與底線的地步了?就這點而言,他們倆還真像。
蘇於奇一點也不怕小僮與生俱來的那種毀滅力,但是,他依舊無時無刻不在克製,無時無刻不在假裝,然無論怎樣掩飾,楚樂、馮鐵豬和梁詩詩心裏都很清楚一個明擺著的事實:他依舊瘋狂地迷戀著小僮,如同迷戀一隻被世俗的玻璃罩封閉起來的完美的水晶球,並妄想著自己的癡情有朝一日能打動她堅毅而叛逆的心。
“你對小僮到底有什麽具體的打算沒?”
馮鐵豬忍不住悄悄問楚樂。
“打算?什麽打算?她才十五歲,還是個孩子呢。”
“我勸你最好心裏有個譜,那小子可不是開玩笑的人。”
馮鐵豬偷偷指向蘇於奇。
“哦,那又怎樣?”
楚樂不以為然。
“是她先迷上我的,我有什麽辦法?”
“你還真得了便宜就賣乖了啊。”
楚樂偷瞄蘇於奇一眼,剛好看見他躲在暗處摩拳擦掌。
“她喜歡你我沒話說,但是如果你對不起她,我決不會放過你。”
楚樂最憎恨別人威脅他,父親就是因為老用這招才導致他決定與他老死不相往來的。
“要打架我奉陪,不過,我和小僮之間的事跟你無關,她是我的人,這可不是我說的,是她自己說的。”
蘇於奇的臉色立即就難看到不能再看的地步了。
馮鐵豬不屑地笑笑,他覺得楚樂很不成熟,蘇於奇也一樣,至於自己,是根本懶得去想的。但是,楚樂卻在蘇於奇突然變臉的同時感到有人點燃了他胸口的火把,又悶又灼,真是難受。
接著,兩人便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麽,就此沉默下來。
梁詩詩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她總是在最恰當的時候出現。
這也是馮鐵豬認為梁詩詩最招人喜歡的地方。
“你們慢慢聊,我們忙我們的去。”
梁詩詩立刻把馮鐵豬攬到懷裏,心領神會地對楚樂和蘇於奇做了個鬼臉。
時鍾剛好敲過五點,小僮已經在放學的路上。
“我警告你……”
“你不用警告我,你有什麽資格來警告我?”
“我……?!”
既然說到這份上,也就沒什麽好避諱的了。
“好,我就問你一句話,你到底愛不愛她?”
“愛不愛都是我家的事。”
“你?!”
“你什麽你?你知道什麽叫愛麽?你覺得我們這群人裏有哪個在愛?”
“那我們在幹什麽?”
“玩。”
“除了玩,還是玩。”
“胡扯,我就不信玩不膩!”
“那我問你一輩子的時間到底有多長?”
“不知道。”
“所以你他媽的才不明白年輕的本錢有多短!”
“我是不明白,小僮也不明白。”
“不,她明白,她比我們誰都明白。”
“這隻能說明你不愛她!從頭到尾你就沒愛過她!”
“你說什麽?有種你再說一遍!”
“她和我們不一樣,她沒有玩,她還小,根本不會玩,你墊尿不濕那會兒你媽丟給你個玩具你就會玩了?”
“你怎麽知道她不會?從那天起她就一直跟我睡來著,難道你比我還了解她?”
“你不要刺激我!這對我沒用!沒用!我就是了解她!我他媽的比你們誰都了解她,隻有我知道她和你們不一樣,隻有我知道!”
蘇於奇無法自控地叫喊,楚樂感到岌岌可危,他的樣子簡直快要瘋了。
“好好好,我不和你爭,也沒興趣和你爭。”
他終於冷靜下來,休息片刻,又一片茫然地問他:
“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
楚樂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不爽,說了這麽多,還是不爽。”
茫然退去,緊隨其後的懊惱卻比茫然還令人可笑。
楚樂為蘇於奇感到羞恥,內心迫切想要以男子漢的身份狠狠教訓他一頓的衝動油然而生。
“要不,再出去打一架?”
“行,要打就痛快打,誰也不許手軟。”
“你放心,我不會。”
“那就好。”
語畢,兩人雙肩一搭,一個背起書包,一個揣上鑰匙,這就要去履行剛才的承諾。
門一開,小僮站在那裏。
“幹嘛呢你們?”
“出去辦點事,乖,去屋裏等著我,馬上就回來。”
“哦,好的呀!”
她天真爛漫的笑容一晃而過,就跑進去了。
當晚,楚樂在電腦屏幕上開一個新文檔,他打算把小僮的故事重新寫個大概,讓她脫離現在的這個小說,而成為一個單獨的個體。
他關上門,倒了一杯白水,飛快地在鍵盤上敲擊:
她是我們當中最特別的一個。
時而靜謐時而嬌媚,每天都很新鮮,讓人有種把空氣抓在手裏的感覺。
小僮的母親是個能幹又美麗的夜總會老板娘,小僮的父親無論在婚前還是婚後,都一樣是個不折不扣的小混混,按照她母親的說法,當年不知道那根經搭錯了才會嫁給他。
其實,小僮的父親是個很單純很善良的男人。隻是,他不負責任的嗜賭本性很快就把這個家拖垮了。小僮的母親在認識了新的男人之後就脫離了夜總會的圈子,和那個男人合資開了一家港式茶餐廳,一開始生意不好,後來慢慢做大了,現在,已經成為市中心最有名的一家餐館。小僮說,母親不是不想離婚,隻是現在還不行,在父親還沒有改邪歸正恢複正常生活之前還不行,於是,他們家的常住人口就變成了四個,她的父親、母親、還有她母親的男朋友。
我和所有正常的人一樣,對這種稀奇的四人同居的生活百般好奇,也好奇著小僮是如何在這樣的環境下瘋長起來的。
“基因,絕對是基因魔法奏了效。”
“基因?我怎麽覺得和基因沒有直接的聯係?”
“怎麽沒有?”
她一絲不掛地穿上我那件寬大的白色T恤,學貓的樣子在**圍著我爬,一圈一圈又一圈,我難受極了。
“你不了解我父親,他是個很可愛的男人,就隻有嗜賭這一個缺點,除此以外,他簡直就是這世界上最完美的人,其實,我媽還是很愛他,雖然她也愛現在的那個,可是,我知道,我媽絕對不會像愛我爸那樣地去愛另一個男人,這是肯定的。”
我不懂,覺得小僮的話極深奧,好像在背天書。
在小僮離開我屋子的那天下午,我問蘇於奇,你是怎麽認識小僮的?
蘇於奇說,那是個秘密。
我不打算強迫他說,可是,他最後還是說了。
“在馬路上偶然撿到她的。那是個豔陽高照的午後,我放學時路過學校附近的一家心理谘詢診所,看見一個穿女中校服的小女孩坐在診所小花園的秋千上歪著腦袋跟旁邊的什麽人說話。她很瘦小,背影看上去很孤單,於是我特意朝那邊多走了幾步,奇怪的是,我發現她邊上的那隻秋千空無一人,我不明白她到底在跟誰說話。我走過去拍拍她的肩,她立刻就回頭了,我一看她的臉就喜歡上她了,我一直在等待像她這樣的女孩,這個隻有我自己知道。我問她,你在跟誰說話。她回答,一個老朋友。我環顧四周,確定除了我和她以外什麽人也沒有,我又問,你朋友他是不是躲起來了?她又看了那空秋千一眼,很自在地回答我,他在呀,就坐在我邊上呢,然後對著空秋千說,嗨,你看見他了麽?接著又對著我,他說他看見了,還問你叫什麽名字?我這才明白過來,她在演戲呢,你知道的,就是那種寂寞女孩一個人的時候自編自導自演的遊戲,我不想打斷她,便很樂意地配合她的對白對空秋千說,嗨,你好,我叫蘇於奇。”
我問蘇於奇,你不覺得小僮當時的行為很有問題麽?
她獨自坐在心理谘詢診所門口,幻想有一個人在跟她說話。
蘇於奇對我的暗示很不高興,他說我想太多了,後來,他問過小僮那天的事,小僮說,那是她和自己約會聊天的地方,她所謂的“老朋友”其實就是她自己。她從來沒注意到後麵有個心理診所。我想繼續深究下去,就那個“老朋友”與他辯駁一番,但是,蘇於奇似乎沒興趣再跟我繼續下去了。事實上,我是有些多慮,小僮從來就沒跟我說起過有關她和她“老朋友”的事。
可是,總覺得小僮所有我不知道的秘密蘇於奇都知道,這是他唯一令我嫉妒的地方。
我承認我是愛她的,很愛很愛。
隻因她的灑脫不同於我的灑脫,隻因我自命清高的靈魂深處掩藏著觸碰不到的卑微,因此,我不過是一個那麽俗不可耐的卑鄙小人,她對周遭的一切都無所謂的那種天真讓我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又或者,我們對於愛情本身的認知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極端。
我那麽那麽愛她,又那麽那麽怕她。
害怕她的熱力會侵蝕掉我所有的**,讓我在這樣的愛情麵前旋風般地老去。
小僮把她對凡塵俗世所有的夢想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任性而肆意地將自己僅有的快樂與純真奉獻給了一個同樣不想被世俗束縛的天才少年。
那個少年就是我。
愛與性。
夢想與現實。
自由的捆綁與掙脫。
我到底懂些什麽呢?
我們到底在追尋些什麽呢?
難道,蘇於奇真的是因為看見了那尋找極樂世界越來越渺茫的絕望終會把女孩火熱稚嫩的心撕裂的小僮,必將在俗世的塵埃中灰飛煙滅的事實,才自始至終篤守在她的身邊不離不棄的麽?
誰在愛她?
誰在害她?
又有誰,想要解救她?
楚樂飛速移動的手指嘎然而止。
屋子裏什麽聲音也沒有。
除了那片輕柔快樂轉動著的電扇螺旋葉子。
關於小僮的故事,楚樂就寫到這裏。
他一直覺得那是一個先兆。
他在最清醒的時刻寫下了它們,卻在最混亂的時候遺失了它們。
是小僮不願給他機會思考,還是,他自己沒有接受事實的能力呢?
一個卑鄙小人。
他曾不止一次躲在她的愛情裏對她提出這樣的警告。
可是,她聽不見,因為,她的愛情容不下這個。
而他,就是這樣陣亡的。
**、靈感、欲望、乃至存在過的那一切。
小僮第一次提出不想回家過夜的時候,楚樂突然想起了馮鐵豬提醒過他的那件事。
他到底對小僮有什麽樣的打算?
事實上,他壓根就沒想過這個問題。
他對自己都沒有任何打算,對她,又能有什麽打算呢?
可是,小僮的愛情卻像紮根在肥沃泥土的雛苗,一如她幼小的迅速走向成熟的身體。
她不再滿足於單純的肉體歡愉,而是希望能天天和他在一起,每分每秒每一個瞬間,都必須看得到他,摸得到他,愛得到他。
她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裏,那種忘我果然有著既純潔又瘋狂的可怕力量。
她習慣性地逃學,甚至在課上到一半的時候溜出來。隻要她想到他,想要見他,便會不顧一切。她會在他睡覺的時候突然爬上他的床,清晨、白天、中午、半夜,任何一個無法預料的可能出現的時間裏,她不讓他寫作,甚至惡作劇地刪除他剛寫完的句子,隻為了得到一個令她滿意的吻,他惱了,對她吼叫,她卻假裝微笑,然後把剛衝好的熱咖啡冷不丁潑在他的鍵盤上,他火了,想打她,卻先被她扇了一耳光,於是,他撲上去將她按倒在地,她不說話,急急地喘著,壓抑著癲怒和嘶吼。她咬他,惡狠狠地咬,並對他拳打腳踢,然後,突然抓住他的頭發狂吻,用那種試圖把他一口吞噬的歇斯底裏引誘他,撩撥他,直到他忍無可忍將她徹底撕碎為止。
可是,她依舊樂此不疲,樂此不疲……
然而,在這樣的歡愉中,楚樂看到的隻有那無限擴大中的黑色絕望。
轉眼,暑假將近,終考前夕,小僮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一台照相機,說是要完成一個關於“愛的傑作”的攝影作品,於是,接下來的每一天,無論走到哪兒她都帶著它,除了上學和複習,就是喀嚓喀嚓地按快門。
牆上到處都是楚樂的麵孔,笑的、怒的、鬱悶的、漠然的、有表情的、沒表情的,雖然沒有人說什麽,但是楚樂很清楚這屋子裏的人越來越難以忍耐這一張又一張將雪白的牆壁嚴密覆蓋的壓抑感。
可是,小僮依舊樂在其中,她說,那其實也是一個名為“把愛關住”的行為藝術作品,當楚樂和這個屋子真正融為一體的時候,他就哪兒也去不了了。
“我要把你關起來,因為你是我的楚樂,隻屬於我一個人的楚樂。”
楚樂一想到她說這話時的表情就渾身起雞皮疙瘩。
“你猜怎麽著?”
小僮一邊貼照片一邊回頭對楚樂說。
“昨天,我爸淩晨賭光了回到家,剛好看見我媽的男人坐在廚房的小板凳上掰豆角。”
“終於破了你家王不見王的規矩,少不了一頓狠架。”
楚樂的嗓音疲遝,了無生氣。
“他們沒打架,估計兩個人都覺得彼此的立場不怎麽地道,那時我剛好出來刷牙,就看見我媽的男人畢恭畢敬地站起來對我爸說‘您回來啦’,我爸爸也和藹可親地回答‘回來了’,然後我爸又說‘忙著呐’,我媽的男人回答‘嗯忙著呢’,然後,我爸就進屋睡覺去了。”
楚樂嘴裏的飲料撲哧噴在小僮小花邊領的襯衣上。
這個時候,蘇於奇正在做冰凍西瓜汁,他看了楚樂一眼,感覺他焦躁不安,小僮在說一件見怪不怪的事情,楚樂的反應有些過頭了。
小僮跳到於奇邊上跟他一起弄果汁。
楚樂偷偷瞥他們,覺著天氣反常地熱。
“今天怎麽那麽熱?”
“我覺得還好。”
蘇於奇隨口說道。
“你們倆這麽站在一起弄東西,好像一對小夫妻。”
楚樂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突然說這個,隻是一不留神,話就自己跑出來了。
小僮放下手裏的東西,神情異常困惑,楚樂在不知不覺中回避了她的眼,他知道她是多麽敏感的女孩子。
蘇於奇一直埋頭幹著自己的活,沒有搭理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
空氣凝固了一會兒,接著,小僮突然不見了。
她從蘇於奇的背後閃出來,黏回到楚樂的身邊,緊貼著他,緊緊地貼著,好像楚樂馬上就要隨著熱氣蒸發了。
“我知道你愛我,說你愛我,一次就好,說你愛我,說嘛快說嘛!”
“有些話還是不要說比較好,真說出來就沒意思了。”
小僮的臉色馬上就白了。
“要不要冷藏?我覺得不夠冰,梁詩詩不喜歡喝加冰塊的果汁。”
蘇於奇終於抬起頭來看他們,舉著西瓜汁的手臂顫動不已。
“你為什麽不肯說?”
“當著蘇於奇的麵,我說不出來。”
“為什麽當他的麵你就說不出來,他是老虎還是獅子?我就要你當著他的麵說你愛我,你到底說不說?”
“不說。”
“你嫌我了是不是?你嫌我煩了是不是?”
眼淚這就在她的眼眶裏打起轉來,楚樂覺得很難過,真的很難過,可是,更難過的是他對自己的這種難過感到無能為力。
“我沒有,我幹嘛要嫌你。”
“你就是嫌我了,你不肯說你愛我,然後…慢慢的,慢慢的你就不想和我在一起了,是不是?是不是?”
“你神經有毛病。”
楚樂的眼睛在看見小僮瞳仁裏那顆碩大無比的淚珠滑落的時候一眨也不敢眨。
“沒關係……”
她忽然轉過身去,剛好和蘇於奇麵對麵。
“你不肯說就算了,反正,總會有人對我說的。”
“可以啊,如果你想跟那個肯對你說的人在一起,我也沒意見。”
楚樂的話音尚未落下,小僮瞬間從蘇於奇手裏奪過的果汁瓶就已經在牆壁上開了花。
“小僮!”
蘇於奇驚呆了,她光禿禿的腳丫就這麽無動於衷地踩著碎玻璃走過他身邊。
她衝進楚樂的房間拿走了自己的書包,冷冷地與楚樂擦肩而過。
然後,突然轉過身來看他。
“你可以不要我,但是,不可以不愛我。”
這回,她是真的走了。
但是,楚樂知道沒多久,她又會回來,然後,楚楚可憐地跟他撒嬌,請求他的原諒,對他說,她再也不要他說“我愛你”了,永遠不要了,隻要能呆在他身邊,永不離開就好。
可是,這已經走到極限的愛情已經**出自焚的端倪。
楚樂不知道他還能堅持多久,真不知道。
“你不是人。”
蘇於奇一邊掃地一邊對楚樂說。
“我今天沒力氣跟你打架。”
楚樂疲倦地蹲在地上撫摸小僮留下的那些紅色腳印。
“愛情不應該是這樣的,弄不好我會死在她手裏。”
“要死的是她,不是你。”
楚樂不懂蘇於奇到底是太冷靜了還是太冷酷了?
“我說我不是神,你說我不是人,那我到底是什麽呢?”
兩人再次麵麵相覷,無言以對。
“我後悔了。”
楚樂心肌一縮,整個身子癱軟下來。
“我不是她要的那種男人,我沒有那麽多感情可以給她,也給不起她,可是,她卻把她能給的都給了,不能給的也給了。”
蘇於奇無語。
他看著楚樂的臉,感到恍惚,無法了解現在最可悲的那個人到底是楚樂?小僮?還是他自己。
事情並沒有像楚樂預料的那樣。
這一次,小僮沒有回來。
楚樂覺得這屋子漸漸恢複到了原先的模樣,唯有那塊貼了三分之一照片的牆壁顯得又古怪又冷清,於是,他把那些照片統統撕了下來,用塑料袋隨便一包扔進了一樓的垃圾桶。
小僮消失得很平靜,但是這平靜底下似乎隱藏著某種難以預料的危機,猶如一隻失去了重心的陀螺,讓每個人的心瞬間彈離了正常的運行軌跡。
梁詩詩沒理由地和馮鐵豬分了手。
沒有人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一夜之間,馮鐵豬從一個開朗活潑的無厘頭變成了一個頭腦遲鈍、焦躁不安、對所有的人都充滿畏懼的迷路少年,楚樂試著想要和他溝通,可是,他拒絕說話,每天一放學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有時候連晚飯都不吃就睡了。
小僮離開後,蘇於奇也不來楚樂這裏了,一直到前不久的某日,他放學回家時順路到楚樂的公寓來了一次,隻為了告訴他一聲梁詩詩退學了。
“我想把房子退了,不知道馮鐵豬有什麽打算。”
“怎麽?你也要走?”
蘇於奇覺得有些意外。
楚樂不知道該怎麽跟他解釋,他覺得自己的大腦出現了嚴重的脫水現象,仿佛被什麽東西抽幹了似的。
“有沒有小僮的消息?”
蘇於奇搖搖頭。
“我最近忙著考試,沒時間找她,等明天考完最後一門我抽空去她家看看……”
“別跟她說我要走。”
楚樂下意識地插嘴。
“你就那麽討厭她?”
“不是討厭,是……”
他們四目相對,都想從對方的眼裏看到一個他們所熟悉的,深深愛著的玲瓏女孩,可是,顯現出的卻隻有一張潔白蒼涼的麵孔。
蘇於奇搖搖頭,覺得不必再說下去了。
七天後的這個黃昏。
楚樂將最後一包行李收拾幹淨。
決定逃開這座尚未留戀起來的陌生城市,對他來說並不是什麽值得慶幸的事,手裏那本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完成的小說現在成為了他得以遁逃的唯一的理由,也正因為這是唯一的,他才第一次明白什麽叫做無家可歸。
他在等待最後一個可以告別的人。
六點,那個人如期到來。
蘇於奇原本是不想來的,他必須一個人走,孤零零地走,這是作為朋友和情敵留給他的最後一個懲罰。
可是,他先去了另外一個人的家。
小僮失蹤了。
然而,屋子已經空了,隻有楚樂一個人在等他。
任何地方、任何角落都沒有小僮的影子。
“你說她會去哪裏?”
楚樂覺得那種潛藏以久的危機正緩慢地要從他的腦海裏浮現,有生以來,他還從未像現在這樣害怕過。
“你走吧,我會找到她的,你放心。”
楚樂看看手表,距離火車起步的時間隻剩下最後三刻鍾。
“不會出什麽事吧?”
“應該不會,除非……”
“除非什麽?”
楚樂再次回想,依然沒有頭緒。
一抹夏暮的餘暉忽然躍上陽台,這時的天空已經慢慢變暗,他們幾乎同時被這突兀的亮點吸引了過去。
窗台上有一塊巴掌大的石頭,石頭下麵靜悄悄地壓著一張照片。
楚樂一個箭步衝上去抓起那張照片,呆呆地看著畫麵上不知道被誰逗樂的那張熟悉的歡顏,蘇於奇跟著接過楚樂手上照片翻到背麵。
親愛的,
我是屬於天堂的靈魂,所以,我要回到那裏去。
我是失去翅膀的天使,所以,我要重新學會飛翔。
希望有那麽一天,當你偶然抬頭仰望天空時,會驚喜地看到我――
那個夢過、活過、愛過的小僮。
蘇於奇立刻扔下照片。
“你要去哪裏?”
楚樂口齒不清地問道。
“學校!她在學校的籃球場!”
最起碼,他還擁有一個她的秘密。
蘇於奇的背影閃電般地消失的同時,楚樂的腦海裏悲哀地浮現出這句話。
也許,一無所有,才是楚樂必須來了又去了的最初和最終。
可是,小僮的最終又會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