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M 17 : 45

靜寂的停車場此刻擠滿了人。

一個木無表情的少女站在人群中間,鮮血沾汙了她的校服裙邊,奇怪的是,那雙距離血泊最近的球鞋卻依舊潔白無暇。

“看見凶手了麽?”

玥呆呆地搖頭。

“那你站在這裏幹什麽?”

“碰巧路過,她倒在地上,抓住我的腳踝,我蹲下來看她的臉,她勉強抬起來,嘴唇一直嚅動……”

“知道她想說什麽麽?”

“應該是在重複兩個字。”

“什麽字?”

“別走,別走,別走……”

警察局門口的林蔭道離奇地被分割成兩半。

一邊是夏日明亮的光景,一邊是雨霧繚繞的沉陰。

畢竟還是夏天,濃鬱的熱浪隨處可見,一輛流動冷飲車有氣無力地在門前推過,玥幹澀地咽下口水,下意識地瞥了一眼。

繁忙不迭的一天,從大清早開始就一直這樣。

錄口供的年輕刑警矮小而清瘦,今早嘉奈公寓602凶案發生的時候,他也是第一個到達現場,可是那個目擊證人徐仁巧還是被帶回警局輪番盤問了好幾遍。口供大同小異,和他第一次記錄的沒有任何差別,真不明白那些老警員為什麽就不願意信任他們這些新手,一再重複已經完成的工作等於是在浪費時間。

“你家長呢?怎麽還不來接你?”

他看看窗外的天色,估摸著天黑的時間。

玥覷了眼前幾乎和她身高差不多的警察一眼,不以為然。

“小姑娘,我在跟你說話呢?怎麽不理人呐?”

“會來的。”

“誰?”

“我爸爸。”

“他會來的。”

警察不再搭理她。

玥把頭耷拉在灰禿禿的牆壁上,肩膀不小心蹭到白花花的牆粉。

窗外的庭院裏,稀疏的爬牆虎苟延殘喘地攀附在生鏽的窗欞上。

連烏鴉都不會喜歡這裏。

玥閉上眼睛想。

那個死去的女人,在無聊的等待中,漸漸隱失。

“可以走了。”

矮個子警官暗自揣測著這對父女之間的冷遇和僵持所為何來?

玥始終沒有看父親一眼。

父親也是,他好像就是來簽字的,至於玥是不是打算跟他回家,他漠不關心。

放下筆和紙,父親掉頭走出了警察局的大門,玥還是遲疑了一小會兒,這才慢吞吞地跟著走了出去。

途中,他們和往常一樣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路過丙丁CAFé的時候,父親突然停住了腳步。

他的背影看上去呆若木雞,著實令人懷疑透過眼前的櫥窗,他會看到些什麽。

他想幹嘛呢?

玥不禁疑惑。

父親就這樣呆呆地看了很久,最後,還是走進去買了一隻蛋糕,玥不作任何表示,僅僅隻是冷眼旁觀著進行中的一切。

他依舊沒看她,而是自顧自拎著蛋糕繼續沿著回家的路走。

然後,她看見了停在鴿子廣場邊上的那輛奔馳轎車,司機走出來,對父親點點頭,替她把車門打開。

奔馳行駛在郊外寬闊的公路上,盛夏傍晚的太陽遲遲不肯下山,琯宴別墅卻籠罩著一層來曆不明的清霧,玥的家就住在山頭的頂端,遠遠望去,好像飄浮在天際的一隅仙地。

不是仙地,她在心裏糾正,而是一座空曠鬼魅的天牢。

父親開門的時候,玥不禁哆嗦,門軸嘎吱的回響讓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巨大的餐桌上擺滿了傭人準備的豐盛晚餐,玥看見父親從那上麵拿起一張紙條然後馬上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玥很清楚傭人在紙條上寫了什麽。

父親看見了那行字,這讓他頓覺自己在蛋糕店的行為很沒麵子。

紙條上寫著:今天是小姐十六歲生日。

“坐下。”

“吃!”

他命令她。

父女倆最近一次這樣麵對麵坐著吃飯,好像也就是現在而已。兩人沉默地用餐,一句話也不說。玥默數父親之前說的話,三個字,今天他說了三個字,比以前多了一個。以前,他隻說“吃飯”。玥覺得滑稽,無論是三個字還是兩個字,都很滑稽。於是,她打算要對他惡作劇一番,因為今天是生日,不需要看他的臉色。

“下午我碰到一個死人。”

“就在藍貴地下停車場裏,她抓著我的腳踝說別走別走,那時候她還沒死。”

“下午三點多你在那種地方幹什麽?”

父親顯然要扯開話題。

他不想聽見死,他憎恨這個字,不允許任何人在家裏說這個字。

“我去米洛上網。”

“你弄壞了我的電腦,打算什麽時候給我買新的?”

父親的臉開始變天。

玥有種勝利感,不過一點點,她不滿足,於是,繼續往下說。

“女人死得一點不美,後腦勺都是血。”

“她讓我想起媽。”

“媽死得的時候美不美?也流血麽?……”

碗筷飛碟似地從對麵砸過來,玥敏捷地一歪頭,筷子劃到了她的下頜,不過沒有造成什麽傷害。

餐具稀裏嘩啦地碎在大理石地板上。

她早料到他會這麽做,因此,更加得意地譏笑他。

父親站起來,將滿腔憎惡瞄準她的眼睛。

“我真該把你送進精神病院!”

快速的腳步聲,然後是嘭地關門聲,最後是反鎖的鑰匙聲。

他一早就想把她丟下了,在警察局的時候就這麽想來著,可是,今天是她的生日。

十六歲,轉眼已經十六歲了,日子到底是怎麽過去的?他買了蛋糕,想,或許應該坐下來一起吃頓飯,哪怕是一頓沒有任何味道甚至難以下咽的飯。

可是,她讓他想到了她的母親。

就算是今天,就算知道他不過是想安安靜靜地吃一頓飯,她也不肯放過任何一個折磨他的機會。

玥打開沒有蠟燭的蛋糕盒,原本很清楚的奶花字已經糊了。

玥把臉湊近,再仔細看一看,然後,把蛋糕推到桌角,然後再用手指輕輕一點,它就噗地倒扣在地板的另一側,和破碎的碟瓷對稱了。

“祝小女生日快樂。”

“祝小女生日快樂。”

“祝小女生日快樂。”

玥喃喃重複著蛋糕上的句子,又仿佛是在對著母親自言自語。

這時,她下意識地看看牆上的掛鍾。

16:30分。指針剛好停在那裏。

“奇怪,這麽早吃飯,誰會有胃口?”

玥繼續自說自話,並離開了餐桌往通向屋頂的樓梯走去。

沒有人,沒有網絡,沒有不癲。

她不知道在父親重新回來之前,自己該做什麽才好。

也是這樣的午後。

時間,要往前推幾個小時,大約兩三點的光景。

也是夏天,很悶熱的夏天,母親和玥躺在竹椅上。

蟬聲很響亮,柔璨的陽光投射在窗簾布半透明的印花上,和蚊帳一塊兒隨風搖擺著。

玥被一種隻有孩子才能體會的孤獨驚醒,她揉捏著惺鬆的眉眼,看看身邊的母親。

母親睡得很香,仿佛累了,玥不想打攪她,又覺得沒事可幹,於是,從睡衣口袋裏摸出了那隻壓癟了的火柴盒,是從爸爸煙包裏偷來的陌生玩具。

玥很喜歡看爸爸擦亮火柴燃煙頭時的那種表情,很精致很優雅。

隻有三根火柴。

隻剩下三根而已。

第一根,一劃,就斷了。

第二根,劃呀劃,炭頭毛了都沒點起來。

第三根,……嚓啦――

玥幼小的臉龐在靈巧微弱的火光下無比興奮。

火柴越燒越旺,她有點害怕,拚命甩去,火焰微弱地跳了一下,掉入迤地床單的角落。

玥頓感無趣,隨手把空空的火柴盒扔掉。

她再度看母親的臉,依舊睡得那麽酣香。

於是,拿起餐桌上的小水壺,躡手躡腳地穿上拖鞋,走出門外把門鎖好,找隔壁的孩子玩耍去了。

當此情此景再度重現時,玥發現自己並沒有離開那間屋子。

6歲的她在記憶的畫麵中不知去向。

16歲的她卻悄無聲息地躲在熟睡的母親背後。

她看見床單燒了起來,火苗越串越高,火焰越滾越大!

“媽媽醒醒!醒醒!著火了!著火了!”

“媽―― ――!!”

玥尖叫著從地上跳起。

屋頂花房的太陽灼熱地傾灑在東倒西歪的迷迭香甘葉之上。

“是我殺了她……是我…把她燒死的”

她攤開被冷汗滲透了的雙手,喃喃自語。

玥在母親去世後的第三年被確診患有輕度強迫症。

疾病的來源父親一直沒有跟醫生說清楚,他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緣自她幼年時期的一場意外事故。

玥是事故的肇事者,她間接燒死了自己的母親,讓一個好端端的家瞬間毀於一旦。

玥始終不了解父親對母親到底懷有怎樣一種感情?

失去母親之後,父親就再也不跟她說話了。

他覺得她是孽障,是造成一切痛苦的根源。

他恨不得死去的那個人是她。

但是,玥覺得,母親並不是這麽想的。

母親會原諒她,因為她是她的女兒,是她心頭的一塊肉。

她隻是一個孩子,一個不小心犯了無可挽回的錯誤的無辜小孩。

可是,在父親眼裏,玥不是孩子,更不是女兒,而是那個親手燒死妻子的殺人凶手。

那是一種覆水難收的仇恨,不容狡辯,也決不原諒。

玥覺得自己是個孤兒。

她想不起來事發前父親的模樣,就好像,她生來就無父無母,又不幸被一個冷酷無情的男人收養,就這麽糊裏糊塗活到了現在。

他到底是什麽人?

是地獄看管性命的喪門神,還是上天懲處罪孽的撒旦?

而她,居然,也能夠頑強地成長到豆蔻的年華。

這十多年封閉、囚禁、僵持的歲月絕不會因為她的日益成熟而趨向瓦解,相反,會更堅定地持之以恒下去,那是他對她永無休止的責罰,但是,無論怎樣,都無法改變她身體裏流淌著與他相同的基因與血脈的事實。

他強迫自己拒絕事實的真相,她也同樣不願去承認他們之間這唯一無法抹殺的聯係。

我是媽媽的女兒。

她愛我,我愛她。

她愛我,我愛她,我愛她……

玥曾經沒日沒夜地在心裏吟誦,隻為掩飾內心深處對未來、終有一日她也會成為母親並將他的基因血脈再延續到另一個小生命體內的恐懼。

那一刻,她才真正感覺到那種不著邊際的孤獨有多麽可怕,並強烈地萌生出急需要被人緊緊擁抱的渴望。

如果母親還活著。

如果,她還活著……

玥很清楚地知道,父親從未打算從妻子的死亡中複活過來。

不是不想複活,而是不能複活。

於是,他脫胎換骨,徹底改造了自己。

從一個無時無刻不麵帶笑容的充滿柔情的男人,變成了一個365天隻知道工作的冷漠而又荒唐的中年男子,除去一手成就起來的家業,近乎一無所有。

父親從不跟人提起玥,就好像她是他光明磊落的事業之外,愧於啟齒的汙穢財產,終生難以浮上台麵。

他不允許她走出這間大房子。

他必須時刻監視她,因為她是他的仇人,所以,注定要成為他一輩子的囚犯。

於情於理都沒有退路,即便母親變成活鬼站到他麵前,也絲毫沒有回轉的餘地。

玥就這樣和父親一起,過著精神上互不往來,冷若冰窖的富裕生活。

倘若母親在天上看見這一切,又會怎麽想呢?

“媽媽……”

玥忍不住輕聲呼喚。

這時,天色開始漸灰。

惡夢的恐懼逐漸迷漫在花房的四周。

玥將風信子花盆緊緊抱在懷裏。

父親有很多女人。

對於這種繁複肮髒的遊戲,他酷愛得很,並且,成功地讓玥每次在大房子傾斜搖晃的叫聲中省悟到,自己就是那個殺死親生母親的孽種。

沒被關進花房之前,玥經常偷看父親和那些形形色色的陌生女子**。

她用橡皮、軟木塞、小鋼刀等各種武器來打通這房子阻礙她視覺的每一處,不厭其煩且興致高昂地窺探著父親糜爛頹廢的私生活。看他粗暴地爬上那些女人身體,看他翻來覆去地重複那些稀奇的動作,而那些女人,似乎也很樂於享受他的“虐待”,任憑自己在父親**顛三倒四,尖叫不迭。

大房子裏各種可供容納的角落,都被父親毫不留情地沾汙過,傭人們總是一大早就開始忙碌,試圖在玥醒來之前掩蓋所有的證據,可是,每當玥站在潔淨如新的大廳中央,隻要一閉上眼睛就能清晰地聽到、聞到、看到、甚至觸摸到父親留下的那些迷亂的印記,活脫脫鮮淋淋,仿若時光倒流。

他是否曾經有過?

哪怕一個,在一個女人身上找到過母親的影子呢?

這問題讓玥感到莫名的激動。

她終究還是走進了母親所熟悉的父親的身體裏。這是她最最厭惡最最不願發生的事,可是,在這個空曠的、沒有人氣的、令人發直的牢獄中,一次次聽見父親在男女**的歡喝間呼喚母親的名字,除了偷窺,還能有什麽有趣的事情可幹呢?

淡褐色的皮膚,汗光油亮的水漬,偶爾脫落的毛發,以及,那宛如深夜海岸邊,被月光映照漂浮著的、不停向遠處翻湧前進、暗浪般的筋肉脈絡……

這就是她的父親。

一個在陌生女人身上不厭其煩地尋找妻子生氣的男人,就如同玥注定要成為其共存空間之中,最不厭其煩的那個觀眾一樣。

他們有著同樣的耐心和韌性。

就這點而言,他們的確很像父女。

最終暴露玥秘密的,是一隻蝴蝶發卡。

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取那些女人留下的物品,並加以肆虐、毀壞,是玥宣泄內心憤怒的唯一途徑。她總是在他們**的時候進行這項工作,一如擅長在地洞裏尋找食物的鼴鼠,正當她打算用榔頭將發卡砸碎的時候,父親突然從背後伸出手來。

蝴蝶發卡被更奸詐的大手奪了去,玥的榔頭因此而落在浴室瓷磚的一個大窟窿上。

父親抓住她的脖子,把她像小雞一樣拎在手裏,不曉得為什麽,玥心頭的亢奮比高舉榔頭那一刹更勝一籌,甚至還感到一絲欣然,終於被他虜獲了的欣然。

這個變態的家夥。

她忍不住樂滋滋地想。

玥就這麽被父親關進了屋頂的花房,如今,每當父親帶女人回家時,玥便會自動拿起課本或養護盆栽的肥料慢悠悠地踱到樓上去,直至身後的傭人把巨大的花房玻璃門反鎖。

她真的成為了他的囚犯。

無時無刻,無處不在。

但漸漸地,一切也都不再和初時一樣了。

無法再偷窺父親的玥對這個家徹底失去了興趣。

禁室從花房搬到了書房。

“你一樣可以限製我的行動,隻要給我一部電腦就行。”

於是,父親從公司帶回一部手提給她。

很快,網絡就占據了玥在家裏的大部分時間,她寸步不離地呆在書房裏,有時候連吃飯睡覺也一並在那兒解決。

玥覺得網絡是這個世界上最神奇的一樣東西。使她能夠在“牢獄”裏毫不費勁地獲取各種信息,包括結交一些不必謀麵的朋友。嚴格來說,玥是沒有朋友的,從小就這樣,學校裏的同學總是找各種理由不和她在一起,他們覺得她是有病的人,而且病得還不輕。不過,這不足以成為玥經常逃學的理由。

逃學是為了上網,上網是為了在白天還能和“不癲”說說話。

玥不知道不癲的真名裏是否真有個“癲”?總之,他叫不癲。

剛開始,玥一直懷疑他的性別,最後不得不在他不知分寸又曖昧不清的言辭中確定那的確是個男生。玥總有辦法對付不癲的胡言亂語,估計這也是吸引他每天想要和玥泡在聊天室裏的原因,他覺得玥不是個容易搞定的女孩子,如果能說服她出來約會,哪怕僅僅隻是見個麵就足夠證明自己的實力了。可惜,玥始終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在用不著麵對麵的情況下,玥顯然是把玩心理的高手,她天天在和父親打心理太極,要對付一個信口開河的臭小子還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事實上,不癲已經有些厭煩玥每天在網上跟他說那些關於她和她父親之間的事,他隻想把她約出來,如果感覺還不錯,說不定還能搞個一夜情什麽的。

玥對不癲隱瞞了自己的年齡,並始終誤導他認為,自己是一個被物質囚禁起來的年輕的富家小姐。

她不偏不倚地洞悉到了不癲對她的欲望,物質的乃至情欲的。

她想,他或許是個外表還不錯,無聊又有些落魄的窮小子,之所以一直堅持到現在,大約總還是想在她身上獲取一些什麽,因此,玥對於這樣的網友關係根本就不抱希望,能聊多久就多久,最終不想再說話的人未必就是不癲,或許,是自己也說不定。

“還好麽?”

“不好。”

“哪裏不好?”

“哪裏都不太好……”

“今天別說你父親那些鳥事了,我覺得沒意思。”

“我也覺得沒什麽意思。”

“要不說些別的?”

“別的?有什麽別的可說呢?”

“說……”

“你媽。”

“無聊。你腦子裏想的根本就不是這個。”

“那你說我腦子裏想什麽來著?”

“切,還不就是那些偷雞摸狗的齷鹺事?”

“怎麽會,你未免也把我想得太遜了吧。”

“少來,你們男人腦子裏除了這個還能有什麽?”

“有…很多,除了你現在想像的那些嗬嗬!”

“真想聽我說我媽的事?”

“要不你想說什麽?我覺得你好像越來越不喜歡你父親了,說實話,你到底對他有什麽感覺?如果覺得不正常,我勸你趁早去看心理醫生。”

“神經病!”

“錯,那叫精神病!精神病!你到底幾歲啊?怎麽一點常識都沒有?”

“我是覺得我不正常,我爸也不正常,我們都是精神病!”

“為什麽這麽說?我跟你開玩笑呢你生氣了?”

“沒有。”

“如果我媽沒死,我們就不會這樣了……”

“你媽死了?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從沒告訴過我。”

“真死了?”

“真死了。”

“什麽時候的事?”

“我6歲的時候。”

“怎麽死的?”

“我放火把她燒死了。”

“你毛病可真大了去了,連自己老媽的玩笑也開,趕明兒我真給你找個醫生。”

“找吧去找吧,估計找來了也沒什麽用。”

“哈哈哈哈!”

“你別笑,沒什麽好笑的,我說的都是實話,我是真的把她燒死了,一眨眼的功夫,她就變成了一團灰燼……”

這是玥最後一次和不癲在網上聊天。

那天他們還沒把話聊完,她隻是去廚房倒杯水,路過客廳時,電腦當頭從半空落了下來。

它死得可比今晚的餐碟子慘,整個一稀巴爛。

玥抬頭看看旋轉樓梯頂端的父親黑漆漆的上半身,一言不發地把水喝幹。

現在,屋頂透明的光開始漸漸黯淡。

玥發現電腦的殘骸還堆在花房角落的那個老位置上,她不明白父親既然砸了為何不索性把它扔了,留著它的屍體又有什麽用呢?

夜真要降臨了。

玥再度茫然地望向懷裏的風信子。

就在這時,她驚奇地發現了一棵花骨朵兒,正羞澀地躲在三瓣嫩葉中間,和她一樣,惶惶不安地注視著這含苞待放的一刻。

父親永遠猜不透玥到底在想什麽。

她原本如蒲公英羽般弱小綿柔的身軀不知在什麽時候變得和她母親一樣蓬勃剛毅了起來,越來越讓她的父親感到詫異、彷徨。

他幾乎不能麵對她――

這個殺死他畢生最愛的女人的小東西,卻日複一日,越來越酷似她了。

自母親葬禮結束那天開始,父親就牢牢盯住了她。

這小東西渾身上下無處不隱藏著她父母的印記,他幾乎可以從她瘠薄的皮膚下,細小的毛細血管裏準確無誤地辨認出自己的細胞。這讓他痛苦不堪,終日掙紮在想要撕裂的忍耐中――不是對玥,而是對他自己。

他想好了要慢慢懲罰她的,那不是一天兩天的事,而是一輩子的事。

他們要一輩子在一起,誰也休想輕易擺脫誰。

她必須為她母親的死付出代價。

除此之外,他很難確定她存在於這個大房子裏的價值。

十年就這麽過去了。

短暫的一瞬。

他竭力說服自己這麽認為,往後的日子還長得很,他不能因為這十年的變化而否決自己,不能。

可是,要怎麽才能克製自己不去凝視那張越來越熟悉的美麗麵孔呢?

她殺死了她,就該把她的魂魄一起帶走,為什麽還要留在身上?為什麽?

他開始混沌,不明白是歲月要報複他,還是玥要報複他?

他開始洞悉女兒的私生活,翻她的書包,跟蹤她的去處,甚至,偷偷溜進她的房間翻箱倒櫃,卻始終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尋找什麽。

直到有那麽一天。

他打開了那個神秘的抽屜。

看見了那片清一色的粉紅。

原來,這就是她喜歡的顏色。

他幾乎已經忘了她還是個孩子,一個會在這樣的年齡用這樣的顏色來做夢的孩子。

帶著卡通圖案和蕾絲小卷的**。胸罩?她已經開始佩戴胸罩了麽?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他怎麽從來都不知道呢?一股熟悉又緲遠的鄰家少女的香氣,從抽屜裏不知不覺散泄出來,很素雅很清幽,一如某個夏日午後柔璨的陽光下,在竹椅上沉沉睡去的女人。

他感到痛楚。

痛迫使他閉上眼睛,猖狂地沉浸在獨自占有的幻想中。

隻有這樣,他才能感覺到她的存在。

偷窺彼此的生活,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

父親並不是不知道玥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訴了一個叫“不癲”的網友。

可是,他還不想搗擾他們,以便時時可以洞悉到她最**的心思。

顯然,不癲根本就沒把玥對父親的惶惑放在眼裏,他隻想跟她調情,就這麽簡單,這讓父親感到很得意,說不出的歡心,直到他發現一封不癲發給玥的情書,那些優美、貪婪而又輕佻的言語忍無可忍地激怒了他。

結果,他還是把電腦從樓上扔了下去,當著她的麵,砸了個稀巴爛。

就這樣,玥終於隻屬於他一個人了。

除了上學、吃飯、睡覺,她再也無事可幹,隻能呆在屋頂的玻璃房裏,和花叢中,母親的遊魂相對相依。

玥忽然想到了可憐這個詞。

她覺得自己很可憐。

至於父親,似乎也和她差不多。

他也是個可憐人,可憐的男人,可憐的父親。

媽媽。

玥再次呼喚他們共同失去也共同深愛的那個人。

其實,真正能夠逃避的又會是什麽呢?

玥想,既然他不肯承認失去母親的那一刻,他們應該緊密地擁抱在一起,而不是任憑彼此被殘酷的痛苦瓜分,她又何必揭穿眼前這日趨毀滅的一切呢?

下午17:30分。

大房子裏一點動靜也沒有。

一個無聊透頂的生日。

傭人們全都不知去向,甚至連個鎖門的也沒有,在夜晚即將到來的時候,哪怕有個人陪她說說話也是好的,玥實在很悶,天還沒黑她就覺得已經喘不過氣來了。

大房子的鐵門咣啷咣啷,有蝶舞**人的尖笑聲傳進來。

父親回來了。

玥雙眸禁閉,漆黑的眼前浮現出精細的畫麵:

客廳裏,父親將女人的衣物和皮包扔到身後。

嬉鬧。

他們踩著玥的生日蛋糕跳舞,女人扯他的領帶,嬌癲而又暴怒地,細長條的軟腰身死纏著他的脊梁骨,恨不得把他絞成一株麻花。

“幹嘛?幹嘛呢你?”

“幹嘛,你說我要幹嘛?”

繼續尖笑,**聲朗朗。

就在這時,頂樓響起一陣驚天動地的碎裂聲。

女人恐懼地將半裸的身體藏到他的背後。

父親呆愣片刻,伸出一隻手,女人戰戰兢兢地把手放進去,兩人尋聲摸索著往頂樓走去。

這時候,旋轉樓梯的光線已經暗下來,父親邊走邊陸續把沿途的開關打開。

大房子重又寂靜下來,隻剩下單調的“啪嗒、啪嗒”。

她聽見腳步聲一直往上走,感到滿意。

他們站在已經沒有玻璃的門框前麵,父親麵無表情地盯著她的臉,然後,徒然環顧四周。

他發現,花房的玻璃門並沒有反鎖,此時,玻璃已經從裏向外整個破裂了,眼下隻有狼藉滿地的碎玻璃和一隻爛花盆,以及,散亂的泥土之上,一枚夭折的花骨朵。

“滾。”

沉悶的語音從父親的咽喉深處爆發出來。

“你說什麽?”

“我叫你滾!”

女人呆立著不動,父親回過頭望了她一會兒,她的臉色馬上就變了,即刻倉皇逃走。

這一次,大房子閉門的回聲極亮極長,仿佛,一直要盤旋到屋脊之外,天幕的盡頭才能徹底消失。

誰也沒想到,那聲音會把已逝盡的黃昏最後的陽光引進花房來。

父親眯縫著被烈日刺痛的雙眼,全神貫注地凝視著被泥土羞花沾染的少女。

玥在光陰與光影的映襯下解開扣子,很快,衣衫就融化在影像中。

她一絲不掛地站在那裏,陽光鋪天蓋地地灑下來。

父親沒有迎上前去,他的目光**裸地將光、影、鮮花和女人團團圍住。

她就站在那裏,用依舊弱小綿柔、卻同樣蓬勃剛毅的肉體向他證明,她就是她。

於是,他徹底迷惑了。

仇恨在這樣的對峙中,變得不堪一擊、吹彈即破。

父親終於挪動腳步,把泥瓦、碎玻璃踩得吱吱響。

他走到玥跟前,僵硬而空洞地把她抱在懷裏。

感覺,就像一棵冷凍的、幼小的、已經枯萎的仙草。

“給我自由……”

她忽然說道。

“如果這能讓你寬恕我的話,我願意。”

黃昏。17:45分。

陽光依舊灼熱。

夜仿佛已經過去,不曉得什麽時候才會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