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M 15 : 20
日光在午後懶洋洋地沉睡,近似昏迷。
迷霧再度趁虛而入,將晌午明朗的天色攪渾,讓這一天終將來臨的黃昏和夜晚充滿了叵測的懸疑。
丙丁CAFé坐落在清流街附近的一條寬敞的馬路上,離薔薇園和聖心小學不遠。
三者之間有著一個肉眼看不見的界。
仿佛一道薄霧繚繞的靈牆,將屬於各自的人群隔絕在一個固定的角落裏,即便有所交集,也很陌生。
藍貴商廈在它們的中間,因為直衝雲霄的高大與現代化設計的完美結合而成為舉足輕重的一座標的性建築。
每天,有多少人在它的旋轉門前進進出出?
言綿呆呆地站在門前,看著看著就被那四方螺旋吸了進去。
不是進入藍貴大廈裏麵,而是禁錮在滾軸中,不停地被人流推搡著轉啊轉。
她在等一個人。
旋轉門的錯覺讓她預感到那很可能是一場永無止盡的等待。
現在還不想去停車場。
於是,她掉轉頭往丙丁CAFé走去。
那兒離梁子驚的公司近,她來到這裏的第一天,他就是在那裏請她吃飯的,雖然有些訝異卻很溫柔,他特地點了一塊鮮奶蛋糕,從沒吃過那麽香滑柔軟的奶油,就是那一刻,她感覺他把她當作自己的女人般寵愛著。
下午茶時間,丙丁裏照例擠滿了人,言綿發現靠近衛生間角落還有一個不起眼的空位。
“小姐,想喝點什麽?”
“我想要一塊鮮奶蛋糕。”
“哪種口味?”
“哪種口味?嗯……就是…上麵有兩塊橘紅色果凍的那種。”
“那不是果凍,是黃桃,黃桃鮮奶蛋糕。”
“就這個吧。”
“其他還需要些什麽?”
“不了,謝謝。”
女服務生點點頭,表情好親切。
言綿忍不住想,自己為什麽就不能像她一樣找份親切的活兒做呢?
等我們離開這裏以後,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一想到這個,言綿的心髒就完全不受控製地砰砰亂跳。
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狂喜,就如同她眼前的這塊漂亮到不忍下手的小蛋糕,洋溢著隻有最了解它完美之處的享用者才能體會到的那種無邊無際的滿足。
言綿是個很可愛的妓女。
依稀記得有個匿名的客人曾這樣讚美過自己。
那位先生總是把她一個人留在希爾頓房間裏幹等,然後,叫樓下的小弟把錢送上來,或者,讓他們陪她說說話什麽的。
有那麽一次,她自以為找到了那位神秘客人,結果,似乎認錯了。
但是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有接到那位客人的電話了。
後來,那個被認錯的男人就取代了神秘客人的地位,言綿一直都沒有忘記他說自己可愛時的眼神。她覺得那位先生的太太是個很幸運的女子,她的丈夫善解人意,而且,很愛她,非常地愛。
如果梁子驚也能像那男人那樣就好了。
言綿不止一次在心裏頭念叨著這句話。
她不曉得自己會不會和母親一樣地幸運,遇到一個善良多情的“真命天子”,把她從萬劫不複的苦海中解救出來。
言綿真的很羨慕母親,近乎膜拜地羨慕。
母親唯一的不幸是在遇到真命天子之前生下了客人偶然留在她肚子裏的言綿,她必須在愛人和孽種之間作出選擇。言綿想,如果是我,我也不會要那個小雜種。在被遺棄這件事上,言綿和其他孩子走了相反的路,她總是站在母親的立場上想,接著,便延伸到母親拋棄她之後在“王子”愛物豐裕的城堡裏過著無比幸福的生活。
當言綿周旋在母親姐妹們的屋簷底下討生活的時候,她一點都不覺得悲哀,她知道自己和她們不同,雖然現在苦了點,但總歸會好的,因為她是母親的女兒,身上流著母親的血液,而母親灰姑娘般的愛情是寒城所有的妓女都見證過並將永遠流傳下去的神話。
如果母親是神話裏的皇後,那她就是神話裏的公主。
在未來的某一天,她也會遇到她的真命天子,將她永遠帶離現在的世界,回歸到母親的身邊。
“白癡阿三頭!有機會撈錢就不錯了,還有閑功夫發夢?你以為你是誰啊?還不是個被老討債鬼丟掉的小討債鬼?”
言綿就這樣在母親姐妹們的嘲諷下活過了18歲。
她覺得沒什麽。
既然是命,就快樂地過。
既然是夢,就快活地做。
活著不就是這麽回事麽?
可是,沒想到,那個真命天子居然那麽快就出現了。
在言綿還沒有完全準備好的時候,就這麽突然出現了。
他是麽?
是那個一旦相遇就會給她帶來無數希冀的男人麽?
潔具推銷員梁子驚是一個標準忠厚的老實男人。
同事說,這是你的優點。
老婆說,這是你的缺點。
於是,梁子驚一直很糊塗,他到底算不算個好男人?
妻子總是對他叨叨:“嫁你圖個屁呀?沒錢沒勢的,還不就圖你個老實,料你也不敢不對我好。”
可是,快到四十歲的時候,老婆似乎又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偏差,開始埋怨梁子驚的個性若能更世故更圓滑些,這看似小康的日子就不會過得那麽緊巴。
“錢是賺不完的,活著嘛,自在開心最重要。”
梁子驚學著女兒梁詩詩的口氣對妻子說。
其實,他完全沒從女兒調侃的口吻裏領悟到真正的意思。
梁詩詩今年高三,很會打扮,梁子驚一直擔心她把那些聰明的花花腸子過多地用在學習以外的地方,可又實在抓不到什麽把柄。梁詩詩比她父親有腦子,總是知道如何一邊嘲笑他一邊從他的口袋裏得到足夠的零花錢。
無論如何,這個家還是安穩得很,也快活得很,正如梁子驚一年365天都要把廁所裏的馬桶刷得一幹二淨。
幹淨是頂重要的。
吃得幹淨、拉得幹淨、日子過得幹淨。這樣心裏才踏實。
對梁子驚來說,老婆孩子是第一位,再來就是把公司的馬桶賣好了,簡單愜意的人生就是這樣的。沒有意外,也不需要意外。
“這世界上可沒多少人能像我這樣懂得知足長樂!”
這點自信他還有。
那言綿又是怎麽回事呢?
梁子驚奮力甩甩腦袋,把那些已經了結的問題扔掉。
他依舊按時打卡,準點出門去談生意。
人生是不可以隨便搗亂的,工作是不可以隨意縱容的。
即使殺了人,也不行。
37歲的潔具推銷員梁子驚,很輕易地就把殺人這件事從大腦裏抹殺了。
他覺得那是一個幻覺。
從來沒有真正地發生過。
幻覺告訴他,的確殺了人,可是,那是情有可原別無選擇的,因為,跟殺人比起來,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擾亂了幹淨的人生那才是犯罪,真正的犯罪。
去寒城出差的前一天,梁子驚很想跟老婆**來著,可惜,老婆正連夜準備職稱考試,沒興趣和他胡鬧。
梁子驚本想在浴缸裏頭閱讀手機裏的色情小說自己解決一下,不料還沒找著感覺就睡了過去。第二天早上,趕飛機時不知怎麽搞的把地點給弄錯了,險些誤了大事,總之,在抵達寒城之前一切都亂七八糟一塌糊塗。
梁子驚站在寒城機場外的廣場中央,感覺風像浮過臉龐的微塵,毫無份量。
“寒城可是出了名的‘紅’啊,隨便抓個妞兒都比那電影明星還漂亮。”
同事拍拍他的肩膀笑聲朗朗地走到前麵去。
梁子驚緊跟在他們後麵。
不遠處,模糊的窈窕身影悠然自得地來回移動。
下榻的當日就要和當地的總代理在夜總會碰頭,這是原先就說好的。
梁子驚不以為然,心想,工作就是工作,那種地方的那些人與自個兒可是一點關係也搭不上。
然而,場麵真正來臨時,卻還是令他感覺新鮮又刺激。
從未見識過一個封閉的小地方能擠進去那麽多人。圍上來的女孩轉眼就不見,然後,很快又一擁而上,每張不一樣的麵孔都說是自己的職業是公關小姐。
她們的眼神坦誠之極,一再直接地重複著同樣的訊息:“如果覺得合適,就帶我出場吧。”
剛開始,梁子驚隻感覺亂,立場到是一點也沒動搖。他表現得相當怯場,當同事們的身邊都已經坐滿姑娘時,他還在一個勁地跟總代理討論工作的事。
“我說你能不能閉嘴?”
總代理終於忍不住開了口。
“王總,我跟你說哦,這份代理合約……。”
“小劉,給他叫個姐兒!……真他媽的煩。”
最後那話是嘟囔著說的,梁子驚本來聽得挺清楚,正打算反省,回頭一想前麵那句更清楚的,神經就突然繃得死緊死緊,什麽剩餘的念想都來不及有了。
言綿就這樣坐到了梁子驚的身邊。
幾分鍾前她還在別桌,這會兒突然要轉台,還真有點不樂意。
先前的大胖子看上去很有錢,她幾乎認定今晚就是他了。
梁子驚沒想到會是一個眉目清秀很幹淨的姑娘,他以為她的臉應該比京劇臉譜還花哨來著。
“你你你叫什麽名字?”
“我我我叫言綿。”
他呼哧一聲把酒水噴出去。
言綿樂癲了腰,嗬嗬嗬嗬笑個沒停。
“請你不要捉弄我,我不習慣這樣。”
“那你叫我來做什麽?”
“不是我叫你來的,是他們,他們叫你的。”
“可是,這會兒隻有你一個人邊上閑著,借我坐一下總可以吧,等會兒他們哪個得空了,我再坐過去成麽?”
梁子驚點點頭,沒打算抬頭好好看她。
“有賊心沒賊膽。”
她暗地裏嘀咕。
“說我麽?”
“沒,沒有啊,不過,我真的長得一點也不像老虎,不信你瞧瞧。”
言綿故意把臉蛋伸過去,梁子驚嚇了一跳,本想躲,卻搞錯方向,驀地把嘴臉貼了上去。
“唉呦!”
鼻子被撞到,很疼,兩人都不敢出聲,各自回頭揉揉,假裝沒什麽再轉回來。
這次,梁子驚才把身邊的女人看清楚。
他有點後悔自己的認真。
有些人是不能看得太仔細的,太仔細會把原本好端端的心懷擰亂。
她可真年輕。
梁子驚暗暗籲歎。
他可真老實。
言綿嘲弄的眼睛恢複純淨。
至少這個客人看上去比大胖子順眼得多,他身上有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大約是來自他難以掩蓋的安分守己的氣質。
言綿覺得應該跟他繼續交談下去,用一種比較迎合他口味的,很識趣很友善的方式交談,甚至得保持一種妓女不該有的矜持和禮節。可是,她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於是隻能默然被動地看著他。梁子驚在這樣的眼神中意外感覺到恩寵,他想,她或者不是個一般的小姐,或者,她的出身還不錯,隻是命運坎坷才被迫淪落到此,或許,她的本性是很純潔的,就好像她現在凝望自己的眼睛,是那麽、那麽……那麽地……柔淨,對對,就是這個詞,柔淨,溫柔而潔淨。
一種陌生的激動在梁子驚平整無波的心口悄然幽**。
越來越多的“或者”將他正常的腦神經結成一張巨大的蜘蛛網,他的視覺因此而擴張開來,那些人形綽綽燈花酒綠的東西轉眼之間就變得不再那麽怪異了。
梁子驚不知不覺再度喝下一杯酒,不好意思地打了個響嗝。
言綿假裝沒聽見從他喉結深處發出的令人討厭的聲音,她隻覺得靜,出奇地靜,當她看著他憨直的眸眼時,心裏為什麽會那麽靜?
這時,梁子驚邊上的位子空了出來。
言綿很自然地站起來準備挪位,剛才那一撞之後他們就再也沒說過話,她想,他還是瞧不起自己很不想和她挨在一起的吧。
就在這時……
“等一等!”
她的手腕被掐住了,力道大得很,叫人不敢輕易動彈。
“幹什麽?”
“別…別走…就坐這裏、坐這裏。”
梁子驚再度使勁,一下就把她拽倒了,幾乎落到他懷裏。
她忽然慌起來,像隻被驚擾了草窩的小兔子,渾身顫栗。
梁子驚愣愣地觀看著這一係列的動作。
她到底在羞怯什麽?臉紅煞煞的,嘴唇濕漉漉的,額頭有亮晶晶的汗珠從脂粉的微隙中擠出來,領口怎麽那麽低?真想抓隻枕頭把那些風光給堵上,裙子被搗亂了,她忙不迭地收拾著。
他閉上眼待餘力消退,等到再度掀起眼簾時,潔具推銷員梁子驚已經變成另外一個男人。
他摟過言綿的腰,毫不猶豫地吮吸她的嘴唇。
言綿鬈翹的睫毛頓時僵固。
這是一個吻。
一個不需要任何理由的,霸道且熾熱的吻。
她從未被男人吻過,他們可以吃遍她的全身,**她的每一個部位,但絕不可以吻她,絕對不可以……
這是她有生以來的第一個吻。
一個足夠讓她醉生夢死的吻。
事情就是這麽開始的。
梁子驚想起來就覺得後怕,不知自己到底哪裏中了邪。
那天晚上,他沒有和同事一起回到公司預訂的酒店,而是跟著言綿來到一家名叫“扶桑酒店”的汽車旅館。
如果說,和言綿接吻是梁子驚所犯的第一個錯誤,那麽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就當是一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奇遇般的愛情也不為過。
他愛上了言綿,至少,當她在扶桑酒店對他獻身的時候,他的的確確是這麽認為的。
梁子驚之所以把這看成是“獻身”而不是物欲的引誘,原因在於汽車旅館裏的言綿和夜總會裏的那個截然不同,她比他更加反常的宛如純情少女般的羞澀,使當晚發生的一切都不再歸屬於言綿的職業行為,而變成了她最為真實的情感表露。
言綿覺得自己內心沉睡了多年的“童話情結”被梁子驚喚醒了,就在他情不自禁親吻她的那一刻,她清楚地聽見他**的白馬所發出的那聲高亢愉悅的嘶鳴。
這讓她無處發泄的滿腹柔情猶如驚濤駭浪般翻騰卷湧。
她是那麽害羞那麽小心翼翼地在床單上打開自己的身體,讓眼前目不轉睛的男人細細珍視細細欣賞。無法主動,一點底氣也沒有,隻能任由他擺布,在他同樣從萎靡的沉睡中一覺醒來的很男性的胸膛下臣服。
梁子驚驚愕之極,也清醒之極。
在這樣稚嫩通明的肉體麵前,在和肉體交織在一起時投射到鏡子裏的陰影中發現,他已經不是來時的他,而是,一個相當陌生,充滿熱力的,二十出頭的年輕小夥子。
於是,他膽子大了起來。
為所欲為地去做他一直很想做又沒機會去做的那些事。
親吻每個角落,哪怕腋窩、腳趾縫都妙不可言,他肆意擺弄她,讓她完全浸透在自己的味道裏,然後,一口一口吞下去,完完整整地吞下去。
言綿從未感受過如此身心合一的暢快。
她在毫無準備地情況下享受著這樣的歡悅,如同一隻在主人懷裏撒歡撒到忘乎所以的瘋貓,不知疲憊地重複著乖巧、挑逗、挑逗、乖巧的遊戲。
“你…愛我……愛我是不是?是不是?”
他一口含住那雙盈亮的眼睛,沒法停下來,一點辦法也沒有。
“別管我是誰,先忘了我是誰,告訴我,你愛不愛我?愛不愛我?”
他依稀確定自己還清醒著,仿佛有什麽力量壓製著他,可能是單純的情欲,也可能是別的什麽,總之,他必須把心底裏真實的感覺傾瀉出來,仿如此刻,床榻之間的最後一擊。
“是的是的,不管你是誰,我就是愛上你了,愛上你了。”
“除了你,我誰都不要,不要,不要……”
她馬上就回報了他,像萬能膠一樣擒住他的嘴。
然後,開始慟哭,淚水辣辣地流到腮邊。
最終還是主動了,她翻身坐起來,繼續他沒有完成的那些,並且用身體最優美的韻律不停地回答他:“我也愛你,愛你、愛你、愛你……”
同事們是在早餐的時候才發現梁子驚失蹤的。
大家都有點緊張,不知道那個糊裏糊塗的老實疙瘩會不會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被劫了?不過很快,他就出現了,對於這樣的出現大家誰也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
梁子驚無比驕傲地摟著一個女人走進賓館的早餐廳。
那女人瞧著有些眼熟,可就是說不上來在哪兒見過。
“小梁,原來你在寒城還有朋友,怎麽不早介紹我們認識?”
“你們認識啊,她是言綿,昨天晚上我們不都在一起的麽?”
氣氛突然冷峻下來,誰都不說話了。
梁子驚沒感覺到異樣,依舊甜甜蜜蜜和言綿偎在一起,好像一張撕不開扯不爛的狗皮膏藥。
“我上個廁所,你們先聊著。”
言綿輕輕站起來,梁子驚依戀地勾住她的小拇指,癡癡望,兩人就這麽傻兮兮地相視不語,一位客人剛夾起來的早餐包還沒放到托盤裏就掉到地上去了,四周彌漫起汗毛聳立的古怪氣氛。無奈,言綿隻好俯身給了他一個長吻。
“我馬上就回來的。”
“嗯,快點,我等你。”
他這才把手指鬆開。
同事們立刻蜂擁而上。
“是昨晚王總塞到你邊上的那隻雞?”
“別說得那麽難聽,人家是公關小姐,正當職業來的。”
“你是不是吃錯藥了?”
“什麽意思?”
梁子驚不懂他們為什麽那麽大驚小怪。
“你們不覺得她很可愛麽?”
梁子驚的表情前所未有的認真,麵前圍堵著他的男人們聽到這句話,同時將身體往後一倒,動作整齊極了,就好像一把瞬間攤開的扇子,每個人臉上都布滿了驚懼的表情,然後,各自迅速地回到原位去吃飯,再也沒多說一句話。
言綿回來後,便和梁子驚一起用了早餐,然後,兩人依依不舍地在賓館門口分了手。
接下來的日子足以證明早餐隻是一個序幕。
一切順理成章地進行下去,白天,梁子驚和同事們繼續完成公司交待的任務,晚上,依舊回到扶桑酒店和言綿在一起。兩個人真的好像一對一見鍾情的情侶,如膠似漆地纏綿了整整四個晚上,同事們整晚聚集在梁子驚的房間裏打牌,把他的床弄得亂七八糟,也不管他到底會不會回來睡。事實上,他也的確沒回來過,大家都覺得梁子驚的腦袋被那妓女砸了一個不小的窟窿,這是不言而喻的,誰也不想說穿,也不必說穿,有個空房間可供胡鬧總是好的。
轉眼,就到了離開那日。
言綿和梁子驚一如情深意重的愛侶般四目相對淚眼汪汪,讓人分辨不出眼前上演的到底是連續劇還是鬧劇?這時候,大家開始覺得自己的腦袋也開了孔,眼球也進了沙,在不得不承認這個老實的蠢男人的確瘋狂到一連四天都自己掏錢跟個妓女廝混在一起的同時,又不得不安安靜靜地把這場無聊的劇目欣賞完。
上飛機的時候,大夥兒都不約而同地累掛了,很快便進入熟睡狀態。
唯獨梁子驚是醒的,他還在思考剛才他們誰也不肯回答他的那個問題――
分手的那一刻,言綿問梁子驚要手機號碼。
梁子驚要寫號碼,可是沒有一個人肯拿紙筆給他,於是他開口報,他們又一直從旁搗亂好像故意不想讓他說清楚。
最後,他還是把那十個數字說完了。
言綿給了梁子驚一個纏綿到不能再纏綿的吻作為告別,心滿意足地離開了機場。
“你真的瘋了。”
其中一個同事終於忍不住拍拍他的後背對他說。
“我怎麽了?你們幹嘛不把話說清楚?”
沒人再願意搭理他。
他還在發燒。
可是,這和他們又有什麽關係呢?
梁子驚一回到家裏,不出三日就回歸到了原始幹淨的生活中。
他很快就把言綿忘記了,幾乎在下飛機的那一刻就把她當做不要的行李,丟在身後的機艙裏了。
在寒城出現過的另一個男人,在這裏是不存在的。
梁子驚就是梁子驚,那個知足、幹淨、一心一意賣馬桶的老實男人。
他依舊安分守己地過著安穩的小日子,並無一例外地抵禦著那些毫無意義的煩人瑣事。
如果連上帝都不得不懷疑寒城所發生的一切是不是真的,那麽梁子驚就更不必為此大傷腦筋了。
沒有夜總會,沒有扶桑酒店,更沒有什麽情意綿綿信誓旦旦。
那個女人,她壓根就沒有出現過。
梁子驚又將其歸為一次幻想,並自認為這是個很好的習慣――把一切不符合現實情形的人、事、物隔絕在現實之外,無論是過去經曆的,現在正在進行的,還是未來即將麵對的。
然而,在並不算很遙遠的另一個城市裏的那個人,她的的確確存在著。
這是任何力量都無法改變的事實。
如果說,梁子驚忘記她是情有可原的話,那麽,她決不可能忘記梁子驚也是理所當然的。
對言綿來說,那個男人和他在那些夜晚給過的那些承諾,以及,手機裏的電話號碼,絕不僅僅隻是一場叫人終身難忘的霧水情緣,這其中隱藏著梁子驚無法預知的重大意義。
是他讓言綿與失散多年的母親有了奇異的心電感應,母親告訴她:這就是你的真命天子,一旦抓住了,他就是你的,不僅僅是他的人、他的心,而是,他的一切。
所以,她必須找到他,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真的,她愛他,很愛很愛,他也愛她,這可是他自己說的,親口說的呢。
於是,沒過多久,梁子驚便開始陸續收到一個陌生女人的短信,內容大約無外乎以下幾種:
“親愛的,你在哪裏?幹什麽呢?我好想念你。”
“中午了,你吃飯了麽?今天天氣可好?我還是想你,真想馬上見到你,你呢?也在想我麽?”
“怎麽不回我的消息?是太忙了吧,沒關係,我等你,永遠等著你。”
“求你不要不理我,是不是我太煩了,惹你生氣了?不要生我的氣,否則我會嘔死,我隻是想你,太想太想了,想見你,真的好想,你什麽時候來?快來吧好不好,別折磨我,我會發瘋的。”
“給我回信,給我電話,我等你,天天都在等著,夜夜都在盼著……”
“我等不及了,我想來找你,這樣,我們就又能在一起了,你會高興麽?”
“你一定會高興的,一定會。”
梁子驚再也受不了了,他終於回了個信給她,上麵隻有三個字:
“你是誰?”
奇怪,自從那三個字發出去之後,短信便自動消失了。
然而,就在半個月之後的一個星期四的下午,它忽然再度出現。
這次不是短信而是手機鈴聲。
“喂,子驚,是我。”
“你是誰?”
“我的聲音你聽不出來麽?”
“我是言綿!言綿啊!”
“言綿?誰是言綿?言綿是誰?”
“喂?喂?你剛才說什麽?電話不太清楚,喂喂!……”
對方沒了訊號。
梁子驚啪嗒合上手機,電梯裏訊號不佳。
到5樓時,短信鈴聲又響起來。
他不耐煩地再度打開瞄向液晶屏。
“我就在你們公司樓下,你現在能出來麽?言綿”
這時,電梯門剛好打開。
梁子驚在陸續疏散的人流中一動不動,眼睛筆直瞪著前方――電梯門口那張容光煥發的年輕麵孔上。
“子驚,我好想你!”
她立刻就撲上來了,死死勾住他的脖子。
梁子驚整個人硬邦邦地倒在電梯一角。
“你你…你來這裏做什麽?”
“不是你叫我把夜總會的工作辭了就過來找你麽?”
梁子驚甩甩頭,自己什麽時候說過這樣的話?
“你放心,我還有點積蓄,能撐一陣子,我知道你對我是真心的,我不會再做那種工作了,我的天,這可真好吃,真好吃。”
她大口舔食鮮奶蛋糕,用那種迷路很久終於找到家的孩子般的目光,癡癡望著眼前這個讓她心甘情願付出真心也認定會給她幸福的男人。
梁子驚終於認識到事態的嚴重性。
他早已不記得自己在扶桑酒店曾經對她說過的那些話,不是一句兩句,而是全部。
可是,他沒法在她麵前表現出來。
無知、懦弱以及嚴重的缺乏經驗讓馬桶推銷員梁子驚的心髒短路,大腦缺氧,根本不曉得該怎麽處置眼前這個滿嘴胡言亂語的女人。
“吃完了,好飽啊,這裏真舒服,我喜歡。”
她快活地拍拍肚皮,真的非常滿足。
“接下來我們要做什麽呢?”
“接下來?什麽接下來?”
梁子驚冷汗直冒,舌頭一陣陣抽筋。
“你下班了麽?還是有別的事?你不用管我,我自己逛逛就行了,我隻想知道我們今晚住哪裏?”
梁子驚掏出手帕擦汗,手指顫抖不已。
“我,我還沒下班,這就要見客戶去,你,我,我們……”
他該怎麽說,該怎麽說?
梁子驚深吸一口氣,閉上雙眼,定定神。
“老實說,我今天晚上還有事要忙,要不你先找個旅館住下來。”
“為什麽?去你家不行麽?”
她先是一愣,然後轉念一想,又豁然開朗起來。
“我知道,像你這樣年紀的男人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生活,可是,我一直記得你對我說過的話,你說,單身雖然自由,但很多時候還是會感覺寂寞,現在我來啦,讓我照顧你嘛,好不好?”
他開始瑟瑟發抖。
言綿見他如此激動,便緊緊擁抱他,試圖要給他信心。
“要吃什麽喝什麽盡管吩咐,我一定幫你把生活安排得妥妥當當。”
“我的生活已經…已經很妥當了,不、不需要再安排什麽……”
心虛已經到達極限,連聲帶也麵臨斷裂的危險。
“想我麽?”
她在他耳邊柔聲喚道,溫熱的鼻息肆意振**著他的耳膜。
梁子驚手腳冰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想不想我?人家發了那麽多短信,你都不理人……”
言綿嬌羞地把臉埋進他脖子裏,梁子驚的頸動脈頓時僵硬地**。
她到底想幹什麽?
此時此刻,在梁子驚的眼裏,這樣的癡迷與執著,遠比惡魔的詛咒還要陰險可怕。
完了。
梁子驚心想。
苦苦經營了半輩子的幹淨人生難道就這樣被她毀於一旦了麽?
“我把手機號碼換掉好不好?”
“耳根子又軟啦,什麽手機號碼改運發財那全都是騙人的,幾千塊買十個破數字,發神經啊!不要不要!”
不是這樣的。
梁子驚鬱悶地在肚子裏嘀咕。
是那個女人,她要逼我這麽做。
老婆不答應也沒辦法,總不能因為一個號碼就露了馬腳。
這個時候,倘若後院先著火,就等於死路一條。
大不了同歸於盡!
梁子驚坐在馬桶上,強忍著痔瘡的痛楚,咬牙切齒地想。
把言綿一個人丟在旅館裏已將近兩個多月,幸好她隻有他的手機號碼和公司的名片,其他什麽都不知道。
現在,梁子驚隻要一聽見手機鈴響就頭皮發麻,不得不24小時啟用震動。
關係一天比一天混亂。
他等著跟她撕破臉已經等到完全失去耐心。他搞不懂這個女人怎麽會那麽相信他,怎麽連一點點懷疑的本性都沒有了呢?就這麽打算跟他跟到底了?哪怕讓他喘口氣,喘口氣也不行麽?
她到底是人是鬼?怎麽就那麽陰魂不散呢?
梁子驚徹底認輸,他承認自己愚昧無能,承認自己從一開始就錯了,可是這又有什麽用呢?即使在心裏檢討了千百次,並發誓今後決不再犯同樣的錯誤也解決不了眼下的危機啊。
他不過是個膽小如鼠苟且偷生的老實男人,從未做過任何傷天害理的事。
為什麽就一定要把他往絕路上逼呢?
她憑什麽就這麽闖進來?憑什麽要讓他承擔那些根本不屬於他的“責任”?憑什麽憑什麽?
他越是在心裏怒罵就越感覺駭怕。
不行,這樣下去絕對不行。
如果她知道了真相,肯定不會罷休,她會鬧到家裏來,把這裏砸個稀巴爛,或者站在廚房裏舉著菜刀威脅他要自殺!
梁子驚耷拉在廁所地板上的褲腳管觸電似地抖個不停。
他神誌不清地伸手去扯紙,不小心把整卷都拖到地上,一下子慌了神,好像犯了滔天大罪似地,這些日子,他沒有一秒鍾不是這樣的。
梁子驚把卷紙撿起來拍幹淨,使勁拍,然後哆哆嗦嗦地裝回廁紙架。
“爸爸,你身上怎麽那麽臭?”
晚飯吃到最後,梁詩詩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
“糟糕……好像忘了擦屁股。”
老婆的筷子立馬迎頭打來。
“還不快去洗,臭死了,你最近怎麽搞的,腦子被槍打啦!”
母女倆樂得扭成一團。
和諧的笑聲在廁所裏還是能聽得很清楚。
梁子驚心裏發酸,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
心想,好端端的日子怎麽就莫名其妙地被一個“女鬼”給攪和了呢?
事實上,言綿在遇到穀升之前,已經重操舊業了很長一段時間。
那是沒有辦法的事,梁子驚總是那麽忙,除了偶爾打個電話問候一聲,幾乎連人影都見不著。
她不想逼他,可是,總該有個說法。於是,她到公司去等,就連他出去談生意也緊跟著不放。然後,他火了,在旅館的房間裏像瘋狗一樣大呼小叫,她開始害怕,跪在他腳下發誓不再做那些無聊的事,隻求他不要生氣,不要遺棄她。
她不敢說,要怎麽說?說她越來越無法忍受一個人的夜晚?即使把所有的燈都打開還是覺得膽戰心驚?說她已經沒錢了,可是又不能問他要,她怎麽可以問他要錢?怎麽可以?她不是為了他的錢才來這裏的,她不想讓他討厭自己,可是,又不能走,她得堅持下去,直到他把她帶走為止。
她相信他會,他一定會。
這裏還有他的工作,他需要的隻是一點時間,再給他一點時間,不過就是一點時間而已,她還年輕,這點時間她給得起。
就這樣,言綿依舊強迫自己做著王子和公主的美夢,全然不去窺伺內心那股急於想要爆發出來的不安與淒惶。
就在這個時候,她在樂萊遇見了那個慈祥的老人。
“你是不是一直在騙我?”
“你在扶桑酒店對我說的那些話,全都是假的,是不是?”
“我……”
梁子驚暗暗掐捏虎口,提醒自己要忍耐。
“你有老婆?”
“沒、沒有,真的沒有,我對你是真心的,你一定要相信我,不信,不信你看我啊,我……我是那種不老實的人麽?”
“那你肯定是不愛我了。”
她徹底沮喪。
“為什麽?”
“這兩天我怎麽想也想不通,在寒城的時候,你對我那麽好,活到現在,還沒有一個人像你對我那麽好的。可是,一到了這裏,就全變了樣。”
“你也變了,你想盡辦法躲著我,都兩個多月了,你從來不在我這裏過夜,也不讓我去你那裏,你根本不願意碰我,可是,我們在酒店的那些晚上多好啊,你怎麽好像,好像全都忘記了似的。”
“不不不,我不相信,絕不相信你是那種人,可是……如果你沒有老婆,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呢?我想不通,真想不通……”
“想不通就別想了。”
他趁機打斷她的思緒。
“子驚,難道你真的打算永遠把我關在這裏麽?”
“什麽話!我們遲早是要離開這裏的,遲早。”
“你是說遠走高飛?你要帶我遠走高飛?”
“是啊是啊,遠走高飛。”
她的雙目瞬間恢複亮澤,睫毛像螢火蟲的翅膀愉快地撲閃。
她飛到他懷裏,帶著那種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的自焚般的果斷和悲滄,無比虔誠地仰視他的臉。
“我就知道你不會不要我,因為你愛我,所以,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梁子驚忽然發現自己哭了。
不知道什麽時候,眼淚已經在她頭頂蓄成一潭小小的溝渠,直順著她的發絲汩汩滑落。
她依舊陶醉著,渾然不知現在和後來將要發生的一切。
他替她感到絕望,隱約想到自己懷裏抱著的或許就是這世界上最可憐的一個人。
可是,他仍然必須毫不猶豫地將她推開,因為,比替她絕望更令梁子驚絕望的是已成事實的謊言,而比可憐的她更可憐的是梁子驚對已成事實的謊言毫無辦法的殘酷。
“我們到底要去哪裏?去哪裏比較好呢?”
“寒城,咱們回寒城怎麽樣?”
他閉上眼睛,將她牢牢抱緊,仿佛這是與她最後的一次肌膚相親。
“不要。”
她眉頭鎖起來。
“我不喜歡那裏,我想重新開始生活,真正全新的生活。”
他們各自思索,沉默了片刻。
“我想到一個地方。”
“哪裏哪裏?”
她高興地抬起頭來,這時,他臉上的淚痕已經消失,又或者,從未流淌過。
幻覺。
他告訴自己,並感到前所未有的坦**。
“現在不能告訴你,等到明天,明天我們見麵的時候再告訴你。”
她完全放心了,樂滋滋地賴在他胸前,心想,今晚一定要告訴穀升這個好消息,然後好好慶祝一番。
嗯,一定要好好慶祝慶祝。
言綿離開穀升的那天清晨,拆遷工程隊終於開進了慈雲街。
她和往常一樣在高架下買燒餅油條吃。
然後,到超市買了一隻一次性的照相機,邊逛邊拍。
她想著,不久就要離開這裏了,趁今天再好好看看這座城市,畢竟,梁子驚在這裏生活了那麽久,也許,為了她,將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回來了,所以,她要幫他把城市好好地走一遍,把所有美好的景物都拍下來留作紀念。
今天的這個夏天,無疑是最最開心的一天。
雖然,氣候有點古怪,梁子驚的電話也還沒有來。
但是,言綿依舊很快樂,有生以來第一次無憂無慮地快樂著。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
“喂?你在哪裏?”
“我還在公司,下午三點二十分,我們在藍貴商廈的地下停車場見麵。”
“好,不見不散。”
午後的停車場內空無一人。
鮮奶蛋糕的香味還在她的齒間徘徊。
這才是真正的幸福。
她對自己說道,然後,興奮地跳躍起來,像個頑皮孩子,大聲唱著歌,在一輛又一輛車子中間和自己玩著捉迷藏的遊戲。
15:20分,她突然在一輛麵包車前安靜下來。
她聽見了身後的腳步聲,忍不住閉上眼睛,神秘地微笑起來。
1、2、3、4、5、6、7、……
三秒,還有三秒,他就要從背後將她一把抱起。
8、9、10
一聲沉悶的咚!
然後,是鐵棍掉到地上的回音。
腳步飛快地從身後遠去……幾乎馬上,就銷聲匿跡了。
她感到後腦勺熱乎乎的,有東西隨著熱力慢慢流淌出來。
她用手摸了摸。
紅色,鮮紅鮮紅的顏色。
四周一片寂靜。
16:08分。
數十輛警車將藍貴商廈團團包圍。
法醫在屍體的上衣內側袋中發現了一張銀行卡和一封尚未拆開的信:
言綿:
卡裏是我所有的積蓄,總共10萬塊。
密碼是638651。
請務必收下,當作感謝你陪我度過人生最後一段美好日子的禮物,相信應該可以幫
助你度過難關。
人生終究是掌握在自己手裏的,與其相信他,不如相信自己。
衷心地祝福你!
穀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