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ON 12 : 56
唐韻茶坊門口圍了很多人。
人群中間的地上,躺著一個陌生的女人。
一個英俊的男人懷抱著她,一言不發。
女人的右手靜靜地綻放在水窪之上,掌心裏,沒有蓋子的小水晶瓶仿如一隻微型的鑽石棺骸,失去了華蓋和白色粉末妝點的水晶瓶絲毫沒有讓人感覺到空洞。
未蒸發的水印在路麵上反射出明亮的光。
一個陌生的老人從人群的外圍經過,好奇心驅使他象征性地瞥了一眼。
穀升繞過人群,推門走進茶館。
“發生了什麽事?”
“先生您喝茶麽?”
店主笑臉相迎。
穀升點點頭。
“給我找個靠窗幹淨點的雙人座,我還有個朋友要來。”
“您看那裏怎樣?”
“好像有人的吧。”
“客人剛走,我這就幫您收拾幹淨。”
“那好吧。”
穀升眺望不遠處的那張桌子:
一盤下滿了的五子棋靜靜地鋪展在空****的椅子中間,棋盤旁邊,龍井和茉莉花的芬香正隨著熱氣繚繞在相對無言的茶盅頂端。
早晨的雨水漸漸被中午的太陽曬幹。
陰沉和迷霧卻始終飄散不去。
城市依舊以坦然的姿態忙碌著,人們時不時抬頭張望,琢磨著這恐怕是一整個夏天中氣候最離奇的一天。
大街上無端多出許多人。
有賣傘的、賣防水外套的,甚至還有賣霧行安全車頭燈的,市中心的鴿子廣場變成了魔術師手裏的八寶箱,倏忽一下,就煙花四濺地蹦出一堆新鮮玩意兒,實在不可思議,又有些應接不暇。
樹蔭底下的長椅上,三三兩兩地聚集著午休的白領,一手拿著隨便打發肚子的簡餐,一手忙著翻閱報紙上的新聞、筆記本上的股價、又或者營銷攻略書上的案例,即便互相認識碰巧坐在一起也隻是點頭笑一笑。
學校下了課,孩子們的嬉鬧擾亂了午休的秩序,他們像迅速延長的巴掌線一般飛快地穿越廣場,試圖把所有等待麵包的鴿子驚起,在不經意的惡作劇中尋找短暫的快樂。
穀升在去唐韻赴約的路上恰好經過這裏,本打算隨便吃點什麽墊個底,可是,又感覺沒胃口,於是便在廣場的長椅上閉目養神,一直到孩子們的喧囂漸近消失才站起來。
他希望見到她的時候,能讓她感覺自己和離開時一樣,依舊很精神。
穀升離開鴿子廣場往約會地點走去,很快就看見了那條熟悉的小巷,曾經以為會一直住在那裏,沒想到還是被市政動遷的大潮波及到了,再後來就變成了唐韻茶坊。
那兩扇玻璃門的後麵曾經是他們的家,所以,他把地點約在這裏,那是唯一能勾起彼此最多回憶的地方,也是他唯一能夠堅信她一定會來的地方。
如今的巷口隻剩下一塊路牌,貌似被翻新過,藍框白底的油漆上亮鋥鋥地寫著“清流街”三個子,或許並不是為了紀念一條消失的弄堂,而是為了要追尋一條遺失的記憶廊。
穀升在路牌後麵的牆角發現了老太太的麵攤,這讓他喜出望外,有些東西注定會失去,但也有許多東西注定會永久存在,就好像老太太的麵攤,四十年如一日地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遊走,也依然會在中午停靠在清流街。
四十年前的她,隻是一個懷抱著嬰孩的鄉下姑娘。穀升清楚地記得她有著一頭麵線般柔滑的長發,而十七歲的穀升也總是擔心著煤球爐的火星會不小心點燃那美麗的發梢。而今,她已滿頭白發,如果打開那紮實的發髻,會不會再次變回昔日的模樣?
穀升被自己的幻想深深打動,與此同時,饑餓也隨之高漲起來。
“一碗陽春麵。”
“來得好不如來得巧,就剩最後一碗了。”
穀升臉上所有的紋路都跟著活躍起來,感覺無比幸福。
“你看上去很眼熟,是不是以前也住清流街?”
“是啊。”
“都是清流街的老客人呢,每天中午,老時間、老地方。”
“他們問我什麽時候收攤,我說,隻要你們喜歡吃,我就天天來,風雨無阻,直到做不動為止……”
老太太可掬的笑容和四十年前一樣。
穀升隔著碗瓷的溫度體會著眼前僅僅隻有幾片蔥花點綴的這一碗清湯掛麵所蘊含的那種令人追隨的情懷,如此簡單,卻又如此深遠。
當下,此刻,生活在一起。
到底是怎樣的一種生命形態?
仿佛隻有這瞬間的世界才能夠將最寧馨最美好的保存。
瞬間過去,一切便又歸零,找不到半片遺跡。
舊的記憶消失,新的記憶又會重新開始。
正如同即使這是穀升最後的一頓午餐,他也必須將它吃完,然後站起來,從容不迫地與當下告別,繼續踏上前往終點的路。
“我說老穀啊,都這把年紀了,這又是何苦?”
律師把擬好的離婚協議書遞給穀升。
穀升沒怎麽細看就放進口袋裏了。
“謝謝。”
“要不要再考慮考慮?不讓大嫂知道,合適麽?”
穀升回頭笑笑。
“這是一件禮物,隻屬於我和她兩個人的禮物。”
穀升70大壽的前兩天,醫生最後找他談了一次。
穀升有預感,腦袋裏發現的那物絕不是什麽好東西,很可能,會提前了斷了他的人生。
醫生的結論是惡性腫瘤,已經擴散了,最多還有30天。
對於退休大學教授穀升來講,算不上什麽太大的打擊,他老早就有這個心理準備了,從頭疼再也無法忍受的那天開始,他就已經在盤算最後的日子該怎麽度過的問題了。
70大壽的事穀升直到踏出醫院門檻才猛然想起。
難道腦瘤到了後期,記憶也會退化?明明是上個禮拜還熱熱鬧鬧討論過的事,卻在即將履行的兩天前忘得一幹二淨。
穀升教了將近40年的大學物理,頑強的記憶力和嚴謹的邏輯思維一直是他最引以為傲的,沒想到臨老被這麽一顆烏漆抹黑的瘤子給毀了,還真有點不甘心。
壽宴比想像中要熱鬧得多。
院裏的老同事都來了,這難免讓穀升尷尬,不曉得什麽時候才是呈現禮物的最佳時機。等到子女齊集一堂為他唱歌點蠟燭時,那些老家夥也散得差不多,宴席上就隻剩下家裏的人和最後一撥比較密切的親朋好友。
這時,穀升站了起來,當著大家的麵宣布要送給自己一份特殊的生日禮物。
把那張簽完字的離婚協議書攤在了殘羹剩飯之間。
子女們驚愕至極,親戚們也紛紛在一旁竊竊私語。
穀升把白紙黑字上的油漬擦擦幹,慎重地送到發妻麵前。
“45年,什麽都夠了,今天,我隻想給自個兒一個自由,連同欠你的,也一起還了。”
場麵陷入僵局,孩子們焦灼地圍到母親身邊,誰也不敢開口貿然問一句。
大家都難堪地沉默著,就好像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穀升的表情相當豁然,他很有耐心地坐下來,慢慢等待。
妻子拿起協議書看了一遍,一句話也沒說,當場就提筆簽了字。
亂戰就是在那一刻爆發的。
穀升自然是作好了充分的應戰準備,可是,他沒想到孩子們不予理解的討伐會激烈到不惜丟人現眼的地步,他們當場否決了他,連稍微反思一下的餘地也沒給留下。穀升從未發現他的子女們原來是如此團結的一群孩子,這反倒讓他有些高興,日後這個再也沒有男主人的家裏一旦出什麽大事,他們肯定會第一時間勇敢地站出來保衛他們的母親,以及這個基本上已經一貧如洗的家。所以,當兒子叱問穀升為什麽要一意孤行沒道理沒征兆地拋棄母親時,他並沒有感到特別難受,到是女兒,眼睜睜地看著她們圍繞在妻子身邊滿含憤怒地哭泣不小心刺疼了穀升的心。
女兒永遠不會了解父親這麽做到底是為了什麽。
她們總是站在母親這邊的,因此,憤怒與埋怨要遠遠超過那些心思粗糙的兄弟們,並且,會不可原諒地一直延續下去。也正因為如此,她們會更疼惜她們的母親,並全心全意嗬護她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倘若這樣,也就值了。
穀升戚戚然安慰自己。
即便能活到100歲,孩子們也遲早都要離開的。
被他們從內心裏排斥、遺棄的感覺實在不好,可是,這又有什麽辦法呢?
他隻有30天的時間,所以,隻能完成力所能及的事。
那些,他唯一想做也唯一能做的事情。
壽宴就這樣不歡而散了。
孩子們簇擁著母親逃離現場。
他們覺得她是受到了致命的打擊腦筋糊塗了才會簽字,所以,得趕緊把她帶回家去好好看著,以免引發更大的不幸,至於那個無可救藥的父親,就讓他獨自留在被蠟燭燒爛的蛋糕麵前,好好反省反省吧。
眨眼之間,該走的都走了。
仿佛,那些悅耳的喧囂、祝賀不過是春夢一場。
穀升依舊保持著最初的平靜,就連他自己都感到理智過了頭。
他沒有責怪孩子們,一點都沒有。
他並沒有拋棄他的妻子,這點,妻子心裏其實比他更清楚得多。
所以,他問心無愧。
這到底還是他們之間永遠心照不宣的秘密。
到死也不會揭穿。
隔日一大早,穀升就離開了家。
他帶走了自己僅剩的一部分財產和衣物,搬進早就預備好的,位於慈雲老街內的一幢舊公房裏。
那是一塊馬上就要拆遷的土地,沒人會想到要住那兒,所以,價格出奇地便宜。
一個月之後,慈雲街所有的老式住宅都將夷為平地,就像他即將消亡的生命。
不過,穀升卻感到很安全很開心,趁自己體力還好的時候,將這個還算潔淨的單身小居安置妥當,燒一壺開水,泡一杯濃茶,然後,心滿意足地坐下來將紙筆攤開。
得把這一個月最想做的幾件事羅列出來。
他很認真地在紙上寫:
1、找到湯小然。
2、探望於忘塵。
3、找個幹淨可靠的女人睡覺。
寫完後又戴上老花眼鏡仔細閱讀了一遍,覺得有些過於簡單,可是一時間又想不出具體執行的細節來。
這時,腦部尖銳的刺痛又跑來搗亂,穀升閉上眼躺回沙發上去。
心想,沒關係,不過是第一天,這嶄新的最後之旅的終點還與他相距甚遠。
湯小然不是穀升的學生。
最初,她是跟著馮教授讀研究生的,馮教授和穀升很熟,有一回穀升到老馮家做客,湯小然也剛好來他家補交一份報告,當時,老馮還狠揍了她一頓,問她戀愛和學習到底哪個更重要。
“我覺得都很重要。”
小姑娘脾氣好,一個勁地跟老頭子做鬼臉,惹得老馮啼笑皆非。
“很有潛力的學生,就是貪玩。”
“現在大學生哪個不愛玩?”
老馮的個性比較古板,穀升到是覺得無所謂。
這個叫湯小然的小姑娘長得白白淨淨,像朵從裏到外都一塵不染塑料花。
其實湯小然很鮮活很生動,穀升之所以把她形容成塑料花是因為她總給人那種永遠不會衰老和枯萎的感覺,想必這也是老馮特別偏愛她的原因,對於他們這樣年紀的老人來說,那是一種能讓青春回光返照的氣質,相當美妙。
不過沒多久,湯小然就主動換了導師,成為穀升門下的“弟子”。據說是因為她太聰明老喜歡跟馮教授抬杠,總是在一些小問題上追根究底爭論不休,於是,老馮就半開玩笑地對她說,你應該跟老穀,他才是這方麵的權威,沒想到她真的說換就換。
“你瞧瞧,你瞧瞧現在的年輕人,嘖嘖,還懂個什麽尊師重道啊?”
穀升也隻能笑嘻嘻地安慰他:“你就當扔掉一個燙手山芋好了。”
穀升是不太清楚馮老頭心下有沒有一點失落感,湯小然雖然個性倔強,也畢竟是個可遇而不可求能讓老師有成就感的好學生,老穀的心花可是怒放了好一陣。
湯小然對穀升來說,其實並非隻是一個單純的,名叫湯小然的小女孩。
她的身上還重疊著另外一個人的影子。
一個他年輕時深愛過的,連同外貌神韻都很相似的女孩。
可惜的是,穀升隻帶了她兩年就退休了,聽說,湯小然畢業後為了能繼續搞科研就留校當了教師,這到不符合她的個性,穀升以為她是很鋒芒很尖銳的,沒想到她對科學事業那麽執著專一。退休前的穀升一直都是湯小然眼中最和藹可親,也最德高望重的學者和教授,退休後,每到逢年過節小然總會來探望他,直到近幾年才突然杳無音訊。穀升算算小然也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齡,想必也正忙著女兒家的一些事吧。
湯小然從來都不知道在穀升心目中,她是一個有著特殊地位的特殊女孩,更不會想到他會突然跑來找她,跟她表白這件事。
穀升回學校那天,湯小然正巧和未婚夫有個約會,不過,當穀升說有很重要的事必須見她一麵時她立刻就答應了。湯小然覺得拒絕穀升的邀約,就好像拒絕和久未見麵的父親吃頓便飯那樣沒有孝心,更何況,他是一個很值得惦念的老人。
湯小然從未遇見過像穀升那樣慈愛老師,於是,她毅然延遲了與未婚夫的約會,一下課就匆匆趕往學校的飯館和穀升見麵。
穀升叫了一份她最愛吃的糖醋小排骨,心想,當年,她怎麽也會最愛吃這個呢?
“老穀!”
湯小然穿著一件大紅色的貼身小洋裝,興高采烈地招著手小跑過來。
“不在家帶孫子,居然有空來看我?”
“怎麽還是這麽沒大沒小?就沒聽你好好叫過一聲穀教授。”
穀升心坎裏暖洋洋,好像大冬天被她塞了一個熱水袋到懷裏。
“哎呀,老穀不是挺好的,退休了我再叫你穀教授顯得多生分?”
她把小排骨含在嘴裏,醋汁漏到邊邊上,狼吞虎咽的樣子誇張又可愛。
穀升很滿足地望著女孩的一舉一動,仿佛,觀看著許多許多年以前的另一副畫麵。
“今天怎麽有空來學校?到底有什麽事啊?”
“你說很重要很重要,怪嚇人的,我可是把我未來老公的約會都推掉了,別跟馮老頭說哦,他保證會光火,上次我去看他的時候,他指著我未婚夫的鼻子罵‘你呀你呀就是你不讓她按時交作業的是不是啊’你說他怎麽那麽記仇?師母連腰都快笑閃了,說他老年癡呆又犯了,哈哈哈……”
有多久沒見她這麽笑了?
穀升默默回憶著。
“好了,我吃完了,你可以說了。”
“也沒什麽,就是想見見你。”
“就這樣啊?”
湯小然明亮的眼珠子瞪得圓溜溜。
穀升不回答,突然苦澀地笑了一笑。
她覺察到這是個不太對勁的笑,於是,把眼簾放鬆了,目光也認真了起來。
“老穀,是不是發生什麽倒楣事了?”
“我老覺得你沒事是不會突然跑來找我的。”
“我和太太離婚了,就前兩天。”
她驀地一愣。
接著,微微思索一下,馬上就眉開眼笑了。
“沒想到你也會趕時髦,學人家鬧離婚,不怕小輩批鬥你啊?”
“嗬嗬,還沒批完就把我趕出家門了。”
“開玩笑?”
“他們沒趕我,我騙你呢,是我自己離家出走。”
“為什麽?”
“為了自由,也為了卻一些心事。”
“跑來見我也是其中之一?”
穀升坦率地點點頭。
“那我還真走運,成為你第一個訴苦的對象。”
“你誤會了,我不是來找你訴苦的。”
“哦?那你來找我作什麽呢?”
她的表情真純,就像當年,她沒有想到他會跟她說我愛你一樣。
“我來找你坦白一件事情。”
“什麽事?”
她的眼睛悠悠發著熒光。
“其實……我一直很喜歡你。”
“我也很喜歡你這個老頭子啊。”
“不不不,你又誤會了。”
“我是說,自從那年我在老馮家見到你的那時起,就已經喜歡上你了。”
她再次愣住。
然後,眉尖不知所謂地揪成一個小到幾乎看不見的疙瘩。
“你的意思是……”
她顯然領悟到了這其中的真正含義。
穀升看著她依舊純真的眼,內心感到寬慰。
他沒有低估她,那裏頭毫無雜質,沒有包含任何對一個70多歲的老人表白愛情的厚顏無恥的審判。
“老穀,你有沒有發燒?別告訴我你是為了這個才跟師母離婚的。”
“不是,當然不是。”
“我隻是想,這件事你有權知道,我必須告訴你,就是這樣,其他沒什麽,一點沒什麽。”
她忽然不說話了,他也低下頭去,他們同時拿起桌上的紙杯。
“你現在跑來告訴我這個,到底是為了什麽,我還是不太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
“為什麽不要明白?我有權知道為什麽不能把它弄明白,我是說,為什麽事情過去那麽久了你突然現在跑來對我說這個?”
她就是這樣,就是喜歡刨根問底,不屈不撓的。
總是不停地問,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因為,我病了,馬上就要死了。”
紙杯啪嗒一下就滾到地上去了。
湯小然被什麽人抽空了神采的眼睛呆呆地望著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老人。
然後,淚水漲潮似地湧了上來。
穀升的臉變得前所未有地難以琢磨。
離開湯小然的那天夜裏,穀升多吃了一顆止痛片。
他想去樂萊碰碰運氣,傍晚的時候,還特地把老馮從澳洲開學術研討會時給他帶來的花襯衫拿出來燙。
老馮說,那是一件很有魔力的襯衫,曾經在澳洲的沙灘上喚醒過他迷失已久的性魅力,以至於一發不可收拾地和一個外籍女人荒唐了整整一個晚上。
穀升沒有老馮那麽自信,他不過是想借它尋找一個能夠在夜晚擁抱的女人。
哪怕什麽都不能做,僅僅,隻是抱著她入睡就很不錯了。
樂萊是最近年輕人非常風靡的一個酒吧,穀升對於初涉這類場所懷有相當激動的心情,不過,進去的時候,他還是表現得很沉著,盡量不去看那些年輕小夥子怪異的目光,他不想在他們麵前表現出那種完全沒有見過市麵的迂腐,他希望別人把他想像成一個上了年紀卻依舊還有著討喜風度的老道家夥。很快,他就發現,身上這件魔力襯衫確實幫了不少忙,就連被滔天音浪震暈的步伐也變得硬朗輕飄了起來。
穀升喝完第三杯威士忌的時候,一個叫言綿的妓女走了進來。
她的眼睛因為哭泣而紅腫未消,顯得有些醜。
但是,她必須出來找活幹,否則,不出一個禮拜就要被餓死。
穀升沒想到會遇到一個年輕少女般漂亮的女人。
而言綿也沒料到那天晚上,會在一個快要死去的老人身上找到短暫的避風港。
他們隻是剛好坐在吧台的同一側,又剛好懶得扭動屁股罷了。
“老人家,借個火。”
言綿不客氣地對穀升說。
穀升很仔細地翻了一遍口袋,回答:“沒有。”
“你不抽煙麽?”
這時候,她已經不曉得從哪裏弄到火把香煙點著了。
“退休以後就戒了。”
“退休?退休是個什麽東西?”
“就是年紀大了,不工作了,國家養著你。”
“那敢情好,咱倆換換?”
穀升笑了,覺得這個女孩子真幽默,一見如故似的。
言綿也略微有點這樣的感覺。
今天的心情實在太糟,她沒有心思再和那些花花公子們糾纏。
“可以啊,你是幹什麽?”
“陪男人睡覺的。”
“哦,那恐怕不行,我沒那個能力。”
“哈哈哈哈,你這老頭真有趣,真的很有趣……”
她高聲尖笑,放肆極了。
穀升有點體會到單身男人的樂趣了,至少,這短短的一天裏已經有兩個妙齡女郎當著他的麵笑成這樣了。
是我遇到她們變快樂了,還是她們遇到我變快樂了呢?
事實上這裏頭沒什麽區別,總而言之,是她們讓穀升在不久於人世之前有幸體會到快樂最強烈的氣息,而她們,似乎也被這老頭兒不緊不慢的溫柔波動所感染,看上去那麽地享受。
“看來你是注定幫不了我了。”
“那可不一定,我正想花錢找個幹淨女人陪我睡覺呢。”
言綿嘴裏半咽的酒撲哧一聲噴出來。
“老同誌,你也太直接了吧。”
“人生苦短,時間寶貴,為什麽要拖拖拉拉來浪費。”
她怔了怔,緊接著眼珠子很溜地轉了好幾圈。
“好!說得好!”
言綿一巴掌打在桌子上。
“就當交個老朋友!我免費陪你睡!”
她忽然豪爽起來,對著穀升掄起酒杯一幹而盡,儼然已經喝得差不多了。
“生意歸生意,朋友歸朋友,我給的錢不是很多就對了,不過,你得有心理準備,我這把歲數的老人家怕是沒辦法讓你滿意。”
“什麽話,我很敬業的哦,隻有客人滿足我的,沒有我滿足不了的客人!”
說話顛三倒四,她是真的醉了。
“你…身體好麽?我可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老人家問得真婉轉,喏,今天才檢查過,我每三個月查一次,保證安全。”
燈光太昏暗,又沒帶老花眼鏡,穀升看不太清楚化驗報告上的字,不過,沒關係,反正也隻是陪睡,真正的陪睡,除此之外,什麽也幹不了。
“跟我走吧,你已經喝醉了。”
“啊!要帶我出場啊,好啊好啊,我們走我們走……”
她軟麵條似地從高高的吧台座椅上一路滾到舞動的人群腳下,穀升不得不卯足了勁攙扶,一陣欲裂的疼痛衝上腦門,他堅持抵擋著,幸好很快就過去了。
那晚,穀升把言綿帶到了慈雲街的小屋裏,像服侍晚歸的女兒般服侍她上床,然後才梳洗吃藥。
言綿一覺睡到天亮。
流浪到這座城市以來,她還是頭一回在客人家過夜。
而且,過得那麽沉醉、酣甜。
伸過一個長長的懶腰,發現昨天的老人已經不知去向。
他去哪兒了?
她忍不住擔憂地想。
穀升一直走到高架拐彎處才看見早餐車。
他想給那孩子買副燒餅油條。
言綿和穀升的小女兒差不多歲數,既然女兒愛吃,她應該也會喜歡的吧。
“你去哪兒了!我找了你好一圈,這是個什麽鬼地方,怎麽連個人影都沒有?”
穀升一進門就被言綿披頭蓋腦的嗓音嚇到。
“吃燒餅油條,還熱著呢,吃完再走。”
她馬上就把擔憂丟到腦後去了,蹦蹦跳跳地圍到餐桌邊上。
“這裏馬上就要拆了所以沒什麽人住。”
“哦。”
女孩大口咀嚼食物,發出無所顧忌的聲響。
穀升把自己那份也推到她麵前,心想,昨晚恐怕連晚飯都沒吃。
“別擔心,我吃完就走,不會要你一分錢。”
言綿看見穀升把皮包拿出來,以為他要掏錢。
“錢我最後一天跟你結,好不好?”
“說什麽呀,什麽錢?”
“你陪我睡覺的錢啊。”
“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我們什麽都沒做,你給我什麽錢?”
穀升意識到昨天是自己沒把話講清楚,怪不得她。
“你叫什麽名字?”
“言綿,說話沒完沒了的意思。”
穀升笑笑。
“我姓穀,稻穀的穀,你叫我老穀就行了,或穀老頭也可以。”
“真是個可愛的老人家,嗬嗬。”
“你也很可愛,所以,我打算包你一個月,你不用天天來陪我,我不想耽誤你做其他生意,而且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這樣吧,你周末來我這裏過,倘若平時沒地方睡了,也可以來我這裏,反正我晚上都在家,錢照算,到第四個周末也就是最後一次再一起給你,你看行麽?”
言綿呆住了,她不太相信自己聽到的那些話,於是,傻乎乎地伸手去摸穀升的額頭,發現他體溫正常時反而一臉迷惑。
“怎麽每個人都以為我在發燒?”
穀升搖搖頭。
“放心,我一切正常,知道自己在幹什麽,到底行不行給句話,我這就要趕著出門……”
突然間,女孩衝過來。
緊緊抱住了他的脖子,幾乎讓他喘不過氣來。
“那你算是答應咯!”
她用力點頭壓抑著想哭的衝動。
“不要哭,好好的,哭什麽?麵包會有的,愛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穀升本來想說個笑話安慰她,可是,又想不出什麽特別可笑的。
一個又老又土的物理教授,實在不擅長這個。
於是,她還是哭了。
要找到失落已久的故人絕非一樁易事。
尋找於忘塵花去了穀升將近兩個禮拜的時間。
最後,終於找到了於忘塵的妻子,那個在國外伴隨他多年終究成為了他老婆的女人。
於忘塵是在兩年前的秋天去世的,聽說是很複雜的疾病,始終找不出確切的病源。
也許是因為失去伴侶的緣故,於忘塵的妻子已經老態龍鍾,穀升忽然有些擔心,不知道自己死後,妻子會不會也像她那樣急劇老去。
她和妻子是截然不同的女人。
於忘塵到底為什麽會選擇她呢?
穀升望著他發妻養尊處優之下依舊皺紋密布的臉暗自思索。
“或者,你可以到他的墓地去看看。”
老婦神情淡然地對穀升說。
“要不一起去吧?”
“我腿腳不好,走不動的。”
她並沒有流露出什麽眷戀,似乎那是很自然的事。
這出乎穀升的意料之外,他一直以為她很愛於忘塵,否則也不會沒名沒份地跟了他那麽多年。
也許,曾經很愛很愛,隻是,現在人死了,感情也就麻木了。
穀升不想勉強她,決定獨自去於忘塵的墓前看一看,這和他預想的到吻合――
他們是該單獨見麵的,如果有旁人在,那些話就沒法說出來了,而穀升,也就沒法了卻臨死前最後的一樁心事了。
顯然,於忘塵沒有讓家人在他的墓前花費太多的金錢和心血。
時至今日,他已是聞名世界的科學家,理應有權這麽做。
但是,沒有。
他的墓很簡潔很樸素,就好像刻意要蛻換一個魂――將生命中大部分的榮耀丟掉,恢複到青年時代的麻布粗衣,靜靜等候著老朋友的到來。
穀升細看墓碑上的遺照。
他還是老樣子,眉宇間的英朗與霸氣一點不減當年。
如果現在他還活著,穀升真想和他一起回到當年的大學校園裏,回顧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重溫熱愛的點點滴滴。
“你知道我來要告訴你什麽,是不是?”
“你一直在等我,其實大可不必,我很快就要過去陪你了,很快。”
穀升並不覺得那是自言自語,他能感覺到於忘塵的靈魂正漂浮在離他很近很近的位置上,不是麵對麵,而是在他身邊側耳聆聽。
“誰說三個人的愛情注定就是悲劇?”
“是你還是她,我記不得了。”
“現在?”
“說實話,現在連我也不知道這到底是悲劇還是喜劇。她用了大半輩子的時間來琢磨你當年為什麽不辭而別。”
“我們還是傷害了她,不光是你,還有我,我們都不太懂得如何把握友情和愛情的尺度,所以受傷的永遠是她,一直都是。”
“我不怪你,她也沒有,我很明白那不是一種背叛。”
“她也很明白,所以,一直都忘不了。”
“我想,她還是愛你,始終都沒有放棄過。不管你曾經對她做過些什麽,她還是和以前一樣愛你,即使她一生大部分的時間都和我在一起。”
“這實在很有趣,都到了這個歲數了,死的死,老的老,卻還是和從前一樣冥頑不靈,她依然是她,我依然是我,而你,也依舊是原來的你。“
“你說,我們到底在執拗什麽?”
“我還是把禮物給她了,其實那張紙對我們三個來說已經不具備任何意義,但我想,終究還是要還她一個完整,這是我死之前必須還給她的東西,也是她這一輩子最堅持的東西。事實上你我也一樣,當死亡來臨的時候,我們都必須完整地去麵對,也許,這便是我們三個能重新回歸到一起唯獨可行的方式。”
“有了那份禮物,她就會來找你了,因為她覺得終於有資格有權利來重新找尋你的足跡,尤其是當我死了以後,可是……”
穀升忽然感覺到痛楚,不是來自腦部的,而是來自內心預演的那副畫麵。
“我不想看到她站在這裏為你哭泣的樣子。”
“我知道你也不想,所以,才走得那麽無聲無息。”
“沒有我,也沒有你,她該怎麽辦?該如何麵對同樣所剩無幾的孤獨光陰呢?”
“你們應該在一起的。”
“不,是我們三個,我們三個應該在一起,永遠、永遠在一起……”
“遺憾?”
“沒有,當然沒有。”
他自問自答,又或者,他問,他答。
“別人不懂,你總該懂,這點,我從不懷疑。”
穀升顫顫微微地蹲下來,用毫無力氣的指尖撫去於忘塵臉上的塵灰。
“老朋友,悠著點,別著急,等等我吧,咱們還有許多話沒說呢……”
穀升強忍住眼淚。
在即將團聚的時刻怎可以流淚?
原來,死並不可怕。
那不過是一種回歸,一種團聚。
尤其在你特別想念一個人的時候。
言綿是追隨一個男人來到這座城市的。
她不止一次告訴穀升,那男人是上帝派來拯救她的天子,是能夠把她從苦難人生中解救出來的唯一的人。
穀升很欣賞言綿的執著,但不認為這很實際。
她每個周末都像家居貓一樣窩在穀升的小屋裏,很努力地想要喚醒他的身體,卻始終沒什麽顯著的成績,言綿並不泄氣,她將其視作一項極其神聖的使命來做,有股不到最後決不放棄的蠻勁,穀升因此而覺得她愈發可愛起來。
事實上,那是一個很純真的女孩。
穀升這麽想著,他並不像言綿那麽在乎能否能在臨死前再真正做回一次男人。
他是真的喜歡和她在一起,他們互擁著入睡的感覺就好像是躺在一輪暖月之上,從白頭發到塗滿甲油的小腳趾都溫暖之極。
兩個孤獨的人用彼此的身體作為心靈的依靠,這是很神聖很美好的一件事。
言綿的腦海裏也常常浮現起這樣的話來。
她對穀升無話不談,他是她的朋友、親人、長輩,除了那個需要她陪睡的角色之外,他什麽都是。
“你還年輕,不要對任何人、任何事寄予過多的希望。”
“為什麽?為什麽不可以?”
說到那個男人,穀升總不忘告誡她。
“因為,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還有好長的路要走,不要被自己的幻想折煞了,不值得。”
言綿還是不理解穀升的意思。
他的話總是令她感到迷惘。
這是言綿唯一不喜歡他的地方。
這個老教授總是喜歡故弄玄虛,為什麽不能把話說得再簡單明白一點呢?
湯小然在月末即將到來那幾天,一直打電話給穀升,卻總是找不到他。
不為別的,隻是想再和他說說話,或者應該是想再聽他訴說些什麽,她覺得這是自己唯一能夠替他做的事。
穀升的兒女們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他們的母親,事實上,穀升的妻子離婚後的生活過得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更安心更正常。她隻是不愛理人,仿佛時刻陷入沉思中,這使得她的眼睛日複一日地散發出咄咄逼人的閃亮光澤。
湯小然的電話沒有一通能轉到師母手裏,她以為能夠從師母口中得到一點穀升的消息,哪怕一個臨時的電話號碼,她並不知道師母也一無所知地被困家中。
結果,一個偶然中的偶然,讓他們意外重逢。
那是距離穀升去世的前兩天,也就是言綿陪伴穀升最後一個周末即將到來的那天。
場景很普通,僅僅隻是在大街上擦肩而過,穀升沒有發現湯小然,但是湯小然卻一眼看到了他,於是,她跟蹤他來到了慈雲街。
湯小然從穀升匆忙的背影中覺察到他並不想見到自己,至少,她並不是他最後最想見的那個人,可是,她依然遲遲不願離開,最後,忍不住把巷口那隻投幣電話亭的號碼給記了下來。
或者,還有機會。
她這麽想著。
果然,傍晚時分,穀升出來倒垃圾,電話亭裏的電話驟然瘋響。
穀升遲疑了很長時間,為了等待那聲音在沒有人觸動的情況下停止,可是,它一直反複刺耳地鳴叫著,如同一個急於想對他說話的人的呼喚。
於是,穀升走了進去,不太自信地把話筒拎起來。
“謝天謝地,你終於接了。”
“湯小然?”
穀升警覺地環顧四周,他明顯感覺到她就躲在某個很近的角落裏偷看自己。
“你怎麽?……”
“我跟蹤了你,別太驚訝。”
穀升默默微笑。
“還好麽?”
“很好。”
“身體呢?”
“耗著,應該快了吧。”
“別胡說。”
鼻子一陣酸澀,她分明知道他的意思。
“這一天遲早要來,又何必忌諱?”
“怕不怕?”
“有點。”
“不過不去想,也沒什麽好想的,生老病死可不是我這個老學究能參透的。”
“還是去醫院比較好,我是說真的。”
“如果真打算去那裏,就不會跑來跟你說那些瘋話了。”
湯小然撲哧一聲笑出來,眼淚止不住地在眼眶裏打轉。
“能再聽到你的聲音真好。”
她很真摯地說。
“我也是。”
穀升很感動,他知道她在向自己做最後的告別。
隔著夜隔著街隔著亭隔著電話線,他們在履行一場心照不宣的死別。
穀升一邊說話一邊抬頭仰望,亭子外麵竟然是星光璀璨的一片天。
分明是一個看不見星空的城市,然而當下,這滿目的光輝,讓穀升第一次感覺到生命的孱弱和渺小,但卻還是能夠從這樣的孱弱和渺小中得到很深很暖的安慰。
死亡背後是否真的就是一無所有的虛空?又或許,會成為滿目星光中的一束,雖然依舊很孱弱很渺小,卻是被更廣袤無邊的宇宙所包圍,又怎會孤單?
“沒自信?”
“那到沒有。”
“瞧,我就喜歡你這點。”
“哦?……”
她還是一知半解。
“其實,你跟我太太年輕的時候很像,非常像。”
“這肯定不是你愛上我的理由,要不然幹嘛還跟她離婚,都多大歲數的人了……”
“如果,我是說如果,這就是我喜歡你的原因呢?”
“真是這樣的話,你又何必要用這種方式離開她?不覺得很殘忍麽?”
“因為我愛她。”
“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反正這一切對你今後的人生不會有任何影響。”
“你是個可惡的老家夥。”
“存心要讓我一輩子記著你,你是個很惡毒的老人家……”
她說不下去了。
斷斷續續的抽泣聲從電話那頭隱約傳來。
那是湯小然唯一的一次撒嬌;唯一的一次展現出一個被愛的女人最純真的內心世界;也是唯一的一次感覺到與老人的心並沒有想像中那麽遙遠,一如那些不知不覺發生過和永遠也不會再發生的美麗。
“好了,現在我要朗誦一首詩送給你。”
“你什麽時候學會寫詩了,我怎麽不知道?”
小然不理她,自顧自唱起來:
“麵包會有的,牛奶會有的,身體會好的,愛情會來的……”
穀升再次放聲歡笑,正當他們共同回味著這場告別的同時,強烈的劇痛襲擊了他的大腦。
最後的時刻終究還是來了。
時間還早。
或許還可以沿著茶坊附近的街道再逛一逛。
穀升就這麽一直走著、走著,夏日的陽光在晌午即將到來之際變得愈發熱火,知了成群結對地歡唱。快要中午了,意味著一半的光陰就要過去了,穀升一步一步緩慢而紮實地踏過一棵又一棵梧桐樹,內心充滿眷戀。
遠遠地,看見薔薇園。
他和妻子還有孩子們曾經在那裏吃過一頓豐盛又快樂的聖誕大餐,孫子那天第一次開口叫爺爺,妻子笑得比他還高興……時間是多麽善良的媒介,總有一天,它會站到你麵前對你訴說那些你活著時永不可能理解的幸福,你所要做的僅僅隻是耐心地等待,並無所顧忌地享受光陰流逝的美麗。
穀升內心一陣悸動,此時此刻,他非常想念她,還有,他的兒女們,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清晰地告訴他,他這一生所擁有最完整的是什麽。
盡管身體已經極度虛弱,盡管任何藥物都已經不能再麻痹疼痛的神經,但是,他依舊無怨無悔。
孩子們聽到電話留言是在前一天的晚上。
“渝,我想見你,如果方便的話明天上午10點半我在桓山路的唐韻茶坊等你,我想你還記得,我會等你到中午,如果你能來的話。”
最後,不約而同地作出了決定――
在母親還沒有發現之前讓這條留言永遠消失在她的生命裏。
這是公平的抉擇,父親如此輕易地拋棄了母親,這是身為兒女的一種恥辱,對於他的離家出走他們毫不同情也不想過問。
時代不同了,誰說大學教授就不能有外遇呢?
父親已經沒了,因此,他們要守著母親,永遠守著她,不能讓她有任何閃失。
妻子終究還是沒有出現。
即便是死亡已經來臨的微妙時刻,她也仍舊沒能出現。
或者,她沒有聽到留言。
他這樣安慰自己。
假如聽到了,她會來麽?
這是他最後的疑問,但是,沒有繼續深想下去,他不想帶著這樣的疑問上路。
至始至終,他所追求的,都是一切歸零的那種平靜。
人生最優美最滿足的靜態。
就這樣,穀升獨自離開了唐韻,他想,他已經和今生今世最珍愛的東西說永別了。
在那個他們曾經將彼此的人生維係了45年的老位子上。
中午12:56分。
穀升意外地回到了這天清晨,一切還尚未開始的時候――
日曦微露。
言綿纖長烏黑的睫毛在窗簾的微風中顫動。
大腦逐漸清醒,昨日卻忽而在腦海裏變得恍惚……
她並未意識到那是她和穀升的最後一晚,於是,興致勃勃地買來白酒和回鍋肉慶祝,說那個真命天子終於答應要帶她遠走高飛。
老人的表情仍舊深奧、複雜,言綿不想讀懂它,隻想著要享受它。
穀升在言綿天真無邪的笑容裏看到些許不祥的預感。
穀升問,今晚還要試什麽?
言綿回答,哪怕是最後一天也要作最後的努力。
穀升在少女純潔溫和曼妙的懷抱裏安然度過了人生的最後一個夜晚。
如同死亡最後的洗禮,沒有任何,隻有自己,囊括肉身和靈魂的活生生的自己。
當太陽慢慢爬出雲端時,言綿悄然起身。
她吻了吻熟睡中的老人,躡手躡腳地離開了小屋。
拆屋的鏟車開進了慈雲街,嘩啦啦掀倒一片圍牆。
言綿在廢墟中疾步奔跑,很快,便消失在小巷之外,大路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