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DNIGHT 23: 50
沙綠和傑羅的笑聲消失在繁忙的城市夜空。
兩顆小星星在黑幕中眨眨眼,難以預測地洞悉著當下所發生的一切。
夜真的來了,不用多久,它會變得更深,而這座城市也將浮現出另一半與眾不同的景象。
霍華坐在岑寂無聲的巷口,觀看一個和他一樣等待黎明的夜歸人在麵攤上狼吞虎咽。
老太太依舊精神抖擻,霍華看著眼前的饕餮食客,心想,他也在咀嚼這即將過去的24個小時麽?
今天,過得可好?發生了什麽有趣的事呢?
獨自一人的時候,霍華總是耽於想像,也總能預感到一些不同尋常的故事正躊躇在未來的背後。
人,為什麽總像懼怕死亡般地懼怕黑夜?
霍華是這城市裏極少數懂得享受黑夜的人,他覺得,眼下的城市隻有在深夜裏才是最安逸最和平的。
此時、此刻。
此情、此景。
竟讓他幻想起從未有過的纏綿。
在這樣的深夜裏,和一個心愛的女人一次又一次繾綣,那將會是怎樣的感覺?
體溫、潮濕、香氣、觸撫……
還有,很深很深的愛……
“麻煩再來一碗。”
霍華終於可以坐下來。
“冰麥茶要不要?”
“好,多少錢?”
“這麽晚,免費送你一杯。”
“謝謝,我以後天天來你這兒吃,我家離不遠,就在附近。”
“要出差麽?”
老太太指指他身邊的行李箱。
“不是出差,是旅行。”
“旅行好呀,能見識到不一樣的地方。”
霍華點頭微笑。
涼粉的味道好極了,他慶幸自己沒有離開,能夠在上飛機之前吃到如此美味的夜宵,實在是一種不可多得的幸福。
“來,我給你多加點辣子。”
“你怎麽知道我愛吃辣?”
“每次都霸占辣子罐,不愛吃才怪。”
“啊,終於被發現了,嗬嗬……”
正說著,麵攤四周昏暗的路燈忽然明亮起來,仿佛沉睡的燈泡被驚醒。
老太太和霍華繼續調侃,並沒有發現這微妙的變化。
月亮借著路燈撥開雲霧窺伺,濃厚的溫存默然聚攏到不經意出現在街頭的畫麵之中。
熟悉的旅人。
清涼的米粉。
心照不宣的重逢。
霍華不禁打心眼裏佩服老太太的記憶力。
這個夏天,幾乎每一個深夜,他都會來這裏吃涼粉,有時一碗,有時兩碗,甚至更多,他總是不忍心讓那位慈祥的老人獨自孤零零地站在冷清的街道邊上。
他們一直在深夜裏默默陪伴著對方。
隻是,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話。
童燁是一名平麵設計師。
霍華在電腦公司做程序。
他們在不同的大廈裏上班。
沒有高額的薪水,不喜歡時尚的享受,因此,也就不會邂逅浪漫。
沒什麽不好,當無劇情的生活變得和吃飯睡覺一樣理所當然的時候,也就什麽特別可抱怨的了。他們是一對很自律很內斂的都市青年,出生於同等美滿幸福的家庭,因此,並沒有常常感覺到孤獨。
童燁的社交圈子不大,僅限於幾個談得來的同行。
霍華的愛好比較廣泛,業餘時間通常也比較充實。
巧合這件事,離他們很遙遠,那隻是一對生活在同一個地方的陌生人。從單身公寓的窗戶往大街上望,像童燁和霍華這樣的陌生人到處都是,沒有誰值得誰特別在意。
生活就是這樣開始的:
清晨,送奶工把酸奶放進童燁的奶箱,把牛奶放在霍華家門前的台階上;
中午,霍華在公司打瞌睡的時候,童燁在圖紙上不小心滴了一灘咖啡;
黃昏,他們會照例在海潮街的十字路口等綠燈,並且不耐煩地看手表;
晚上,童燁一定要點上香精泡個熱水澡才能睡覺,而霍華卻注定要在網絡遊戲中拚個你死我活。
隻有一件事他們會一起做。
那就是每周六下午三點的火鳳凰心智訓練營。
同樣被分在不同的班級裏,而所有的課程中也肯定不會有類似蹦極這樣考驗人膽量極限的項目。
從高處墜落,這太荒謬了。
最起碼,童燁和霍華不行。
因為他們都是恐高症患者。
到底什麽時候開始怕高的,童燁實在記不起來了。
總而言之,從她站在幼兒園的滑梯頂端望下一看就立刻昏迷以後,父親就一直讓她和大地保持著最為親密的關係。父親真是疼愛她,直到現在他還會買泡泡糖給她吃。
霍華想想自己第一次被高度嚇到是小學爬竿考試那會兒,他爬的速度超快,可惜到頂時過於激動了點,居然回頭想要對下麵的同學歡呼,結果,他的尖叫驚動了全校師生,大家花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才把他從竿頂弄下來,人是安全落了地,但是,褲衩也從裏到外濕了個透。
還有比這更糟糕的童年麽?
霍華連想都不願去想。
這種恐懼隨著年齡與日俱增,打從出生那天起,他們就注定要困在這座城市裏,不過這又有什麽關係呢?明天總有辦法活得比今天更好,自得其樂無疑是最好的解藥。
恐高確實給童燁和霍華的生活帶來諸多限製。
例如,永遠隻能住底樓,永遠不能在高層大廈內上班,不能爬山,不能跳水,甚至在28層的餐廳吃個飯都不行。
事實上,可享受的生活範圍極其有限,他們總會在相同的時間、地點碰到那些和恐高症有關的相同尷尬事,隻是,雙方都不知道這城市裏還有另一個人跟自己經曆著一樣的難堪,而且還不止一次。
那些尷尬的事無一例外與戀愛有關。
童燁第一次喜歡男生是在小學六年級,那是個像小樹一樣茁壯成長中的男孩,無論是個頭還是腦袋都比同齡孩子要高大好使得多。童燁發現自己喜歡有智慧的人,他非常聰明,考試年年拿第一,童燁很崇拜他,完全弄不清楚自己小小的年紀,居然就這麽做起春夢來了。
童燁的要求不高,就想著能和他在畢業前拉個小手,哪怕一下也行。
機會不是那麽容易就來的,童燁等啊等,等啊等,好不容易學期末的最後一次春遊她和那個男生分在了一個小隊裏,可是這次,又要去山上露營。
父親當然不同意,在山上昏倒是會出人命的,童燁說那我就堅決不往下麵看,父親說一旦上了山周圍都是懸崖峭壁,不看也得看。童燁當真猶豫了,她並不是怕自己有摔死的可能,而是,很擔心自己會在喜歡的男孩麵前出醜。
結局很糟。
童燁模仿父親的簽名最起碼有一百次才把家長同意書交上去,班主任很高興她終於能夠參加畢業前的最後一次集體活動,這次短途跋涉居然讓她發現她喜歡的人其實心裏也有點喜歡她。童燁努力地攀爬,無論心裏有多麽害怕,她的眼睛始終都對著藍天白雲、腳下的石階,以及身邊那麽近那麽近的那個可愛的人。他一直很主動地跟她說著話,讓她幾乎不能克製內心的激動,最後,山頂到了,他說對她說,這裏我來過,跟我到另一個好地方去瞧瞧可好?
他就這樣拉住了她的手。
大約三秒,整整三秒。
滴嗒、滴嗒、滴嗒。
可是,對童燁來說好像過了有三個小時那麽久。
他們來到山頂右邊的一塊凹地上,他指著遠處山腳下的空地對她說,將來我要成為一名建築師,在那塊土地上造一間最漂亮的房子。不料話還沒說完,他就愣住了。
童燁雙目緊閉,根本沒有看。
你怎麽了?他問她,並試圖要把手鬆開。
不要不要!童燁大叫起來,我害怕。
他笑,覺得她可愛。
有我在你怕什麽?來,睜開眼睛看看嘛就看一眼。
男孩真的把手鬆開了。
童燁發出一聲極富刺穿力的尖叫,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她還是沒能睜開眼,所幸也沒有受傷。
昏迷的時候,童燁又看到了那些幻覺,那些恐高症襲擊過後,朦朧的潛意識裏的幻覺。
這次,她看見自己瘋狂地奔跑在山腰上,忽然一腳踩空,就這麽從懸崖上掉了下去。
從那以後,男孩內疚的目光就一直跟隨她到畢業,她的昏倒讓他背負了擅自離隊的罪名,導致的後果是差點送了她的命。直到今天,童燁都無法忘記那個男孩眼底那種被她的恐高症完全驚駭住的淒慌。他是那麽善良的一個小孩,而且依然有點喜歡她,可是,卻不再輕易靠近她了。
他要成為一個建築師,但是,卻永遠不可能讓她站在他的高樓上分享他的成功。
後來,童燁選擇讀平麵設計不能說完全沒有受到這件事的影響,當她細細勾勒出大廈內部每一間居室的裝修雛形時,偶爾也會想起那個曾經把夢想捧到她麵前卻無法讓她看見的小男孩。那是她伸手可觸的少年時代最珍貴的一次戀情,她打從心眼裏珍惜這段遭遇,尤其是那短暫的三秒鍾,滴嗒、滴嗒、滴嗒,每每想起還會令她心跳加速。不過,童燁到從未想過要與他再度相遇,他隻屬於過去,遺憾也美好的過去。童燁依舊平和認真地過著當下的每一天,努力地工作、愜意地生活、隨緣地戀愛,之所以珍藏兒時那三秒鍾,不是為了特別紀念一個人,而是因為覺得,這樣的愛是上帝賜給自己的人生禮物,完全值得永久保存。
相比之下,霍華的初戀就有點不知道該怎麽說了。
他沒有童燁的運氣那麽好,當然,這和他固執的個性也很有關係。
霍華從小就是個不打無把握之仗的孩子,因此他的青春期也難免逃脫不了暗戀的苦澀。
那是一個非常活躍生動的女孩。
霍華一直想不通怎麽會喜歡一個和自己性格相差十萬八千裏的人?
她長得並不是很漂亮,五官有些過於醒目,霍華覺得自己還是比較喜歡清秀的女孩子,可是,她太耀眼了,文武雙全、能言善道,全校男生都為她深深著迷,如果霍華再說自己一點也不動心,未免也太過虛偽。
也是在那個時候,霍華洞悉到了身為男人也有著和女人一樣的虛榮心。
渴望被出色的人關注,渴望得到一個所有男生都想得到的女孩的垂青。
回頭想想,這種戀情的愛情濃度到底有多深,實在是值得懷疑的一件事,幸好霍華一直都把她放在心裏,默默地注視著、保護著。
暗戀最美好的回憶莫過於那些當事人永遠也不會知道的秘密。
有時候,霍華自己一個人無聊想起她來還是覺得很甜蜜。
她不會知道她的破輪胎是霍華偷偷幫她修好的;她不會知道不小心打翻盒飯那天放在她課桌裏的另一套午餐也是霍華的;她更不會知道霍華為了教訓那個老是在放學後跟蹤她高三留級生差點到警察局去報到。
霍華覺得好玩,原來男人也會虛榮到為了一個女人而不停地說謊,她在中學時代所遇到的所有大大小小的困難,幾乎都是霍華幫她解決的,學校裏仰慕她的那些男生因此而有福邀到不少功,霍華並不在乎,從一開始就不曾要求她有任何回報,隻要她每天健康、快樂、平平安安,他就覺得很滿足很幸福了,他不知道真正愛一個人是否就是這樣的,但是,看到她因為自己的付出而一次又一次在困境中解脫的那種感覺真的棒極了。
助人為樂?是的,助人為樂。
青春期的霍華在暗戀的女孩身上充分體會到了這四個字的意義所在。
那真的是一種說不出的快樂。
可是,這樣的快樂持續到高二下半學期就結束了。
其實,暗戀本身並沒有給17歲的霍華帶來什麽痛苦,無論從哪種出發點去回想,那都是他學生時代最愉快的經曆。
但是,當一個少年的自信和自尊受到挫傷時,再持久的勇氣也會在一瞬間滅亡。
聽說那個女孩後來真的和遊泳運動員結了婚。
霍華對那個男人還是沒有印象,當時的情形很緊張,他一味地陷在自我掙紮的困境中而沒有注意到周遭任何。
也是畢業旅行途中發生的事。
那是一次異地山林中的野炊,她和幾個女生一起到湖邊打水,一不小心滑入湖中。
霍華一聽見她的呼喊就衝過去了,她是從石坡的青苔上滑下去的,石坡離湖中心大約有十來米的高度,霍華站在上麵,腳底吸盤似地和青苔黏在一塊兒,怎麽樣都動彈不得。
救命啊――救命啊――
她的聲音至今仍回**在耳邊。
跳!快跳啊!還愣在那裏幹什麽!!跳下去救人呐!!
無數雜亂的喉嚨呼喊著相同的話。
可是,他還是不能動彈,不僅不能動,腦袋也昏沉沉地,跟著,視野越來越窄越來越模糊,最後,隻剩下一條細縫。
這時,他隱約感覺有人跳下去了,那個人像海豚一樣飛快地遊過去,就在他抓住她手臂的一刹那,霍華從石坡上滾了下來。
這顯然又成為了畢業前眾所周知的一個大笑話,這不是重點,霍華從來就不在乎別人嘲笑他的恐高症,重點是他喜歡的女孩終於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她愛上了她的救命恩人,那個體育學院的遊泳健將,而再也不必知道第一個衝過來救她的人到底是誰。
霍華最終還是給自己打敗了,敗得奇慘無比,這場戀愛給他帶來最刻骨銘心的傷痛是他終於發現自己是一個沒有能力保護愛人的男人,即便她麵臨生命的危險,他也不敢跳下去,一點勇氣也沒有,或者說,即便有勇氣也會先被恐高症提前抹殺。
霍華看見自己被人捆綁,腳踝上還栓著一塊巨石,然後撲通一聲,被扔進了深海裏。
他暈厥間隙的幻影顯然比童燁恐怖得多。
這是霍華學生時代最執著的一次戀情。
後來,到了大學裏,也談過不少戀愛,不過,都沒有17歲那年那麽投入。
每一次,他都會坦率地告訴女朋友他有恐高症,而大多數女孩也並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和他分的手,總之,是沒有緣分。
在去年秋天的那個約會到來之前,童燁和霍華已經決定放棄和恐高症決鬥。
因為之後的這二十幾年,沒有任何跡象表明他們的單身會和與生俱來的恐高症有關。
機遇說來就來,就好像30年後的某一天,月下老人一個長覺醒來,發覺還有兩個凡夫俗子的姻緣漏了牽,後悔得了不得。
他們又在同一個地方遭遇了相同的事。
簡單一點,就是在訓練營的秋季免費書法培訓中,同時和彼此的“一見鍾情”一見鍾情。
青年書法家陸楷在講台上看到童燁的時候有半分鍾沒說出話來。
他剛從香港參加完文化藝術交流會,也算見過大場麵,可是,一看見第五排中間那個中長發年輕小姐的臉就好像被人從背後狠狠抽了一棍,整個兒懵了。
陸楷長得有多帥?童燁真的沒法形容,總之,當時,一看見他握筆的右手她內心就忍不住顫抖。那是纖長的細指和精致但絕不女氣的膚質構築起來的一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性感,這隻神奇的手讓陸楷的演說加書法表演在一種顯而易見的魂不守舍中完成。
練習開始時,陸楷便迫不及待地追尋她的身影,殊不知,童燁和他有著相同的默契,也正拚命地在人堆裏掙紮。他們很容易就撞到了一起。陸楷的喘息因為這張麵孔從第五排的距離突然縮短到鼻子對鼻子而久久無法平息,而童燁,則被他根本來不及掩飾的火熱眼神搞得暈頭轉向。
陸楷立即放下筆墨抓起她的手。
兩人退出人群,一路奔到大堂的藝術雕像後麵。
童燁感到腰間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所俘虜。
剛要冷靜下來想一想,他就突然咬住了她。
拚命吮吸,用盡全力,忘乎所以。
童燁的腰部禁不住頻頻抽搐,被他緊密圍繞的上半身卻發燒般燙了起來。
霍華對書法實在提不起興趣,心猿意馬地在宣紙上戳戳點點。
他下意識地看看身邊的那個年輕女子。
她險些誤闖男廁所,幸好霍華及時在門口替她解了圍這才沒引起誤會。
明明是來解壓的,為什麽依舊那麽煩躁、緊張呢?
她長得非常漂亮,五官清秀,美得毫不張揚。
何歡緊跟著霍華回到會場上,之後就一步也沒敢離開,她也很驚奇他們原來一直挨在一起,聽講座的時候肩靠肩地坐著,練習的時候桌對桌地站著,實在有些奇妙。
回到位置上以後,她就一直手忙腳亂的,不是弄髒了宣紙就是寫錯了字,於是,霍華開始跟她聊天,就好像剛才什麽都沒發生似地,天南地北地瞎聊,假裝他們是一起來的,之前就已經認識了。
何歡慌張的心這才慢慢安定下來,她一邊侃侃而談,一邊略帶害羞地望望對麵的男人,原本是想表達感激的心情,不料,卻被他碧潭似的瞳仁吸附了去。
一個挺善良的男人。
她思索著,並感到此刻的自己非常安全。
一個挺可愛的女人。
他欣賞著,有種強烈想要保護她的衝動。
“真喜歡小孩?”
“那當然,就是因為太喜歡了才讀幼師,我媽總說我沒耐心,可是對孩子就完全不會,而且樂在其中,你不覺得孩子是老天賜給這世界最珍貴的禮物麽?”
霍華到覺得她的話比她眼裏的孩子更讓人感動。
“真希望他們永遠不要長大。”
“這是不可能的,人都要長大,不長大又怎麽能經曆那些更美好的事呢?”
“不美好。”
她光彩奪目的慧眼莫名黯淡。
“都被世俗汙染了,一點都不美好。”
霍華很想知道她今天到底有什麽難解的心事。
“像我們這樣說話就很美好啊,難道你不覺得麽?”
她愣了一下,毛筆定在半空中。
寫不下去了。
他們都太心不在焉。
“我想離開這裏。”
她忽然放下毛筆,整理起包包來。
霍華有點慌,拚命用紙巾搓指關節上的墨水。
“那我送送你。”
他抓起手機和車鑰匙,試圖撫平她淩亂的腳步。
何歡跑得飛快,高跟鞋幾乎把大堂的地板踩碎。
霍華更加擔心了。
“何小姐,何小姐?何歡!”
他衝上去,在藝術雕像跟前一把攔住她。
霍華驀地嚇住,不知何時,她已淚流滿麵。
“怎麽了?到底怎麽回事?是什麽那麽煩惱你?”
她飛快地把眼淚擦幹。
“沒什麽,跟你沒關係,你不要管我。”
“不行,我非管不可,除非你告訴我,否則我絕不讓你離開。”
“你是誰?我連認都不認識你。”
“我叫霍華,我們剛才不是已經認識了麽?”
他沒有生氣,知道她現在很敏感,於是,溫柔地回答。
何歡的眼淚又下來了,她輸了,這次不是迷失在父母的安排下,而是迷失在一個陌生男人的懷裏。
“我今天訂婚。”
“可是……我不想去……”
“為什麽?”
她無辜地把頭抬起來,那兩行流動著孤獨和委屈的平行線把霍華平靜了30年的心徹底攪亂了。
“我隻想找一個我愛也愛我的人,為什麽他們就不了解呢?”
霍華幾乎想也沒想就把她抱住了。
她好像不哭了,隻是任由他抱著,沒有力氣再想別的。
訓練營的工作人員在找不到陸楷的情況下提前把活動給結束了,大家委實有點惱,誰說藝術家就不會耍大牌呢?
人們陸續從教室裏走出來,大堂裏的另一番景致卻讓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霍華與何歡在雕像前擁抱。
童燁與陸楷在雕像後接吻。
他們正旁若無人地享受著各自的故事,沒有多餘的時間來關心四周還有多少雙眼睛。
事情發展到這個時候,應該出現波折,否則,就太不合情理了。
比如,陸楷的前任女友出來攪局,或者,何歡的未婚夫與她的父母聯手起來阻擾霍華什麽的。
沒有,一點這樣的噱頭都瞧不見。
說到對待愛情,書法家陸楷也自有其獨到的“舞文弄墨”之處。
陸楷是個非常儒雅、風趣的男人,穩重的時候像紳士,熱情的時候像火種,書法家很快就在童燁心裏揮墨寫下了神魂顛倒四個大字,而且不曉得用的是什麽魔墨,童燁無論用什麽方法都不能將其輕易洗去,當然,這也隻是說說,她一點也沒有想把它洗掉的意思。
就讓它留著,留到結婚那天才好。
何歡的婚約也解決得異常迅速,主要原因還是何歡的父母對霍華的印象比那個有錢的老禿子要好得多,他們之間的交往比童燁和陸楷似乎還要順利,這和雙方父母、兩個家庭背景的契合度是極為相關的,不過有一點,男方家裏經過周密的商討還是隱瞞了下來,那就是霍華的恐高症。
霍華並不同意這樣做,他認定何歡是個好太太,所以,有關自己的任何事都不打算隱瞞她。可是,除了他以外,全家統統反對。
“不能說,千萬不能說!”
外祖母苦口婆心地告誡他。
“現在不說以後總歸也會知道的。”
“不行不行,說了這事兒準黃,我有預感不騙你,奶奶的意思是現在不要說,先順順當當讓歡歡嫁進門來再說。”
“這算什麽邏輯?”
霍華搞不懂,在家人眼裏恐高症什麽時候變成如此巨大的一塊婚姻絆腳石了?他們可從來沒有嫌棄過他不是麽?
“歡歡真的是好,我和你媽那是打心眼裏喜歡她,我警告你,再把這個媳婦弄丟了可就真不管你了,反正我們總是要比你先走的,這後半輩子的日子你自己掂量著辦。”
父親的話第一次讓霍華的自信微微動搖。
他也不想一個人就在這麽過一輩子,他也不想的。
於是,結果隻有妥協。
童燁的父親則恰恰相反,他對於女兒堅持不告訴陸楷自己有恐高症這件事的立場和霍華一樣,這並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父親認定陸楷是真心的,一定能夠接受她的一切,這是毋庸置疑的。
但是,童燁卻害怕了。
她不敢說,一丁點勇氣也沒有,即使她知道父親說的每句話都是對的,即使她從陸楷的眼睛裏怎麽努力都無法看見偽善的陰影,她還是不肯說。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從未在一個男人麵前如此謹小慎微戰戰兢兢,沒有和陸楷戀愛的時候那麽自信地活了將近31年,恐高症算什麽?真的算不了什麽,她的日子可從來沒因為這個而變得亂七八糟。
可是,現在是真的亂七八糟,糟透糟透,她完全無法整理自己的心情,隻因她太喜歡他了,這一次,她不允許在任何情況下再失去她所愛的人,再也不要了,幼年時期的那三聲代表“永別了”的滴嗒是如此這般傷透過她的心,這也是在遇見陸楷之後才徹底清醒過來的。
她要守住他,無論如何也要守住。
一個人的日子夠了,她想有自己的家,自己的丈夫和小孩,隻有這樣,生命才是完整的。
就這樣,大半年過去了,對童燁和霍華來說,幾乎同時發生的這兩段戀情,也因為他們“善意的謊言”而順順當當地走到了婚姻的十字路口。
誰也沒想到,那天,陸楷和何歡竟然都提出要去薔薇園共進晚餐。
童燁與霍華完全沉浸在愛情最**的亢奮之中。
霍華在專業禮品屋為何歡的鑽戒挑選禮盒的時候花了很長的時間,差一點就要問店員有沒有聽說過一家叫薔薇園的餐館?
這座城市包容了他們整整30年零8個月。
如果不是因為陸楷與何歡,恐怕今生今世都不會遭遇那一天。
童燁和霍華找很久才抵達薔薇園,可是,站在門口時,腦袋昏沉沉的。
顯然不是因為這棟大廈太過奢華,而是因為它驚人的高度。
大廈的餐廳一般都在大堂裏,可是,兩個人找了一圈都沒發現,於是隻好到前台去詢問。
“您是要到頂樓的薔薇園去吃飯麽?”
“是的。”
童燁與霍華同時回答,彼此相隔不遠,兩個接待員而已。
“不好意思,麻煩您乘坐大堂的專用電梯上去。”
“電梯?……哦……”
他們疑惑了,但沒說什麽,乖乖地往電梯口走去。
童燁在右邊。
霍華在左邊。
兩人禮貌性地相互微笑、點頭。
電梯同時抵達一樓。
“請問…薔薇園在幾樓?”
小姐親切地點點頭,伸手啪嗒,按亮了56層的按鈕。
兩個人的臉,在金碧輝煌的電梯玻璃上,條件反射地僵住了。
電梯飛快地上升,中間沒有停歇。
童燁的心髒一直跳到喉嚨口。
而另一座電梯裏的霍華,膝蓋已經開始不停地打顫了。
“到了,請走好,祝您用餐愉快。”
小姐真有禮貌,他們眼看著她重新按下1摟的按鈕。
“先生,到了。”
小姐又說了一遍,表情有點不自然。
“小姐?餐廳到了,請走好。”
隔壁的那位也覺得很奇怪。
好不容易踏了出去。
驚魂未定的當口,已經看見盛裝打扮等候多時的另一半。
何歡預訂的是18號。
陸楷預訂了22號。
都是靠窗的位子,據說,在這個全市最著名的旋轉餐廳裏,這兩個位置觀賞夜景的角度是最棒的。
此時此刻,童燁和霍華才真正體會到騎虎難下的危機。
“這裏很有名的,我老早就想帶你來吃了,不過要等到最重要的那個日子你說呢?”
童燁的表情古怪得很,臉紅得發紫。
“開心麽?”
他繼續小聲追問,怕她太過緊張,這種時候,女人理應特別敏感。
“開、開心的。”
“等下轉到那邊那個窗戶的時候,景色才叫美呢!”
“美、很美……”
陸楷笑起來,童燁的筷子不小心敲在盤子上。
“還沒看到呢你就說美,你今天到底怎麽了,幹嘛那麽緊張?”
童燁的冷汗從太陽穴溢出,餐桌繼續旋轉,距離陸楷所說的玻璃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與此同時,霍華的冷汗已將他的西服襯衫逐步汙染。
“想說什麽就說啊,幹嘛一直叫我的名字好奇怪哦。”
何歡看著他窘迫到不能再窘迫的樣子,心裏感覺又好笑又甜蜜。
轉盤不停,它應該現在就停下來,否則一切都沒法進行下去了。
童燁聽不見陸楷在對她說什麽,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眼前、即將到位的那一排星光閃耀的落地玻璃。
霍華手裏的戒指盒已經被捏癟,形狀極其難看。
近了,真的近了,玻璃就在眼前了,就快要過來了。
一味沉浸在浪漫氣氛中的陸楷與何歡都沒有發現他們的異樣,隨著餐廳的勻速轉動,他們隻是殷切地等待著,等待她,在星光圍繞的夜景中戴上戒指,等待他,在童話般的氣氛裏請求她戴上。
童燁和霍華的心跳已經猛烈到不能再負荷的地步,兩個人,同時閉上眼睛。
“童燁,你願不願意……”
陸楷從內側口袋拿出絲絨小盒。
“我願意……”
何歡恍惚間聽到霍華好像開口了,於是本能地回答。
兩個人,終於忍無可忍地跳了起來,發瘋似地逃向電梯。
“讓我下去,我要下去,拜托你快點!快點!……”
“天哪!怎麽了,來人呐,有人暈倒了!”
侍者們衝出來,隻見那兩個昏倒在電梯門口的陌生男女。
就連橫躺在地毯上的姿勢也一樣滑稽。
陸楷跟何歡覺得這場戀愛談得冤枉。
到不是因為發現他們都有恐高症,而是因為他們同時在薔薇園約會的那天消失得無影無蹤,然後又莫名其妙毅然決然地提出了分手。
這是無理取鬧沒有道理的,在自尊和愛情之間,他們居然選擇放棄?這太令人氣憤了。
熱情說淡就淡,一點挽回的餘地都沒有。
陸楷隻能繼續回到筆墨之間,為了能盡快消耗掉對童燁所剩無幾的思念。
而嚐盡失戀傷痛的何歡沒過多久就離開了這座城市。
童燁和霍華又回到先前最平靜最平凡的陌生角色中。
隻是,那不再是普通的平靜和平凡,而是風浪過去之後,浪漫消殞之際大徹大悟的平靜和平凡。
最起碼,再也不去相信什麽火鳳凰訓練營了,而是用一種更直截了當的方式來對待這件事。
“我不想拐彎抹角,請你直接告訴我這病到底有沒有得治?”
心理醫師被他們兩個直白的語氣嚇到。
“很難說。”
童燁的醫生回答。
“因人而異吧。”
霍華的醫生顯然也沒把握。
“或者,可以試試催眠。”
然後,異口同聲地建議道。
催眠治療的費用高得嚇人。
但是,他們依舊決定先嚐試一個療程。
霍華的心理醫生住在北角,童燁的心理醫生住在南端,兩個人第一次背靠背,在相對卻又相反的地方敘述著曾經在他們腦海裏重複過無數遍的夢境――
“奴隸?你說你是奴隸?”
“我想應該是,因為我沒穿鞋,腳底都是血泡,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
“我看見自己被人捆綁,腳踝上栓著一塊巨石,然後被他們扔進了海裏……海底好深,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見……很可怕、非常可怕……”
童燁感到身體忽冷忽熱,汗水被封鎖在體內不知名的地方,找不到出口。
“就你一個人麽?”
“……好像…還有一個,樣貌不清楚,他背對著我,應該…是背靠背綁在一起,我看不見他的臉,我們一直往下沉……一直沉……呼吸!我沒辦法呼吸……水,水湧進來了,我的耳朵、嘴巴、鼻子!我不能呼吸,不能呼吸!……”
童燁臉色又開始由紅轉紫,顯然已經身臨其境。
醫生立即將她喚醒,她從沙發上坐起來,一陣幹咳。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不太清楚。像是逃難。”
“逃難?為什麽要逃難?”
“因為村子著火了,所有的人都被困在火裏,隻有我,我逃了出來。”
“就你一個人麽?”
“是的……也許…還不止我一個,後麵好像還有一個人跟著我,天太黑了,我看不清他的臉,但是,我知道他就在我後麵……我發瘋似地往山頂跑,身後隻有一片火光,不能回頭,千萬不能回頭……天越來越黑,前麵的路越來越窄,最後,什麽都看不見了,可是,我的腳還沒有停下來,火很快就要燒上來了,很快!”
“突然!腳下一空!我腳下空了!!”
霍華一躍而起。
額頭已經大汗淋漓。
他無助地望著心理醫生依舊沉靜的麵孔。
“掉下去了!”
“我從懸崖上掉了下去……”
一個多月的催眠治療始終停留在解夢的階段,毫無頭緒。
應該放棄麽?
如果,真的是最後的希望呢?
童燁和霍華,呆呆地站在診所門口自言自語。
那時候,陽光明媚,天氣好得不得了,到處是生機勃勃充滿希望的景象。
兩人回過神,繼續往前走,一個向北,一個向南,然後,將從鴿子廣場的兩頭逐漸匯聚到一點,可是――
“東南亞七折起,歐洲十五日豪華團押金半價,優惠多多不要錯過!”
廣場中央分外熱鬧,一家國際旅行社在搞促銷活動,身穿製服的年輕人正在分發DM。
“小姐,看看吧,很劃算的哦。”
“先生,夏天去東南亞最好了,享受真正的beach summer!”
童燁和霍華接過年輕人手中的傳單,分散的注意力漸漸集中到那些深淺不一排列混亂的彩色印刷體上。
兩人默默思忖,擦肩而過。
獅城新加坡。
很不錯的目的地,飛行時間大約能在三個小時內結束。
時間的長短最重要,過長怕忍耐不了,過短可能沒什麽效果,總之,三個小時剛剛好。
童燁和霍華就這樣再度不約而同地做出了相同的決定――
坐飛機去旅行。
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把多年的恐高症給克服。
這便是他們共同的願望。
如果能順利完成這3小時左右的高空飛行,那麽明天一早,抵達新加坡機場的那一刻就是他們人生新的起點。
童燁越想越遠,預感很強烈,於是,把能帶的漂亮衣服都塞進行李箱裏。
霍華琢磨這個念頭的時候正在慢條斯理地喝牛奶,晚上十一點的飛機,他放下奶杯,看看手表。
興許,還能趕上吃老太太的涼粉。
深夜23:25分。
起飛時,絕大多數人都已經睡去。
童燁在艙頭,霍華在艙尾。飛機升空時,隻有他們兩個在嘔吐,此刻,殘留的胃酸濁氣正在艙內蔓延,令人愧疚無比。
明顯感覺到自己正飄在半空,恐高的症狀一一應驗――心悸、惡心、暈眩、缺氧,一樣不漏。
得設法想點別的,轉移一下注意力。
童燁開始做深呼吸。
呼氣、吸氣,再呼再吸,然後,慢慢地把眼睛睜開,要小心,很小心,盡管周圍都是人,盡管空中小姐一直在微笑中服務。
要怎麽才能說服自己,這滿滿的機艙內並不是隻有他們孤單單的兩個?
這並不難,但是,似乎也不太容易。
霍華決定回想。
麵對麵地,和自己聊一聊,細細挖掘一下,這些年到底發生過多少值得回憶的事。
首先想到的是父母,霍華忍不住微笑。
父母是最和藹的人,他們的胸懷是一座永遠敞開的避風港,而且,從不在乎自己是否真的願意投入這樣的懷抱。有時候也會想,想在他們懷裏撒嬌,像兒時那樣,可是,又覺得那很自私,畢竟是長大了的人,可見人生之中,已經失去的就真的是失去,不到最後一刻永遠都不會明白,可是,內心深處卻依舊渴望珍惜,哪怕,僅僅隻有一次的機會,去珍惜一個有緣的人,即便她很陌生。
想到這裏,童燁激越的心髒逐漸安定。
霍華胸口焦急的律動也赫然平息。
似乎不約而同被自己不勝孤獨又不畏孤獨的心靈所庇佑。
也還真沒有特別知心的朋友,和陸楷、何歡分手的那些日子,如果身邊有個體己的人說說話或許會過得更容易些。
因為沒有特別知心的朋友,所以,也就沒有特別難忘的歡樂。
事實再次呈現――
這也許、可能、就是今生今世唯一一場赤誠的愛情,卻仍然沒能牢牢抓住。
倘若,這隻是假如。
他們在接下去的思考中提醒自己。
倘若,僅此一生到老、到死,任憑自己再怎麽努力都未能遇上,那樣的人生要怎樣繼續下去?繼續下來了,又有什麽意義呢?
童燁和霍華從未真正想到過這件事,從來沒有。
好奇異的感覺。
並不是想像中或已然逃避的自己終將麵對淒涼的畏怯。
僅僅,隻是有一點遺憾,即便摻雜了傷感,竟也是意料之外地空靈與絕美。
思緒就這麽伴隨著飛機的顛簸搖搖晃晃飄**起來。
霍華想著,人生或許本身就是一個永無止盡的謎團。
沒有愛情也好,被恐高症折磨也罷,總之,那是自己的。
現在,他可以不用再去理會那裏麵到底有多少無奈,卻不能不享受必須親身經曆的那種至高無上的驕傲。
能夠在高空這樣冷靜地思考,算不算一種奇跡?
然而,他們仍然不知道,真正的奇跡正要發生――
23:45分。
艙內一陣狂亂的劇顛。
熟睡的乘客在睡夢中尖叫著醒來。
一個膽小如鼠的中年男人發現右側的螺旋漿已經停止工作。
“要墜了!要墜了!”
他神經質地叫起來。
機艙像冷不丁倒入油鍋裏的生菜,整個炸開。
“請大家回到座位上,係好安全帶,不要慌張!”
沒有人理會乘務員的話,人們尖叫、哀號、四處尋找逃生的出口。
這時,機翼突然傾斜,離開座位的人都往一處滾去,一隻巨大的行李箱腳輪把玻璃窗砸碎了。
氣流瘋狂地衝進來,氧氣罩紛紛落下。
恐懼征服了整個機艙。
童燁拉開保險帶,站了起來。
她並不清楚自己要往哪裏去,眼目所及,到處都是驚恐、扭曲的臉。
霍華也站了起來,並清楚地意識到,這或許將是人生最後的一段旅程。
但是,心跳忽然變慢了,很慢很慢。
仿佛,已經走出艙外,在太空漫遊。
童燁茫然地環顧四周,大腦一片空白,任由前艙的人群往後艙方向湧動。
霍華已經被瘋癲的擁擠奪去了知覺,感覺自己被困在了之前的思緒之中。
然而,就是此刻,在這小小的無用的垂死掙紮的密閉空間裏……
23:49分。
霍華看見了童燁。
她被人群擠在一個動彈不得的角落裏。
童燁也看見了霍華。
他的身體被人夾在兩個座位的中間,但是,那張臉,是那麽清晰地出現在她的麵前。
她驚奇地看著。
目光交織的那一瞬,時間停止了。
死亡開始計時。
在還未到來的56秒之間,沉睡的記憶突然蘇醒。
霍華的臉越來越近,直至印入童燁的腦海。
童燁的五官越來越明朗,直至被熟悉的恐高症幻覺徹底淹沒――
1613年7月21日
一對相愛卻不能相守的傭奴,被伺主殘忍地丟棄在無人問津的深海。
1816年3月18日
一對失火逃難的情侶,卻不幸在翻越群山的途中掉崖身亡。
1909年10月13日
一對年過古稀的英國夫婦,在結婚60周年的慶典上不慎跌倒在台下。
2006年7月23日
“原來……”
他忽然開口。
“是……”
23:49分52秒。
他拚命地撥開人群向她靠近。
23:49分54秒。
她的眼淚不顧一切地流淌下來。
23:49分58秒。
他們抓住了彼此的手,在奮勇掙脫了人群的霎那,無言地擁抱在一起。
飛機失去控製,急速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