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M 8 : 30
徐仁巧走出警察局,感覺有點冷,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
黎明的霧靄已經散去,太陽以斜切麵的角度慢慢地在城市的屋脊上蔓延。
暗沉與黑灰的汙濁被溫暖的能量逐漸融化。
徐仁巧在嘉奈公寓的另一頭發現一片麵積不大但十分幹淨的街心花園。她很驚訝,整個夏天她都在這附近幹活,卻從未發現過它的存在。仲夏的鮮花開得很盛,陽光在白色長椅前的馬纓丹花瓣上移動,不經意投下一片光影。徐仁巧想坐下來曬一曬,去去晦氣,忽然想起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沒有做。
她走到一個投幣電話亭前麵,下意識地摸摸口袋,然後走了進去。
“喂,麻煩找204的巫倩寧……”
“她不在。”
“不在?請問你們學校今天上午九點有沒有社團活動?”
“這裏是寢室門房,請打總機轉學生會。”
“喂?喂喂?”
電話斷了。
話筒裏傳來嘟嘟的忙音,徐仁巧沒有放下電話,納悶地想,為什麽要打這個電話?到底想要和她說些什麽呢?
23。
電話旁邊有一張演唱會的廣告海報上,日期是今天。
今天是23號?
她悵然若失地走出來,往相反的方向邁步,接著,又停下來,再次轉身往街心花園走去。
她回到馬纓丹的麵前,但是,光影已經不見了,就連太陽也仿佛從沒來過這個地方。
徐仁巧感到肩膀一陣激靈,又打了一個噴嚏。
很古怪,大熱天的一連打了兩個噴嚏,更奇怪的是,打噴嚏的瞬間她感到有什麽東西從身體裏啊恘一聲飛了出去。
仿佛,一個偷偷附著在她身上卻很迫切想要離開的靈體,還有一股壓抑了太久的痛苦覺醒後的鬆弛緊隨其後。
徐仁巧惶惶不安起來,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
漢江大學的正門旁邊,又開了一家進口超市。
路邊攤都被警察趕走了,就連炒麵大王的流動黃魚車也不再出現。
入學至今,巫倩寧還沒碰到過比這更糟糕的事。
兜裏的五塊八毛錢就快被硬幣磨破了,倘若真省下這頓也未必不可,寢室裏還有半盒蘇打餅幹,不過現在,她真的很想吃一頓路邊餐――兩塊熱乎乎的芝麻大餅,一碗油豆腐細粉湯,外加一串羊肉或者四塊油炸臭豆腐,剛好五塊八毛。這幾乎成為她的習慣,恐怕,今生今世都不會厭倦。
“少吃路邊攤,對身體沒好處。”
有那麽一次,被吳皓崢撞見,作為同學和班長,他很有禮貌地告誡巫倩寧。
從此以後,巫倩寧就變成了路邊攤裏的烏賊魚,隻要看見任何與吳皓崢型容相仿的人,就立刻打開黑色雨傘做掩護。
其實,吳皓崢極少出現在校門口,自從上回偶然碰見之後,就再也沒有過第二次。
巫倩寧還是決定把兜裏的五塊八毛給花了,用這筆錢買包味道不錯的泡麵是綽綽有餘了。她飛快地繞過超市旁的大小餐館來到臨街的小賣部,接著,又飛快地繞回來,再度出現在校門口時,不光手裏多了一盒碗麵,連神情舉止也比先前精神了許多。她不想再緬懷失去路邊攤的遺憾,而是獨個兒悠哉地把雨傘打開,沿著學校的林蔭道散步回寢室去。
這時,預報過的毛毛雨終於飄揚起來。
當四周陸陸續續開起一朵又一朵五顏六色的傘花時,孤獨的黑雨傘也就顯得不那麽孤獨了,傘花很快就把林蔭道的塞滿了,烏賊魚的天靈蓋也就此失去了蹤跡。
“開了超市,沒了夜宵,這日子還怎麽過?”
室友一邊刷牙一邊嚷嚷。
“留學生那麽多,有什麽辦法?就學校食堂那些爛東西,難怪老外要抗議!”
“那我們來?老外吃進口的,我們吃什麽?”
“泡麵!”
巫倩寧收起雨傘,把碗麵扔在書桌上。
“小心得痔瘡!”
“泡麵和痔瘡有關係麽?”
“怎麽沒關係,泡麵吃多了要上火的!”
巫倩寧無言以對地對室友笑了笑。
“喂,你姐又寄錢給你咯!”
室友將厚實密封的信件扔過來。
“每個月都有,她到底是幹什麽的?那麽有錢。”
“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室友悻悻然閉了嘴,拎起熱水瓶出了門。
巫倩寧從抽屜裏拿出一把小刀片,先在信封口戳個小孔,然後再沿著小孔慢慢往下割。
果然還有一隻開口的小信封,裏麵藏著10張嶄新的100元。
巫倩寧忍不住把鈔票放在鼻子底下聞,很新很新的香味,類似野生甘薯的味道。
將錢收妥,泡麵也燜得剛剛好,於是,她一邊吃麵一邊打開信箋慢慢看:
親愛的寧寧:
你好麽?
時間過得真快,距離上次已經有三年沒有寫信給你了,請原諒我的繁忙與疏忽,首爾的工作直到今年年初才告一段落,之後我可能會休息一陣,做些自己一
直想做又沒有時間做的事,這樣也可以有更多的時間給你寫信。
去首爾的時候你正值高考,不知現在的你是否已經如願以償成為了一名驕傲的女大學生。如果是,那真是太讓我高興了,掐指算算也該大三了吧。學習還順利麽?就快畢業了,心情如何?我想像著你在大學教室裏聽課的樣子,雖然我們從未見過麵,但是,我依然會時常想到你和你的一切,或許對我,你也懷有同樣的感受吧。
這些年,我每月匯給你的零用錢都收到了麽?因為是拜托家人按月匯的,還真怕他們忘記了,幸好母親一直有放在心上,此次我親自將祝賀你考上大學的獎勵金寄來,無論成功與否都請收下,相信總能助你一臂之力的。其實,文憑也並非未來唯一的出路,關鍵還是要對自己有信心,就像我始終認為的寧寧是一個永不言敗的堅強孩子。
在沒有收到你的回信之前,還真有點不知道該怎樣來和你分享你的大學生活,總之,盡快給我回信吧,讓我知道你的近況,記得要和我分享一切哦(包括有沒有遇到你喜歡的男生嗬嗬)。
祝,學習進步,身體健康
永遠守護你的Ann
巫倩寧把最後的一點湯汁喝完,肚子已經不再咕咕叫了,隻是腦袋裏還想著臭豆腐的鮮香。她將Ann的信原封不動地放在收納所有匯款單的小盒子的最上麵。這些匯款都是舅媽從老家轉寄來的,巫倩寧在離開前特地囑咐舅媽不要把Ann給她的零花錢也寄到媽媽那裏,不然,她就沒錢買參考書了。
Ann說對自己有信心的話是對的,可是,一個沒有文憑的鄉下孩子要在這樣一個大城市裏出人頭地那就是癡人說夢話了。
文憑是頂重要的。
沒有了它,就等於什麽都沒有了。
巫倩寧滿心歡喜地把準備好久的漂亮信紙攤開,那是她省吃儉用買的唯一進口貨,信紙角落還印著“Made in Korea”,這能夠讓她覺得離Ann更近一些,可惜,Ann去了首爾以後就沒再寫信給她,起先,她是有些生Ann的氣,不過,很快就忘記了。
在巫倩寧的心裏,從來就隻容得下Ann的好,就像Ann的信裏永遠隻有溫情沒有責備。Ann是這世界上僅存的最完美的人,沒有任何可比性。
親愛的Ann:
我很好。
時間過得真的好快,轉眼,已經快要大學畢業了。
你一定不會想到,當年,為了追隨你的腳步,我毅然決定報考你所在的這座城市,可是,沒想到,我來了,你卻走了。
失去你消息的我,猶如離群的孤雁寂寞地生活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中,你可知道這樣的寂寞有多麽可怕?親愛的Ann,你居住的城市是這樣地繁華,繁華得讓我感到窒息。雖然,我已經很努力地想要在這裏生活下去,可是,它似乎總是無法容納這樣一個我,輕薄、藐小、永遠掙紮在窮困邊際的無知女孩。三年來,我比任何時候都刻苦,用你難以想像的毅力在精神極度饑渴與物質極度貧乏之間奮戰。
我是多麽想念你啊!你不會了解這樣的想念是如何支撐我度過你杳無音信的每一天的。現在,你終於回來了,來掃去我對這座城市所有莫名的惶惑。而你,那麽熟悉又陌生的你,此刻,正與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裏,就在我的身邊,在任何一個我不小心就可能遇見的地方……
寫到“方”字最後一畫,油墨突然堵塞。
巫倩寧用力甩著手中的圓珠筆,心想,今天算是倒黴到家了。
就在這時,寢室對講機蜂叫起來。
“喂?”
“巫倩寧同學在不在?”
“我就是。”
“你母親來電話,要你八點之前趕到建國賓館旁的停車場代她值一下班。”
“知道了,謝謝。”
話筒剛掛上,室友就推門進來了。
“你去打水還是去逛街?怎麽那麽久?”
“人多,排隊啊。”
“怎麽,又要出去了?”
巫倩寧把信箋收好,爬到上鋪去拿外套。
“嗯,我媽身體不舒服,要我回去一趟,今天怕是回不來了。”
“那明天要不要幫你請假?”
“你知道我從來不請假的。”
“那到是。哎慢著!別說我沒提醒你啊,等會兒出去的時候朝右拐,別走食堂那邊。”
“為什麽?”
“怕你看見不該看的東西。”
巫倩寧搖搖頭,沒聽明白,轉身走出了寢室。
出了門房間,她還是選擇了左邊的路,食堂離後門比較近,沒理由繞遠路的。
可是,正當她走過籃球場,不該出現的人還是出現了。
正是吳皓崢和那個旁聽女人。
他們很親密地從食堂裏走出來,在門口停留片刻,彼此說了一些話,然後又朝著與她相同的方向走去。
她居然跟他一起去食堂吃飯?
這女人的行為越來越讓人難以理解。
巫倩寧冷冷地看他們並肩而行的背影,鬱悒地想著。
難以忍受。
她再度對之前的結論進行補充。
Ann說,要對自己有信心。
是的,有信心,要有信心,總會找到對付她的辦法。
巫倩寧兩手往外套口袋裏一插,神不知鬼不覺地尾隨著他們離開了學校。
祖籍江西的家政女工徐仁巧,在三年前深秋的一個夜晚,帶著女兒移居到這座城市。
徐仁巧的丈夫死得很早,娘家的親戚一直對她很冷淡,母女倆隻能靠婆家幾個兄弟的救濟過生活。徐仁巧沒想過要讓女兒上大學,要不是巫倩寧從十三歲起就一直依靠一位化名為“Ann”的希望工程援助者來供養她的學費,徐仁巧連初中都不準備讓她上了。
巫倩寧的個性很孤僻。沒有父親是一個原因,更主要的,是因為背負著過於慘淡的家境。
她對徐仁巧很冷淡,從小就這樣。徐仁巧並不覺得奇怪,女兒有機會念大學怎麽說都是件好事,盡管這違背了她早期的規劃。在老家種田賣菜和大城市裏的做牛做馬相比,徐仁巧寧可選擇前者,生活終究還是單純一點的好,有沒有錢是另外一回事。不過,對現在這樣的日子,她也沒感到有什麽後悔,女兒雖說和她不是很親,但從小還是很聽話的,而且,總能自己解決一些對徐仁巧來說難度很大的問題,比如,學習啦,高考啦,繼續升學的資金來源啦,就連日常零花錢也基本不用她操心。
自從她們移居到這裏,徐仁巧一直靠打零工和做家政服務來維持兩人最基本的開銷,這些微薄的工資光應付房租就已經緊巴巴了,根本不可能支撐起女兒昂貴的學費,由此可見,女兒確實是很爭氣的。
倘若這種想法讓巫倩寧知道,一定又會從心底裏鄙視徐仁巧。
什麽叫作爭氣?若不是仰賴Ann的供養,她連一支鋼筆都買不起,若不是Ann的及時援助,即便考上了大學也早被助學貸款壓垮了,爭氣?爭誰的氣?
徐仁巧在巫倩寧眼裏就是這麽一個可笑的母親。
可笑並不是因為她窮,窮困本身算不上罪過,頂多是命運選擇的一種較為極端的生存形態,但是,因為貧窮而任由自己去滋養那些沒完沒了的愚昧就讓人實難諒解了。因此,巫倩寧並不是故意不睬她,而是不想理睬那個在這城市生活了三年多卻依舊不求上進的母親。不過,對整天周旋在社會底層旮旯的母親來說,怎樣才算是力爭上遊?巫倩寧也確實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由此可見,在不可逾越的鴻溝下造就的這種貌合神離的生活,也還是能夠成為她們之間最相安無事的體貼與倚賴。
頭一年,徐仁巧在家政中心受訓的時候,巫倩寧曾經給她送過一次盒飯,當時,身邊的幾位大姐都嘖口稱讚女兒打扮得體長得眉清目秀全然已是城裏姑娘的模樣,唯一不足的就是一雙杏眼冷冰冰的,欠缺一點少女的可愛氣。徐仁巧當時並沒有放在心上,現在想想,女兒的眼睛似乎自幼都缺乏一種孩子理應具備的天真爛漫,她骨子裏恐怕並不信任周遭的那些人,老師也好、同學也罷,或者,還有身為母親的自己也說不定。這念頭令徐仁巧感到些許創傷,她想,如果不是丈夫去得那麽早,如果自己有能力給她更好的生活,她就不會成為別人眼中那種對什麽都冷冷淡淡不可愛的女孩了,以至於,直到現在,都還沒交過一個男朋友。
這隻是徐仁巧自己的猜想。
事實上,她覺得女兒即便有了男朋友也不會告訴她,而是先與她的“Ann”分享吧。
在巫倩寧的世界裏,Ann是個例外。
有別與所有人,包括相依為命的母親徐仁巧,這點徐仁巧比誰都更清楚。
從十三歲起,Ann就是女兒心中的神,唯一的偶像,隻有對Ann她才會無話不談,她們從未謀麵,卻似乎從一開始就形影不離如膠似漆似的。來自Ann熱情洋溢充滿鼓勵的信讓女兒從心底裏崇拜這個女人,無論學習有多忙生活有多累,她總是廢寢忘食地給Ann寫信,就連動完闌尾炎手術的第二天也不肯間斷。
徐仁巧清楚地記得她當時慘白慘白的小臉上是如何一點一點閃爍起興奮的餘輝來的,她望著病榻上的女兒,完全無法理解她是怎樣將自己的整個精神世界寄托在一個僅僅隻是定期寄錢給她,有空的時候送上幾句了表安慰的支字片語的陌生女人身上,而對一旁因為守護她而徹夜未眠的母親視而不見呢?
也許,那真是一個完美無缺的奇女子。
與其將女兒的這種自我封閉視為精神中毒,不如理解成Ann是她唯一的支柱和榜樣。她一定是渴望著有朝一日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成為像Ann那樣的女人才堅持努力毫不懈怠的吧。如果沒有這樣一束溫暖的光線存留在女兒的心底,她的世界是否早就淪為無盡的黑暗了呢?
每每想到這裏,徐仁巧就會對那個叫Ann的女人萌發出難以言語的感激之情,覺得所有的一切都是無可厚非的恩賜了。
趕到賓館已是入夜時分。
停車高峰時期過去之後,流動廁所前的人流馬上就稀疏了許多。
母親在廁所前的躺椅上沉睡的樣子就好像電影院飛速流動的投影幕布上停留的一隻疲遝的蒼蠅。
一個行色匆忙的路人不小心踢翻了躺椅邊上的小板凳。
蓄好的涼茶灑了一地。
披在胳膊上的麻布襯衫也順勢滑下來,袖口靜靜地耷拉在茶葉邊上。
很快,母親的睡影就被炫目的夜景吞沒了。
躲在停車場一角的巫倩寧漠然地觀看著這一幕,突然,悲從中來。
她感到極度哀傷,非常難受,仿佛,此刻,站在炫目中的自己分身為兩個不同的人,一個是屬於炫目夜市下密不可分的肉體,另一個,是站在母親身邊的,彷徨無依的魂。
她無法容忍地掉頭離去,決定在阻止眼淚流出來之前,就這麽漫無目的地在城市裏閑逛。
“你到哪裏去了?”
“晚上突然加課,所以來晚了。”
“現在幾點?”
“八點四十。”
“真要命,東家還等著我做飯呢。”
“不是說好早上去的麽?他們不知道你晚上還有別的活?”
“我跟東家說這些作啥?12點收攤,左邊那個廁所的門開關反應有點慢,記得要提醒人家注意,早叫他們來修了,都不曉得在幹嘛……”
巫倩寧接過襯衫,把袖口沾濕的部分擰幹,揮揮手,示意徐仁巧不要再浪費時間。
徐仁巧把零錢盒子塞給女兒,一溜煙就鑽進地鐵裏了。
片刻,忽然又把頭伸出來。
“唉唉!回家小心點!如果路上沒人了,就打個的啊聽到沒有!”
巫倩寧懶得理會,剛好,有人擋住了她和母親之間交流的視線。
“上廁所。”
“一塊錢。”
巫倩寧把硬幣投進錢孔,廁所的門呼啦啦地打開。
她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這回,母親是真的不見了。
清早。
啁啾聲似遠即近地從陽台外邊傳進來。
巫倩寧半眯著眼,有束陽光探進睫毛間,驚擾了她。
夢見什麽了?
她一邊穿衣服一邊想。
除了他還有誰呢?
她看看鏡中略顯羞澀的自己。
夢中,他們在接吻。
她很意外這並沒有發生在校園裏,而是在人流熙攘的某條公路的十字路口,在等待紅綠燈交替的間隙,他突然把她抱住並熱切地覆蓋了她的麵孔,就像所有戀愛中的成年人那樣肆無忌憚……
“倩倩!走了沒?我買了燒餅油條。”
母親咋呼的嗓音再次打破她的美夢。
巫倩寧懶洋洋地從廁所裏走出來,發現徐仁巧的手裏除了燒餅油條,還多了兩個大麻袋。
她忍無可忍地看著母親過度興奮的臉,不明白為什麽同樣的問題,說了無數遍,結果還是一樣。
“你又拿人家的舊衣服了?”
徐仁巧一愣,沒注意到她已經站在客廳裏了,於是,尷尬地把麻袋往身後挪。
“沒,沒有……”
“那這是什麽?你後頭藏的那是什麽?”
母親一付準備好了要受訓的表情讓巫倩寧更覺光火,這足以表明她是明知故犯。
“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不要把人家不要的垃圾撿回來,我自己的衣服我自己會買,哪怕十塊二十塊也是我自己的,你到底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我為什麽要去穿人家不要的衣服?為什麽你到是說說看啊!”
“沒多少你的,基本上都是我的,我知道你不喜歡就沒多拿,你不要我可以折價賣給劉嬸的女兒啊,她女兒在卡拉OK店上班每天都要穿那些花花衣服的,我又沒說要給你,我還沒說呢……”
巫倩寧一聲不吭地轉過頭去整理書包,不想聽母親繼續說下去。
“怎麽?不吃早飯啦?”
徐仁巧開始後悔不該讓女兒發現那兩隻該死的麻袋。
巫倩寧狠狠地用腳踢開擋在門口的袋子。
在去學校的途中,巫倩寧毫不猶豫地走進意式餐廳,要了一杯卡布其諾、一份香蒜麵包和一大碗羅宋湯,然後利索地掏出嶄新的鈔票,臨走時還塞給男侍者5塊錢小費。
沒錢沒錢誰說我沒錢!
她憤憤然嘟囔著,一個箭步跨進學校的大門。
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巫倩寧就暗暗發誓,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加勤奮地麵對未來的大學生活。隻有這樣,她才能自己救自己,盡早從貧困中解脫出來。
事實上,任何一場戰爭都是雙方麵的,自我救贖的對立麵是更龐大的物欲**。
不過,巫倩寧並沒有看見“敵人”的存在,對於自己在餐廳的行為,她將其解釋為理所當然的“犒勞”,何況這樣的犒勞又並非第一次,隻不過,她從未想到要犒勞在母親徐仁巧的身上。
那是Ann給她的隻屬於她一個人的零花錢,和母親有什麽關係?
回到教室,巫倩寧覺得很坦然,坦然得馬上就把昨天到現在所有不快的煩心事全拋開了,她看著陸續走進來的同學們,手中拿著的不是韭菜盒子就是袋裝牛奶,可是,她的胃裏卻被熱乎的麵包、鮮香的湯水暖著,這讓她很有成就感,獨一無二的成就感,並使她深深體會到和旁邊身穿雪紡紗裙的室友有著同等高貴的氣質。
上課鈴響了。
吳皓崢最後一個走進來,他遲疑地站在教室門口向外張望,一直到教授在講台上就位才慢吞吞地回到座位上。
巫倩寧知道他在等誰。
吳皓崢不易覺察的微妙舉動讓她的心情又轉回母親撿垃圾這件事上,頓感鬱悶。
陌生的旁聽女人終於出現。
她和往常一樣,化著清淡的桃色粉妝,這使她看上去很年輕,與在坐的女大學生們沒什麽兩樣,其實,三十歲是最起碼的,巫倩寧很自信地掐算著。她依舊背著那隻很洋氣的時尚小包,手捧教科書,安安靜靜地坐在前排靠門最近的位子上,這時,巫倩寧回頭瞥了吳皓崢一眼,他無精打采的眼神果然明亮起來。
旁聽女人是這學期突然出現在這個固定的老位子上的,聽說是個事業很成功的女性,因為一直對這個專業有興趣便花了一筆錢來進修。
虛榮!
這是巫倩寧能給她的唯一評價。這個陌生女人勾起她內心一種很複雜的情緒,例如,在馬路上無意間看到一個不識相的家夥,雖然他並沒有招惹你,可你就是忍不住想衝上去痛毆他一頓。那種仇恨找不到來由,就好像旁聽女人給巫倩寧帶來的前所未有的厭惡感,也是分析不出任何道理的,如果真要硬塞給她一個,也無非就是因為巫倩寧不明白為何自己的學費要仰賴別人的施舍,而這個女人卻能夠輕而易舉地用金錢買來所有的課程?這種行為對巫倩寧來說,就和母親逼她穿別人不要的衣服一樣有辱人格,讓她忽然覺得,對自己來說代表著未來唯一希望的那張文憑,隻要放在這個旁聽女人得天獨厚的優越感麵前,就顯得一文不值。
她從心底裏討厭這個女人。
討厭到容不下絲毫美感的地步。
她討厭她總是喜歡穿剪裁不規則的連衣裙,腰部以下總像鮮花一樣盛開著,層層疊疊搖搖曳曳,故意把高跟涼鞋上纖細的小腿若隱若現地藏在花瓣中間,好顯示她與所有女大學生截然不同的高雅品味,以及被銅臭味堆砌起來的成熟奢華的性魅力。
班裏很多人都在議論這個女人,尤其是那些浮淺的男生,竟然說她是教室裏絕無僅有的一道風景,每天隻要看到她就感覺心曠神怡。
當然,吳皓崢是不會攪和在這些俗事裏頭的,他從來沒有真正注意過班上的任何一個女孩,就像巫倩寧在進大學之前還從來沒對任何一個異性有任何感覺一樣。
可是,事情並沒有像巫倩寧所預料的那樣發展下去。
事實證明,吳皓崢不介入男生之間的議論,並不是因為他不屑,而是因為他打算用實際行動來贏得陌生女人的芳心。
一個早上的課,因為吳皓崢執著等待的眼神而失去了全部的價值。
巫倩寧獨自坐在教學樓附近的小花園裏吃三明治和酸奶,將奢侈的早餐賬單揉成紙團拋進雜草叢。
早晨的美味很快就又變成了饑腸轆轆,讓人感覺沒什麽意思。
吳皓崢和那女人出現在小花園的時候,巫倩寧並沒有發現,而是當他們輕微的說話聲從樹後傳過來時,她才警覺地閃到灌木林裏蹲下。
“要不要喝點什麽?”
吳皓崢的嗓音很柔和。
巫倩寧的心跳跑得飛快,並有些糊塗他到底是在跟誰說呢?
“不用了,吃得好飽。”
旁聽女人回答,臉上似乎還帶著很愜意的笑。
“其實,食堂裏的東西還不錯,我們不一定要在外麵吃。”
“你認為我不喜歡跟你到學生食堂去吃飯?”
“難道不是麽?”
“是有點,不過不是你想像的那種理由,為什麽不能在外麵約會呢?”
“用你的方式?”
她沉默了一會兒,或許,是點了點頭。
吳皓崢不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麽。
“我願意配合,或許這樣你更自在些。”
“放心,我不會帶你去一些你應付不了的地方,雖然年齡是大了一點,不過,很願意學習如何跟你這樣的大學生約會。”
他笑了,估計她也是。
兩人的笑聲聽上去很融洽也很親密。
“一天到晚說自己老,我偏不讓你老……”
聲音忽然減弱了。
巫倩寧伸長脖子往前探。
吳皓崢摟著她的腰想要吻她,可是她不願意,四處躲閃著,很快,她就掙脫了他的懷抱往花園深處跑去,他緊跟著也消失在綠葉枝椏間。
四周恢複到之前的靜謐。
巫倩寧依舊蹲在灌木林裏,她感到腳趾已經發麻了,不過,這並不是她站不起來的原因。
巫倩寧從口袋裏掏出一隻指甲鉗,小心翼翼地剪了幾株荊棘梗,貓腰溜出林子,消失在教學樓前麵。
灌木叢的泥土裏剩下半份被碾爛的三明治。
下午第一節課就快結束的時候,教室裏出了亂子。
旁聽女人在整理書本的時候忽然尖叫一聲。
一雙嚇人的血手從課桌裏抽出來,不明傷口的血滴滴嗒嗒地沾汙了她漂亮的花瓣裙邊。
教授當即傻了眼,大叫班長的名字。
吳皓崢幾乎立刻就從後排衝上來,撞翻了一群人的桌子。
“惹禍上身了吧,嗬嗬,活該!”
室友幸災樂禍地在巫倩寧的耳邊嘀咕。
“不曉得是誰幹的,真毒。”
巫倩寧若無其事地回話,嘴角輕蔑地往邊上一揚。
23。
七天後的日曆上被紅筆描深的數字。
Ann的信尚未寫完,這兩天沒什麽心情,因此,最想寫的部分還沒來得及醞釀。
巫倩寧沒有料到Ann會再次先行一步,把生日禮物提前送到了自己的手上,這無疑讓她受寵若驚到了極點。
打開絲絨錦盒的那一刻,巫倩寧的手指幾乎不能自控。
那是一條相當精美的銀質項鏈。
吊墜由一連串的手寫字母組成,有浮雕的感覺,字母很花哨,卻並不難辨認――
Morogita
M-O-R-O-G-I-T-A
MOROGITA、MOROGITA、MOROGITA……
巫倩寧熱淚盈眶地在腦海裏搜索這個詞,幾乎立刻就堅信這絕對是一條份量十足價值不菲的名牌項鏈。
“Ann,我的上帝,我的女神!”
巫倩寧興奮地抹去手汗愛不釋手地把玩著,心裏瘋瘋癲癲地喊。
“你總是在我最無助的時候給我最需要的東西!”
她情不自禁閉上雙眼。
她想著,她的Ann,是如何高貴地穿梭在各大高級商場的飾品櫃台之間,去尋找一款最適合她可愛的寧寧的項鏈,然後,Morogita出現了,在極其金碧輝煌的櫥窗裏閃爍地等待著主人的到來,於是,她毫不猶豫,毫不猶豫地對售貨小姐說:“就要這個!”
蒙洛基塔的項鏈。
巫倩寧誦經般地默念著這個名字,陷入一種不可自拔的魂不守舍之中。
必須為這條項鏈、這個“蒙洛基塔”驗明真身!
非完成這件事不可。
當項鏈與緊貼著它的頸動脈渾然一體時,它已經成為巫倩寧身體的一部分,而蒙洛基塔項鏈的價值和它主人本身的價值也同樣靡知所措地交織在了一起,這使得巫倩寧在戴上它的那一刻恍然意識到自己被施了魔,宛如受盡人間折磨的灰姑娘搖身變成了白雪公主。
可是,將近三天的搜羅、查找和追蹤,答案始終沒有浮現。
巫倩寧幾乎走遍了城市所有的名品商廈以及大大小小的首飾專賣店,都沒有看見任何印有Morogita標誌的櫃台,也沒有找到任何一件與Morogita相關的首飾或商標。
最後的8小時是在學校附近的網吧裏度過的,英文名、中文名、蒙洛基塔、蒙露基塔、瑪露奇塔、瑪洛奇塔等等等等,所有類似的名字都沒有。
就在23歲生日到來的前幾天,巫倩寧的情緒因項鏈的價值無法被證實而再度擲向穀底。
不過,很快,她就又說服了自己。
說不定Ann不是在國內買的,說不定蒙洛基塔的項鏈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界的,它並不需要任何證明,就像巫倩寧永遠不必去懷疑Ann的赤誠一樣,它理應是最昂貴、最獨特、最至高無上的一條項鏈。
這麽一想,她就寬慰多了。
不僅寬慰,連遲鈍了好多天的腦瓜也迅速恢複了靈巧。
Ann和蒙洛基塔的項鏈,讓巫倩寧突然意識到,該為自己23歲以後的人生尋找一個拒絕孤單的契機了。
22號是個假日。
天剛蒙蒙亮,巫倩寧就起床了,她不得不趕在徐仁巧值夜班回來之前偷走她藏在枕芯夾縫裏的那筆血汗錢。當太陽曬過頭頂的時候,巫倩寧剛好吃完喜年來的燒餅油條,她一邊掏出小鏡子補妝(很明顯這是她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所以每隔幾分鍾就要忍不住照鏡子,生怕不小心弄花了)一邊疾步往藍貴商廈的方向趕,大約這個時候商店也已經開門了。
無論如何,得買一件配得上蒙洛基塔項鏈的小禮服才行,就像室友穿的那種桑蠶絲質的高級雪紡綢,昨晚打電話給吳皓崢的時候她就打定了主意。
可是,Ann給的錢不夠,她隻能動母親的腦筋。
這不算偷。
巫倩寧較緊牙關,獨自徘徊在商廈裏。
就當是跟她借的,等Ann下個月的零花錢到了,再分期還給她。
這時,她已經在一家專營少女服裝的商鋪前麵停下腳步,剛好營業員在整理櫥窗裏的模特兒,於是,巫倩寧指著那件腰間係粉紅色蝴蝶結的連衣裙對她說:“我要試這件。”
“巫倩寧?找我有事麽?”
“沒,沒什麽,想問你借語法筆記,動詞部分好像漏抄了。”
“星期一上課前給你吧。”
“不行!我明天要用。”
“明天?明天是星期天。”
“是……是家教!我明天家教的時候要用。”
“這樣啊……那我要怎麽給你呢?”
“上午9點,在薔薇園碰頭好麽?”
“好吧。”
“不見不散哦。”
“行,不見不散。”
巫倩寧睡不著,對於整晚瞪著連衣裙發呆的這種行為,連她自己都覺得可笑。
吳皓崢什麽都不知道。
他能知道些什麽呢?
這正是她對23日的23歲生日,感到萬般無奈也萬般緊張的原因。
她想,他是真的以為她隻想跟他借課堂筆記而已。
八點二十分。
巫倩寧終於站在了十字路口的紅燈下麵。
薔薇園巨大的亞克力招牌就懸掛在不遠處的大廈頂端,大約,還有四條馬路的距離。
時間綽綽有餘。
巫倩寧再次掏出小鏡子,發現唇膏的顏色變淡了,於是拉開坤包找口紅。
突然,鏡子裏闖入一個陌生男人的麵孔。
約莫三十出頭,正專注地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眼神頗有懸念,又似乎很新奇,或許,還夾雜著一些輕佻。
他長得非常好看,絕非一般的英俊。
羅世玄收回目光,那種完全不在乎女孩感受的鎮靜讓在場的另一個女人感到匪夷所思。
劉疏影明媚的眼睛掠過女孩的頭頂,不露一點痕跡。
被這樣的男人偷窺完全出乎巫倩寧的意料之外,這顯然恰到好處地激發出了一點點自信,她禁不住臉頰一紅,慌亂地合上鏡蓋,將眼光飄向別處。
沒想到,卻飄到了另外兩個人的身上。
8:30分。
臨近薔薇園的十字路口,等待交通燈的間隙。
吳皓崢旁若無人地擁吻著。
好熟悉的場景,仿佛在哪裏見過?
可是……眼前的女人,並不是自己。
巫倩寧的胸口嘭!地發出一聲巨響,火焰般的焚燒物向四麵八方撒開。
她看見相隔不遠的一個女人的發髻著了火,另外一個男人的遮陽帽連同天靈蓋一起被飛馳而來的火石橫麵切開,孩童在傻笑,笑得稀裏嘩啦,可是周圍怎麽那麽安靜?吳皓崢和那個旁聽女人怎麽還在接吻?他們聾了還是瞎了?怎麽什麽都聽不見、看不到、聞不著呢?
黑壓壓的人群開始蠢蠢欲動。
他們倆也慢慢地往外挪,一直挪到離斑馬線最近的位置上。
他並不知道巫倩寧正悄悄地擦身而過,就站在距離她很近很近的地方。
時機,現在需要的隻是一個零點零幾秒的時機。
紅燈在閃,馬上就要變。
這時,最後一輛直行的出租車壓上斑馬線。
巫倩寧使出全身的力氣,猛然從背後推了她一把。
聲音還尚未衝出他的喉嚨。
她的身體就消失了。
刹車。尖叫。
奔騰的血液酷似岩漿。
巫倩寧依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吳皓崢的呼喊延遲了半秒。
然而,她萬萬沒有想到,他喊出的會是一個比夢境還要熟悉千百倍的名字。
親愛的Ann:
我很好。
時間過得真的好快,轉眼,已經快要大學畢業了。
你一定不會想到,當年,為了追隨你的腳步,我毅然決定報考你所在的這座城市,可是,沒想到,我來了,你卻走了。
失去你消息的我,猶如離群的孤雁寂寞地生活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中,你可知道這樣的寂寞有多麽可怕?親愛的Ann,你居住的城市是這樣地繁華,繁華得讓我感到窒息。雖然,我已經很努力地想要在這裏生活下去,可是,它似乎總是無法容納這樣一個我,輕薄、藐小、永遠掙紮在窮困邊際的無知女孩。三年來,我比任何時候都刻苦,用你難以想像的毅力在精神極度饑渴與物質極度貧乏之間奮戰。
我是多麽想念你啊!你不會了解這樣的想念是如何支撐我度過你杳無音信的每一天的。現在,你終於回來了,來掃去我對這座城市所有莫名的惶惑。而你,那麽熟悉又陌生的你,此刻,正與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裏,就在我的身邊,在任何一個我不小心就可能遇見的地方。
我們到底會在什麽時候、什麽地方不期而遇呢?
我虔誠地幻想著這一刻,祈禱著命運能再次眷顧我,讓我在有生之年遇見你,親口告訴我的Ann,我是多麽地愛你,敬你。
然後,讓我們一同坐在街頭的露天咖啡館裏,聊聊過去卿卿彼此,讓我如願以償地與唯一的你分享我唯一的秘密――那個從開學第一天就讓我深深愛上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