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arly Morning 6 : 35

這是一個很普通的夏天的早晨。

太陽在潮氣與黎明間徘徊,琢磨著露臉的時機。

天色陰沉,貌似潛伏著一場隨時可能開始又隨時會停下的雨。

迷霧就是在這個時候突然降臨的。

低垂的氣息彌漫得很快,天地刹那間模糊起來,灰暗而迷蒙地遮掩著猶豫不決的陽光和雨。一切都被濃霧包圍,仿如一朵從天而降從地而起的雲。

路邊的屋簷下有一輛早餐車。

燒餅油條什麽的在蜂窩煤的烘烤下飄散出一股香味渾濁的白色氣體,吸引著味覺敏銳的路人。駕駛早餐車的是個禿頭戴氈帽的中年人,長著一張很厚道的臉,他把車子弄得整潔而明亮,沒有人知道蜂窩煤就藏在灶頭裏,乍眼望去總覺得他在操持一樣很先進的“烹飪武器”,三兩下就能把各式早點擺盛出來。

早餐車的生意極好,尤其是那種叫作冰豆漿的飲料,在雨水吝嗇的夏天,幾乎沒有人不喜歡,就好像那個斜倚在早餐車遮陽蓬下麵戴紅領巾的小男孩,每天站在那裏,邊吃早餐邊觀看長長的人隊像開了口的豆夾似地一顆接一顆流動。

雨開始下落。

本該是酣暢淋漓的一場,卻不料下得如此闃寂。

沙綠走出遮陽蓬,來到大街上。

雨點在他額頭活潑愉悅地彈跳,渺小的水因為霧的介入而有了非凡的能量。

他幻想著那不是雨而是雪,很快,就可以把他覆蓋成一個可愛的雪人,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這裏。

沙綠微笑,濕潤的睫毛輕輕顫動。

就在這時,太陽突然越過雨霧的縫隙。

踢踏、踢踏、踢踢踏踏、踢踢踢踏踏踏……

陌生的腳步從一兩個變為兩三個;又從兩三個變成五六群;

最後,密密麻麻地充盈在街道的每一個角落。

不遠處,教堂的鍾聲響起。

矗立在十字架頂端的貓頭鷹,瞬間不見蹤影。

徐仁巧站在602號房的玄關上。

一隻腳拖在門外,隨時準備逃離現場。

她想著,自己和602裏的人原本是一點關係也沒有的。

“你怎麽進來的?”

“你們的人已經問過我很多遍了,我是隔壁601的鍾點工,東家是做夜班的,所以每天一大早來清理房間順便給他做早飯吃,他留了條給我,說今天可能中午才回來,要我走的時候順便把投錯的602號的電費單給送回去,我按了鈴的,按了好幾下都沒人理,然後我就敲門,用力敲,結果門沒拴好自己開了。我還想這家人怎麽睡覺連門也不關,我站在門口叫了兩聲沒人就走了進去,本來想把電費單放在桌子上就走的,可是,可是……那個,那個東西流出來了……”

“什麽東西?說清楚。”

“……你知道我說什麽,我不想再說了……”

“我在做筆錄,你一定要說清楚。”

“就是,那個……血,他……他……老婆的血……流流出來了,從臥室門縫下麵流出來了……”

“然後呢?”

“然後?然後我都已經跟剛才的警察說過一遍了。”

“現在是我在問你,你打算現在回答,還是跟我回警局再從頭來一遍。”

“然後……我就走到臥室前麵把門推了開,剛好看見他捅最後一刀。”

“你怎麽知道那是最後一刀?”

“因為他捅完那刀就從**站起來,還對著他老婆說話來。”

“什麽話?”

“當時我在尖叫,整棟樓的人都可以為我作證,我怎麽可能聽見他在說什麽?”

鎮北路是西區的一條將近50年沒有動過的老路。

嘉奈公寓在數年前曾傳出過要改建的消息,李竹和史進澤夫婦因此而大費周章地把家中的舊物銷毀了不少,以免搬家時過於累贅,結果,6年過去了,這棟灰不溜湫的老公房還是屹立不倒,保持著50年不變的老樣子。這場捕風捉影的謠言讓李竹損失了一條羊毛褲,自從把朝南的臥室讓給女兒之後,李竹在冬天隻有穿著羊毛褲才睡得著,她以為,搬家後至少可以重新擁有一間大而溫暖的臥室。

其實,自從女兒考上外地的寄宿學校之後回家的日子極少,孩子大了,不喜歡和父母窩在一起,史進澤老早就想把房間換回來了,可李竹就是不肯,她覺得女兒即使一個月隻回家住一天,也得讓她住得比學校的宿舍舒服。

48歲的李竹與史進澤是一對相敬如賓20年的中年夫婦。

剛結婚的時候,史進澤的單位還沒有合資,按照工齡分得一套三室一廳的公房,從那以後他們就一直住在這裏。後來政策開放了,單位和香港企業辦了合資,再後來,公司的香港人越來越多,最終被港方老板收購,徹底轉成了獨資企業。

史進澤從二十年前的普通工人,到技術工程師,之後又轉行成為業務代表,始終敬業本分地守著那份固定的薪水,當然,也正因為如此,而沒能再得到任何晉升的機會。

李竹是西區農業銀行的出納員,一個無論從哪個角度,都能覺察到被年華洗去一半姿色的那種沉默寡言的婦人。二十年如一日的樸實生活讓她磨練出一種能夠超越單調又或者已無法感覺到單調的坦然氣質――對什麽都有所謂也無所謂。

史進澤是個很安分很體貼的男人,除了不太會享受生活,沒有任何可挑剔的地方。這對李竹來說無疑減輕了很大的負擔,史進澤煙酒不沾,普通男人的那些個出軌的喜好他都沒有,李竹到現在都不太清楚他到底有什麽特別的個人愛好,麵對這樣一個中規中矩的男人,李竹不覺後悔也沒有特別慶幸,她認為自己嫁了一個好男人,正是這個好男人二十年如一日保持下來的好品格,讓她將一個原本經濟很拮據的家庭經營出了小康的模樣,至少不用為女兒昂貴的學費犯愁,就憑這點,史進澤已經堪稱優秀了。

遺憾的是,李竹心中擬想的“優秀爸爸”形象在女兒的眼裏似乎有些自作多情,這從她例行公事勉為其難才回家一趟的態度上便可瞧出一二。

“學校有那麽忙麽?”

史進澤每次都會不經意地問她,卻不敢當著女兒的麵,李竹知道他想她。

“有很多事情做的。”

在回家的問題上,女兒從不妥協。

“能有什麽事?周末又不上課,我就不信你們寢室個個都像你一樣。”

“哎,還真給你說對了!”

李竹無奈,讓子女過早獨立最大的壞處就是再也無法掌控她的一切。

女兒覺得史進澤是個乏味而又無能的父親,這讓李竹倍感失落,她無法強求她崇拜他,但至少希望她能和自己一樣尊重他,可是,就連難得一起吃頓飯,她都很少正眼瞧他。

但是,這些並不足以困擾李竹。

後來發生的一切,都是從那個長達26分43秒的發呆開始的。

那天下午,李竹和往常一樣提著大包小包,一口氣爬上六樓,狼狽地將裝滿蔬菜水果的塑料袋攤在門邊,鑰匙在鎖洞裏旋轉的時候胸口的氣幾乎快要背過去,然後,門開了,一屋子朦朧暗澀的寧靜就撲了上來,李竹沒有馬上把塑料袋拖進去,而是直接坐到餐桌旁歇息。

門依舊大開,樓道裏空無一人,門外的靜很快就和屋裏傳出去的銜接到了一起,顯得尤為融洽。那種感覺很稀奇。李竹從未意識到每天粗魯地把東西拖進屋子,用力踹上房門,實際是對靜謐的一種極其愚昧的破壞,而現在,當破壞在偶然中得到彌補時,不一樣的光景就從靜謐中顯現出來了:沒有開燈的房間。黃昏的顏色正穿過屋頂的瓦縫往裏窺,影像忽明忽暗。一隻紅頭洋蔥從塑料袋裏滑出來,骨碌碌滾下樓梯的台階。房門鑰匙還插在鎖洞裏,剩餘的幾把在微弱的晃動過去之後,逐漸靜止。李竹被動地置身在這樣的寧靜裏,感覺四肢慵懶,思維遲鈍,就連眼睛也有些昏花。空氣中唯一殘留的自己的喘息讓她感到一些害怕,說不清到底怕什麽,呼吸聲在這樣的靜謐中實在顯得太突兀。

除了發呆,她不知道接下來應該幹什麽。

時間就這樣一分鍾一分鍾地過了去。

這時,她忽然感到視野向周圍擴展了,塑料袋、門框、鑰匙、拖鞋、牆紙、家具全都從凝固的部位上掉下來,熔化成某種預示著表象的殼狀物,看上去極其纖弱,而她自己,也跟著騰空而起,有了失重般的飄浮症狀。

李竹坐在嘉奈公寓602號房自己家的客廳裏,茫然地發著呆。

直到呼吸調複均衡,她那不知道究竟在慌恐什麽的心才徹底停滯下來。

26分44秒,她正常地站起來走到門口把塑料袋拎起,隨手把門關上,哼著輕快的黃梅小調到廚房去做該做的事情。

26分43秒內發過的那個呆顯然已經成為永久刪除的一段空白。

在這個已經消失的呆發生之前或之後,李竹的記憶和生活還從未存在過玉珍這個女人,或許也未必是不存在,而是給遺忘了,就如同她在關門的時候忘了還有一隻紅頭洋蔥掉在五樓的拐角。

如果說,詭異的26分43秒僅僅隻是一個預兆,那麽巧遇玉珍的那個黃昏,恐怕就是延續預兆的另一個開始。

半年後的一個星期五,李竹在街上邂逅了辭職多年的舊同事玉珍,那時才剛立春,年前的瑞雪還未能完全融化,街上到處點綴著白皚皚的雪花。

下班後的李竹,在馬路上疾行的速度非常快,有時候,連她自己都會誤以為腳下穿著一雙帶軲轆的鞋,落地的聲音一如溜冰般滋溜溜,若不是玉珍扯足了嗓門,李竹是不可能在風速級的擦肩而過之後還能聽見的。

這個光彩照人的時髦女人讓李竹愣了好一會兒,她沒法將眼前與白雪相互輝映、身著貂皮大衣的豔麗貴婦和腦海裏寥寥無幾的任何一張女性麵孔聯想在一起,女人自說自話了將近十多分鍾,李竹還是沒想起來她到底是誰,直到――

“劉貓,劉貓還記得麽?當年他死皮賴臉就想娶你當老婆,我真搞不懂你怎麽就嫁給史進澤了呢?現在人家可了不得,是投資公司的副總裁了,早知道這樣,我說什麽也要跟你爭到底,你知道我一直都挺喜歡他的,嗬嗬,哈哈……”

李竹馬上就想起來了,這個女人叫顧玉珍,當年她們是同一批分到農行的,可是,三年沒滿師她就辭職跳了槽,從此杳無音訊。照例說,顧玉珍不該記得李竹,由此可見,劉貓在她心裏依舊占據著不小的份量,乃至今日她還沒能想明白當年劉貓為何會對李竹這樣小家子氣的女人情有獨鍾?

李竹確實不記得玉珍了,但劉貓這個人卻一直都沒有忘記,不過,在玉珍重提這個名字之前,她也幾乎等於是忘記的。

“劉貓,哦,那個劉貓……”

玉珍覺得李竹說到這個名字的表情還是跟當年一樣怪怪的,尤其是此刻。

那種分明相當尷尬的表情裏似乎總隱藏著某種難以描述的鄙夷的得意。

“老早以前的事誰還記得?我們那批能走的都走了,就剩下我一個,還不都是你帶的頭?”

“哈哈,說得也是,哈哈……”

玉珍樂不可支,笑得前俯後仰,不甘示弱地揚起傲慢的彩旗。

“這年頭還能碰上老同事也算是緣分,走走走,我請你吃飯去!這麽冷的天,幹嘛杵在馬路上說話呀!”

李竹立刻擺手。

“不行,我得趕緊回去。”

可是,雙腳卻好像有些凍僵了,怎麽都挪不動。

“不會吧,你們家老史還和以前一樣天天準時回家?”

李竹點點頭,嘴角的愜意比玉珍要含蓄得多。

“不愧是絕種的好男人,我家那口子天天在外麵鬼混,總有一天我要跟他算算總賬!”

“你結婚了?”

李竹很驚訝,她覺得玉珍不是那種需要靠婚姻來證明什麽的女人。

“我可沒那麽傻,女人再強也得找個男人墊背,以防萬一。”

“什麽萬一?”

李竹聽不懂。

“萬一沒錢了呀!”

“像我老公那副德行,要找個理由拿贍養費還不是分分鍾的事?”

“那你也不管管他。”

“我可沒那閑功夫,再說,我現在手頭寬裕得很,他翻不出我的手掌心,惹毛我對他沒好處,真到了一拍兩散的時候,還不是他的損失大?在外頭拈花惹草的是他又不是我,他忙著哄我還來不及呢!”

李竹似懂非懂,感覺她好像說的是外國話。

“走吧走吧,別磨蹭了,咱們吃韓國燒烤去,熱乎乎的可爽了!”

“那我得打個電話跟老史說一聲。”

“真受不了,夫妻二十多年還那麽恩愛,我簡直要吐了!”

“吐?為什麽要吐?”

“因為感動啊!哈哈哈哈……”

李竹皺皺眉,她覺得這並不是玉珍話裏真正的意思。

玉珍把李竹帶到藍貴商廈著名的木加韓國燒烤,李竹不曉得她為什麽要到那麽高級的地方去吃,有點被嚇著了。她局促不安地徘徊在電梯口,拚命想著拒絕的理由,可是,電梯門很快就開了,而當玉珍的貂皮大衣因大幅度旋轉而遮住一半視線的那一刻,李竹忽然感覺到凍僵的雙腿恢複了知覺。李竹試圖認為是有人在背後推了她一把,可是電梯合攏的那一刹那,她發現身後什麽人都沒有,實在有些神不知鬼不覺的悚然。

席間,玉珍一直保持著先前喋喋不休的狀態,可是,李竹卻沒有聽進去多少,她很文雅很膽怯地把烤肉一小塊一小塊慢慢地翻烤,始終沒機會停下來,因此,盤裏的大部分肉都是她一個人吃的,每次咀嚼時都有種嘴巴不是自己的感覺,嗅覺何時變得如此敏銳?味蕾何時變得如此靈巧?以至於連鮮肉表皮的色澤都可以品嚐出來似的。

玉珍因為太享受自己的絮叨而對眼前發生的一切毫無察覺,即便察覺了也未必會有感覺。同樣的,李竹也並沒有完全迷失在木加的頂級美味中,雖然她的腦海裏一再浮現出身邊圍繞著史進澤和女兒的畫麵。她可以忍受玉珍的絮叨,但卻不能忍受一直看著她的臉。當前所未有的美味流轉在唇齒乃至全身的這一刻,她寧可沉浸於現在是史進澤和她在請玉珍大吃一頓的幻想中。

所幸玉珍的話多少也聽進去一些,大概也就是辭職之後突然轉了運,先是在股票上賺了一筆,之後又投資房地產,前兩年更是下嫁了一個鑽石王老五,過著和李竹截然不同的富足逍遙的生活等等等等,李竹已經盡可能不讓這頓飯吃得太冷場,可是,玉珍講的許多事情對她來說實在太陌生太遙遠,根本沒辦法發表什麽意見。

“我說,你這個人呐,還真是死心眼,老史已經四平八穩打了二十幾年的工,男人到了這把年紀也就那麽回事了,銀行那種單位呢幹到死也不過就是個基本生活保障,當初我們這批實習生裏頭就數你最能幹,我真搞不懂你為什麽不辭職,如今是什麽年代?滿街都是機會,我當年就是因為有那種感覺才決定跳槽的。”

“你別看我現在風光,哪樣不是辛辛苦苦換來的?這些年我算是看透了,人活著就得為自己想,錢這種東西,當然是抓到自個兒口袋裏最實在,整天幫別人數都數了二十年了,煩不煩呐!”

“不煩。”

李竹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與其被她點破,不如提前堵住她的嘴。

李竹忍不住皺起眉頭,心想,這麽多年,她怎麽一點沒有長進?還是那麽愛揭別人的老底。

玉珍半晌沒說出話來,好像麵前坐著一個妖怪似地瞅著李竹滄桑滿目卻依舊讓人感覺平靜至極的麵孔。

“為什麽?就算你不為自己想也該為你女兒想想吧!”

“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女兒很爭氣,她將來應該不用我們操心。”

李竹悄悄地把桌上未用過的塑封濕巾塞進包裏。

“可是,人生都過去一大半了,為什麽還要將這樣的日子繼續下去呢?”

“因為我知足。”

李竹盯住玉珍的眼睛,帶著一種不允許她質疑的、很頑固的強勢。

“我對目前的生活很滿意,不想有任何改變,就是這樣。”

她語氣中難忍的起伏並沒有引起玉珍的注意,李竹內心忽然燒起一團怒火,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坐在這裏聽她說這些話。

她以為她是誰?有什麽資格跟她說這些?

“那史進澤呢?他也跟你一樣?”

“我想是的,否則我們就不會像你說的那樣恩愛了吧,不都說平平凡凡才是真麽?”

李竹明顯的反諷口吻好像一枚棉針,輕盈準確地在玉珍胸口上紮了一下。

玉珍的臉色立刻變得很難看,她沒料到李竹會有這種反應。

氣氛異常沉悶,兩個女人之間的張力默然拉開。

她們從來就不是一路人。

過去不是,現在不是,將來也沒有任何可能。

“現在幾點了?……”

李竹看看手表。

“啊呀,那麽晚了!”

然後微笑著打破沉默,眼睛飛快地越過玉珍的臉。

“急什麽,還早呢,咱們再找個安靜的地方喝咖啡。”

玉珍這就揮手要結賬。

“還是不要了,你請我吃飯已經很不好意思了……”

李竹慌忙站起來穿衣服,不打算給她任何機會。

“不過一頓飯而已,鈔票放在口袋裏不就是拿來用的?”

李竹拎提包的手突然僵住了,她感覺到脊梁骨一陣瑟寒,但是,不能回頭。

她不想看到她的臉,尤其是她已經知道這張臉會呈現出怎樣的表情。

“已經七點多了,我真的要走了,進澤還在家裏等我。”

玉珍報以相同的微笑,不再多言。

話題徹底結束,該說的,不該說的,都結束了。

一踏出餐廳,李竹便腳下生風頭也不回地往下趕,恨不得立刻擺脫她,半秒都不想耽擱。為了避免半道上糾纏不清,她以上廁所為由讓玉珍獨個兒乘直達電梯,自己則從商廈內的自動扶梯慢慢繞到底樓去。

然而,就在扶梯緩慢地從四樓往三樓下滑的過程中,那隻引發事件終始的,最微不足道,也最為關鍵的物品終於出現。

它無巧不巧地躍入了李竹的眼睛,一瞬之間,將她吸附在了命運的另一端。

奇怪的是,當時的她,僅僅隻是懷著一種強烈的好奇,她並不覺得這好奇有什麽特別的意味,她甚至有些感激它,如果不是突然被好奇占據了思緒,她不會在那麽短的時間內就把剛才所發生的一切統統拋擲腦後。

於是,她改變了計劃,甚至忘記了史進澤正拿著報紙燙著雙腳等她回家,而是利索地一個轉身,再度站回升往四樓的階梯上。

念頭源自一個跳芭蕾舞的小女孩。

她站在閃耀著純正紫水晶獨有炫目華彩的舞台中央,精美絕倫的雕工將她的裙擺塑造得立體又飽滿。

李竹很小心地擰動發條,音樂叮呤咚隆地流淌出來。

女孩開始舞蹈,一個叮咚又一個叮咚,緩慢地轉著圈。櫥窗的玻璃上清楚地印著李竹的眼睛,眼睛深褐色的底部清楚地印著八音盒上的小女孩。

她的裙擺當真飄了起來,軟軟的,如綢緞般絲滑嬌美的,又或者,是毛絨絨的厚重垂感。

玉珍消失在電梯裏的貂皮大衣再次因大幅度旋轉而瞬間遮住了視線。

一刹那的功夫,什麽也看不見。

李竹本能地抽搐了一下,心頭有什麽東西被觸動,致使這隻八音盒流於表麵的吸引力有了更高層次的提升。

不可思議的感覺。

手心裏的這個小小物件所發出的音律,竟和體內血液流淌的頻率完全一致。

一種前所未有的體恤感征服了她,心胸的激**隨之愈加熱切起來。

它是我的。

李竹的腦海中突然閃現出一句話。

“小姐,這個多少錢?”

“4898,歐洲進口貨,外麵你絕對看不到,我們總共才進了兩個,昨天剛剛賣掉一個,就剩下這最後一隻了。”

4898、4898、4898、4898……

李竹托著八音盒的手心汗津津。

一隻對當下生活完全沒有任何實用價值的八音盒。

然而,它是我的。

應該是我的,也必須是我的。

但是,為什麽呢?

李竹望著櫥窗玻璃發呆,感覺自己墮入了一種難以自製的渴望之中,沒有理由,無法停頓。李竹臉部的表情明顯變恍惚了,她的眼睛依舊盯著櫥窗裏原先擺放八音盒的空位,卻看不見從那上麵反射出來的自己。

“太太,太太!”

八音盒輕輕一晃,售貨員趕緊從她手中接過來。

“要不要?要我就給您包起來。”

“要!”

“啊!”

“不要!……現在,現在不要。”

售貨員不解地看了她一眼,用絨布把八音盒擦拭幹淨,重新放回櫥窗,把門鎖上。

李竹轉身離去,剛走了幾步,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當自動扶梯再次緩慢滑下時,她倒映在八音盒櫥窗背後的臉孔輕微地變了形,玻璃與玻璃之間不太平整的接縫跟著慢慢越過她含糊透明的影像,把整張臉從中間一切為二。

痛苦的閥門是在渾然不覺的情況下突然啟動的。

距離邂逅那隻八音盒第13個小時的夜裏,李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她夢見自己變成了那個站在水晶舞台中央的小女孩。

發條被擰緊,音樂從小盒子底部流出來。李竹忍不住翩翩起舞,手腕和腳踝仿佛瘋長了兩對無形的翅膀。李竹開始轉圈,一、二、三、四、五……十、十一、十二、十四、十五……發條鬆懈,音樂逐漸變輕。

又是一刹那的功夫,她覺得那並非就是自己,懷疑的當下,身體倏忽離開了舞台。

李竹倍感詫異,因為這時候她正如氫氣球般地往上遊弋,低頭俯瞰,舞台上的女人卻依舊完整,但是旋轉舞動的姿勢卻變笨拙了。

是玉珍。她豐滿招搖的身體就快把窈窕的芭蕾舞裙撐破了,頭上的皇冠也搖搖欲墜,可是,玉珍忘我的表情卻依然能夠讓這個舞台活靈活現,李竹的旋轉雖然優雅,但是,那常年被忽略的幹澀身體卻充滿了窮酸相。漸漸地,玉珍脫離了八音盒的韻律,狂妄妖嬈地扭動起來,目中無人的醜態猶如一條在糞土中蛇舞的蛆。

夠了!

李竹忍不住對她大叫。

我說夠了!!

可是,玉珍的雙腿卻怎麽也停不下來,不僅停不了還越轉越快,一圈又一圈……李竹開始害怕了,她到底想幹什麽?幹什麽?李竹努力要讓自己的身體下落,以便一腳把她從八音盒上麵踹下去,可是,身體完全不在掌握之中,就在這個時候,玉珍腳下的舞台不見了,一個螺旋狀的黑色渦洞緊隨著旋轉的弧度大麵積擴散開來,玉珍抬起頭對著她微笑。

來呀,下來呀!

李竹搖頭,可是,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慢慢向渦洞中心降落。

玉珍伸出一隻手來迎接她,另一隻繼續對著她揮舞召喚,嘴唇重複著相同的啟合:

來呀,來呀……

不,不要――

李竹赫然驚醒。

太可怕了!她自言自語。

然而,那種走火入魔般的可怕卻依然凝聚著一股強大的刺動力,仿佛,將26分43秒的預兆、冬末黃昏的開始、乃至邂逅八音盒這一係列的機緣推向了最**。

李竹的大腦徹底**了機。

八音盒、跳舞的女孩、叮鈴咚隆、還有無數的4898,在大腦屏幕上黑壓壓地排列組合、循序上升,猶如一場永遠走不完閱兵儀式。

她根本不想知道玉珍的出現在她內心深處刮起的欲望颶風的災難性有多麽強大,事到如今,她隻知道她必須占有那隻八音盒。

非要不可。

夢境出現後的第二天,李竹獨自關在廚房裏羅列家中賬目,前後核算了將近20遍,發現每月的收支仍然堅不可摧地保持在絕對飽和的狀態下,沒有任何地方可節省出4898元來將那隻八音盒占為己有。

48年。

48年從未懷疑過收支平衡是財務最佳狀態的銀行出納員李竹,此刻,心底湧起一股巨浪滔天般的怨恨,她怨恨眼前賬本上的那兩排勢均力敵的數字,怨恨每一頁尾處的餘額不是10就是0,她恨,恨極了,恨不得馬上就打開瓦斯爐把賬本給燒掉。

但最後,還是冷靜地把它放回了抽屜。

毀滅賬本解決不了眼下的問題,她要的是那隻八音盒,除此之外,不能再想別的。

就這樣,李竹背負著旁人無法想像的痛苦熬過了之後的三個月,為了確保和以往每一天都一樣正常的生活狀態,她幾乎把自己逼近崩潰的邊緣。

不一樣,什麽都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她不理解自己,更不理解那隻小小的八音盒。

對她來說,它到底意味著什麽?為什麽每當她想起它和它帶來的夢魘時,都會有種瀕臨死亡的壓迫感?她分明活得好好的,身體也很健康,為什麽會有一隻腳已經踏進了墳墓的恐懼呢?

史進澤很快就發現了妻子的異樣。

她一夜之間突然變老了,地板、瓷磚、浴缸,到處都是掉落的白頭發,嚴重的便秘讓她每天坐在馬桶上的時間遠遠超過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她沒有性欲,拒絕和他**,就連最輕柔的愛撫也會讓她倍感焦躁。

史進澤很擔心,李竹的更年期貌似病態,正當他暗自思忖要如何說服她去醫院看一看時,老板突然從香港飛來考察業務情況,公司轉眼就忙翻了天。

第五個月初,一個星期三的夜晚,當李竹正準備繼續投入八音盒的夢境中掙紮時,電話鈴響了起來。

“打的到希爾頓來,我把重要文件拉在家裏了,一隻黃色檔案袋,就放在書桌上,趕緊給我送來,我正在開會,等著用。”

“可我……”

話音剛落,電話就斷了。

李竹很不自在地重新爬起來穿衣服,潦草地用一支日式竹筷把還沒有幹透的頭發插在腦後,抓起檔案袋和零錢包就出了門。

趕到酒店大堂已過八點四十五分,李竹按電梯的時候心想史進澤今晚會不會就住在這裏不回去了?李竹不會了解,有機會陪上司和總裁開會這件事對丈夫史進澤來說有著怎樣重大的意義――哪怕,僅僅隻是在邊上添添茶水遞遞文件。

電梯直達16層,叮咚的開門聲讓她又想起了那隻迷人的八音盒,為了避免再次聽到這樣的聲音,李竹沒有按門鈴,而是凸起手指敲了敲門。

“請進!”

一個和丈夫截然不同的渾厚嗓音傳了出來。

李竹呆了一下,這一秒來得莫名,不知道是因為門內的嗓音還是門外那個突然從隔壁客房走出來的服務生。

她飛快地擰開門,不顧一切地闖了進去。

李竹沒料到史進澤和他的兩個老板就坐在玄關的沙發上,麵前堆滿了淩亂的咖啡杯和文件紙,她傻愣愣地站在他們麵前,顯得特別唐突。

“你是?……”

嗓音再次出現,說話的是坐在丈夫上司邊上的一個穿墨綠色西裝的高個子男人。

“哦,不好意思,她是我老婆,幫我送文件來的。”

史進澤貓腰站起來,隨手抓過李竹手上的檔案袋,然後迅速地坐回原位。

李竹很訝異地發現1米78的丈夫變矮了,她不太理解史進澤為什麽連坐著的時候也要貓著腰?

他就是那個總裁?

李竹趁機瞄了兩次發出渾厚嗓音的男人一眼。

那個男人從她站在門口直到現在的幾分鍾裏,一直饒有興趣地審視著李竹,眼神非常怪異,好像故意想要引起她注意似的。

就在這時,史進澤突然反應過來。

“這裏沒你的事了,回去吧。”

“那,那你什麽時候回來?”

李竹突然含糊地問道。

史進澤眉頭一皺:“沒看我正忙著?”

這時,高個子男人又望了她一眼。

這次,李竹的眼睛剛好和他撞上。

李竹被他的目光怔住了,然後,猛然覺悟過來,倉皇失措地退到門外,直徑往電梯口跑去。

電梯開始下降時,她忽然回想起剛才高個子男人最後望她的那一眼。

挺雅氣的一個人,隻是那眼神……奇怪,他為什麽要用這種眼神看她呢?

到家後,李竹倒頭就睡,沒有做夢。

一直到淩晨兩點,被史進澤脫鞋的聲音吵醒。

“回來啦!”

史進澤走進臥室才發現李竹已經從被窩裏坐起來了。

“嗯。”

“累死我了!方案還是沒有通過,今天又要加班了。”

“趕緊睡,沒幾個小時天就要亮了。”

丈夫掀開被子,習慣性地擺出嬰兒般的睡姿,李竹把床頭燈滅了,順手把史進澤脖子四周的被褥掖嚴實,緊挨著他的身體躺下去。

疲憊時的史進澤,身上總散發著某種異常溫馴的味道,李竹幾乎立刻就忘記了幾個小時前,1607號房間裏的另一個讓她感覺不是很舒服的矮個子男人和她的丈夫其實是同一個人。

“那個穿墨綠色西裝的就是你們公司的香港總裁吧?”

翻身之前,李竹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嗯。”

史進澤含糊不清地應著。

“看上去人還不錯。”

“不過一麵之緣,你怎麽知道他人不錯?”

史進澤閉著眼睛,濃重的睡意讓他無法繼續思考下去。

黑暗裏,李竹的眼簾驀然張開。

他到底是誰?為什麽要用那種眼光看她?

為什麽呢?

第二天一早,女兒打電話來,說這個周末要回家。

放下話筒的刹那,李竹的記憶忽然拐了彎。

她終於想起昨天晚上的那個高個子男人。

她見過他,就在三個多月之前,春假的第二天。

那是他們全家第一次出國旅行。

原本想去桂林,但是女兒嚷嚷著要去香港,她說學校裏的同學都去過了,有的還不止一次,可是她卻連一次也沒有。

李竹算了算價錢,其實去桂林也不比香港便宜多少,還不如再貼一點滿足女兒的願望,史進澤也這麽認為,於是把年底的獎金全部都拿了出來。

香港一行玩得很愉快,主要是因為這兩年史進澤也經常陪上司到香港出差,哪裏好吃哪裏好玩也略知一二,女兒第一次對父親刮目相看,整天黏著他照相,讓史進澤很有成就感。

一切都稱心如意得很,除了那件根本不值得一提的尷尬插曲。

史進澤並不知道那件事,並不是李竹故意不告訴他,而是她轉身就忘記了。

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誤會,這種事情,換作任何一個女人,當下都會無法忍受,但是過後卻難免又會虛榮心作祟地沾沾自喜一番,可是,李竹卻是連這一點點沾沾自喜也沒有的,她覺得,那不過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個無稽荒謬而且一點也不好笑的笑話。

為了讓女兒有足夠的空間購物,李竹隻帶了兩套替換衣服,一套色彩比較鮮豔,專門為了拍照而準備,另外一套是普通的休閑裝,可是女兒卻說不能老穿一套衣服拍照,堅持要和她換著穿。自從上了大學,女兒就有點發福,李竹到是年紀越長就越發清瘦,母女倆的身材的確相似,但是女兒總嫌李竹著裝老氣,反倒是她喜新厭舊淘汰下來的一些還不算太花哨的衣服幫李竹省了不少錢。

到底有多久沒買過新衣服了?

李竹站在賓館大廳裏等父女倆下來時忍不住想到。

那天下午他們決定去海洋公園,史進澤因為找不到備用電池在房間裏磨蹭了半天,女兒等得不耐煩隻好上去找他。李竹下意識地環顧大堂裏來來往往的那些女人,張張麵孔都靚麗精致,她開始體會到女兒的忠告也不是不無道理,一件好看的衣服配上合適的妝容能夠改變旅行的心情,至少能讓人感覺到一絲絲享受。可是,女兒的這件收身牛仔褲還是讓她覺得很不舒服,尤其是過於緊繃的臀部讓她坐下的時候感覺呼吸困難。

此時此刻,李竹就是這種感覺,她坐在電梯對麵的沙發上,上身穿著一件半透明的絳紫色薄紗襯衫,裏麵是一件白色的絲光棉背心T恤,這套裝束是女兒幫她設計的,可是,在史進澤眼裏似乎有些不太合適,李竹也覺得曲線太暴露了,乳溝顯而易見,一覽無餘。

性感?

李竹沒想到女兒會用這個詞,分明有些捉弄她的意思,不僅如此,女兒還堅持幫她化了個濃妝,好像突然起了性子,不好好折騰一番就甭想出門似的。

他們到底在搞什麽?怎麽還不下來?

李竹看看手表,心下有些焦灼,她受不了被牛仔褲束縛的感覺,於是,站起來走了一圈,路過她身邊的女人無一不側目,李竹頓覺渾身不自在,就連服務生也忍不住要往她身上瞥,李竹下意識地往邊上退,不小心撞到了電梯旁的自動販賣機。

當李竹的麵孔不經意影映在自動販賣機的玻璃上時,她冷不丁被自己嚇了一跳。

天哪!這個兩頰粉牆,眉毛漆黑,眼睛如同打翻了顏料的調色板,外加一張血盆大口的女人到底是誰?

她立刻打開女兒的皮包翻找紙巾。

這種樣子跑出去不把人嚇死才怪,不行不行,得上樓去洗了,整個洗了。

正當李竹轉身想要躲到角落去時,突然發現販賣機的旁邊多了一個高大的男人。

他左手拿著一副墨鏡,右手夾著一根剛剛點燃的雪茄,正同樣透過反光玻璃目不轉睛地窺探著她的臉。

紙巾呢?紙巾到底放哪兒去了?

李竹的手腳更加慌亂了,一不小心,女兒的皮包就整個滑到了地上,化妝品、手機、衛生棉撒了一地。

男人不動聲色蹲下來,撿起手機遞到李竹麵前,然後,慢慢地把頭伸到她耳邊,輕輕地說了一句廣東話。

“啊?你說什麽?”

李竹有些不知所措。

男人的表情卻似乎因為知道她不是本地人而變得更輕鬆了一點。

“我問你,多少錢?”

“什麽?什麽多少錢?”

男人皺皺眉,站起來,依舊盯著她的臉。

李竹感到困惑,他到底想幹什麽?那種眼神為什麽有種好像自己是在故意裝傻似的嘲諷呢?

男人不再說話,隨手把雪茄插到販賣機邊上的花盆裏,戴上墨鏡。

“請問,你……”

“對不起,我已經沒興趣了。”

他向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補充道:

“多少錢我都沒興趣。”

嘴角再度泛起一個嘲意更深的淺笑。

多少錢……?

沒興趣……?

難道他以為她是……!

李竹頓時恍然大悟,立刻抓起紙巾用力抹去嘴唇上的口紅。

難怪他會這樣看她。

三個多月的時間並不長。

但是,李竹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麽偏偏就記住了她,而且,一眼就把她認出來了。

難道,他認定了她就是那樣的女人並依舊對她心存邪念麽?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李竹甩甩腦袋,感覺自己真的有些異想天開精神錯亂。

然而,當日事後的那一點點完全不曾出現過的沾沾自喜,卻在這一刻忽然死灰複燃了。

可是,為什麽直到現在才冒出來呢?

李竹覺得毛骨悚然,預感到有比八音盒的噩夢更恐怖的事情將要發生。

第三天是哪一天?

李竹到死都沒有想起來。

總之,那是個相當清朗的中午,太陽暈暈地照射在銀行前的石板階上,就連已經生鏽生到不成樣子的拉門把手也晶瑩亮堂起來。

李竹把四疊鈔票數了六遍,每遍都感覺少一張。

“還有多少?”

“還有八千九百八十。”

客人把最後一疊塞進櫃台槽裏。

為什麽不是一萬,而是八千九百八十呢?

為什麽不是4898,而是四萬八千九百八呢?

李竹抬頭看看屋頂,太陽大概是要把銀行的頂蓋子曬穿,然後,櫃台上每個人頭頂也跟樂開花,鈔票一張接一張地從腦袋裏飄出來,就好像變魔術似的。

午飯時間到了,李竹把“暫停”的牌子啪嗒擱在台麵上,迅速地整理皮包。

“怎麽?要回去了?”

“嗯,不舒服,頭疼,好像發燒了。”

“哎喲,那可不行,讓實行生替你半天吧。”

“好像真的不太行了……”

“得得得,你趕緊先回,我幫你跟頭兒請假。”

李竹托著半邊腦袋,晃晃悠悠,慢慢吞吞地把身子從座位上挪開,待同事將飯盒從抽屜裏掏出來時,她已經從銀行吵雜的人流中蒸發了。

李竹腳底的軲轆在晌午光禿禿的柏油路上滾得飛快,她想著這是二十多年來唯一請過的一次假,這麽說不夠確切,真正的名頭應該是翹班才對。

到家時,牆上的掛鍾剛好敲過一點,李竹打開衣櫥最底層的那隻抽屜,從最裏麵的角落抽出一件從未穿過的黑色襯衣。

現在,已經是夏天,可她仍然覺得不能就這麽穿著襯衣走在大街上。

李竹披上十八年前三十歲生日時史進澤送給她的那件老舊的短袖披風,樣子是土了點,不過還是很物有所值,穿到現在都不曾修補過。

家裏隻有女兒房裏的衣櫥有落地鏡子,李竹光著腳丫跑進去,地板上細碎的灰塵沾汙了她的腳底板。她開了一盞小台燈從鏡子裏端詳自己,黑色襯衣領口散發出的樟腦丸味實在太重,但是前襟筆直開到胸口的岔度卻剛剛好,這種尺度的**是她始終都沒有勇氣接受的,所以也就任由它壓在箱底發黴發臭,可是現在,這件沒有紐扣的襯衣竟然讓李竹驚訝地發覺,自己胸前的皮膚還是很飽滿的,她從各個角度觀察黑色布料中央凹陷很深的乳白色溝壑,仿佛有紫羅蘭花的彌香從那裏麵徐徐散發出來似的,再聞聞衣領,樟腦味兒果然退卻不少。

顯然,這勾起了李竹對自己前所未有的信心。

臨走前,她特地把腳底的灰塵撣幹淨了才伸進高跟鞋裏麵,但還是在三樓的拐彎處不小心摔了一跤,小腿肚上蹭破一塊小皮,可是絲襪卻完好無損,真是奇怪,這時,李竹忽然想起鑰匙還掛在房門上麵,驚叫了一聲,又一瘸一拐地衝回樓上去。

她不能確定那個男人是否在裏麵,但還是很勇敢地按了門鈴。

叮咚,叮咚。

八音盒的舞裙轉呀轉。

“是你?”

開門的正是他。

這簡直就是發瘋。

她對自己說。

可是,除了瘋,她又該拿自己怎麽辦呢?那癲狂的念頭從她意識到他們彼此認識的那一刻開始就已經在她心裏紮根落戶了,現在,竟然幻化成喜悅的花束籠罩在她還尚且保持端莊的眉宇之間。

“怎麽會是你?”

“為什麽……不能是我?”

“你想起來了?”

眼神又開始肆虐。

她意識到,這恐怕是他的本能――

當獵物出現時的那種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本能反應。

那件事隻是一個誤會,她很懷疑眼下的自己是否還具備一個所謂獵物的資格,把賭注押在一個根本可以假裝從不存在的誤會上,值得麽?

“能不能進去說話?”

她感覺自己必須對他做些什麽,以便提醒他那件事的確存在過的事實,於是,故意把披風的紐扣解開。又驀然意識到什麽,下巴不自覺地揚起,然後,將一隻手臂攀升到門框的頂端,另一隻順勢擺在胯上,先是手背,接著發現這個動作有些別扭,於是又立刻翻過來用手掌托住,就在混亂的瞬間,黑色布料中的溝壑擋不住折騰,撲通一聲,笨拙地跳了出來。

他低頭盯著她的襯衣看了一會兒,點點頭。

“你怎麽知道我在?”

“運氣,不,是預感,也許,還有那麽一點緣分……”

她窘迫地對他笑,為了做得更自然些而加倍努力著。

“緣分?”他笑,“認識等於不認識,我不認為這是緣分。”

他坐下來,示意她也坐,可是,她固執地拉了拉裙邊,依舊選擇尷尬地站在原地。

對方點起一支雪茄,動作很熟悉,和他隨手掐滅在泥土裏的樣子如出一轍,濃重的煙草味嗆得她直想咳嗽,但還是忍住了,果然,他再次把雪茄弄滅。

“找我有事麽?”

“怎麽,不好說?”

她呼吸急促起來,輕微地點點頭。

“既然來了,不妨說說看,是你有事?還是你丈夫?”

他站起來走到她背後。

她眯起眼,生怕自己的腳不聽使喚,說走就走了。他假裝溫柔地幫她把大衣脫下來,放到椅背上,很男性的古龍水味道從她的脖根溜到前胸,徘徊在溝壑前端。

“我想……想和你談筆生意。”

她走到床邊,雙手緊張地扭在一起。

“你好像弄錯了,又或者,記憶力有問題。”

他話裏有話,毫不掩飾語氣中**的隨心所欲。

“三個月前我就說過,我已經沒興趣了,多少錢都沒興趣。”

她想看清楚他臉上到底是什麽樣的表情,但又退縮著,不敢抬頭。

他大笑起來,好像根本沒辦法忍住那滑稽的聲音。

“你覺得那件事算什麽事?告訴誰或不告訴誰跟我又有什麽關係呢?”

“可是,你記住了我,不管那算什麽,你記住了我,是你先把我認出來的難道不是麽?”

“那又怎麽樣呢?”

“我隻是覺得這世界很荒謬,為什麽總是要把一些原本毫無關係的人硬扯成有關係的人。”

“那你為什麽要記住我?為什麽還要用那種眼神來看我?”

他盯住那雙嚅囁的嘴唇,她的眼神依舊在兩人麵對麵的空間之外遊**,他繼續保持這樣的狀態,很有耐心地等待著下麵的話。

“你看著我的時候,我是說,如果你和我一樣明白那隻是一個誤會,就不會用那種眼神來看我。”

“什麽樣的眼神?你覺得我用什麽樣的眼神看你呢?”

她幾乎立刻就被他打敗了,難以自持地顫抖起來,連聲音也變得有氣無力了。

“這個,這個我說不上來,我的意思是,你自己知道那是怎樣的眼神……”

“我知道,那又怎麽樣呢?”

“所以,所以……”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弱,“如果你真的……最起碼,可以作筆公平的交易……”

“你想要什麽?”

他打斷她,又把雪茄點起來,臉上重燃的興趣亦真亦假。

他覺得這個看上去並不愚鈍但現在的確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所為何來的女人身體裏暗藏著一抹瘋狂而又刺激的**力,她就是衝著這股**來的,還飽含著全然無所顧忌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渾噩。

“4898元現金,你有麽?有沒有?”

她突然激動起來,不停地擰掐自己的手指甲。

他本可以再次不遺餘力地笑出來,讓她在笑聲中變成一隻老鼠從賓館的門縫裏落荒而逃,但是,他沒有。

眼前的女人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甚至根本忘記了自己是誰。

她徹頭徹尾地瘋了,到底是什麽把她變成這樣?這令他十分好奇。

這種好奇很快就變成一個美妙的光環轉移到了她的身上,讓此刻的她看上去非同一般,和當日誤會她的時候感覺完全不一樣,竟然,散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清純。

他從未接觸過這樣的“清純”,一個讓人毫無肉欲的中年婦女唯獨殘留的那一點點年輕時代的可憐的慘淡魅力竟會讓他感到針刺般的興奮。

可是,為什麽是4898?為什麽會是這麽具體的一個數字?

“你膽子很大。”

“四千八百九十八,你以為你是誰?”

他故意擺出強硬的姿態。

“我知道,對你來說我什麽都不是,坦白說,我就是來碰運氣的,你不願意就算了,那我隻好另外想辦法。”

仿佛,被他的強硬反頂出一個更鋒銳的角。

她終於抬起頭來看他的臉,很奇怪,沒有怯懦,沒有恐懼,也毫無羞恥,就好像這件事已經結束了,她隨時可以掉頭就走。

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驟然改變了整個局麵。

他覺得事情因此而變得越發刺激了。

對於這麽一個女人,他沒有任何實質上的生理欲望,但是,這個女人卻無意間製造出另一個趣味遊戲的開始――事實就在眼前,他可以像擺弄一件使之無味棄之可惜的玩具一樣地玩弄她,這對他來說易如反掌。

“為什麽是4898?為什麽一定要4898?這筆錢對你有什麽特殊的意義?”

“為了一隻八音盒。”

她為難地低下頭去,很為難,極端任性的表情隱約浮現。

他不是史進澤,因此,她不必在他麵前掩飾什麽。

“我不相信,就為了一隻八音盒?”

“這是真的……”她無奈極了。

“我沒法跟你解釋清楚,總之,我就是要它,沒有它,我簡直就要活不下去了,我、我……”

她止住亂糟糟的腳步,似乎想到什麽。

“你有沒有被什麽人掐住過脖子?就像這樣……”

她忽然衝到他麵前,死命地掐自己的脖子,然後掙紮,再用力,再掙紮,如此反複。

然後,突然,一切都停滯下來,她恍然大悟,頃刻間,整個崩潰了,撲通一聲跌坐到地上捂住麵孔嚶嚶呀呀地哭起來。

“怎麽辦,怎麽辦,它就這麽掐著我的脖子讓我喘不過氣來……要麽給我,要麽讓我去死,沒人幫我,沒有人,我該怎麽辦?怎麽辦?……”

她一把眼淚一把鼻涕,逐漸語無倫次。

他一把把她抓過來,黑色襯衣撕破了。

他扇了她一個耳光,把她扔到**,她沒反應,還是哭。

他撩起她的裙子,飛快地解開皮帶。

她尖叫了一聲,並未意識到任何疼痛,隻感覺有陌生的硬物在大腿和下體之間橫衝直撞,她全然無知地望著那個男人的臉,依舊很雅氣很沉著,跟他此時的舉動毫不相關。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事情進行到這一刻,突然就終止了。

他站起來,把衣物重新整理好,回到原來的位置上,目不轉睛地看著**的女人。

她的姿勢和當日的表情一樣尷尬,四腳朝天,除了被撕破的襯衣,其他一切都完好無損,可是,她臉上的表情似乎已經被他沾汙了,狠狠的,相當痛快相當過癮地被他幹了一次。

女人一動不動,等待著他的下一步。

事實上,沒有下一步,他連強迫自己進行下去的欲望都沒有。

於是,他站起來,把雪茄重新點燃,刁在嘴邊抽了兩口,打開皮夾數鈔票。

她聽見紙幣輕微的沙沙聲,陷入不知所措的迷惑之中。

她這才坐起來,呆呆地看著地上那一疊散亂的紙幣,愣了一會兒,然後把外套扣緊從**站起來。

“怎麽?不要麽?”

她感覺房間開始搖晃,就像遭遇那場離奇的發呆的午後一樣,昏沉沉的。

但是,止不住的眼淚已經在搖晃中停止了。

“為什麽要給我錢?”

一種極空洞極清醒極虛無的聲音從她幹涸的喉嚨裏發出來。

“很奇怪是麽?”

他吐出一團濃稠的煙,眼睛完全脫離了當下的一切,仿佛,她從未在這個空間裏存在過。

“你可以為了一隻八音盒跟陌生男人做這樣的交易,為什麽我就不能送錢給一個讓我在精神和肉體上完全沒有任何欲望的女人呢?”

“我早就說過,我已經沒有興趣了,可你不相信。”

他對那女人投去最後一瞥,然後,自然迅捷地將眼光收回。

“那的確是個誤會,你不是這樣的女人,這點,隻有你自己最清楚。”

月末的星期六。

史進澤不得不放棄和妻女團聚的假日,和上司一起陪即將歸港的總裁逛街,順便替他的老婆孩子挑選禮物。

“你先帶他去,我稍後跟你們會合。”

吃罷午飯,史進澤的上司接了通電話,匆匆忙忙吩咐他。

“去哪裏啊?”

“當然是最高檔的地方。”

“最高檔的地方是哪裏?”

“藍貴,帶他去藍貴,認識路麽?”

史進澤搖搖頭,上司歎了口氣,掏出一張名片飛快地寫下地址塞到他口袋裏。

史進澤把名片上的地址給出租車司機看。

前後逛了兩個多鍾頭,史進澤有點心不在焉,眼皮不聽使喚地一直往下掉。

“累了吧?”

總裁友善地拍拍他肩膀。

“沒,沒有啊,我隻是想上個廁所。”

“為什麽不早說?我在對麵的露天咖啡館等你,於經理應該也快到了。”

“好,您先坐著,我去去就來。”

語畢,便一溜煙往洗手間跑去了。

史進澤還是不太習慣在過於潔淨的廁所裏小便,他低頭麵壁,後悔自己憋得太久,現在連腰也變硬了,就怕一不留神,灑到比鏡子還清晰的大理石地板上。

洗完手,史進澤感到一身輕鬆,不緊不慢地往回走。他不打算急著回到老板麵前,好不容易從他們眼皮底下溜出來。可是,從廁所到咖啡座的距離太短了,還沒等奶精攪拌均勻,他就已經站到總裁背後了,不知為何,他不想馬上從茂密的滴水觀音的綠葉下麵走出來,越過葉片之間的空隙,他瞄見於經理已經回來了,此刻,正坐在總裁對麵樂嗬嗬地聊著天。

“你底下的人看上去還行,就是木了點。”

史進澤心底泛起一絲卑微的感激,心想,等待許久的時刻終於到來。

於經理這麽多年一直都很想提拔他,這是毫無疑問的,否則也不會在同事麵前經常對他讚不絕口,這次,他終於有機會對老板說了,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什麽呢?意味著含辛茹苦二十多年的歲月就要得到回報了麽?升職?加薪?興許還能拿到幹股。買房子,一定要先買房子,裝修要豪華,最豪華的那種,然後再買輛小車開開,一家人到外地好好玩玩,生活很快就不一樣了,會變得很美好,完全無法想像的美好……

“木?”

於經理差點被咖啡燙著。

“豈止是木?那家夥根本就是個白癡!一點腦子都沒有,要不是看在他手腳勤快還是老員工的份上我老早叫他走人了,你看看他做的計劃,整個一狗屁不通,自我感覺還特別好,都活到這把歲數了,不曉得到底幹什麽來的?嘖嘖,受不了,真受不了。”

“人還老實?”

濃稠的煙圈慢悠悠地飄過來,陰魂不散地擋在滴水觀音的葉子前麵。

“哈!老實,不要太老實,不爽的時候關起門來怎麽罵都行,我就喜歡他這點,一看見那張龜孫子臉我就渾身舒坦,什麽煩惱都沒有啦!不過,話又說回來,我還是覺得他有問題。”

“什麽問題?”

“聽說他家庭很美滿,夫妻二十多年都恩恩愛愛的,我覺得有問題,你說,就他那副德行,怎麽可能會讓女人滿足?”

“他老婆來找過我。”

“您、您說什麽?就那個傻冒老女人?”

“就在她送文件過來的第三天下午,那女人突然跑來找我,說是為了一隻4898元的八音盒。”

煙圈繼續有規律地冉冉上升,仿佛,陷入某種沉思。

“您真給了她4898塊?”

烏黑的後腦勺往前下方動了兩下。

“她願賣我願買,有什麽問題麽?”

“這分明是敲詐!敲詐!您怎麽就給她了呢?”

沒有回答。

“究竟是隻什麽樣的八音盒?”

他搖搖頭,依舊沉默。

就在這時,兩人同時看見史進澤從另外一側與廁所相反的方向迎麵走來。

“咦?你沒去廁所啊?”

“去了,出來時搞不清楚方向,找了半天才找到你們。”

史進澤依舊畢恭畢敬地笑著。

“小史,這陣子辛苦你了,老板說你是難得的人才,要我日後好好提拔你呢!”

“多謝總裁賞識。”

“坐坐坐,一起喝杯咖啡,和總裁一起喝咖啡的機會可不多哦。”

“是是是……”

離開藍貴的時候將近下午三點。

史進澤目送上司和總裁的出租車消失在狹隘的視線尾端,反身往家的方向走。

起先,步子很小,頻率一個磚頭接一個磚頭,少頃,步子變大了,三五邁就過了大馬路,接著,雙腳淩空躍起――

李竹留了一張字條給他,上麵寫著:

“小文要去參加學校的露營,旅遊鞋壞了,我陪她上街買一雙,太晚就別等我們吃飯了。”

史進澤原封不動地把字條放好,然後,開始翻箱倒櫃,屋子裏旋即爆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

沒有!這裏沒有!那裏也沒有!在哪兒呢?該死的它到底在哪兒呢!

唯一存放家中貴重物品的黃褐色箱子狡猾地從衣櫃的角落裏露出一角。

鑰匙!鑰匙!沒有,哪兒都找不見。

他抓起一把螺絲起子就戳上去。

箱子很快就被撬開了。

跳舞的小女孩靜靜地躺在裏麵。

史進澤木訥地擰動發條。

女孩優美地旋轉起來,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

這是什麽聲音?這古怪而鬼異的聲音是從哪兒發出來的?

史進澤把八音盒抱起來,顛來倒去地看了一遍,然後,就不動了。

他不知道該拿它怎麽辦,這讓他感覺很糟,非常糟。

就在這時候,賬單從盒底飄了出來。

4898,恬靜地看著他。

史進澤就這麽站著,與那張小小的紙片僵持了大約半個時辰,忽然,整個人像過了沸水的麵條似地軟下來。他蹲在地上想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把家中的一切恢複到進門前的樣子,包括那隻發條尚未走完的八音盒,獨自離開了家。

他漫無目的地四處閑晃,大腦裏一點感覺也沒有,無痛苦、無意識、無思維。

不曉得這樣的不知不覺過了有多久,最後,他發現自己停在了一家大賣場廚具展架中央的一把鋒利的水果刀前麵。

一把精致漂亮的小刀,一把頗有預謀的小刀。

當史進澤終於看見了它那一刻,它顯得非常快樂。

他覺得自己隻是突然被它吸引了,就在它不經意地出現在視野中時。

就這樣,那把閃爍著史進澤從未見過的凶猛的男性光芒的小刀,在毫無征兆的情況下,讓他48年平靜無波的心瘋狂地跳躍起來。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

叮――咚,叮――咚,叮――叮――咚――咚――……

黃褐色老木箱角落裏的發條越轉越慢,直到,完全停止。

清晨。6:35分。鎮北路嘉奈公寓602。

遊**了一夜的男人推門走進來。

沒有開燈的房間裏異常安靜。

晨曦的顏色正穿過屋頂的瓦縫往裏窺。

一隻蘋果從餐桌的塑料袋裏滑出來,骨碌碌滾到喝光的奶杯邊上。

一份三明治殘羹在盤子裏醞釀著發酵的情緒。

房門鑰匙還插在鎖洞裏,鑰匙環在輕微的晃動過去之後,逐漸靜止。

除了發呆,他很清楚接下來應該幹什麽。

時間就這樣一分鍾一分鍾地過了去。

這時,他忽然感到視野向周圍擴展了,蘋果、塑料袋、奶杯、三明治、鑰匙、拖鞋、地板、牆壁全都從凝固的部位上掉下來,熔化成某種預示著表象的殼狀物,看上去極其懦弱,極其無能,而他自己,也跟著失重地飄到半空。

他來到臥室,從上麵俯看妻子的睡臉。

她怎麽睡得那麽沉那麽香?

是什麽讓她的表情那麽快慰,那麽安祥,那麽幸福?

到底是什麽呢?

他不想知道。

男人毫不猶豫地抽出水果刀,向熟睡的妻子胸口紮去。

鮮血噴出來,身上、臉上、**、地上、到處都是。

他聚精會神,一刀、兩刀、三刀、四刀……

就在第二十刀力度收回的同時,他聽見背後響起一個女人恐怖的尖叫。

男人沒有回頭,他隻是握著血淋淋的匕首,對著妻子血肉模糊的屍體說了一句話:

“對不起,我想了一整夜,結果,還是沒能找到一個合適的理由饒恕你。”

離開希爾頓的那天,天色已晚。

李竹重新走進藍貴,買下了那隻折磨了她將近半年的八音盒。

當她真實地將它捧在手心裏時,瘋狂跳躍的心髒突然間靜止了。

一切歸零。

時間回到半年之前,那個48年又不知多少日月的普通黃昏。

此刻的她,沒遇見過玉珍,沒到過藍貴,也沒看見櫥窗裏的那隻八音盒。

它確實不見了。

並就此永遠地消失在了李竹的世界裏。

從未真正存在過,從未。

李竹將那隻八音盒連同收據一起放進家中最隱秘的一隻箱子裏,就此鎖上,並預感到自己至死都不會再有絲毫打開它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