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別

晴天。

洛善又回到酒店去彈鋼琴。

滄吾依舊照常上班。

晚上在“蝙蝠街”混頓晚餐,順便接洛善回家。

我不再和滄吾睡一張床,而是和洛善一起擠在沙發上。洛善的身體比滄吾溫暖許多,我很容易就熟睡了,而且睡得極其安穩,就連不做夢的時候也能感動得流下眼淚來。

日子因為我的死氣沉沉而變得潦倒起來,甚至還有點頹敗的味道。

不知道是滄吾躲著我還是我躲著他。總之,我們變成了兩塊懸掛在竹竿兩頭的毛巾,看似連結,實際甚遠。洛善似乎就是那根竹竿子,如果沒有她和她的音樂,我想,我和滄吾早就掉到地上去了。

我們唯一能緊挨著站在一起的,便是到酒店裏去聽洛善彈琴唱歌。

在她的音樂裏,我們是可以暫且放下那些心照不宣的痛苦的。

可惜,那並不持久,也不能治愈什麽。

一個人的時候,我幾乎每一分鍾都是茫然的,看得出,滄吾也和我相差無幾,否則他也不會重蹈覆轍,再次到“蝙蝠街”那種地方去做隱形人,而且,他很清楚我再也不會去管他了,所以,肆無忌憚一些又有何妨?除了抓緊時間找工作,想盡一切辦法能夠早日離開他們之外,我已經不知道如何在這樣的生活中自處了。

那段日子,我常常想起何旭,想起他對我說過的每一句話。雖然我知道這有點晚,可是,我還是斟字酌詞地把它們仔細回味了一遍。然後,就扔了,連同何旭一起。隻因我已明白,這麽做對現在的我是一點好處也沒有的,還不如靜下心來規劃一下以後的日子到底該怎麽辦。

我那幾乎已經活埋的夢想就是在那時重新覺醒過來的。

和當年突然決定要疏遠洛善和滄吾一樣,我又有了那種渴望涉足遠行的鬥誌,這對於當時已經傷痕累累的我來說,簡直可以稱之為不可預料的奇跡。未來在那一瞬,似乎不再是虛無飄緲的幻影了,而是一個我真正有能力抓住也唯一能夠抓住的東西,然事實是,我連一個穩定的工作都還沒有。

不過,這並不矛盾。

痛苦讓我學會了反思。

我不能再容忍自己的腦袋像一頭失去理智的豬那樣運轉。我給它上了潤滑油,讓它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迅猛的速度加速運轉起來,以便我在最短的時間內安撫自己、平衡自己、解脫自己,同時也徹底放棄另一個還在滄吾和洛善的世界裏依依不舍的女人。

我必須學會這個,那幾乎是強迫的。否則,我遲早會做出比洛善更過激也更殘酷的行為來。

要怎樣才能在這殺人不見血的苦難裏逃脫?怎樣才能在這生不如死的感情裏獲得重生?

這是我日以繼夜不停在思考的問題。

何旭走了,說不定此時此刻他已經為自己重新活過了。

可我呢?我的未來又在哪裏?

他沒告訴我,沒人能告訴我,除了我自己。

於是,我又上路了。

這一次,我變得尤其忍耐和堅強。

雖然我還沒有完全走出情迷的煉獄,每踏一步,腳下的膿瘡就潰爛一次,但我仍必須往前走。因為我不是洛善。我既不能擁有一份完整的愛,也沒有任何“異秉”和“天堂”可以作為永恒的棲息地。我不是神,隻是一個人。一個永遠無法從這大千世界、萬物蒼生中超脫的,俗到不能再俗,庸到不能再庸的凡人。這就是我與生俱來的宿命。也是能夠讓我心跳、呼吸、生存,乃至改變命運的最為強大的能量。我不能放棄它,即使是麵對今生今世唯一熾熱的一段愛情、唯一一個至死都不願意放手的男人,我也必須這麽做。

如果,我連自己都贏不了,那還有什麽理由再繼續走下去呢?

現在,終於輪到我來背叛他了。

那是我的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我不想再探究任何關於我、滄吾以及洛善之間,愛或不愛,恨或不恨,怨或不怨的問題了。

因為,命運已經把我逼到了生死存亡的懸崖邊上。

我必須做出選擇:要麽永遠沉淪,要麽永遠消失。

滄吾始終不知道我的想法。

就和許多年以前、我們還很幼小很幼小的時候那樣,當我下定決心要拋開他的時候,他是不會發出任何歎息、做出任何挽留的。他隻會更躊躇地遁形在洛善的世界裏,以便不驚擾到我的思緒,而這,也是對我來說唯一用任何辦法都難以止住的痛楚——他終究還是先我一步做出了“退讓”的叛逆,哪怕等一等,與我同步一次,他都做不到。這使我心如刀割。原來,我們從未在同一時刻愛過對方。過去沒有,現在沒有,將來更不會。

那阻隔著我們的落差到底是什麽呢?

我不再把緣由歸咎到洛善的身上,那的確與她沒有絲毫的關係。純粹的,隻是我和滄吾之間的誤會。

藤木是對的。

滄吾並不愛我,他從來就沒有愛過我。

可是,我卻付出了那麽多、那麽多、那麽多……

事到如今,除去自己,我實在不知道還能夠相信誰?

此時此刻,我依舊生存在這蒼涼的、日趨白熱化的三人世界裏。

痛苦沒有憐憫我這樣的人而對我發出悲鳴,所以,我隻有在藤木的懷裏尋求解藥。

我又變成了“幼稚園的保姆”,一個大男孩手心裏的玩物。

但是,至少,他是把我捧在手心裏,這一點就足夠安慰我了。

可悲的是,我還給藤木的是一具靈魂出竅的肉體。她沒有**、沒有熱力,甚至許多時候連基本的原始貪欲也沒有。我的身體好像真的死去了似的,再也無法輕易敞開,這使藤木背負起了比我更勝一籌的苦難,身體莫名的幹澀讓他對我完全束手無策。

“為什麽不找別的女孩呢?”

我很擔心他會因為我而變成一個無用的男人。

“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

“除了你,我誰都不要。”

“藤木,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

我無可奈何地任由他擺弄。

“你瞧,我連最基本的都無法滿足你,你還和我在一起做什麽呢?”

“**。”

“愛。”

“隻有愛。”

我覺得很滑稽。

愛究竟是什麽東西呢?

我真的不知道,我連將它拿在手裏揣摩把玩一下的機會都沒有,我怎麽可能知道它長得什麽樣子?又怎麽能夠理解藤木所說的話呢?

他還是那麽天真、固執、孩子氣。但是,他不再勉強我,也不再勉強他自己,而是徹底把身體打開,全身心地擁抱我的,然後用他的唇舌一絲一縷地撫慰我肢體的每一寸。

就好像一把天然的人體毛刷。

一小塊一小塊,不知疲倦地粉刷著滄吾遺留在我身上的無數肉眼看不見的殘骸,以便重新喚起我體內近乎殘廢的情欲。

有一天,我終於蘇醒,再度推波助瀾起來。

可是,藤木卻沒有進入,而是再次用唇舌填補了我欲望的溝壑。

我看見他分明是堅硬的,可還是熟視無睹地任由它翹立在那裏。

那一刻,我的眼前突然又浮現起洛善跪倒在滄吾腳下令他酣然癡醉的情景。

一個陌生的激靈,即刻就攔腰斬斷了藤木好不容易在我身上營造出的那種回光返照的**。

於是,廢然地,我又歸零到原先不死不活的植物人狀態。

“Angle醒過來!”

他哭喊著。

很奇怪的感覺,在藤木的懷裏,難道,我和那個叫許滄吾的人是一對雙胞胎麽?

“別再來找我。”

我最後一次對藤木說。

“別再叫我Angle.我不是你的Angle,從來就不是。我沒有資格愛你,更沒權利傷害你,所以,請你離開我。”

就這樣,我徹底拋棄了藤木。

從此變成一個人。

跟著,夏天到了。

洛善自從雨季結束後就再也沒發過病,她完全恢複到昔日健康、潤澤而美麗的模樣。

這似乎是唯一令我和滄吾感到愉悅和寬慰的一件事,尤其是我。

如果,能這樣一直持續到九月,我就可以順利離去了。

七月初,工作終於有了著落。

謀職的事從一開始就瞞著進行,所以,結果也自然沒說。其中,還有另外一個特殊的原因來自於這份職位的首要條件,它必須要求我離開這裏,遠赴歐洲去完成為期兩年的培訓,然後,根據培訓後的考核,才決定我的最終去向是繼續留在歐洲的總部任職還是回國。

而事實上,對於這座城市,真的已經沒有什麽值得我留戀的了。

我靜悄悄地籌備著一切,心緒異乎尋常地平靜,這使得我和滄吾、洛善的關係又回複到相遇前和睦的樣子,沒有爭吵,也不刻意表現冷漠,就連那些本質上根本不可能釋懷的心結也仿佛煙消雲散了似的。

這有點像是在演舞台劇,台詞老早就預備好了,隨隨便便就能把場麵搞得很逼真。

我和滄吾這麽多年的心有靈犀好像直到那時才發揮了應有的效應,而我和他之間,似乎也隻能保持這麽點微乎其微的默契,而不得再跨越雷池半步了。

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的。

隻有洛善,才是真正無意中被卷進來的人,也隻有她,不需要為了誰而裝模作樣。

晴天是屬於快樂、充滿活力和靈感的洛善的。

無論如何,這都是值得慶賀的事。

於是,在一個豔麗的周末下午,我們決定享受一下這難得的晴朗天氣。

滄吾花費了極大的工程,把鋼琴搬到了陽台上。

洛善煮了一鍋雞蛋。

在“彩旗飄飄”的床單下舉行了一個時光倒流的儀式,回到了少年時代的那個暖秋。

“誰知道下個雨季什麽時候就又回來了呢?”

滄吾不無感慨地對我說。

“是啊,誰知道呢。”

我淡然地笑笑,他因此而變得很高興,說好久都沒看見我笑了,我覺得他無端的興奮顯得相當傻氣,自作多情地流露出好像我們已經前嫌盡釋的歡躍。

其實,我心裏的話並沒有說出來,反正,當下個雨季來臨的時候,我已經生活在地球的另一端了。突然,就變得那麽冷酷無情起來。或許,是因為眼前的生活已成定局的緣故,當然,這隻是我一個人的決定,並沒有征求滄吾的意見,我完全不必給他妥協的機會,更不允許給自己,

是到了該結束這任性妄為的時候了。

我的順從、臣服,終究無法改變最初的存在——

滄吾是屬於洛善的。

而洛善,更是他膚脂中最緊貼的一層纖維。

我丟失了我的手術刀,又或者,我從未擁有過它,而隻是默默地把它捏在手掌心裏,存留那麽一丁點可憐的,想要割裂他們的歹念,但是最後,受傷的,卻依舊是我的手心——那一旦斷了,就再也縫合不起來的愛著他和她的掌紋線。

滄吾永遠不會了解那種痛不欲生的感覺。

即便是用最淺顯簡單的語匯表達出來,他也絕無領會的可能。

在他的世界裏,從來就隻有一個洛善。

這是我極不易卻又不得不承受的事實。

然而,滄吾的內心似乎並不認同我的想法,又或者他遲疑了,軟弱了。否則,他的眼裏不會那麽明顯地飽含著等我回心轉意的期待。

我不知道那種頑強的、近乎逼迫自己去相信的“自信”到底從何而來?就連洛善也跟著他一起犯糊塗,沒完沒了地唱著歌,從《天涼好個秋》一直到《歡樂頌》。音樂、歌聲還是老樣子,但要讓始終眺望著遠方的我,被這樣的樂聲一再打動而重新和他們融合到一起,已是渺茫。

“藍荻,雨停了,你什麽時候才能快樂起來呢?”

洛善終於忍不住問我,

沐浴在陽光下的她,實在有著說不出的美。

“不知道呢!”

我如實回答。

“不過,它總會到來的,心的晴天。“

“總有一天,會再來的……”

滄吾難以自禁地望了我一眼。

眼裏,除了空落落的哀傷,一無他物。

我回避了他,不想再為他難過。

隻因為,我沒有多餘的時間細心去包紮那些傷口。

所以,它們一不小心就會裂開。

“洛善,一個人要怎麽才能讓自己永遠快樂呢?”

我悠悠歎息道。

“音樂。隻有音樂能讓人永遠快樂。因為它總是與人同在,超越純粹的昨日、時間、曆史、政治、貧富和生死之外。”

“所以,音樂是——永恒的,永恒的快樂。”

“真羨慕你。”

我甜蜜地擁抱了她,發自內心地說道。

“你不僅擁有音樂,也擁有了永恒。所以,你是這世界上唯一能夠永遠快樂的人。”

說完這句,我發現我哭了。

滄吾走了過來。

我立刻放開洛善,閃到陽台的另一角,離他們很遠的地方。

不一會兒,洛善的鋼琴又響了起來。

這次,她唱的是《美麗與哀愁》。

我能夠感覺到,站在她身邊的許滄吾,正竭力地想要按捺住他那雙差一點就能觸碰到我的手臂。

不要擁抱我,再也不要了。

我從心底裏對他呼喊。

奇怪的夢魘又回到了深夜裏。

畫麵還是老樣子,兩個靜止的人影模糊交替著出現。

我已經能夠確定,站在前麵的那個人是滄吾。

可是後麵,那個離我越來越遙遠的人卻總是徘徊不定。有時,她是憑欄而坐的,就象洛善的媽媽坐在療養院小亭的石椅上那樣;有時,他是漫無目的地行走著的。一步一個腳印。看似原地踏步,卻又好像正疾速地朝著離我更遠的方向前進……我不知道那個人,即將離開我的人是誰,我設法不讓自己往那方麵想。

沒有藤木的日子我清閑了許多,這正是我一直希望的,我老早就想擺脫他了,早在邂逅滄吾、離開小公寓之前就一直這麽想來著。

可是,我卻一二再再而三地在洛善的歌聲中想起他。

我想我之所以無法再麵對他是因為我會在他還依舊那麽年輕的麵容前感到卑微和惘然。

這使我分辨不清洛善那些歌到底在唱給誰聽?

有那麽一刻,那飄零又溯遠的聲音竟然營造出一種極至悲哀和極至幸福並存的情緒,它們同時抓住了我,使我覺得洛善的歌是唱給我聽的,可是,我卻沒餘力跟隨著洛善的歌以及藤木越來越模糊的麵孔繼續沉著地思考下去。

我說過,我害怕這淩駕於俗世之外的純淨,一直深深地害怕著。

這使我忽然意識到洛善和藤木在性情本質上的雷同。

或者,這便是我一直抗拒,不敢麵對他的原因。

隻因為,那愛情太純潔了。純潔得讓原本混沌的世界更混沌,原本孤獨的人更孤獨。

而我,就是那個永遠無法從中超脫也勢必要永遠孤獨的人。

拿到簽證那天,洛善不知去了哪裏。

我獨自一人在大街上行走,滄吾默默地跟在我的後麵,踩著我的影子。

我們不知不覺地來到了相遇後一起吃飯的那家西餐廳,居然發現它午後的情調,與夜晚大相徑庭。光線雅致得有點淒迷,食客稀少得有些冷清,然咖啡香卻一直連綿不斷地彌漫在堂內。

我和滄吾坐在臨街的落地窗前,不約而同地窺伺著許久之前,分享過彼此秘密的那張餐桌。

“打算就這麽一走了之,連句再見也不說了麽?”

我麵無表情,無從回答。

“昨天下午,公司的人打電話給你。你不在,我就接了。”

他矛盾地把自己隱藏起來。

“他們想跟你確認機票的時間。”

“九月三日,下午一點半。”

“你答應過洛善,再也不走的。”

“你不守信用。”

“我是說過,當時,我隻能這麽說。”

“事實上,‘不走’的真正意思是‘不再和你一起走下去’了。”

“能不能留下來?”

我搖搖頭。

他垂下眼簾,不再看我。

“可是。我需要你。”

“你走了,我不知道自己以後會怎樣。”

“該怎樣就怎樣。”

“我說過,可以負擔你的一切,包括洛善。”

“可是,我無法忍受你欺騙我的感情。”

“你心裏始終隻有她一個人。”

“滄吾,我並不貪心。”

“我要的愛,僅僅隻是多過洛善一點點,隻要你能讓我相信,我就可以為了你,心甘情願地接納她,永遠和她生活在一起。”

“不一樣的。”

“我對你和她的感情,從一開始就不一樣,這個,你是知道的。”

“可是,我心裏唯一想知道的是,你到底更愛哪一個?”

“我兩個都愛。”

我站起來,沒有勇氣再麵對他。

“滄吾,三個人的愛情,不是重生,就是毀滅。”

“這就是我們的宿命。”

“但是,我寧可選擇絕望。”

“因為,那是能夠讓我們重新回到最初的自由與幸福中去的唯一的希望。”

說完這番話,我就離開了他。

我想,我不必再跟任何人說“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