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

九月三日。

我從難受至極的鼻塞中醒來。

滄吾不知去向。

洛善,也了無蹤跡。

我不曉得他們去了哪裏,窗外,兩隻經常在陽台上歇腳的麻雀,唧唧喳喳地叫個不停。

這個早晨,和往日並沒有任何不同。

明天、以後、將來,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我這麽想著。

臨行前,我卷起袖子,最後一次大動幹戈地為他們打掃屋子。

很意外地,發現家裏少了許多東西,好象,有小賊獨闖空門洗劫過一番似的,我沒有細想,隻能匆匆地回顧它一眼。然後,便關門上鎖,如同親手封存了記憶似地把鑰匙從鑰匙扣上卸下來,藏回門前的擦腳墊下麵。

穿越小巷時,有那麽一段路讓我感覺極不舒服,幾乎憋過氣去。

可是,奇怪的是,一進十字路口就順暢了許多。

等到融入人群,居然連堵塞的鼻腔也神乎其神地恢複了嗅覺。

我果斷地吸了吸,讓久違的新鮮氧氣充盈在我的大腦裏。

然後抓緊拉杆箱,大踏步地向熙來攘往的大馬路走去。

“賀藍荻!”

有人叫我。

聲音從相隔不遠的身後傳過來。

“賀藍荻!”

我加快了腳步。

“藍荻!”

他終於抓住了我。

“跟我走。”

“放手!我為什麽要跟你走?”

突然間,我呆住了。

他身後站著另外一個人。

那個人的手裏,也提著一隻陳舊的大皮箱。

“跟我走!如果你不走,我發誓你會後悔!”

他的表情很猙獰,象個厲鬼,並且迅速地把我們塞進同一輛出租車。

車子一路飛馳,直到拐上一座小山坡,我的神經忽然繃緊了。

我無比忐忑地望著身邊的洛善。

困惑著她為什麽會如此平靜、漠耐?

“司機!停車!”

我叫道。

“別理她,繼續往前開,快點!”

“停車!我要你停車!”

我拚命地用拳頭敲打椅背。

“許滄吾你瘋了!帶我們來這裏幹什麽?幹什麽?!”

車子直接衝進了療養院,停在住院部的大門口。

滄吾打開車門,一手拎著皮箱一手挾持著洛善,象拎小雞似地把她一路拖進去,我趕忙跟著跳下來,尾隨在後麵大聲地叫著他們的名字。

“醫生呢?醫生都到哪兒去了?”

滄吾蠻橫無理地逼問著那些被他嚇得臉色發白的護士。

“劉院長呢?我要找劉院長,他在哪裏?在哪裏?”

“就、就在樓上。”

一個小護士怯生生地回答。

“麻煩你幫我上去傳個話。”

“就說那個叫許滄吾的來了,他把洛善送來了!”

我的雙腳頃刻間風化了似地凝固在走廊的地板上,我放下拉杆箱,不敢再擅自往前挪動半步,而是呆呆地杵在原地,和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仿佛走近了,反而更看不清他們似的。

很快,劉院長就下來了。

“許滄吾?你怎麽會在這裏?”

滄吾把皮箱丟到地上,粗暴地將洛善推到劉院長麵前。

“好了,我把她帶來了,她說,她想跟她母親在一起,我就把她帶來了。”

“你終於想通了?”

“想通?”

“嗬嗬。”

他冷笑。

“我怎麽能不想通?”

“這個女人。”

他指著站在角落邊上的我。

“愛了我很多年,可是現在,她要離開我了。”

“因為我沒法讓她相信我是愛她的,是真心想過要給她幸福的!”

“現在,我把洛善交給你,我知道你能照顧她,比我好上一千倍一萬倍!至於我,我也要要回我的自由,給這個女人應得的愛情。”

語畢,他就撒掉了緊握著洛善的手,頭也不回地向我走來。

“洛善,你真的願意……”

劉院長沉重地望著洛善空無一物的蒼涼眉眼。

“她願意!”

滄吾代替她,大聲回答。

“因為她討厭我、無法忍受和我這種人在一起。”

他的咽喉被什麽人捏住了,幾乎無法再繼續說下去。

“她從來就不需要我,她要的隻有音樂,音樂!除了我,還有誰能成全她?還有誰呢?哼,嗬,哈,哈哈哈哈……”

滄吾跌跌撞撞地衝到我麵前。

我眼看著他的淚水,一汩又一汩地從布滿血絲的眼眶裏奔湧而出。

“藍荻……”

他喚我,名字砸破了他的嗓音。

“直到今天,我才發現,她不是瘋子。真正發瘋的人,是我。”

說完,他就抓起我的手,堅定不移地往走廊的另一頭走去。

我的心跳停止了。

腿腳象是掛了數百斤鋼圈那樣難以舉步。

我拖遝而懶散地被滄吾牽引著、移動著,他越走越快,而我,卻步履沉重,幾乎就快要支撐不住倒下去了。

“滄—— 吾——!”

一陣聲嘶力竭的呼喊,轟地把四周的窗戶震碎了。

“許——滄——吾——!”

那是不顧一切,泣不成聲地呼喊。

“許滄吾——! 許滄吾——! 許滄吾——!許滄吾——許……”

滄吾驟然停下腳步。

他已經抵達門口。

離那兩扇潔白的玻璃僅僅、僅僅隻有一步之遙。

隻要再踏一步,一小步,他就能和我一起,永遠、永遠地走出這個沒有盡頭的白色世界。

可是,他停下了。

一分鍾。

一分鍾。

在那僅有的一分鍾裏,我看見了他熱切地對我歡笑,眼裏閃爍著一個情人最為聖潔的愛的光芒。頃刻間,我的淚水沸騰了。就在這時,滄吾的手指,觸電似地鬆開。

我沒有遲疑,更沒有回頭。

“藍荻!”

他近乎求助地呼喚我的名字。

我驀然回首。

“謝謝你。”

我平靜地對著眼前,依舊徹骨深愛著的人,粲然一笑。

“謝謝你給我那一分鍾。”

“讓我相信,你還愛著我。”

如果不是因為飛機延誤,我未必能趕上那條通往歐洲的路。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回到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上。

路的盡頭,是另外一個世界,一個我終日朝思暮想著的彼岸。

我終究,還是踏上了屬於我的旅程,沒有因為任何人、任何事、任何愛而放棄了它。

飛機就快要起飛的時候,我重新打開拉杆箱。

於是,找到了他們留給我的最後兩件東西——

一盒咖啡色的錄音帶,另外還有一張直飛巴黎的機票。

機票的姓名欄上清楚地印著:

XU CANG WU

我收起票子,把錄音帶放入隨身聽。

飛機開始滑翔。

我戴上耳機,閉上雙眼,陷入無邊的寧靜中。

一段不明原由的“沙啦沙啦”的噪音傳進我的耳朵。

有人開始清嗓子,好象是滄吾。

〈錄音〉:

“準備好沒?”

“還沒,再等會兒,等會兒麽……”

“你真煩,已經開始錄了。”

“啊?已經開始了麽?怎麽不說一聲?我還沒好,還沒好……”

“搞什麽搞?我先說我先說!”

很蹩腳的發音,是藤木。

“藍荻。”

我第一次聽見他叫我的中文名字。

“今天你不在家,我和滄吾、洛善都很想念你……”

“是你自己想吧!”

洛善咯咯咯地笑。

“別打岔!”

藤木很認真地。

“我們現在在陽台上曬太陽。”

“今天,是洛善康複後第一次演奏,她要彈給你聽,可是你不在,我們就問隔壁借來了錄音機,把這個沒有你的下午錄下來,等你回來後放給你聽……”

“藤木,你真嘮叨,好象八十歲的老太婆,話也說不清楚。”

滄吾插了嘴。

“我是日本人,這樣已經很不錯了,我的老師都這麽說的。”

“我的意思是別浪費磁帶,說些重點的,說重點!”

“對啊,說重點!”

“我的重點是……是……”

“是什麽?快說啊,別磨磨蹭蹭的。”

“是……藍荻我愛你!!”

我笑了,淚水潸然而下。

“臭小子,誰讓你說這個了?”

滄吾的聲音即近似遠。

他們似乎在奔跑。

隻有洛善的笑聲不斷地回響在耳邊。

“哈哈…哈哈……藤木藤木,你不能說這個,滄吾是小氣鬼,他要吃醋的!”

聲音很快又聚攏過來。

比剛才更清晰,連呼吸都聽得一清二楚。

“換我說。”

洛善的唇,仿佛就貼在我的耳垂邊上。

“藍荻,剛才藤木說他愛你,其實呀,我也愛你,哦不對不對,我比他更愛你!更愛你!哈哈哈哈……”

“真的,不信你問許滄吾。”

“許滄吾,你過來!我知道你也愛藍荻,說嘛說嘛,反正都已經肉麻得要死了,再多加你一個也無所謂!”

笑聲更加渾濁響亮了。

“我沒你們那麽無聊。”

滄吾的呼吸非常近,象是被他們硬推過來的。

“我……還是唱首歌吧。”

“你準備好啦?”

“嗯,準備好了。”

“那就開始咯?”

“好。”

少頃,熟悉鋼琴聲,緩緩地流淌出來:

“再會吧我的愛人,愛有多深,讓我們如今還是難舍難分。

有太多動人的歌,太美的夢,陪我們曾經相愛黎明黃昏。

外麵是遼闊天空,溫暖和風,和許多等著你去實現的夢。

請帶著愛過的心,我的祝福,從今後不再思念不再回首。

我想要隨你飛奔到遠方,離開這令人傷心的過往。

這世界不管對錯,真假難分,我們卻曾經愛得那麽認真。

我想要隨你飛奔到遠方,離開這令人迷惑的過往。

一直到海枯石爛,煙消雲散,再重新相愛到地久天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