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2
打開箱子,我立刻發現裏麵必備的物資一樣都不缺,這才意識到,對於這樣的逃亡生活他早已習以為常了。滄吾默默地收拾完東西,再度坐回洛善身邊,像懷抱嬰兒似地懷抱著她,吻她的額頭,在她耳邊低語:“別擔心,一切都會過去的,很快,你就又能寫曲唱歌了,最重要的是,我們能夠在一起,對不對?”
“琴……”
她困難地吐出一個字。
“我會找人搬過去的,你放心。”
洛善心滿意足地笑了,天真的表情就像是回到了童年,那個吃小餛飩的午後。他們親密地依偎了一會兒,然後,洛善再度抬起頭來看滄吾,跟著,又看看鋼琴,滄吾點點頭,把她的身體以較為舒適的姿勢擺好,然後站起來坐到鋼琴前麵。
我從不知道,他也學會了彈琴。也許是耳濡目染,也許是何旭教的,又或者,從頭到尾他隻會這一首曲子。總之,他彈了起來。指法嫻熟,旋律清幽,相比之下,他的琴聲要比他執酷的外表溫柔多了。
這首曲子我已經很熟悉了。
在我和滄吾最初邂逅的那段日子裏,我數不清它給過我多少個無眠的夜。
滄吾邊彈邊唱:“雨又在下了,看外麵又濕了,我一直等著,讓屋裏的燈都亮著,這樣傷心地睡了,這樣壓抑地醒了,想著你要來了,可該變的都變了,哦,孤獨是什麽?哦,心冷是什麽?情是什麽,你是什麽?我不要再想了,我已經倦了,我不要再唱了,我已經哭了。
想陪你坐著,想聽你說著,想知道我值得,以為我們還愛著,把窗戶都開著,風也是涼的,我一個人唱歌聲音也變成冷的,哦,孤獨是什麽?哦,心冷是什麽?情是什麽,你是什麽?我不要再想了,我已經倦了,我不要再唱了,我已經哭了。我不要再唱了,我已經哭了……”
我以為他真的要哭了。
他早該哭出來了,為什麽不哭呢?
滄吾繼續彈著、唱著,反反複複,一遍又一遍,但是,他既沒有傷心也沒有流淚。那一刻,我完全看不到他的心,又或許,他把它藏了起來,故意不讓我在這樣的氣氛中很偶然地洞察到它最為真實的模樣,於是,我隻好靜悄悄地爬上閣樓,把琴聲、歌聲和滄吾留給洛善一個人。
是夜。
從夢中驚醒。
我躡手躡腳地打開台燈,發現腿肚子上多了一小塊淤血。
光暈下,滄吾睡得很熟。我俯身凝視他的眉眼……也許,有一天,這個男人將永遠不再躺在你的身旁。這個貿然闖進我大腦的念頭讓我**在被褥外沿的肩胛感到了更為徹骨的冰涼。
不一會兒,滄吾的眼睛迷糊地張開一條縫。
我下意識地用身體擋住光線。
“怎麽?做噩夢了?”
他含糊不清地問了一句,同時背轉身去。
我沒答話,而是獨個兒想著屬於自己的問題。
“滄吾,你是不是不再信任我了?”
“又胡思亂想些什麽?”
他沉悶地翻了一個身。
“我不是故意把洛善一個人丟在家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竭力克製住的委屈在單獨麵對他的時候就再也掩飾不了了。
他揉揉惺忪的眼睛,索性披上衣服和我並排靠在一起。
“對不起,今天是我態度不好。”
“我隻是想讓你知道,一旦決定留下來,就必須負擔起照顧她的責任,像今天這樣事以後最好不要再發生。以前,隻有我一個人,沒法二十四小時看著她,所以才不得不搬家,我何嚐不想安定下來?我也很累的,但現在我們是兩個人,我覺得我們最好調整一下彼此的工作時間,錯開來照顧她,確保萬無一失,你說呢?……”
滄吾說這些話的時候,我一直緊盯著他的眼睛。
他的睫毛很長很翹,像女孩子。
“我們的話題好像總是圍繞著洛善,就不能談點別的?”
我開始歎息。
“她確實是當務之急需要討論的問題不是麽?”
他固執的堅持弄疼了我尚未從何旭的談話中恢複過來的自信。
“從今天起,你必須接受一切以她為中心的這種生活,除非……”
“什麽?”
“除非,你不打算和我在一起了。”
他因為我的沉默而無可奈何地轉移了目光。
“我早就說過,我什麽也給不了你,所以,你最好想清楚,我到底值不值得你這樣付出?”
“你知道,我是不會拋棄她的。”
“負擔我就等於負擔了她,你明白麽?”
我點點頭,眼淚跟著流出來。
我立即用手背抹了一把,學何旭的樣子,假裝自嘲地:
“最近不知怎麽搞的,動不動就流眼淚,以前不是這個樣子的。”
滄吾跪到我麵前,用手指托起我的下巴,無所顧忌地望著我紅紅的眼眶。
我想要避開,可他還是固執地擒住了我。
“別這樣。”
我又一次討厭地甩掉他的手。
“為什麽?”
“你很好看的。”
我羞澀地笑起來,心裏卻感到一絲悲哀。
“滄吾,我愛你。”
我帶著哭腔對他說。
破碎的嘴唇扭曲在一起。
“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我有多愛你。”
他點頭,很重很重地點。
“我知道,從你打我第一個巴掌開始,我就知道了。”
“所以,我不能容忍自己這樣傷害你。”
“我對自己發過誓,如果不能像你愛我那樣地愛你,就決不和你在一起。”
“可是……”
他的手無力地從我頸邊垂落。
我伸手捂住他的嘴。
“誰說你不愛的?你現在就可以愛我,你已經在愛我了,不是麽?”
“藍荻,我是個很無恥的男人,我在利用你,利用你對我的感情來填補自己的脆弱。”
“可是,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
“除了她,我就隻有你了,沒有你,我該怎麽辦?該怎麽繼續活下去呢?……”
我立刻將他圈在懷裏。
“放心,有我在。”
“你怎麽愛護她,我就怎麽愛護你,你如何照顧她,我就如何照顧你,我們三個就這樣生活一輩子,好不好?”
“不是這樣的。”
“不是怎樣?”
“你當初跟我們描述的那種三個人的幸福不是這樣的。”
“現在這種樣子,實在太殘忍……太殘忍了……”
他終於失聲。
這使得我的心也跟著一路跌宕了下去。
“滄吾,你不能哭,我不準你哭!”
我更緊地抱住他,用力搖撼他的身體。
他不能哭,他絕對不能哭,如果他哭了,那我勢必也要跟著崩潰了。
“**吧。”
我輕輕地對著他耳朵說道。
他立刻含住我的嘴唇,舌頭蚯蚓似地纏住了我的。
我開始脫他的衣服,他也同樣撕扯我的。
兩個人一刻也無法忍受地將彼此赤條條的軀體緊貼到一起,帶著一種不可思議的、仿佛即將猝死在這場歡愉中的義無反顧。
我忍不住閉上雙眼,完全沉浸在空無一物的快感裏麵。
這一刻,沒有痛苦、沒有悲傷,甚至,連洛善的麵孔也模糊了起來。
“我……愛……你。”
我再度艱難地,對他傾吐那三個字。
並且,對自己沒有一點回旋餘地的衝動感到無能為力。這個已經將我的身體、靈魂、愛欲全部融化在一起的男人讓我變成了一隻斷了翅膀的鳥,就此臣服在他沒有盡頭的剛毅裏,再也飛不起來了。
“準備好了麽?”
我用期待的眼光回答他。
他吻走那三個字在我臉上殘留的淚水。一種強烈的、瀕臨氣絕的空虛抓住了我,讓我墮入了無邊無際的深淵之中,我害怕地將指甲掐進他的脊梁骨……剛毅的力量終於進入了。我本能地發出一聲歎息。深淵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懸浮在幽幽白雲間鮮花怒放的絢麗庭院……我富足地閉上雙眼,放鬆已徹底軟弱的肉體,盡情地徜徉在無懈可擊的結合當中,等待著至高點的降臨……
五月。
雨季仍遲遲不肯歸去。
這期間,我和滄吾先後又搬了兩次家,這使我對這種看似充實卻實際盲目的生活有了更為切身的體驗。說起來也很像是一種旅行,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一個地方,雖然外表看上去大同小異:腳下踩著的依舊是城市的土地。眼目所及的也依舊是相同的白晝、相同的街道、相同的麵孔。
惟有石庫門,在這城市裏飛快銷蝕的速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快。
它在逃亡,我們也在逃亡。
或許,從一開始,我們三個就注定了要和它一起同生共死。
而今,要找到一棟和小時候差不多的房子已經變得越來越困難了。
我曾經對滄吾說:“先隨便租個向陽的公寓住進去再說,反正我們倆都在賺錢,為什麽不考慮按揭買一棟呢?”說這話的時候,我突然感到一陣心虛,覺得身體裏有什麽東西在和自己較著勁,促使我衝動地說出了一句詞不達意又不負責任的話。
和滄吾一起買房子?我為什麽會想到要和他一起買房子呢?難道我的潛意識竟然在偷偷琢磨著和他結婚的念頭麽?我第一次對自己感到難以名狀的陌生和害怕,也許,是因為最近我的身體太匱乏,太急需寬慰的緣故。
對我的提議,滄吾沒讚同也沒反對,他隻說洛善隻適合住在有陽台的舊房子裏,過於陌生的環境會讓她失去安全感,相對地,病情也就更難恢複了。我不曉得他是不是和我一樣,說了一句事實上並沒有完全表達清楚的話,不管那是不是搪塞的借口,我都欣然接受,並且從此以後再也沒有重提這件事。我必須相信他是對的,因為我根本不了解他們以前的生活,說不定滄吾已經試過了,結果還是失敗了,所以,我還是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沒有的比較好。
我想我隻是還沒有完全適應過來,身心過於勞累而已,隻要繼續堅持下去,很快我就能恢複到以前自信滿滿的樣子,何況,滄吾一直對我很體貼,隻要他在,我就基本上可以不用顧慮洛善,專心做我自己的事,這讓我洞悉到隱藏在他內心深處,對於那兩個與他同時生活在一起的女人之間的微妙差別。
我和洛善是不同的。他能夠體會到這點,我已經很高興了。至於是否真的能做到兩全,我到並不是很在乎。自從離開最早的那幢石庫門房子,我就辭去了原來的工作,一邊尋找更合適的機會一邊幫著滄吾照料洛善。洛善已經很久沒有去酒店彈琴了,事實上,何旭臨走前把洛善的一切都安排妥了,因此,酒店曾不止一次打過電話來詢問洛善的情況,盼望她能早日回去上班。
然而,事與願違。
雨季不走,洛善的病情也就跟著拖延下來。我和滄吾已經再三謹慎、輪流看護,還是讓她從眼皮底下逃跑了兩次,幸好都及時趕到沒出什麽大亂子,但是,她的目標太大了,幾乎所有的人都能夠把她認出來。事實上,洛善的病狀始終都徘徊在自虐的邊緣,除了她自己,對其他人並沒有致命的威脅,可是,我們依舊無法阻止別人對她的恐懼,在他們眼裏,洛善和砍殺生身父親和妹妹的洛清是沒什麽兩樣的。
瘋子就是瘋子,如果他們能夠控製自己的行為就不是瘋子了。我們沒有能力來辯駁這個在普通人眼裏根本無可厚非的道理。所以,我和滄吾除了不斷地搬家之外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可以保護她。
唯一不同的是,藤木不請自來地溜進了我們的生活。
我不太了解這孩子到底怎麽了,上次的斷然拒絕好像並沒有在他心裏留下什麽創傷。他那天暴扈的行為讓我一度覺得我已經讓他由愛生恨了。我還是堅信藤木絕無愛上我的可能,他隻是太依戀我的身體,受不了不能和我**的痛楚而已,就好像一個剛剛斷奶的嬰兒,為了爭一口奶水解饞拚命地吵鬧撒潑、糾纏不清。
我一直想和他當麵談談,誠懇地告訴他我已經和過去的生活一刀兩斷了。現在的我,一心一意地隻想和洛善、滄吾在一起,希望他不要再來打攪我們。可是,他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擺明了要和我捉迷藏。
於是,我生氣地罵:“不好好念書,跟著我們瞎攪和對你有什麽好處?”
他置若罔聞地回答:“這不關你的事,我喜歡洛善,心甘情願幫助她。”
“那滄吾呢?”
“不喜歡。”
他倔強地拱起嘴唇。
“為什麽?人家又沒招惹你。”
“我就是看他不順眼,怎樣?”
他不樂意地又把話題轉開,可是,莫名的妒忌卻路線分明地散布在那張生動俊秀的麵孔上。
那一刻,我還真有點心軟,想給他一個吻。
如果他提出要和我**,或許我也會答應,因為,他實在傻得太可愛。
經曆這些日子,我不能不承認,藤木確實幫了我們很大的忙。
後來,我還是推心置腹地和他談了一次,但沒再說任何刺傷他的話,僅僅隻是坦率地把洛善的真實情況告訴了他,沒想到第二天,他就急匆匆地跑去買了一輛車。
“有了這個,就不怕警察追了。”
他得意地對我笑,然後跑過去抓洛善的手,用蹩腳的中文對她叫道:
“洛善洛善,我的車技很棒呦,要不要出去兜兜風?”
“不去,不去,你叫他快把車開走。”
滄吾一邊急著要我翻譯,一邊惱怒地對他指手畫腳。
藤木不理他,拖著洛善就上了車。
我對滄吾說:“算了,跟他一起去吧,你沒看到洛善很想去麽?”
於是,滄吾隻好也硬著頭皮鑽進去。
依然是個沒有太陽的下午,雨卻仁慈地停了幾個小時。
我們來到江邊,簇擁在高堤上興奮地大呼小叫,洛善跟著我們一起歡呼、雀躍,快樂極了。
黃昏時分,我們走進一家幽靜的西餐廳吃飯,席間,洛善饒有興趣地彈了幾首曲子,贏得滿堂喝彩,可是最後,卻在肖邦的旋律中停了手。
我望望窗外,果然,雨又開始下了。
那頓晚餐,因為洛善短暫的離席而讓我覺得有些難堪。
藤木一直不懷好意地盯著滄吾看,而滄吾也不甘示弱地瞪著他。藤木並不清楚我和滄吾到底是什麽的關係,但最起碼他知道這個男人對我來說相當重要,於是,決定光明正大地施展自己的嫉妒。剛開始,這種近乎挑釁的“鬥眼”讓我覺得很緊張,就怕有一個沉不住氣一把掀翻桌子把拳頭亮出來,後來見多了,也就習慣了,知道他們兩個除了這樣似乎也沒有更恰當的方式來作為溝通的橋梁,當然,主要問題還是出在藤木身上。他實在太孩子氣了,哪有成天把喜怒哀樂掛在別人眼皮底下的?這促使我又對他產生了厭煩的情緒。
這個不識趣沒涵養的日本小鬼,心胸怎麽比那小腳老太婆還狹窄?
滄吾表麵上好像根本沒把他放在眼裏,可是偶爾也會莫名其妙地生氣,比如,我對藤木的態度略顯親昵的時候。白天,他依舊客客氣氣的,到了夜裏就任性地在我身上施展各式各樣的“報複”,好像硬要為自己證明些什麽似的,而我又太懦弱太沒有定力,不但不知悔改,還更加肆無忌憚地想要激怒他,以便得到更多的“懲罰”。
我無時無刻不想念著滄吾,想念他的唇、他的手、他完美的身體以及他帶給我的那些數不清的、龍卷風般的**。那些原本隻屬於我的,純女性的狂妄生命力已經潺潺流入滄吾的體內。這使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淋漓和安全。他是我的歸宿、我的皈依、我的真理,我永恒的眷戀。
我沒有一刻不想和他在一起,連做夢都想要和他一起流放到某個荒山野外,用最原始的方式不停地占有彼此,直到死去。
滄吾說,他也曾做過同樣的夢,不過不是什麽荒山野外,而是一個東南亞的美麗島嶼,他說,那個島嶼就在地球的某個角落,一定存在著,不然,他不會那麽清楚地聞到海水的鹹味。
“將來,總有一天,我們要一起去,在那兒呆上一年半載,好好享受享受。”
那一刻,他的眼裏充滿了溫馨的愛意。
“帶上洛善!”
我平躺在他身邊,激動地幻想著洛善和浪花一起跳舞的畫麵。
“對,帶上洛善!”
滄吾堅定地重複,滿足地把臉貼在我軟綿綿的胸脯上。
我閉上眼繼續幻想。
“我們把鋼琴放在沙灘上。”
“讓她和大海一起歌唱。”
“於是,人們絡繹不絕地趕來,為了專程聆聽她的音樂、她的歌,在那裏,沒有人說她是瘋子,大家都叫她‘音樂天使’……”
“天使?”
快要入睡的滄吾疲憊地笑出了聲。
“是啊,她是天使,我們的天使……”
就這樣,我和滄吾白天忙著工作、照料隨時可能發病的洛善,一到晚上,洛善熟睡之後,我們就變成了兩條餓昏了頭的螞蟥,赤身**地擠在石庫門陰暗的牆角裏,繼續瘋狂地透支著早已疲勞過度的身體。幸好洛善始終都神誌不清迷迷糊糊的,每天除了彈琴唱歌,就是發呆。
最近,她又迷上了手工,我和滄吾就買了一箱彩色蠟光紙,好讓她盡情地打發屬於自己的時間。然而,藤木卻認為這樣的“等待”既愚蠢又不科學,他提出了一個更積極的建議——希望我和滄吾能同意帶洛善到他父親朋友的療養院去看一看。
那位伯父是療養院的院長。藤木已經和他解釋了洛善的情況,雖然他當即就否決了滄吾對洛善采取的那種長期隔離的措施,認為那隻會延誤和加重病情的發展,但還是答應不強迫她住院,盡可能酌情予以定期的治療,不過,對方一再強調那隻是最基本的藥物控製,真正要根除必須要有長期住院的心理準備才行。
“她應該住院,你們這樣,隻會讓她越來越嚴重。”
因為這句話,滄吾和藤木大吵了一架。
我知道他心裏本來就已經不爽了,因為藤木未經他同意就把洛善的病情透漏給不相關的人,但是,我仔細琢磨了藤木的提議之後立刻就站在了他那邊。
藤木的話提醒了我,日子不能總這麽過下去。
我沒有把這樣的想法告訴滄吾,至少,沒有直截了當地說,我隻說服了他帶洛善去那裏給醫生看一看,順便配點藥而已。
藤木介紹的那家醫院坐落在城市近郊。
車行需要一個半小時。我們中午時分出發,兩點不到就抵達了那裏。
醫院比我們想象得要寬敞明媚得多,門牌含蓄地隱藏在薔薇花叢裏,讓路過的人還以為那是一座公園或是庭園式的高級別墅。院內空氣清新,綠蔭繚繞,到處洋溢著鳥語花香的宜人氣息。草坪上三五成群地坐著一些人,從著裝上看分辨不出哪些是病人那些是醫生。
穿過曲徑通幽的涼亭和長廊,診療中心乳白色的大門近在眼前。
一個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迎麵走來。
藤木微笑地上前去和他握手。
他們用流利的日語寒暄了一番,然後,藤木就把我和滄吾介紹給他了。
這個人就是藤木父親的摯友——劉正邢劉院長,一個笑容可掬,非常和藹的精神病專家。
“洛善呢?”
他問我們。
“在那邊玩呢。”
我指指不遠處的草坪。
劉院長戴上眼鏡仔細尋找,目光很快就被那個蹲在花叢中和蝴蝶嬉戲的女孩子吸引住了。他悄悄地走到她背後,彎下腰,憐惜地把手放在她的頭頂上。
洛善觸動地扭轉身體。
這時,劉院長的表情突然凍結了。
他目不轉睛地打量著洛善的麵孔並時不時地回過頭來,用疑惑的眼光詢問似地掃描我和滄吾,我們麵麵相覷,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叫洛善,對不對?”
他笑眯眯地問她。
洛善眨眨眼,無邪又好奇地回望他。
“是啊,那你叫什麽名字呢?”
“我姓劉,這裏的人都叫我‘聖誕老人’。”
洛善笑了。
“好奇怪的名字,他們為什麽要叫你‘聖誕老人’呢?”
“等到了聖誕節你就知道了。”
劉院長用手在嘴唇上端和下巴上比劃“大胡子”並對她做了個鬼臉。
“喜歡這裏麽?”
“喜歡。”
“這裏真漂亮,好像天堂。”
洛善的回答讓滄吾的臉上浮起一團黑灰色的烏雲。
我低頭,假裝沒看見。
劉院長站起來和邊上的一個年輕的女醫生聊了幾句。
女醫生走過來,陪著洛善一起蹲入草叢。
“讓她在這玩一會兒吧,我們到辦公室去談。”
劉院長拍拍藤木的肩膀。
滄吾沒有馬上跟過來,而是站在原地呆呆地看著。
女醫生對他點點頭,意思是要他放心,滄吾這才緩緩地挪動腳步。
“她家裏還有什麽別的親人麽?”
劉院長站在辦公室裏,邊沏茶邊問我們。
“應該沒有了,她母親一生下她就去世了。”
“她一直跟父親和幾個姐姐住在一起,幾年前,她的姐姐……”
“這個我已經聽說了。”
“你們應該早點把她送來。”
滄吾立刻就沉默了。
藤木和劉院長交換了一下眼色,並沒有把那句話延續下去。
“她母親叫什麽?”
“不太清楚。”
我接著回答。
“那……姓氏呢?”
“好像姓韋。”
我努力回憶。
“不對,也可能姓衛。”
“那時候我們太小了,現在已經記不得了。”
“那麽,她母親那邊還有哪些親戚你們是知道的?”
“祖母,她祖母姓什麽?……”
“為什麽要問這些?”
滄吾魯莽地打斷了劉院長的話。
“真像……”
劉院長好像沒聽見似的,獨自捧起茶杯,若有所思地嘀咕起來。
“真像?什麽東西真像?”
我忍不住追問。
他終於放下杯子,回過神來。
“剛才,我看見洛善的時候,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為什麽?”
我和滄吾不由自主,同時感到驚訝。
“她的臉,我是說五官。”
“唔……不止是五官,還有那種很特別的神韻。”
“和我的一個女病人非常相似……”
就在這時,屋外傳來一陣喧嘩聲。
劉院長急匆匆地走到外麵去了。
大約十幾分鍾的光景,樓上丁丁冬冬地響起了鋼琴聲。
緊接著,一個渾厚女聲纏夾了進來,我們幾乎條件反射似地不約而同豎起了耳朵。
那嗓音高亢凜然,氣韻繞梁。
“她在唱什麽?”
我輕聲問道。
藤木用食指擋住嘴唇,示意我別插話。
“《蝴蝶夫人》,她唱的是歌劇《蝴蝶夫人》中的選段。”
和洛善的清澈相比,這個女人的聲音顯然是不同的境界。
渾厚、飽滿、豐腴,充滿了醍醐灌頂般的穿透力。仿佛有什麽人,在她的咽喉內、肉眼無法看到的地方,植入了一把音色純正的小提琴。她所要做的隻是提氣和輸送,那把提琴就能夠自己開弓拉弦,收放自如地演奏起來。然而,這截然不同的聲音還是讓我聯想到了洛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聽著聽著,就與她的身影重疊到一起去了。不光是我,連滄吾也有同樣的感受。我是從他半驚半惑的沉思中覺察出來的。
“沒想到這裏也會有如此動聽的音樂。”
藤木情不自禁地讚歎。
滄吾冷淡地白了他一眼,沉悶地說了句:“上樓看看”,就大踏步地往外走去。
三個人被歌聲一路吸引著來到三樓。
三樓正中央有個禮堂式的大廳,門虛掩著,琴聲就是從那裏傳出來的。
藤木輕手輕腳地把門推開。
我和滄吾立刻被眼前似曾相識的景象困住了。
大廳裏熙熙攘攘地擠滿了人,有的站著,有的坐著,有的甚至蜷縮在一角。
廳內既沒有錯落的舞台,也沒有燈光的陪襯,有的隻是一架老式的三角鋼琴,孤零零地擺放在當中,當然,現在,它已經不再是孤零零的了。
琴,被數不清的麵孔圍成一個密閉的圓圈。
一個穿黑西裝的男人正坐在它身上演奏。而另一個,穿藍絲絨禮服的女人,正典雅地依偎在它身邊合聲高唱。空氣裏流轉著一些難以用語言表達的共鳴與振顫,像是出自音樂,又像是源於表演者本身,無論過程怎樣,最終,它們還是恰到好處地被歌者拿捏到了一起。忽高忽低,延綿悱惻,一直充沛到禮堂的屋脊之上……
我和滄吾蹣跚地逾越人頭,難以置信地眺望著那個逐漸清晰的身影。
她略施脂粉的麵容終於凸現在人頭的最上方。
我試圖從那上麵尋找到一些可以讓我矢口否認的印記。
比如:衰敗、蒼老、麵目全非什麽的。
可是沒有,完全沒有。
她看上去還是那麽年輕、柔美、飄然出塵……
一如她悄然而來又悄然而去的匆忙,毫無風塵滄桑可言。
這一刻,我的雙腳突然失去了重心,搖搖晃晃地飄浮了起來。
仿佛在她的音海裏騰空而起,了無牽掛地朝著滄吾所說的那個夢中不知名的儷島飛去……
然後,海麵消失了。
她結束了歌唱。
掌聲零零落落地響了起來。
就在這時,我看見了洛善,她就站在鋼琴左側的位置上。現在,正緊貼著琴身的邊緣,向正預備再唱一首的藍絲絨女人靠近,那女人對琴手做了一個手勢,琴聲又委婉地**漾起來。可是,她沒有跟上旋律,而是被什麽東西突然打斷了。她止住了男人的演奏,側耳聆聽,突然,驚訝地扭轉身體。
“媽媽!”
洛善又叫了一聲。
女人徹底迷惑了,
忐忑不安地望著眼前,那張幾乎和她一模一樣的麵孔。
“這個女人叫衛瀾,大約三年前來到我們療養院。她父親也是精神病患者,在盧灣區的一家精神衛生中心就診,目前情況還算穩定。聽衛瀾的母親說,衛瀾以前也住在市區的醫院裏,由她的丈夫照顧,後來,她丈夫死了,所以她父母就把她送到我這裏來了。”
“聽說,她丈夫是個老中醫,至於怎麽去世的,她母親始終都沒有說,現在和洛善的遭遇聯想起來,從時間到背景就都吻合了。”
“我還是不能確定她就是洛善的母親,和記憶裏的麵孔有點……有點差異。”
滄吾說話的時候,我沒去注意他的臉。
我知道他在撒謊。他已經認出了那個女人,就像我在一秒鍾之內就把她和童年環繞過自己的那個陽光普照的懷抱天衣無縫地重疊到一起一樣。
或者,滄吾看到得比我更多。類似潔白的羽翼之類的東西,否則他的表情不會那麽驚詫。可是,我不想揭穿他,因為我知道他接受不了。
“可是,洛善總不會記錯吧?所有的人都聽見她叫她‘媽媽’,不是麽?”
“那是幻覺,她在生病,那是她幻想出來的!”
滄吾無法遏止自己不去否決藤木。
我忍不住偷偷握住他的手。這才發現他的掌心已經被汗水濕透了。
劉院長分別看看我們三個,緘默地思索了一會兒,仿佛暗自作出某種決定。然後,他回到我們麵前,但是,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滄吾,我想,他是有意要暗示,那些話是說給滄吾聽的。
“好了,這隻是一個巧合。”
“你們來這裏找我,不是為了和我討論我的病人和洛善之間到底有什麽關係,況且,個人隱私不容侵犯的道理大家各自心裏都明白得很,我想我不必再來重申這個。但是,作為一個專業的醫生,我必須對你們說實話。如果說……”
劉院長停頓了一下。
此時,滄吾渙散的眼神才終於全部匯聚到他的瞳仁裏麵。
“我是說如果,洛善真的是衛瀾的女兒,那麽,你們最好不要對她的病抱有過高的希望。”
“為什麽這麽說?”
我感到滄吾粘膩的手汗變冰了。
“坦白講,這幾年,我在衛瀾身上嚐試過各種治療方法,從最基本的,到最先進的,直到今天,都沒有任何進展。”
“可你並沒有放棄,或者有那麽一天,會出現奇跡的,是不是?”
滄吾突然開了口,聽上去聲線有點曲折。
劉院長很同情地看著他,眉宇間卻靜靜地閃爍著一些令人難以揣摩的慧黠靈光。
“我覺得,對現在的衛瀾來說,無所謂放不放棄。從我這些年的觀察來看,她非常享受現在這樣的生活。”
“怎麽說?”
我完全不了解劉院長的意思。
“在這裏,她過著衣食無憂極簡單極有規律的生活。每天早起、洗漱、到戶外跑步順便練聲,然後,去圖書室。用完午餐,便和她的琴手一起在禮堂裏高歌或自彈自唱一些我們從來都沒聽過的曲子,接著就午睡、散步和休息,最後,在期待夜幕的降臨中結束悠閑的一天。”
“這樣的觀察使我驚奇地發現,自從她來到這裏以後,除了過於沉浸在自我的空間之外,並沒有其他任何明顯的病狀。”
“她顯得那麽平靜、恬淡、悠然自得。甚至,還運用她的歌聲來治療她的同伴,讓那些原本和她一樣,頻頻發作的躁鬱症患者病發周期的間隔越來越長,次數也明顯地減少,實在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於是,我以為奇跡出現了,她痊愈了,立即通知她的父母安排她出院。可是,沒想到出去不到四天,就又被送了回來。因此,我開始思考,像她這樣的病例到底算不算是一種本性使然的自療?換言之,她隻要生活在某種特定的環境下,就能過得和正常人一樣。雖然,我找不到任何醫學上的依據,但這樣的頓悟迫使我不能再單純地把她看成一個病人。”
“也許,她從來就沒有瘋,她所有的臨床症狀隻是一種‘過敏’反應。”
“過敏?”
藤木疑惑不解地重複了這個詞。
“就算是過敏,也總該有個‘過敏源’吧?”
劉院長突然頗有深意地微笑起來,慧黠的靈光在那一瞬間顯得極其耀眼。
“如果硬要給她個源頭,恐怕就是對我們這種所謂正常的俗人生活‘過敏’,就好像一個正在做夢的人對竭力想喚醒她的人本能的反抗。她不喜歡我們固有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環境,更不喜歡和我們一樣清醒。又或者,我們的‘清醒’在她的世界裏是汙濁的、不可理喻的,根本容納不了的,所以,她才會一再過敏一再反抗。”
“這麽說,她一輩子就隻能這樣,永遠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了?”
“嚴格地說,隻能如此。”
“因為,她的世界我們進不去,而我們的世界她也融不進來。隻有保護好她賴以生存的環境,遠遠地觀望、守護,不去驚擾她的思想,任由她去做她喜歡的事。這才是最實際的治療。”
“說了半天,她還是有病。”
藤木失望地垂下腦袋。
“那得看你從什麽角度去看她。就像現在,作為專業的醫生,我能準確無誤地判斷出衛瀾在外發病的症狀完全符合精神病患者的表現,但是,一旦她來到這裏,我就很難再把她看作是我的病人了。就像你們剛才親眼看到的那樣,她是那麽沉靜、美好、與世無爭。我找不到任何給她打針、吃藥的理由,相反,覺得強迫她接受傳統的醫治才是一種違背了人性道義的殘忍。瞧,連我這個從醫快幾十年的專家都搞不清楚,更何況是別人?”
“我不知道洛善的情況是不是和她有相同之處?”
劉院長再度用目光詢問我和滄吾。
滄吾已經一言不發沉默很久了。現在,似乎更不知該說些什麽。
“所以,”劉院長繼續說下去。他好像並不期待我和滄吾能給他什麽明確的答複,又或者,他自己已經有了答案,這才決定把最終的結論說出來,“所以,衛瀾隻能生活在我們療養院裏,不僅僅因為別人覺得她有病,更重要的是,這種簡潔、規律的生活節奏能給她的精神世界帶來絕對安全的庇護,至於她到底為什麽無法用同樣的方式在這重重鐵索與圍牆之外生存,我們誰也不知道,恐怕,那便是隻屬於她個人的、與生俱來的秘密吧。”
滄吾突然站了起來。
藤木神色悒鬱地望著劉院長。
劉院長勉為其難地對藤木搖了搖頭。意思是,隨他去吧。
然後,就把我們送到洛善的身邊。
此時,洛善正坐在涼亭的石椅上和那個藍絲絨女人聊天。
她好像不再叫她媽媽了,也許是因為她媽媽已經不再認得她了。
滄吾從那女人身邊領走洛善的時候,洛善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抗拒。
隻是親昵地和她說了聲“再見”就緊跟著滄吾離開了那裏。
原路返回的過程中,我忍不住又回頭望了涼亭一眼。
女人的麵孔已經不在我們身上了,而是獨自眺望著遠方的某處。
她真的好平靜好悠閑。
我忽然發現這副畫麵很熟悉,似乎在哪兒見過,有種如夢似真的感覺。
劉院長把我們送到大門口就匆匆告別了,臨走前,他還是很含蓄地對滄吾說了一句話。
他說:“如果需要,隨時都可以來找我的。”
滄吾沒有回應他,隻是很客氣地與他握了手。
四個人依舊沿著來時的坡道往回走,走到停車場門口時,藤木要我轉告滄吾,請他先帶洛善回家,他有話想和單獨跟我說。
我遲疑地瞥向藤木。他的表情很堅決。
於是,滄吾不得不鬆開了手指。那隻手,從我偷偷握牢的那一刻起就沒有鬆過,就連剛才,走進涼亭去牽洛善的時候也是拖著我一起去的,可是現在,他好像有點無奈了,不得不,又沒理由不放開似的。
滄吾和洛善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大路的盡頭。
我的心不知何故也跟著失去了蹤跡。
“上車吧,我們找個地方好好談談。”
藤木的語調包含著我很不熟悉的、根本不容我質疑的嚴肅。
我不想理他。可是,滄吾已經走遠了,我也隻好順從他的意思。我真不明白,此時此刻,他和我這個沒了心的人還有什麽話可說。
藤木的車一直開到市區。
途中,他一句話也沒說。
黃昏時分,車子停在了我之前住的那所公寓門口。
“帶我到這兒來做什麽?”
“你先下來再說。”
“不要!”
我忸怩著,拒絕下車。
“我知道你想對我說什麽,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那對我沒用,我不想再聽了,你現在就送我回去。”
藤木打開車門,粗暴地把我拖了下來。
我沒料到他的力氣那麽大,致使我連呼叫的機會也沒有就被他拽進了公寓。
我警戒地環顧四周。
家具、擺設還是原來的樣子,就連床單都沒換過。
我閉上眼睛,腦袋有點沉。
待我平心靜氣再度睜開時,發現藤木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好像很有耐心地等待著什麽。
我突然沒轍地對他笑道:“我還真不知道該拿你怎麽辦。”
“Angle,他並不愛你。”
他答非所問地冒出一句話。
“你說誰?我聽不懂。”
“滄吾,那個許滄吾。”
“他不愛你。一點都不。”
“如果他愛你,就不會假裝聽不懂劉院長的話,如果他愛你,就應該馬上幫洛善辦住院手續,如果他愛你,他應該對你……”
“你給我住嘴!”
我怒不可遏。
“我現在不想跟你討論我和滄吾之間的事。”
“藤木,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今天這一趟是不是你和劉院長串通好了要來給滄吾一個刺激,逼迫他把洛善送進那個療養院去,是不是?是不是?”
“你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Angle.”
他依舊回避我的問題。
“我認識的Angle,不會為了一個男人背叛自己。”
“你說什麽?!”
“我說,你心裏想的其實和我一樣。即使不一樣,也始終在矛盾爭鬥著的。一方麵希望滄吾把洛善送進精神病院,這樣你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和滄吾在一起;一方麵又不想失去洛善,因為害怕沒有洛善的滄吾剩下的隻是一副沒有靈魂的軀殼。”
“Angle,我拜托你醒一醒,無論洛善怎樣,滄吾都不可能真正屬於你的。劉院長說得沒錯,洛善不需要治療,因為真正病入膏肓的是那個許滄吾。他根本已經無藥可救了!你說我陰險也好,預謀也罷,我特意安排這一趟就是想讓你明白洛善她根本就不是我們這個世界裏的人,我們為她所做的一切隻會增加她的負擔,讓她變得越來越糟糕。”
“至於滄吾,我知道他絕對不會領情,也絕對不會理解我的用心,因為他愛她,愛得入了魔發了瘋!他什麽都不管,就是愛她,愛她,你能拿他怎麽辦?我知道我救不了他,可是,我至少可以救你啊!”
我忍無可忍地站了起來,張狂而強勢地聳立在他的麵前。
“誰告訴你我要死了?誰又告訴你我有救了?”
“你說我虛偽?逃避?哈!哈哈哈哈……”
我指著他的鼻子笑。
“可憐的藤木,知道我為什麽不愛你麽?”
“因為你根本從來就沒了解過我!”
“滄吾愛洛善,我也愛洛善。”
“洛善愛他,我比洛善更愛!”
“因為我和他一樣,入了魔發了瘋!”
“我就是愛他!愛他!愛他!你能拿我怎麽辦?你說,說啊!”
我咄咄逼人,全然不留餘地。
我以為藤木會被我恫嚇住,可是他一步也沒退,自始至終都坦然地麵對我的歇斯底裏,好像再也沒有什麽能引發他孩子氣的衝動了。
突然,我在這泰然自若的冷靜中嗅出一種比絕望更可怕的東西。
就好像眼前的藤木已經完全脫離了現在的時空,周遊到宇宙的另外一維中去了。
隻有一望無際的沙漠。
而他,就站在沙漠的最中央……
我不停地說著、吵著、罵著。
他也不斷地遠離著、縮小著、消釋著……直到濃縮成沙漠裏的一個點,再也看不見任何形狀為止。
一瞬之間,我停止了咆哮。
他依舊呆呆地望著我。
但是,一些原本屬於他的東西,在剛才亂糟糟的過程中靜悄悄地蒸發、流失了,就連俊俏的五官也忽然變得空洞起來。
“你怎麽不說話?”
我問道,語氣有些許緩和。
“沒什麽。”
他僵硬地動了動嘴唇。
“我隻是突然想到一件事。”
“什麽事?”
“我想,我大概永遠都不會再有機會讓你相信我是愛你的了。”
“到底怎麽做才能讓你相信呢?”
“怎麽做呢?……”
接著,他就自說自話了起來。
我拿起**的皮包,走過去摟住他的頭。
悲哀地替他歎了一口氣。
“如果我知道的話,早就告訴你了。”
說完這句,我轉身就離開了公寓。
天色已黑。
忽然間,我對走夜路感到害怕了,真希望黑夜能伸出一隻手來帶我回家。
第二次逃離公寓的這個夜晚,小巷裏的燈光顯得特別明亮。
可能是因為換了新燈泡的緣故。
我在街角的麵館吃大餛飩的時候,看見幾個老頭在燈下搭起桌子開始下棋。
從店麵的窗戶玻璃望出去,就可以看見不遠處的老房子。
滄吾和洛善在裏麵等著我,這使我的心又恢複了正常的跳動。我安然地把自己喂飽,然後將餃子和拌麵打包,準備帶回去給他們吃。
夜晚的空氣很好,我決定慢悠悠地散步回家。
走過那盞路燈時,我毫不猶豫地把藤木的話丟棄在燈影的一角。
我很累、很煩,不想再思考任何對自己沒好處或徒增煩惱的問題。
現在的我,隻想趕快回家洗個熱水澡,和滄吾溫存片刻,然後互擁著睡到天亮。
我非常想念他,想到恨不得能把他碾碎了吞到肚子裏去。
也許是因為藤木的話刺激了我,他說,滄吾不可能真正屬於我,我不相信。可是,我又怎能想到,人的眼睛是隻能看見和記住此刻、或剛才發生的事,對於即將麵臨的未知數,我們通常都是被蒙在鼓裏的,就好像慘遭命運惡整又徒勞無功的傻瓜。現在想想,如果那天,我沒有和藤木吵架,沒有把他的話隨手扔掉,而是在回家的路上認真地反省一遍,然後,整理出一些頭緒來,也許,一切就不會照著後來的樣子發展下去了。
但是,我的眼睛實在太荏弱了,它不能幫我卜算未來,更何況是改變它。
盡管我走得很慢,那扇木門還是很快就呈現在眼前了。
門,卻自己彈開了。
我覺得蹊蹺,它分明是扣緊著的,怎麽忽然就開了呢?
我沒敢再動它,而是眼睜睜地看著它在我的視角裏岔開一道不大不小的縫隙。
然後,滄吾和洛善的聲音就傳出來了。
“我想去那裏。”
洛善說道。
“哪裏?”
滄吾的聲音虛無縹緲,沒著沒落地懸浮在客廳四周。
“就是那裏。”
“媽媽住的那個地方。”
“我想和她在一起,你同意麽?”
滄吾搖搖頭。
“她不是你媽媽,那是你的幻覺。”
“求求你把我送去吧。”
“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她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洛善垂下眼簾,低聲哀求。
“那我呢?”
“沒了你,叫我一個人去哪裏好呢?”
滄吾愁苦地問她。
她走過去,從後麵摟住他的腰,把臉蛋側過來,額角抵住他的背,眼裏的光,是毫無神采的銀灰色。
“想去哪兒就去哪兒,總之,是一個能讓你快樂的地方。”
“我不要。”
他很固執地說。
“你要。”
她的聲音更優柔了。
“我說了,不要。”
“要。”
“一定要的。”
銀灰色的光哀傷地閃爍了最後一下,就此隱沒了。
滄吾轉過身體,把她的臉捧在手心裏,不知如何是好。
我立刻把頭扭到縫隙的另一邊。
可是,淚囊卻豁開一條大口子,防不勝防地決了堤。
我故意不讓自己看見滄吾現在的表情。
但是越不看,他此時的樣子在心裏就越清晰。
我索性把淚眼緊密地封鎖起來。
沒用。
滄吾的麵目更清楚地顯現了出來:他捧著洛善的臉,就像捧著自己的命;他端詳洛善的臉,就像端詳手心裏的指紋;然後,他開始吻她,親密地、謙和地吻她,夾雜著不同於任何女人的那種殉情般的崇拜,很久很久也舍不得分開。
最後,他擁抱了她。純粹地隻是擁抱她,沒有輕撫、觸摸、乃至一絲一毫的欲念,有的,隻是那永無止盡的、看不見、摸不著和數不清的愛戀……
我被自己的幻想驚擾,赫然回到縫隙間。
他真的在擁抱她,那種情緒似乎已經超越了我的想象。
我隻能怔怔地看著他們,再也形容不出任何東西來。
“你不可以不守信用。”
滄吾喃喃地在她耳邊說著。
“講好永不分手的。”
“你確定不再需要我了?”
“真的不要我了,不要我了麽……”
洛善推開他,低頭解開睡衣的紐扣。
她把領口往兩邊一扯,衣服就垂直掉到了地上,她踮起腳丫,站到睡衣外麵,距離滄吾更近的位置上,然後一聲不響地將滄吾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卸下……滄吾仰頭閉上眼睛,如癡如醉地沉浸在被動的旋渦中。洛善直接踏上琴凳,仰麵躺倒在鋼琴上。滄吾不再繼續下去,而是俯下身,用嘴唇輕輕地撫慰了她。然後,他把洛善從鋼琴上抱了下來,幫她穿好睡衣,將她摟在懷裏,不斷地、不斷地親吻著她因驚恐而哆嗦的嘴唇……
哪怕隻是**時的敷衍。
可是,他從來沒有這麽做。
從來沒有。
自信、堅強和毅力,在這樣的場景下,要如何來抵擋理智的推搡?
於是,它們隻能迅速坍塌,變成荒蕪一片。
我孤獨地站在靈魂廢墟的中央,體驗著剛才,藤木獨個矗立在沙漠裏的那種對自己全然愛莫能助,隻等著被吞噬被滅亡的安寧。那真的是比絕望更可怕百倍、千倍、萬倍的安寧。滄吾的嘴唇輕輕張開,嚅囁著什麽,我聽不見,很努力,卻聽不見。聲音就這樣從別處傳了過來,不知明的、模糊的一角。
“千萬別再勉強自己,我知道你要我,一直都知道。”
“這就夠了,真的夠了。”
昏迷。
滄吾在我身上。
他不吻我,不抱我,隻是撫摸、刺探,尋找著任何可以進入我身體的方式……
我呆滯地看著他忙。
身體依舊火熱,幽穀依然濕濡,快感還是那麽洶湧。
可是,我感覺不到,一丁點也沒有。
我昏迷了,又或者,我死了。
推開他的身體,說:“吻我。”
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沒有任何反應。
我痛哭,沒有聲音地哭。
“請你,吻我。”
還是沒有聲音。
我開燈,穿衣服,整理東西,把房間弄得搖搖欲墜。
“幹什麽?”
滄吾受驚地抓住我。
“會把洛善吵醒的。”
“你以為我還會在乎這個?”
我輕而易舉地甩掉了他的手。
很意外地,我發現自己的力氣其實也不比男人小多少。
“賀藍荻!你究竟想幹什麽?”
他反身勒住我。
我毫不客氣地踢了他一腳。
他痛苦地哼了一聲。
“不許碰我!!”
我尖叫!
他失了神,試圖再次靠近我。
我警惕地後退一步,對他做出停止的手勢。
然後,把手放到胸口上,它癲癇般地抖動起來,連同嘴唇一起抖得完全不受大腦的控製。
我張嘴想說什麽,可是被卡在了咽喉和舌頭的當中,怎麽也吐不出來。
哽著哽著,終於湧了出來——
“我得走。”
“馬上離開這裏!”
“就是現在,一分鍾也不能耽擱,不能。”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他的語氣先我一步冷靜下來。
可是我不冷靜,也不想冷靜。
“許滄吾。”
我叫他的名字,這三個字幾乎把我的舌頭燃成灰燼。
“我的身體是用來愛的,不是用來安慰的。”
他的臉色頓時淒慘地變成了一張白紙,五官欲罷不能地扭曲在瞬間揉成的紙質中央。
何旭欺騙了我。
那無邊的苦難比想象得要嚴重得多。我覺得生不如死,真希望有人能幫我一把,拿把剪子對準我的心髒直接刺進去。我不再和他僵持,直接從床底下拖出拉杆箱往裏麵塞。滄吾沒有阻攔我,也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滄吾呆立在原地,沒有馬上跑出去,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這麽做,那對我沒有絲毫的意義,我不理他,自己一個人開門走出去。
“洛善?”
我輕聲呼喚。
客廳裏伸手不見五指。
“洛善?”
我又叫了一聲,順手把燈打開。
被褥敞著,**沒有人。
我拿起牆角的手電,披上外套,躡手躡腳地往外走。
這時,突然發現廁所的門是關著的,而裏麵的燈卻亮著。
“洛善?洛善是你麽?你在裏麵麽?”
我開始敲門,可是裏麵沒有動靜。
我繼續喚她:“洛善,你在裏麵做什麽?快把門打開,我要上廁所!洛善!洛善!”
“洛善——!”
門從裏麵被撞開。
洛善撲通一聲倒在我麵前,我本能倒地跪到地上,想去攙扶她的臂膀。
她冷極了,冰冷冰冷,肉身軟如鬆絮,輕如空靈。
“藍荻,原諒我。”
她乞求我,淚流滿麵地。
“胡說些什麽?”
我的眼淚終於流出來了。
“我和滄吾之間的事跟你沒關係,沒關係的。”
“你們吵架,是因為我,對不對?”
“不,當然不是。”
“我們……我們隻是有點誤會……”
我心虛地支吾著,困乏導致我的雙腳直打顫。
“地上冷,我陪你上床睡覺好不好?”
“不好。”
她抽泣得更厲害了。
“等我睡著了你就要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你說過不再離開我的,你說過的……”
我無法用已經滿目瘡痍的身體去擁抱她。
那簡直是對她的褻瀆,我實在太髒、太髒了。
“我已經……已經懲罰過自己了……真的,現在……現在……你可以原諒我了麽?……”
洛善的呼吸越來越微弱,臉色越來越難看,我覺得很不對勁。
“懲罰?什麽懲罰?你對自己做了什麽?”
“原諒我……”
“一定要……要原諒我……”
她眼睛像是撐不住瞌睡似地耷拉下來。
這時,我感到**的腳底濕嗒嗒的,像是正踩在一窪黏稠滑潤的水塘裏。
一股腥酸的氣味從地底下彌漫上來。
我低頭一看,從喉嚨裏爆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尖叫。
滄吾衝了出來,
鮮血,像打翻的顏料,在客廳的地板上急速攤開。
雨停了。
日光斜斜地遊進來,很慢很慢地摸著欞框往牆上爬。
我站在急診室外麵,等滄吾出來。
雨季結束了,我自言自語。
我有氣無力地側倚窗欞,額角虛脫地靠了上去。
“你誤會了,我沒有……”
滄吾沉悶的聲音從背後很貼近的地方傳過來。
我閉上眼,覺得那聲音並不存在,它太陌生,太遙遠了。
“從十六歲起,你就一直在跟我說‘沒有’。”
“我沒有拉過她的手、我沒有吻過她的唇。”
“現在,你想說的,是‘我沒有和她做過愛’,對麽?”
“滄吾,我已經聽膩了,不想再聽了。”
他發出一聲極微弱的喘息,幾乎完全聽不到。
“滄吾,愛是要用心的,這和有沒有與她**又有什麽關係呢?”
“更何況,她始終都有心要滿足你。”
“隻是身體暫時被封鎖了而已。”
“不管以後還會不會恢複,總歸還是能夠在一起的。”
我轉過頭,悲戚地望著他。
“你們不是一直都是這樣滿足對方麽?”
他嘴角輕微地抽搐,眉峰緊緊地蹙揪在一起。
“她怎麽樣?”
“縫了幾針,現在沒事了。”
我的眼眶燃燒起悔恨的火焰。
“你怎麽可以……讓我這樣……這樣對她?”
洛善,用那把原本應該紮到我胸膛裏麵的剪刀,刺穿了她身為女人,最神聖純潔的那一處。
“那不是你的錯。”
“那是誰的錯?”
“是誰傷害了她?又是誰讓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我。”
“是我。”
“我才是真正的罪人。”
我搖搖頭,背對著他。
淚水燙傷了我的皮膚。
“滄吾,你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哪怕一點點。”
“有,不止一點點。”
他沉寂片刻,回答。
“那她呢?”
“我和她,你到底更愛哪一個?”
“我兩個都愛。”
我茫然地走到他麵前,呆呆地注視著他烏黑的發絲,窗欞上的日光不知什麽時候溜到他頭上去了,依舊很慢很慢地從一顆頭皮屑爬到另一顆。
“你該洗頭了。”
我冷冷地對他說。
他困惑地抬起麵孔,一雙眼睛空空如也,好像失了明。
我不再說什麽,直接向洛善的病房走去。
“藍荻,你別走……”
我沒有停下腳步,空曠的走廊把我的腳步聲襯得異常響亮。
洛善醒了,臉色很憔悴。
但是,目光依舊清澈如水。
“天晴了。”
她很吃力地對我笑。
“是啊,太陽就要出來了。”
“真好。”
她如釋重負地轉向窗外。
我順著她的眼睛望去。
太陽升起來了,陰暗的城市上空紅彤彤地染起了成片成片的彩霞。
“真美。”
我忍不住讚歎。
這個晴天,已經讓我們等得太久太久了。
“你不走了吧?”
她虛弱地問道。
她終於對我露出璀璨的笑容,然後握緊我放在枕邊的手。
我們繼續望向窗外。
我的目光追隨著太陽,洛善追隨著我的,很快,我們就匯聚到了同一個地方——太陽脫離地平線的那個臨界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