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1

我離開了公寓。

一個人。拖著當年出走時用的拉杆箱。事情發生得太突然,我沒來得及給藤木任何解釋。我並不知道他等了我一個晚上。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匆匆忙忙收拾幹淨離開了那個地方。

我沒想到洛善依舊住在石庫門裏。

我以為滄吾會把她安頓在某個遠離塵囂的小墅內,我知道他有這個能力。

當我再度行走在這人魚混雜的小巷裏時,我驚奇地發現,我那日益拖杳的鞋跟不知何故變輕快了。

路還是昔日狹窄曲折、永無盡頭的樣子。兩邊充斥著繞口令似的本地話和嗆鼻的煤球爐。居民們對我頗為好奇,他們蠻橫地打量我,揣測著我是從哪裏來的,現在又要到哪裏去,我過於整潔的外表讓他們無法確定我的身份和目標,這使他們產生了不安全的感覺。

倘若現在真的有人上前來盤問我,我想我恐怕也沒辦法回答他。這樣的路,讓我找不到任何方式來表達內心紛擾複雜的心情,更記不起先前那一刻我身處何方,這條路,讓我失去了部分記憶。

至於忘了什麽,我委實想不起來。

巷子真長,真幽深,怎麽走都走不完。

接近巷尾的時候,有個皺皮疙瘩的老女人對我罵了句髒話。

因為我不小心踢碎了她幾隻煤餅。

我立刻用同樣的話罵了回去,心下感到久違的舒暢,這種低俗的語句居然還駐紮在我自以為挺上流的腦袋裏以備不時之需,讓我對自己頗感費解,所幸的是,這樣的回擊幾乎立竿見影。她馬上就閉了嘴,片刻,唇瓣又不自覺地嚅囁了起來,不曉得又在嘀咕些什麽。

我越過她直徑向更深處走去。

這時,天突然黑了,巷子裏所有的人都停下手裏的活抬頭張望。

這一瞬間持續了大約有三十秒,讓整條路陷入死寂。

接下來那一秒,小巷裏所有的路燈驀地全亮了。

四周恢複到先前吵鬧的模樣。

我繼續往前走,淚水沒聲沒息地流到了我的腮幫子。

我沒意識到這個,我的眼睛幾乎一點感覺也沒有,等我發現時已經這樣了。

冷冰冰的水滴自然落體的那一刻,我迫切地想回頭再看那粗俗的女人一眼,意識告訴我她的後背應該很像我的母親,可是我的軀體始終抵抗著這樣的衝動而沒能讓我及時停下腳步。

就在這時,熟悉的屋簷出現了。

仍舊是極小的一片,帶著朝霧的露水,泛著與暮色極不相稱的暖光,好像一扇隔絕在城市之外,童話世界裏的門。

我輕輕地叩了一下。

門開了,一個年輕女子出現在我麵前。

有著一張非常白皙的麵孔。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輕輕地眨了一下眼簾,

長長黑黑的睫毛羽翼般地從眼前掠過。

我被眼前潔淨到幾乎脫離了此情此景、此時此刻之存在的精簡震懾住了,忽然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什麽也沒問,隻是走上前來,張開懷抱擁住了我的身體。

在我耳畔呢喃著:“別哭,藍荻,別哭。”

可是我哭了。

倒在洛善的懷裏,泣不成聲。

一種死而複生又極至枉然的情緒打垮了我。

我輸了,徹底失去了理智。

洛善引領著我進入了那扇深幽的木門。

我感到鼻腔被灌入了一種回腸**氣的檀木香。

兩邊的木板是潮濕而腐朽的,檀香氣卻隨著蜿蜒而上的台階變得越來越濃鬱,讓我越發混沌,恍如夢中。樓梯直達正屋,我這才意識到這是小巷中唯一獨門獨戶的一家,所以被安置在尾處緊挨著密閉的圍牆。我估摸著樓頂應該有個大陽台,果不其然,洛善直接把我帶上閣樓,彎腰穿過吱呀作響的榻榻米,眼前立刻就豁然開朗了。

“好寬敞的陽台,看上去比我們小時候住的還要大呢!”

“對啊,我一眼就看中這裏了,滄吾說應該住在離市中心近一點的地方,我就是不肯,因為我知道你一定喜歡。”

她快樂地對我微笑。

“你……怎麽知道我會來?滄吾不肯把地址告訴我,我隻好打電話到他家去,他父親說,就算知道了也未必能找得到你們。這兩年你們一直在搬家,這是真的麽?”

洛善點點頭。

“為什麽?”

“因為我。”

她用手指戳戳太陽穴。

“這裏出了點問題。”

“有時突然就不聽使喚了,很容易把自己弄丟的。”

“我一丟,滄吾就往醫院跑,他知道總有人會把我送進去的。”

“他是我的勇士。”

洛善天真地笑,很自豪的樣子。

“每次都能把我從‘牢房’裏救出來,然後我們就連夜搬家,好讓他們找不到我,就像我們小時候玩捉迷藏那樣,很好玩的。”

“他們?他們是誰?”

“那些醫生啊!”

“滄吾說,被他們找到又會把我關起來了,還有社會工作者,他們全都認得我,因為……因為……因為……”

她忽然手足無措起來。

我立刻握住她扭絞在一起的手指,真怕她不小心擰斷了。

“不要說了,我不想知道這些。”

她停止回憶,指頭即刻就鬆開了,神情回複到先前的平和。

“走,下樓聽你彈琴唱歌去。”

我興奮地握緊她柔軟的小手。

“你不知道這幾年我有多想念你的琴聲。”

洛善高興極了,拖著我就鑽回閣樓的窗戶門裏去了。

這一趟,我才把屋裏的環境看清楚。

閣樓很低,估計原本隻是與陽台相連的通道,必須彎曲整個上半身才能安全通過,現在顯然是臥房,榻榻米其實就是床墊子,嫩綠色的床單、被套摸上去平滑整齊,一塵不染,床頭兩邊有迷你台燈,燈罩是檸檬黃的,和靠墊的顏色相襯,視覺很溫馨。除了直達陽台的窗戶門,隻有一扇很小的氣窗嵌在還殘留著粉刷味的牆壁上,前麵延伸出一小塊擱板,用途應該是放放小擺設之類的,現在那上麵放著一隻水滴狀的玻璃瓶,裏麵插著一枝新鮮的紫蘭花,旁邊緊挨著它的是“忍者龜”鬧鍾,顯得有點幼稚和傻氣。

“很像他對不對?”

洛善拿起忍者龜問我。

“恩。”

我感到心裏有很甜蜜的清泉流過。

我望著洛善,覺得她是我的姊妹,是我身體裏不可缺的最為重要的一部分。

也是唯一一個能和我共同分享滄吾的人。

這讓我突然明白自己這些年把所有的潦倒、寂寞和絕望強加在滄吾身上是不對的。

真正讓我感到寂寞的是洛善。我失去了她,我把她遺失在了人生的拐角,這使我昏迷在喪失精神主心骨的謎團裏,幸好現在我又把她找回來了,這種感覺真好,我從沒像現在這樣覺得那麽安心。

樓下的客廳一如我在上麵所見到的那樣清爽,洛善在鋼琴前麵坐下,問我想聽點什麽,我說,隨便,就來個《天涼好個秋》吧!

她把身體坐正,手指插進琴鍵裏。

那一瞬間我幾乎要窒息了。

我從不曾意識到,自己長久以來,孤獨等待著的,原來是這一刻。

那琴聲多美啊!

嗓音還是那麽清澈……

就在我醺然欲醉的時候,樓梯口傳來輕微的敲門聲。

洛善毫不理會,繼續彈奏,我不打擾她,躡手躡腳地下去開門。

“請問你是?……”

一個陌生的戴眼鏡的男子不知所措地打量我。

“我姓賀。”

“叫藍荻?”

我吃了一驚。

“你怎麽知道?”

他含蓄地笑了笑。

“滄吾和洛善常提起你。”

“我叫何旭,是滄吾的朋友,來接洛善去上班。”

“上班?上什麽班?”

我聽不懂。

“洛善在酒店裏彈鋼琴,一周三次,滄吾沒告訴你麽?”

“沒有。”

“他怎麽會讓她去那種地方……”我皺起眉頭。

何旭看出了我的心思。

“放心,都是些五星級以上的大酒店,很正經的地方。”

“哦……”

我還是有點反應不過來。

“她現在可以走了麽?再晚就來不及了。”

“好,我這就讓她下來。”

我疾步上樓,走到一半又回過頭去。

“我能陪她一起去麽?”

“當然,滄吾一般很晚才來,你剛好可以陪陪她。”

我立刻上去對洛善說何旭來了。

“那你跟我一起去,我在那裏彈給你聽。”

她有點過意不去的掃興。

“好。”

我很樂意地對她笑笑。

穿越巷子時,洛善一個人走在前麵,嘴裏依舊哼著剛才的歌。

我和那個叫何旭的男人緊跟在後麵。

何旭個子很高,走路的時候免不了有點駝背,他看上去很斯文,像個老實人,我思忖著該怎麽問他有關洛善和滄吾的事,沒想到他主動打破了沉默。

“我第一次聽洛善彈琴的時候就知道她是個天才。”

他平淡地說道。

我聽不出這裏麵有身為伯樂的慶幸。

“當時,我還隻是個唱片公司的小錄音師。”

“我對滄吾說,總有一天,我要給這個女孩出唱片、開演奏會,讓全世界都知道她。”

我下意識地側過頭來審視他的臉。

他沒有理會我,甚至不屑於認真仔細地看我一眼,我覺得他應該是個相當冷漠的人。

“然後呢?”

我的語氣也不由自主地擺穩了。

“然後,我介紹她到頂級又高雅的場所去演奏。”

“你猜怎麽?

她的音樂、她的鋼琴、她的歌聲迷倒了所有的人。“

“我為自己的眼光感到驕傲,洛善展現給我的是一個全新的、擁有無限生命力的音樂世界。我不了解,像她這麽一個嬌小柔弱逆來順受的女孩子,到底用了什麽方法,將原始的音符與人性本身的優美糅合在一起?而且,拿捏得如此恰到好處。”

“她的音樂蘊涵著一股讓人感到幸福的、最為純潔的信仰。”

“那並不是技巧、造詣或是靈感所能夠賦予的。”

“它太清澈、太潔淨、太自然了,我甚至懷疑這女孩是超然於物外的某種靈體,從她身體裏流出來的那些音符幾乎將音樂本身的魅力推到了極至,那種感覺又虛化又玄冥,幾乎沒有人能夠逃脫墜落與沉迷的危險。當然,這也使我毫無疑問地了解到,我在她身上寄予的那些夢想並非是不切實際的。”

“沒過幾年,我就有了自己的音樂工作室,於是,我邀請洛善過來幫我,從最基本的鋼琴伴奏開始,同時,教她聲樂和作曲。”

“我在國內是讀到碩士才畢業的,跟著,又到法國國立音樂學院去進修博士,可是,回國後卻一直懷才不遇,最後隻好屈就在流行樂壇混口飯吃。”

“直到遇見洛善,我才突然醒悟到自己其實隻是一個工匠。無論是天資還是敏感度,我都無法和她比。”

“她才是上帝手中貨真價實的‘神童’。”

“認清這個事實之後,我就立刻改變了初衷,決定選擇MIDI和錄音作為我的終身職業,至於那些幾乎耗費了我整個青春的音樂家的美夢,也隻有在洛善身上才能實現了。”

“於是,我和滄吾兩個玩命地賺錢,到了第三年,終於可以開始著手策劃洛善的首場獨奏音樂會。”

“從投資讚助到落實場地、宣傳,一切都進行得出奇地順利。

可是,我們誰也沒想到,就在公演即將開幕的前一個禮拜,她突然,就這麽不行了……“

“最後一步,就差最後一步。”

“真的,就一步……”

何旭的目光偏離了原來的位置,和小巷幽深的昏暗融為了一體。

我思索著他說最後那句話時的語氣,那種無可奈何的遺憾與悲愴和滄吾的幾乎一模一樣。

“到底怎麽了?”

我覺得不該繼續問下去,那對他來說或許有些殘忍,可我還是問了。

何旭沒看我,也沒回答。

我不想勉強他。

忽然間,我意識到,這個冷漠的男人心裏其實也埋藏著不少熱忱,

或許,還有愛情也說不定。

這時,我們已經走到了大馬路上。

何旭隨手攔了輛出租車,直接把我們送到了酒店門口。

步入大堂的時候,我忽然拘謹起來,並習慣性地透過旋轉門的玻璃審視自己,擔心一身隨意的裝束在如此高檔奢華的地方顯得不夠莊重。

何旭很自然地和旁人打招呼,可見他是這裏的熟客,服務中心的櫃台上有個金發碧眼的外國女人看見了洛善,興奮地跑過來擁抱她,親昵地在她耳邊低語。我站在離她們較遠的方位,感到有些不自在。

何旭把我領到隔壁的酒吧,我問他,把洛善一個人丟在外麵沒關係麽?他說那是酒店老板的助理,也是洛善的崇拜者,讓她們聊一聊沒關係,等下她會和洛善一起進來的。

我選擇了一個不起眼的位子坐下,事實上也隻有那個位子可以坐,酒吧裏幾乎已經爆滿了,大多數都是老外,大約十分鍾之後,洛善和那個外國女人走了進來,這時,突然間,所有的人都站起來鼓掌。

我沒有料到這樣的場麵,於是趕緊也跟著站起來拍手,緊張之餘,不小心推倒了椅子,幸好有響亮的掌聲做掩護。

洛善走到鋼琴前麵坐下,追光燈柔和地打著她的側影。

她調整坐姿,打開琴蓋,下顎微揚,同時,盍上雙眼。

台下一片寂靜。

少頃,她睜開眼簾,抬起雙手放在琴鍵上……

音樂出現了。

我不知道它是從哪裏流出來的。

洛善的身體輕微地搖曳著。

旋律穿透了她,造成了某種奇特的回流效應,先進入,然後又從她的身體返回到琴鍵上。

我尋覓著當年圍繞在她周身的那團烈火。

可是,火焰沒有了,不見了,就連洛善也看不清楚了。

她的身體跟著火焰一起消釋,

隻剩下跳動的手指和起起落落的黑白鍵。

又過了一會兒,手指也消失了。

就這樣,她變成了鋼琴,變成了音樂。

肖邦,果然還是肖邦。

那是她的最愛……

一曲終了,台下鴉雀無聲。

緊接著,更熱烈的掌聲狂風暴雨般地轟鳴起來。

我的心狂跳不止,熱淚急切地奔湧而下。

洛善優雅地站起身,麵對觀眾,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個夜晚。

從肖邦、舒曼到列農、韋伯,從各地的世界名曲到浪漫的風格爵士,接著,又從飽滿的獨奏轉向婉約的彈唱,最後,再將她自己創作的曲目作為最精彩的謝幕。這期間,何旭一直站在角落裏沉靜地望著她,眼裏沒有絲毫的訝異,隻有難以逾越的惋惜,我這才體會到他內心除了遺憾還有著深深的嫉妒。

的確,如此才華橫溢的陣容連他都無法想象,更何況是我?

那麽滄吾呢?

對最了解洛善的滄吾來說,他的內心又埋葬著多少切膚之痛呢?

我忍不住走到何旭邊上,想從這個角度看一看洛善的背影。

“你相信麽?即便是彩排,她也是這樣彈的。”

何旭低聲對我說。

“我覺得她是神,或者,她的靈魂是音樂堆砌而成的。”

“滄吾呢?怎麽還不來?”

我問道。

“他在隔壁。”

何旭的口氣忽然變冷了。

“隔壁哪裏?”

“隔壁街角的那個地下酒吧。”

“他不看洛善彈琴,一個人躲在那裏幹什麽?”

何旭沒有回答。

“我去找他,那個鬼地方叫什麽名字?”

他還是不理我。

我不想自討沒趣,轉身就往門口走。

“蝙蝠街。”

他終於說了出來。

“有個霓虹燈牌子,你會看見的。”

“謝謝。”

我直徑走了出去,沒再回頭。

很快,我就找到了那裏。

何旭沒騙我,它就在左手打彎的拐角上。

破敗的霓虹燈倒掛在地下室的入口處。

我推開門,一股汙濁的煙臭撲麵而來,嗆得我直咳嗽。

這裏,顯然是另外一個世界。奇形怪狀的男女像鼻涕蟲一樣軟趴趴地黏在牆壁上,擺出那種隨時準備**的姿勢。不少醉鬼躺在餐桌上,仿佛死去了似的,彌漫出屍體的腐臭味。我捂著臉,竭力撥開人群尋找許滄吾。那對我來說並不是件容易的事,那些人根本就是“無骨人”,無論是坐著還是站著,都死沉死沉地推也推不動。

我終於看見了他。

他正在和一個滿頭雜毛的女人跳貼麵舞。左手捏著女人的**,右手插在她的褲襠裏,衣襟半敞著,眼看就要被腳底的酒瓶絆倒了。

我一個箭步衝上去。

“謝了……小,小姐……”

他拍拍我的肩膀,用手指摸了我的臉。

不知哪來的勇氣,導致我的拳頭迅速捏成一團,全然自不量力地捶了出去。

滄吾頭一仰,咚地一聲摔倒在地。

我立刻感到指關節麻痹了。

雜毛女人火了,抓住我的頭發就往地上拖。我拚命掙紮,酒吧裏的人群**起來,亂哄哄地圍成一圈。就在那女人把尖銳的指甲戳向我麵孔的時候,她被人拎了起來,丟到了一邊。

“藍荻!你沒事吧?”

滄吾緊張地把我扶起來,神色看上去清醒了許多。

他的鼻子在流血,是被我那一拳打的。

“走,我帶你出去。”

他抓住我的胳膊就往外跑。

我們穿過一條泥濘的小巷,巷尾緊連著酒店的廚房,我的手很痛,心裏又緊張得要命,我還從來沒跟別人打過架,滄吾推那女人的時候,我好像看見她的頭撞在桌角上,不會出什麽事吧?

幾分鍾後,等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站在酒店的廁所裏,門被反鎖了,滄吾正站在水槽前麵清理臉上的傷口。

“你怎麽知道是我?”

我問他,嘴唇還在瑟瑟發抖。

“除了你,還會有誰這麽玩命地揍我?”

“上次是我先打你,這次,換成你先打我。”

他回頭對我揶揄地一笑。

“你怎麽還笑得出來?”

我憤恨地瞪視著他的臉。

“原來這就是你的生活!酗酒、打架和不三不四的女人上床,然後,再躲到這裏來把所有齷鹺的罪證收拾幹淨,恢複衣冠楚楚的麵貌去接洛善回家?”

“何旭真不夠朋友。”

他嘟囔著。

“他已經夠給你麵子了,連酒吧的名字都不肯告訴我!”

“我警告過你別管我,你為什麽不聽呢?好了,現在你全看見了,我就是墮落了,你準備怎麽樣?”

“許滄吾!”

“你是不是自虐狂啊?為什麽總要把自己搞成這副樣子?”

“真不該遇到你。”

“你說什麽?!”

“我說,我不該遇到你。”

“不該和你吃飯,不該告訴你洛善的事,不該讓你沒完沒了地纏著我問為什麽,所以,我是白癡,是混蛋,我自討苦吃,你就不要再管我了行不行?”

“許滄吾!你!……”

我怒火中燒的拳頭又捏緊了。

“你的手……?!”

他的臉色忽然變得煞白。

滄吾飛快地跑過來抓起我的手,放到水龍頭下衝,我還在氣頭上,想要掙紮,可是,他的力氣太大了,我拗不過他,於是,隻好眼睜睜地看著他用餐巾紙很難看地把我的手包了一圈又一圈。

“疼不疼?”

“用得著使那麽大勁麽?”

我愕然,有些不知所措。接著,眼前朦朧起來,像是被一雙溫柔的捉迷藏的孩童的手遮住了眼簾。就這樣,很突然地,我甩掉了他的手,雙臂一圍,死死地勒住了他的腰。

“我不走!洛善的事我管定了,除非你一拳把我打死。”

滄吾果然不動了,過了一會兒,他把手放在我的後背上。

有股熱乎乎的水蒸氣吹進了我身體裏。

“好好的,你死什麽?”

“還是把我弄死算了。藍荻,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有時候,真想死啊……”

我立即推開他,捧住他的腦袋,強迫他麵對我。

他沒哭,一滴眼淚也沒有,目光呆呆的,脆弱而又麻木。

我的心碎了。

我知道,這才是真正的他,崩潰的、無助的、連最起碼的生存能力都快要放棄的許滄吾。

“滄吾你看著我!”

我用力震搖他的臉,試圖把他喚醒。

“是我!我回來了!”

“對不起,讓你一個人承受了那麽久,真的對不起,可是現在我回來了,真的回來了,我不允許你再自暴自棄!”

“你給我仔細聽著!”

“我不會再離開你,絕不!永不!就像你永不可能遺棄洛善一樣,你懂麽?”

他怔怔地望著我,眼眶開始潮濕。

突然,低頭狠狠地壓住我的嘴唇,瘋狂地吮吸起來……

回到石庫門已是淩晨。

天,突然開始下雨。

滄吾把唯一的一把雨傘給了我和洛善,獨自一人走在前麵。

那扇木門又出現在我眼前了。

那是我的家。

我、洛善、滄吾,我們三個人的家。

滄吾掏鑰匙的時候打了個踉蹌。

我低頭一看,一隻淌著水的褲管曝露在屋簷的一角。

顯然,他已經在那裏蹲了很長一段時間。

聽見腳步聲,便抬起臉來。

滄吾一驚。

一張俊俏得有點過分的臉半夢半醒地瞅著他。

“你是誰?”

滄吾彎下腰。

我立即將傘塞到洛善手裏,把滄吾拉到一邊。

“你怎麽在這裏?”

藤木把手攤開。

我從他手裏拿起那張濕透了的紙條。

上麵的地址已經一片模糊。

那是我打電話時隨手記下的,我把它忘在公寓裏了。

黑暗中,我無法確切地看清藤木的表情,可是,他的臉像是被鋒利的匕首斜麵切了兩刀,已失去了最豐潤的那兩塊脂肪,消瘦得快要凹下去了。

“你這是幹什麽?”

他垂頭喪氣,拒絕回答。

“跟我進來,這樣要生病的。”

我接過滄吾手中的鑰匙把門打開。

滄吾跟我上了幾個台階,又回轉頭去看藤木,他依舊固執地靜止在那裏。

“別理他,不肯上來就算了。”

“你別這樣。”

滄吾很不安。

我隻好也停下來。

“你到底預備怎樣?”

疲倦讓我失去了耐心。

洛善走到藤木跟前,蹲下身子,歪著腦袋好奇地看著他。

然後,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手帕,仔細地幫他擦拭臉上的雨水。

藤木動容了,意誌開始動搖。

洛善把他的臉擦幹淨之後,又把外套脫了下來,準備蓋在藤木的身上。

藤木阻止了洛善,用中文說了聲謝謝,起身踏上了階梯。

滄吾讓藤木換上他的衣服,洛善煮了一碗薑湯,在裏麵放了許多紅糖,端給他喝。

我坐在藤木麵前,全神貫注地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心想,他什麽時候才肯把眼睛對準我呢?

衣服換好了,湯也喝了,藤木還是不說話。他不了解,這種無謂的僵持隻會更迅速地消磨掉我僅剩的最後一點耐心。

我站起來,推開椅子起身就走,他一把掐住我的手腕子。

“Angle,我愛你。”

“除了你,我誰都不要。”

我低頭俯視他。

他楚楚可憐的樣子一點也不可愛。

“我們已經結束了,我不想再和你在一起了。”

“為什麽?”

他悲傷地哀號。

我轉過臉去。

我討厭男人在我麵前哭。

“我不愛你了。”

我把這句日語一個音一個音地發給他聽。

他蜷起身體,開始嗚咽。

滄吾冷颼颼地瞥了我一眼。

洛善飛奔過去抱住藤木的頭,惶恐地環顧我和滄吾。

“他怎麽了?他到底需要什麽?為什麽要把他弄哭呢?別哭,別哭!”

滄吾走過去,把手按在洛善的肩膀上,試圖安撫她的激動。

“洛善,他想和藍荻單獨談談,我們去樓上好不好?”

“你不要難過,我彈琴給你聽啊!”

洛善沒有理會滄吾的話,自顧自地跑到鋼琴前麵。

這時,藤木突然噤聲了。

他飛快地站起來,樓下傳來震耳欲聾的踢踏聲,然後,大門嘭地一聲關上了。

“他怎麽走了?”

洛善很失望地垂下頭去。

“沒關係,那不是你的錯。”

我如釋重負地把她的腦袋按在胸口上。

“那我們洗澡睡覺吧!”

“好,誰先洗?”

“猜拳決定好了。”

滄吾微笑。

重逢以來,這還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得那麽輕鬆。

結果,我第一,接下來是洛善,輪到滄吾洗的時候,我簡單地把客廳的沙發整理了一下,濃重的睡意已經讓我有些支撐不住了。

這時,洛善從閣樓上爬下來。

“你怎麽還不上去?”

“我上去做什麽,睡這裏就好了。”

“不行!”

她一屁股坐在我剛鋪好的沙發上,然後身體一斜,四仰八叉地躺下。

“你睡上麵,這是我的,你不可以睡我的床。”

我有些迷糊,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洛善,快起來,別鬧,我困死了。”

我推她,撓她癢癢。

她幹脆雙手合十放在胸前把眼睛閉起來。

沒辦法,我隻好爬上了閣樓。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我被一陣輕微的嘎吱聲驚醒,突然意識到有些不對勁了,我立即翻身坐起來,額頭不小心撞了一下。

是滄吾,他穿著睡衣,假裝沒看見我,直接掀開被子的另一角鑽進了被窩。

我開始穿衣服。

“幹什麽?”

他回頭輕聲問道。

“下去。”

“下麵沒地方睡了。”

“那也不能……”

“不行,我一定要下去。”

他抓住我的手臂,讓我緊張得汗毛直立。

“洛善已經睡著了,你這樣會把她吵醒的。”

我怔住了,呆呆地坐在原地。

“你不睡我可要睡了。”

他放開我,又蒙頭鑽了回去。

沒多久,我凍僵了,不得不重新躺下。

就這樣,我和滄吾背靠背地躺在一張榻榻米上,我覺得自己這樣根本沒辦法睡覺,滄吾那邊始終很安靜,可是,我能感覺到他還醒著。

“洛善她……一直睡在下麵的麽?”

我終於忍不住了。

滄吾沒反應。

還好他睡著了。

於是,我趕緊閉上眼強迫自己也快點入眠。

可是,腦海裏卻一直翻滾著剛才廁所裏發生的一切,如何也靜不下來。

就在這時,滄吾忽然一個翻身。

我驚恐地瞪著他,雙腳並攏,雙手本能地護著胸口。

他凝視我,從前額到眉骨,從眉骨到睫毛,從睫毛到鼻尖。

然後,又一次把嘴唇蓋上來。

我的身體慌亂地戰栗起來,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個比剛才更瘋狂百倍的吻。他咬我,舔我的舌尖,吸我的唾液,粗暴地掰開我護胸的雙手,刺探進去,他知道我已神誌不清,於是,敏捷地用膝蓋頂開我的大腿。

這個動作提醒了我,讓我想起了那個雜毛女人。

於是,我反抗起來,扭曲著腰肢,竭力想從他的掌控中逃脫。

我驚叫了一聲,強烈的刺激讓我使出全身的力氣把他推到一邊。

我抓起被子迅速把自己裹成一團,台燈地震似地晃了晃,瞬即安靜下來。

一股滾燙黏稠的**從我腹穀深處轟然而出,大麵積地沾濕了我不堪一擊的身體。我感到羞恥極了,試圖立刻調整湍急的喘息,那樣會讓他誤以為我的情欲已經被挑起。可我阻止不了,不但沒法阻止還越喘越急促,和我通紅的臉麵形成強烈的對比。

我期待又抗拒地等著他的下一步,倘若再來一次,我想我是無力反抗的。

滄吾死魚似地仰臥了一會兒,沒把剛才的行為繼續下去,而是起身背對著我在床墊的角落坐下,點起一支煙。

他不出聲。

我也不便說話。

“你還愛著那個小鬼吧?”

他忽然沉悶地丟出一句。

“他不錯。”

“比我年輕,比我英俊。”

“最重要的,是比我專一。”

我繼續沉默。

他的話讓我感到心酸。

“你不該回來。”

“我什麽也給不起你,這是真的。”

他的語氣蒼涼極了,好像是從高處一落千丈掉下來的。

“不如跟他去日本好了,反正你也不屬於這裏。”

“你的意思是要我跟他在一起?”

我反問他。

他抽出煙嘴,用力地在煙灰缸裏掐。

“不要。”

“什麽叫不要?”

“沒什麽,我嫉妒他,就是這樣。”

我呆呆地躊躇了一會兒,腦袋裏空****的。

然後,鬆開被子,默默地從背後將他深深抱緊。

那是我最喜歡的背脊,上麵殘留著我朝思暮想了許多年的他的氣息,那始終迷惑著我的,浸**著狂妄的夏日汗漬的年少的氣息……我開始吻他,用雞啄米這種最不含蓄最不矜持的方法。從頭稍到胡子,從胡子到下頜,從下頜到耳垂,從耳垂到頸項,他終於轉回來,唇瓣濕嗒嗒地滑過我的鎖骨,就像在那上麵跳芭蕾舞,我體內所有渴望被入侵的蓓蕾都因它而張開了翅膀,那畢竟是我等待了那麽久那麽久的一刻啊。

他的唇是我的,是隻屬於我一個人的,人世間最美妙的禮物。僅僅隻是徘徊、遊走、環旋的片刻,我身體便再度難以自持地滋潤了起來。他又把手探了進去,並順利地沒入了上帝賜於我,而我又賜給他的那條神秘狹窄的通道,然後用手掌輕柔、完整地覆蓋了它。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如此大膽、體恤,又如此柔情蜜意地嗬護過我身體最為珍貴的那一處。他甚至,還沒有仔細地端詳過我。

這讓我猛然醒悟到一件早就存在的事實——這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掠奪我和滄吾之間的那種蒙昧熾熱的**。

即使是洛善也沒有這樣的能力。

它就像是一包存放在體內多年的炸藥,任憑歲月的風雨如何侵蝕,都無法摧毀它幹燥的、執著等待爆破的頑強意誌。顯然,長久的分離並沒有減輕彼此想要獨占對方的那種渴望,甚至,還滋養出了更為肆虐的瘋狂。

也許滄吾在很早以前就已經發現了,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我保持距離。

他害怕。怕自己失控。

因為他知道我身上的那股力量有多麽可怕。它會拚命地將他從洛善的世界裏往外拉,尤其是當他快要支持不住的時候。

我閉上雙眼,抿咬著唇角忍耐地哼了一聲。

滄吾迷醉地將臉龐埋入我的前胸。

指尖上,晶亮的**在燈照下閃著貓眼的光。

我不再害羞,無比渴望地凝視他。

他重新把我放倒,一聲不吭地進入我的身體。

突然,他停了下來。

“噓,別叫,別發出任何聲音……”

他異常嚴肅的表情讓我感到後怕。

我點點頭。

他確定我平靜了,這才鬆開手。

可是,卻沒有因此而收斂自己的幅度,反而更狂放了。

難耐的爆發力讓我感到了被囚禁的痛苦。

“吻……我……”

我含糊地呢喃、喘息著。

他沒有聽見。

我又說了一遍。

“噓,別出聲,別……”

快要接近終點了……我的身體也無法再承受這樣的衝擊而麵臨崩塌……可是,就在瘋漲的**陷落的這一刻,我的腦袋突然前所未有地豁然清醒起來。他沒有吻我,從他進入我身體的那一瞬起,他嘴唇就再也沒碰過我的。就在我清醒地意識到這點時,滄吾昏厥般地癱倒在我身上。就在結束的最後一分鍾裏,肉體清楚地讓我知道了自己正沉浸在前所未有的滿足中,直至沉睡時分都還在餘音繚繞。

可是,我的大腦,卻整個被掏空了。

雨季真的來了。

洛善長時間地趴在窗台上看雨,顯得沉靜而憂鬱。

我擔心她是否已經知道了我和滄吾之間發生的事情。

但是,從她對我們的態度來看似乎並沒有任何異常的改變。

滄吾說,洛善喜歡晴天,下雨會讓她的情緒無端地陷入躁鬱中。因此,他開始寸步不離地守著她,並交代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讓她一個人呆在家裏。

不幸的是,大雨一下就是一個禮拜,絲毫沒有歇息的跡象。

我有些急躁,還有點心灰意冷。

洛善已經很久沒有開口講話了。

我問她,她也不理我,有那麽一轉念我以為她失聰了,於是,拿出飯勺和鍋蓋在她耳邊猛敲,她這才回過神來對我說:“噓——,別吵,有人在跟我說話。”

滄吾是唯一一個能和她溝通的人。但是,他們通常也不用語言交流。滄吾似乎總能知道她心裏在想些什麽,或者,她現在正需要什麽。洛善隻需看他一眼,或把手抬一抬,他就能領會她的意思,把東西遞給她。這種景象實在很奇異,也說不出的古怪,就像我小時候一直認為的那樣,他們的的確確是造物主創造出的最最不可思議的兩個人,即便是在無聲的世界裏,也能夠不遺餘力地讀懂對方的心。這使我更加惴惴不安,更希望能早一點見到何旭,好好地和他談一談。

數日後的一個星期三的下午,天終於轉陰。

那天,洛善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變得很疲倦,吃過午飯就縮在沙發上睡著了。

我想盡辦法想讓她上樓去睡得更舒服些,可是,卻怎麽也弄不醒她,結果,隻好把樓上的棉被拖下來給她蓋上以免著涼。我吹吹洛善額前的劉海,仔細端詳著她無懈可擊的五官。她睡得好沉好穩,如同一個還在繈褓裏的嬰兒,憐愛得叫人揪心。看來,她一時半會兒是醒不來了。於是,我給何旭打了個電話,約他在巷口的一家便利超市見麵。我不能跑得太遠,而且必須盡快趕回來,把她一個人丟在家裏實在很冒險。

沒過多久,何旭就來了。我們在靠窗的簡易餐桌上坐了下來,要了兩碗熱乎乎的關東煮。

“你想知道什麽?”

他直言不諱地問道。

“有關他們倆所有的一切。”

“時間有限,我說不了那麽多。”

“你最好還是問那些對你來說比較重要的。”

我思索片刻,覺得話已至此就沒什麽好避諱的了。

“我想知道洛善和滄吾的關係。”

“他們相愛麽?”

“是我所理解的那種正在同居中的情侶麽?”

“怎麽?你和滄吾發生關係了?”

他喝了口湯,輕描淡寫地追問。

我有些難堪,下意識地把頭低下去。

“對滄吾來說,我和別的女人是不一樣的,這個,我想你應該了解。”

“我了解。”

他點點頭。

“這話什麽意思。”

我沒想到他會直白到完全不顧及我的顏麵。

“意思是,洛善主宰了許滄吾的一切。”

“他們倆是一對標準的,不可理喻的瘋子。”

“你不要把得不到洛善的怨恨強加在滄吾身上。”

我堅定地回敬了他一句。

他驚訝地看著我,有些難以置信。

“他們倆的感情從小就與眾不同,而且又是彼此的初戀,洛善的病是遺傳性的,那並不是她的罪過,她已經很可憐了,但是滄吾和你我一樣,都是思維正常的人,你怎麽能說他也是瘋子呢?”

“瘋子有瘋子的世界。洛善不過是一個可愛、美麗又有才華的瘋子。她理應回到屬於她的世界裏去。可是,滄吾卻硬是要一次又一次地把她留在身邊。你認為,對他這麽一個和你我一樣正常的人來說,最大的動力是什麽呢?”

我難以理解地注視著眼前的男人。他身上那種大徹大悟的沉著,是我無論如何也逾越不了的。

“沒錯,洛善的確很可憐,但是,她瘋狂是因為別無選擇,這點,她自己比誰都更清楚。”

“你可以同情她,但是不可以憐憫她,她最不需要就是這個。”

“否則,她又何必用禁欲來懲罰自己,以免讓滄吾也和她一樣沉迷在瘋子的世界裏永不超生呢?”

“你是說,他們迄今為止都沒有發生過任何肉體關係?”

“所以,滄吾的行為,根本就是對洛善純潔的精神世界最為愚蠢、幼稚的辜負。”

“最可悲的人是我。”

直到這一刻,何旭才卸下偽裝,頹廢地用手指撐住自己的額頭。

“因為,她居然……把自己,給了我……”

我驚愕。

“我知道她並不愛我。”

“這麽做,隻是為了氣走滄吾,讓他死心。”

“可是,滄吾卻熟視無睹,依舊把她當寶貝似地捧在手心裏。我不懂他腦子裏到底在想些什麽?居然連男人最起碼的尊嚴也不要了。他白天上班、賺錢、照顧洛善,晚上酗酒、鬧事、和無數女人尋歡作樂,然後再獨自躲在角落裏一口一口地把瘡疤舔幹淨,好繼續麵對洛善對他的那種無法自拔的依賴和愛。你說,他不是瘋子是什麽?”

“那……你認為滄吾該怎麽辦呢?”

我眉心深鎖,眼神迷惘。

“很簡單,把洛善送進精神病院。”

“那才是她真正應該去的地方,然後把她徹底忘掉,重新活過。”

“不行,絕對不行,我不允許他這麽做!”

我衝動地跳起來,頃刻間心亂如麻。

何旭被我失態的舉止嚇倒了,疑惑不解地瞪著我。

“不,我沒有,我隻是……隻是……”

一時間,我也沒法說清楚。

可是,隻要一想到洛善被關進去的樣子,渾身就直起雞皮疙瘩。

“我不想聽你說下去了。”

我倉皇地站起來。

“你根本不了解,他們誰都離不開誰,從小就這樣,你是因為嫉妒才這麽說的,因為,……因為你得不到洛善,因為洛善突然發瘋讓你公司損失慘重,所以你心裏對他們一直有著某種怨恨,對,就是這樣,一定是這樣的……”

我知道我有點語無倫次了,可我實在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

何旭放下紙杯,站了起來,自嘲地搖搖頭。

“我怎麽那麽笨,居然跟一個無可救藥的女人坐在這裏浪費時間。”

“你站住,把話說清楚!”

我追上去,對他嗬道。

“賀藍荻,據我所知,你和滄吾、洛善的關係早在好幾年前就結束了,至於現在的情形,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卻口口聲聲在這裏指責我這個眼看著他們一路走來的人小肚雞腸公報私仇,你覺得你有這個權利麽?”

“我老實告訴你,如果你夠聰明,就趕快離開他們,回到你原來的生活中去。要是你篤定要介入他們的生活,和他們糾纏在一起,那麽你完了,遲早也會和他們一樣變成瘋子,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你?”

“我說得還不夠明白麽?”

“自從認識他們兩個,我就一直在和自己打仗。”

“那是一場永無休止的戰爭……我已經瘋了,我知道那種殺人不見血的苦難有多痛,我不希望你也承受這樣的痛苦。藍荻,你實在不該對我說這樣的話,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洛善,了解她內心深處最需要的到底是什麽。”

“音樂!”

“她隻要音樂。”

“因為那是能夠讓她在瘋狂的生命中重獲自由的唯一財富。”

“除此以外,她一無所有。”

何旭的眼眶在難以克製的哽咽中濕潤了。

“可是,她並不埋怨什麽,也從來不覺得命運對她有多麽殘酷。”

“她渴望自由自在,無牽無掛地就這樣和她的音樂一起流浪到生命的最後一天,就是這樣。”

“你問我恨不恨滄吾?”

“我當然恨。”

“因為他自私、霸道。”

“他分明是在利用自己的愛情霸占洛善的自由,囚禁她的靈魂!”

“所以,洛善和滄吾在一起對她來說比呆在精神病院還要來得痛苦,因為她必須眼睜睜地看著所愛的人為她忍受煎熬!”

“她想盡各種辦法來擺脫他,甚至不惜禁錮自己的欲望,可是,滄吾還是沒有離開,於是,她投降了,放棄了,心甘情願地將聖潔的靈魂雙手奉送,成為他精神上終身的俘虜,現在,你懂了麽?”

“那麽說……洛善一直期待我出現,是因為她潛意識裏一直希望我能夠幫她摧毀她和滄吾之間的那種不正常的關係,從而把滄吾從她的世界裏拯救出來麽?”

“也許是,也許不是,這個,我也不清楚。”

“藍荻,你可以把她當作是一個普通的精神病患者,但是在我眼裏,洛善卻是個躍於浮世不食人間煙火的精靈。她的純潔、善良和靈性都是出自她本能的自然反應,是不包含任何所謂的動機與企圖的。即便她對你抱有這樣的願望,也是不知不覺情非得已的,這點,滄吾和我一樣清楚,所以他才會愛得那麽刻苦。”

“事實上,我也愛她。”

我情不自禁地說道。

“我知道。”

何旭的口吻變柔了,流露出同病相憐的感觸。

“我們都愛她,所以,承受的痛苦是一樣的,隻不過彼此的程度不同罷了。”

“可是,我們誰都沒有為洛善想一想。”

“她最不願意看到的,就是這個。”

“因此,她的痛苦遠遠超過我們中間的任何一個。”

“隻要我們堅持不離不棄,她的痛就必定要永遠持續下去,直到生命結束的那天。”

“所以,我是第一個退出的人。”

“什麽意思?”

我愈加疑惑地瞪視著他。

“從他們的人生裏消失,徹底退出這場無望的角逐。”

“你放心,我的痛苦我自會帶走。”

他假裝灑脫地對我微笑。

“最起碼,對洛善而言算是解脫了一小步。”

“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也都做了,雖然很辛苦,但是,我從來沒有後悔過認識他們兩個。隻是,我沒有能力再繼續承擔下去了,我必須正常起來,因為我要麵對我的人生。”

“你知道他們一直在等你,事實上,我也在等你,一旦你來了,就表示我該走了。”

“你怎麽知道我一定會回來?如果我永遠都不回來呢?你是不是就永遠不走了呢?”

何旭意味深長地把微笑加深。

“我太了解你了。”

“雖然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麵,但是,他們無時無刻不把你掛在嘴邊,我聽都聽膩了,尤其是滄吾。”

“你是除了洛善之外唯一一個能讓他牽腸掛肚的女人。”

“於是我知道,你們之間並不單純。”

“滄吾對你,始終都懷有另外一份特殊的感情,而你,不也一直愛著他麽?”

我緘默了。

“說實話,我真希望你能實現洛善的願望。”

“要是真這樣,就都解脫了。”

“我不知道。”

“我從沒想過要從洛善手裏把滄吾搶走。”

“即便是現在,你對我說了那麽多,我也沒有這樣的念頭。”

“愛情永遠都是自私的。”

何旭重新站了起來,恭敬而瀟灑地對我做了個再見的手勢。

“你打算去哪兒?”

他聳聳肩。

“世界那麽大,總有屬於我的地方。”

說完最後一句,他便毅然拂袖而去了。

何旭走後,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經兩點五十分了。

還好,手機上沒有任何來電顯示。

我立刻收拾起桌上的錢包準備回去,就在我推門的當口,一個冒冒失失的家夥擋住了去路,他把半個身子卡在彈簧門的夾縫裏,對著裏麵大喊大叫:“快來看!快來看!有個神經病從醫院裏逃出來了,光著屁股滿街亂跑!”

頓時,所有的人都放下手裏物品衝過來,爭先恐後地想要出去看個究竟。

“男的女的?”

人們七嘴八舌,好奇地追問那個放話的男人。

“是個年輕漂亮的小姑娘!”

我的腦袋頓時嗡地一聲失去了知覺。

大雨密集地傾瀉下來。

我在雨中狂奔,追趕著那條白色的陰影。泥濘和人流不斷地把我絆倒,我追了一街又一街,摔了一跤又一跤,渾身的骨頭眼看著就要散架了。

她終於在一座陳舊的石橋中央停了下來。

我精疲力竭地喘著粗氣,用手抵住兩膝來支撐因癱軟而蜷縮的身體,人群跟著圍過來,把橋頭堵得水泄不通。我休息了三十秒,然後使出最後那一點力氣撥開人群衝到橋上。

“洛善——!”

我大叫一聲。

她沒反應,直接把**的腳丫插進橋墩的縫隙口站直身體、張開手臂。

雨水幕布似地倒在她身上。

就在這一瞬,奇怪的景象出現了。水滴無法滲透洛善的軀體,而是從她身體的各處向四麵彈散開來,繼而在肩頭、**、後背和臀部的頂端濺起一個又一個清麗的水花。她的體型極美,矗立在大自然傾盆大雨的景觀裏顯得一點都不突兀,反到被洗刷得越發神聖起來。蒼白的肌膚在烏黑的雨幕裏亮晶晶地閃爍著精陶瓦礫般的光彩。她仰起臉,一邊高聲尖叫一邊猛甩她的長頭發,然後爽快地歡笑,隔一會兒,再對著橋下的水浜刺耳地叫兩聲,接著又笑。

突然,她抓住自己的頭發往兩邊撕扯,我無法從她青筋暴突的手背上判斷這力量有多麽強大,有幾屢發絲被硬生生地扯了下來,我忍不住又上前一步叫了她的名字,顯然那對她毫無用處,我看見有鮮血從她的指甲上流下來,不知道是指甲劃破了她的頭皮還是頭皮弄傷了她的指甲。

我徹底慌了,恐懼覆沒了能令我冷靜思考的每一個間隙。

“我想起來了!”

有個女人叫道。

“她就是電視上‘石庫門慘案’裏那個老中醫的小女兒,叫洛什麽來著?”

人群開始**。

“大概又逃出來了,要不要報警抓人啊?”

“報警!報警!說不定她也會拿刀子砍人,嚇死了。”

“你瞎啦?她光著屁股,哪來的什麽刀子?”

“那也不行,還是打電話給附近的精神病院叫他們來處理好了。”

有人掏出手機準備撥電話了。

我立刻反應過來,大聲叫道:“別打電話,誰也別打!我就是醫院裏的人,剛才、剛才一路追到這裏來的,我會處理、我會處理,請大家讓開,別圍在這兒……”

人們懷疑地審視我。我知道我的表情出賣了我,可是除了撒謊,我不知道該怎麽阻攔他們。更糟的是,我根本不知道下一步到底該幹什麽?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

“她在哪裏?”

謝天謝地是滄吾。

我失魂落魄地對著電話嚷嚷:“我不知道,這裏的路我不熟,我跟著她跑了好長一段,我們在一座石橋上麵,她現在就站在橋墩上,圍了好多人,滄吾,求求你快點過來,我怕死了!”

“好了,我知道了,別慌,你現在聽好,站在原地別動,別管周圍的人,隻要穩住洛善別讓她再跑掉就行了,我五分鍾內趕到!”

我一邊含糊地答應,一邊緊張地查看洛善的動靜。

她停止了尖叫,開始手舞足蹈,嘴裏還唱著一首歡快的歌。

我掛掉電話,回顧身後,發現人們停止了左顧右盼竊竊私語,而是不約而同地將目光集中到了洛善的身上,催眠似地安靜了下來。

她陶醉地唱著、舞著。

大雨在她的歌聲中減弱了,發出柔軟細膩的沙沙聲,就像是隨性的伴奏。

“下雨了,天哭了,花兒沉睡了,雲兒迷路了,下雨了,天哭了,太陽淋濕了,彩虹融化了,我的晴天不見了,下雨了,天哭了,春泥滋潤了,青草發芽了,鳥兒棲息了,蟲兒歸巢了,我的幸福溜走了……”

周圍的一切因為遭到歌聲的混淆而變得朦朧、曼妙起來。

就連討人厭的大雨也在這樣的歌聲裏顯得異常可愛。

於是,沒有人再插嘴,也沒有人再想打什麽電話了。

少頃,人群裏散開一條小徑,滄吾水淋淋地出現在橋頭上。

他把一個包袱塞到我手裏,直接向洛善走去。

大家都被這個男人穩健的氣勢震住了,狐疑著他到底會用什麽辦法將局麵控製下來,每一個人都凝神屏氣睜大眼睛,惟恐發出什麽怪聲音來攪亂了他的鎮定。

滄吾站到洛善麵前,很有禮貌地拍拍她的肩膀。

“請問,你是洛善麽?”

她停下動作,疑惑地打量滄吾。

“你是誰?”

“我是滄吾的朋友。”

“滄吾?”

她臉上的表情開始發生變化。

她歪著頭,眉頭擠到一起,很吃力地想。

“他到處在找你,我看他找得好辛苦,於是就幫他的忙,你瞧,我運氣真好,居然在這裏碰到你,我帶你去見他,好不好?”

“滄吾……滄吾……滄吾……”

她嚅囁著,仿佛竭力想要從自己的世界裏跳出來,為了再好好想想這個對她來說唯一有點熟悉的名字。

滄吾繼續耐心等待,並向後做了一個稍安勿躁的手勢。

“滄吾……滄吾……滄吾……滄吾!”

她突然慌亂地搜尋起來。

“滄吾!滄吾!你在哪裏?在哪裏?在哪裏?”

並歇斯底裏地在橋上亂轉,不停地尖叫。

滄吾衝上去抱住她。

“我是滄吾,我在這兒,滄吾在這兒,在這兒……”

“滄吾——!滄吾——!滄吾——!”

她不顧一切地嚎叫,一聲比一聲急切,一聲比一聲淒厲,並且死命反抗,對滄吾拳打腳踢。

“好了,好了,滄吾在這裏,在這裏,滄吾帶你回家,我們回家。”

滄吾邊勒住洛善的身體,邊回頭對我叫:“快把繩子和毛毯拿過來,她已經凍得全身發紫了!”

我趕緊扯開包袱拿出一捆用碎棉布包過的麻繩,奔上前去幫他一起把洛善綁起來。

“動作快點……小心她的腳!”

晚了一步,我的腿肚子狠狠地挨了她一腿,肌肉辣辣地抽著筋。滄吾緊張地看了我一眼,遠處傳來警車的蜂鳴聲,我不得不加快手裏的動作,再不把她製服,警察就真的要來了。洛善終於放棄了抵抗,像隻突然被樹枝戳破的氣球癟倒在地上。我飛快地張開毯子將她裹緊,滄吾一把抱起她,與我一起衝出了重圍,攔了輛出租車,飛馳而去。

滄吾仍沒有停止安撫尚未清醒過來的洛善。

我驚魂未定地觀察著司機的表情,生怕他還沒弄清楚怎麽回事就害怕地把我們丟在馬路中央。

“你怎麽搞的?我叫你看著她一步都不許離開的!”

滄吾對我大聲嗬斥,讓我本來就已經內疚得要命的心裏又更增添一份說不出的委屈。

“她本來睡得好好的,我以為出去一會兒沒關係的,誰知道……我已經後悔死了,你就別再罵我了行不行?”

滄吾不再說話,可是,我能感覺到他對我的那種不信任。

一到家,洛善就開始打噴嚏,我急忙放熱水、熬薑湯,找感冒藥。解繩子的時候,她身上因反複捆綁而留下的瘀青讓我感到觸目驚心,有些已經淡了,有些才剛從皮膚裏透出來。我的心髒難以負荷地驚顫起來,一股酸徹鼻骨的暖流即刻竄到了頭頂,我衝進廚房,翻箱倒櫃地找剪刀,忍無可忍地回到她跟前,惡狠狠地把繩子絞斷。

我尷尬地站在屋子中央,恨不得一頭撞在牆壁上。但是,滄吾的行為卻讓我更加受傷,他毫不客氣地將我驅逐為一個旁觀者、局外人,讓我覺得此刻的自己比周圍的空氣還要虛無。

很快,洛善就恢複到最初不言不語接近癡呆的狀態中。

“趕緊收拾收拾,明天一早搬家。”

滄吾冷冷地扔下一句話,小心翼翼地把洛善抱到沙發上。

“你開玩笑?”

我虛弱地呢喃著。

“很快就會有人來把她帶走,然後直接送進精神病院去,你覺得這是開玩笑的麽?”

“藍荻!”

洛善突然坐起來。

“藍荻你別走,別丟下我。”

我立即走上前,握住她尚未回暖的小手。

“放心,我不走,不會再丟下你一個人,我保證。”

“我們不搬,也絕不讓他們帶走洛善。”

我很強硬。

滄吾根本不理我,獨自站起來,把皮箱一個一個從沙發底下拖出來。

“我和你誰都不是她的監護人,除了把她帶走,沒有別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