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藤木的嘴唇究竟是什麽樣?

我似乎也不太清楚了。

那天,飛機上人很多,空調又出了點問題,有那麽一陣子,機艙裏悶熱得就像一隻巨大的長條型烤箱。

我連喝了六杯冰水,上了四趟廁所,等到叫第五杯的時候,旁邊的乘客站了起來,他脖子底下懸掛了很久的那幾滴臭汗剛好落到我的冰水裏,一層汙濁的油漬從水麵上浮起來,我立刻皺起眉頭。

“對不起,對不起!”

他一麵鞠躬一麵用日文連聲道歉。

我沒好氣地把紙巾遞給他。

“你怎麽那麽會出汗?”

他很吃驚,對著空中小姐狂揮的手臂停在半道上。

“你會說日語?你也是日本人?”

“因為工作學了兩年,講講還可以,寫就不行了。”

“我是本地人,你呢?”

“我叫藤木真一,東京人,在複旦大學進修中文。”

我仔細看他的臉,白皙素淨,小眼睛秀眉毛,的確有著幾份日本美少年的陰柔氣質。

就在我觀察他的當口,又有一顆汗珠順著他的鼻梁滑落下來,尷尬地停在杏紅色的唇峰上。

我眯起眼睛,感受到一種無比親密的似曾相識。

他注意到了那顆不聽話的汗珠,趕緊舉手擦拭。

“別動,先別擦。”

我忍不住輕叫。

“不擦?不擦又要掉進去了……”

我這才發現他手裏正拿著我的第六杯冰水。

我笑了。

他很開心,但還是把汗珠抹掉了。

這個小小的動作無意間強調了他的嘴唇,讓我更清楚地看清了它的輪廓——不大不小,色澤鮮豔、均勻,厚薄適中,右角因微微上翹而顯得有點歪,看上去很俏皮很倔強,果然和滄吾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我和藤木就是這樣認識的。

從機場分手後不久,藤木便展開了他日式美少年獨有的任性攻勢,瘋狂地追求起我來,從家裏到辦公室、甚至上下班的途中都無處不充斥著他可愛的聲音。

很快,他就把我搞得頭昏腦脹,心煩意亂。於是,我不得不騰出空來應付他那些創意百出、異想天開的約會,結果,不出三個月,他就登堂入室,成為了我的情人。剛開始,我老琢磨不透自己之所以動情的理由到底在哪裏?藤木還是個孩子,而且是個永遠都長不大的孩子,優渥的生活環境讓他覺得男人理所當然是可以永保純真的。他不想長大,一點這樣的念頭也沒有,因為年少純真是引誘像我這樣熟透了的女人以便得到更多肉體歡愉的最佳武器。

當然,從公平的角度來說,肉體的歡愉總是相互的。

他的嘴唇比我想象的還要精巧絕倫,每次都能讓我在難以預料的**中驚叫連連。

藤木是個怪胎,洗澡的時候聽貝多芬的交響樂,上廁所的時候唱帕瓦羅蒂的《我的太陽》,**的時候用我的唇膏在臉上畫鬼譜。可我還是迷戀他,尤其是當他用嘴唇忘情地吻吮我的時候。

和藤木接吻的那天,我哭得很傷心。

那是我離家出走以後流下的第一灘眼淚。

“親愛的你怎麽了?”

他問我,可是我抽抽搭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沒……沒什麽……繼……繼續……別……別讓我等……”

“你一直在等著和我這樣的男孩子接吻麽?”

他舔舔我的眼淚,就象品嚐一塊就快要融化的巧克力。

“是……是的……我……我已經等了十二年了……”

藤木的眼神突然就變了,變得極為撼動極為深情,他攔腰把我抱在膝蓋上,象親吻一個十八歲的少女那樣專注地俯下臉來。

我想,有那麽一瞬間,我的感情是真摯的。然而,我畢竟是一個將近三十的女人,即使再不甘寂寞也沒有必要和藤木這樣的孩子長久地攪在一起,更別說去相信,他是真的愛上我了。於是,我一邊耐心地等分手,一邊岌岌可危地避著孕。要知道,天底下可沒有比懷上一個“孩子”的孩子更滑稽的事了。

可是,我怎麽也沒想到,最終,我們會在那樣的情形下分手。

一切都是從97香港回歸那年開始的。

當時,我並沒有料到會再遇見滄吾。

這場完全沒有征兆的相遇,徹底擾亂了我的生活,也就此改變了我和藤木的命運。

那是一個陰雨纏綿的周末夜晚。

我因為要替公司招待一批北方的客戶,來到市區的一家有名的KTV唱歌。

也許是雨天又加上周末的緣故,那夜的行程相當不順,飯店擁擠的客流拖延了我們用餐的時間,路上又堵了幾十分鍾,好不容易趕到了,卻發現預訂好的房間已經被另一撥客人占領了。服務生告訴我,預定時就隻剩下這最後一間了,幸好對方人沒有我的多,就看我能不能叫他讓位了。

雖然是我遲到在先,可這並不能成為怠慢客人的理由,於是,我隻好硬著頭皮走進去,說什麽也得跟那個高個子穿西裝的男人耍耍賴。

“我說,這房間是我先預定的,你能不能到別家去唱?”

我很不客氣地走過去拍他的肩膀,對他下逐客令。

他果然被我的氣勢唬住了,呆呆地站在那兒。

“先生,別以為不說話我就拿你沒轍咯!”

他這才慢悠悠地轉過身來。

“許滄吾?”

我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

“你?你在這兒幹什麽?”

“你在這兒幹什麽?”

他反問道。

“我帶客人來唱歌啊!”

“真巧,看來我們‘撞車’了。”

我越過他的肩膀往後一瞄。

果然有兩張外地麵孔好奇地瞪著我。

我悄悄把他拖到邊上。

“幫個忙,把包廂讓給我,你瞧我後麵跟著這一堆……”

“你不是說不想跟我說話了嗎?”

他打斷我,並故意透露出挑釁和玩味。

這時,我的客人主動迎了上來。

“賀經理,原來你們認識啊?”

“唔,小夥子長得真不錯,莫非……你是賀經理的男朋友?”

“劉總你別笑話我了,我們隻是……”

“鄰居。”

滄吾插嘴道。

“很久沒見麵的鄰居。”

“對對對,就是這樣。”

我不曉得自己為什麽要表現得那麽不自在。

“既然那麽久沒見麵,就一起玩好了,反正你的朋友也不多。”

滄吾不好意思地對他們點頭致謝,然後,就自顧自地招呼他的客人入座了。沒想到,滄吾的客人和我的客人碰巧又是同鄉,兩撥人立馬對酒當歌、劃拳逗樂,幾杯酒水下肚,反倒成了哥們兒。

滄吾始終坐在我的對麵,彬彬有禮地招待著他的客人。

我偷偷看了他幾眼,他沒怎麽變,還是過去那副老樣子,隻是眉宇間多了幾許風塵和哀愁。

滄吾的眼睛從一開始就肆意得很,看我的姿態完全是旁若無人的,心裏仿佛正癲笑怒罵著:“這個愛記仇的小氣鬼!”

我盡量逃開他,因為他眼裏傳遞的信息還不止這些。他一會兒問,這些年你去了哪裏?過得如何?一會兒又問,有沒有一點掛念我?還是真的已經把我給忘了?站在買單結賬的櫃台邊上,他還要問,為什麽不跟我聯係?真的打算就這麽一輩子都不睬我了?等到我和滄吾結完賬回來,客人們還在意猶未盡地鬼吼鬼叫。

“許滄吾!你也來唱!來來來!就剩最後一首了,就當是壓軸,我們小許很會唱的,不信你們問賀經理!是不是啊賀經理?”

“哦,好像還可以吧。”

我嘟囔著,心想,這幫土包子還真能喝。

“什麽還可以?滄吾!讓你的老鄰居瞧瞧你的實力!”

說話的人把話筒丟了過來。

“唱得不好可不許笑啊!”

“哪裏!哪裏!”

滄吾望了我一眼,接過我手裏的話筒不聲不響地點了一首歌。

那首歌對我來說相當陌生,在KTV玩了這麽多次也沒聽人唱過,想必是那種幾百年都不會有人點的冷場歌,可是,就在屏幕上跳出歌名的那一瞬間,我驚訝了,緊跟著前奏就流了出來,很長很長的一段鋼琴,突然間,我領悟到什麽……

那一刻,包廂裏所有的人都變得很安靜,好像同時醉掛了似的。

滄吾開始演唱這首名叫《哭了》的歌:

“雨又在下了,看外麵又濕了,我一直等著,讓屋裏的燈都亮著,這樣傷心地睡了,這樣壓抑地醒了,想著你要來了,可該變的都變了,哦,孤獨是什麽?哦,心冷是什麽?情是什麽,你是什麽?我不要再想了,我已經倦了,我不要再唱了,我已經哭了。想陪你坐著,想聽你說著,想知道我值得,以為我們還愛著,把窗戶都開著,風也是涼的,我一個人唱歌聲音也變成冷的,哦,孤獨是什麽?哦,心冷是什麽?情是什麽,你是什麽?我不要再想了,我已經倦了,我不要再唱了,我已經哭了。”

27

回去的路上,我問滄吾:“歌裏的鋼琴,是不是洛善彈的?”

滄吾微笑:“你果然記得。”

“你……和洛善,你們還好麽?”

滄吾不語。

“你呢?你怎麽樣?”

“你已經看到了,我就這樣。”

這時,我開始害怕,就像給他打電話時那樣。

“我和洛善,我們每次想到你的時候,就會唱這首歌。”

“她彈幾遍,我就唱幾遍,當然,音色沒有錄音室裏的那麽好。”

“這首歌,雖然詞寫得有點悲切,旋律卻很明亮。”

滄吾看上去比我平靜許多,他的語氣和以前一樣平淡,可是,我的眼角還是熱乎乎地燒了起來。

我們不約而同地停在了十字路口。

這時,兩人忽然同時發現了橫隔在彼此間的那種生疏的張力,實在不曉得應該再補充些什麽,於是,便各自默然地轉過身去。

一個往東走,一個往西。

“許滄吾!”

我隻走了幾步就停了下來。

“改天打電話給你,我們……再見個麵吧,有些東西想麻煩你交給洛善。”

他回頭看看我,陰沉的夜空把他的身體籠罩得黯淡而又迷懵。

“別打家裏,我已經不住那兒了,還是打我手機好了,我已經寫在你的發票後麵了。”

“那你,要不要留個我的電話?”

我急忙往前走了幾步。

可是,滄吾卻仍然站在原地。

就這麽似遠即近地保持著那段小小的距離。

我很想衝過去好好看一看他的臉,隻因夜色太深了,沒有足夠的光線把他的臉龐照耀清楚。

就在軟弱的雙腳企圖挪移時,他突然輕輕地說了一句話:

“藍荻,你真沒良心,你老早就把我忘記了,不是麽?”

沒有,真的沒有!

我的心在呐喊。

“這些年你不是也沒理我?我不過是說說氣話,你就當真了,是你先把我忘記的!”

我終究沒有跨出那一步,而是強忍著視網膜上搖搖欲墜的熱淚,大聲喊著。

破曉般的穿透力將黑夜劃開一條口子。

“算了,我們誰也不要再計較了。”

說完,他就轉身離去了。

滄吾的身體在數秒鍾內就消失了,就好像一抹無意間從人行道上遊弋而過的影子。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明明是慢悠悠地踱著步的,怎麽眨眼之間就不見了呢?

那天深夜,我夢魘不斷,前前後後全都是石庫門裏的景象。

淩晨時分,零亂的碎片終於拚接整齊,變成一張巨幅壁畫。

畫麵上一遠一近分別站著兩個人,

近的那個麵對著我,遠的那個,隻留下一個模糊單薄的背影。

從那天晚上開始直到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這個夢一直間歇性地出現在我的睡眠中。

可是,無論我是睡著還是醒著,都沒法認清楚那兩個人影的真實麵貌。

隔日,藤木去學校參加一個中日交流聯誼會,一大早就出了門。

上班途中,我給滄吾打了電話,約定晚上在市中心的一家西餐館見麵。

下班後,我並沒有直接趕去約會地點,而是先回家換了一套象樣的晚裝,順便把那張存折帶上。

我翻開存折看了一眼,對上麵的數字感到驚訝。沒想到這些年偶爾想起來就往裏麵丟的零碎錢,居然也能存到這個數目,當年開戶的時候我並沒有想那麽多,也不太清楚自己這麽做到底為了什麽,總之,第一次給家裏匯錢的時候就順便開了一個,想想最困難的時候每個月也隻能往裏麵丟幾塊錢,可是,卻從來沒想過要動它,這讓我覺得我骨子裏有著極端古怪的一麵,恐怕連我自己都永遠沒辦法了解。

走進餐廳之前,我下意識地站在櫥窗前麵捋了捋頭發,沒有注意到滄吾正站在街角偷偷觀望。

“別看了,這樣很好,很漂亮的。”

他惡作劇地在我耳邊提醒,並且將身體重疊在我看不見的背後。

我的臉又開始發熱,連手心也微微泛起潮來。

“不要笑我,我很不習慣。”

“不習慣?”

“對,不習慣,不習慣你無緣無故地表示讚美。”

“我……從來沒有讚美過你麽?”

他詫異地思索著。

“沒有。”

我冷淡地回答。

“從來沒有。”

“也許是忘了,別那麽小氣,你本來就很美麗,說不說都是事實,何必在乎這個呢?”

他彬彬有禮地對我抬起胳膊,我把手插進他為我留出的那段小小的空隙,他立刻就把腋下合攏了。

隱約中,我又貼近了那細密的久違的少年氣息,昏昏然有些錯愕。

這一挽完全超乎我的預料。那隻強有力的胳膊把我夾得很緊,幾乎帶著一種生怕我趁其不備就想要掙脫的預謀,我不知道他是否是故意的。

和滄吾相隔多年的這頓晚餐因為環境的關係,吃得有些過於禮貌和拘謹。我不禁想起小時候他來我家混飯吃,總要從我的碗裏偷幾塊紅燒肉。偏偏我母親重男輕女,不但假裝沒看見還變本加厲地幫他夾,根本不把我這個親生女兒放在眼裏。

我忍不住偷笑幾聲。

“你在想什麽?”

他問我。

“沒什麽。”

我竭力掩飾自己的情緒。

他突然伸手從我盤子裏奪走一塊小牛排。

“你?!……”

“我就知道你在想這個。”

他裝作很得意地瞥了我一眼。但是,這樣的戲謔隻是短暫的、一閃而過的情緒化,大部分的時間,他都被沉靜的憂鬱占據著。

我的盤裏隻剩下最後一小塊牛肉。可是,心裏卻絲毫沒有小時候的那種嫉妒和不滿。反到有細微的暖意浮上心頭。

“真搞不懂,我媽怎麽會喜歡你這種惹人討厭的家夥。”

我很認真地和他討論起這個問題來。

“我也不明白,我爸怎麽就那麽喜歡把他對我的理想寄托在你的身上?”

他也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那是因為你不爭氣。”

“我為什麽要爭氣?你爭氣是為了你自己,我爭氣是為了我老爸,這種沒意思的事情不幹也罷,再說,你覺得我現在這樣不算爭氣麽?”

我無言以對。

滄吾已經告訴我他目前在一家還算不錯的上市公司做投資顧問,雖然薪水中等工作卻很穩定,畢竟這兩年,他也為公司談成了不少項目,可是他說,自己並沒想過要走這條路。

“你是說,當初離家出走那會兒?”

“我離開家是因為受不了我爸,再說,當時也的確出了點事。”

“你知道,我是不喜歡穿西裝打領帶過日子的,太假了,我隻想找點自己喜歡的事情做做,即使沒什麽錢也沒關係。”

我突然沉默了。

滄吾立刻意識到他的話不小心隱射到了我。

“我可沒說你,你別又想歪了。”“你的意思是,我天生就應該過這樣的日子咯?”

我無趣地用叉子攪拌已經冷卻的色拉。

滄吾喝了一口酒,很坦率地望著我的臉。

“怎麽搞的?一下子變得那麽喪氣?”

“當年在屋頂上破口大罵的到底是不是你?你的理想、抱負都跑哪裏去了?就那麽一點點挫折,就受不了了,我看你還不如我呢。”

原來他什麽都知道了。不說,隻因為他比誰都了解,重複已經存在的傷痛對我是毫無意義的。

“罵得好。”

我舉起酒杯猛灌。

“我可沒罵你,也沒資格罵你,真正能讓你清醒的,終究也隻有你自己。”

“我隻是想讓你知道,將來,不管你在哪裏、過得如何,在我眼裏,你以前是什麽樣,現在還是什麽樣。”

“洛善呢?她提起過我麽?”

“經常。”

“你還是跟她在一起了。”

滄吾依舊不語。

我詫異了,為什麽每次提到洛善,他都要這樣呢?

“我們走吧。”

他下意識地避開我的眼睛,從口袋裏掏出錢包。

打開時,裏麵掉出一張黑白照片。

“她還是那麽可愛,看上去比以前更漂亮了。”

滄吾默默地從我指間抽回洛善的照片,站起身來。

我問他,能不能再陪我走一段,他點點頭繼續和我一起沿著相同的方向散步。

我們從大馬路拐到小馬路,又從小馬路拐到小弄堂。

車輛不見了,行人變少了,路燈也一一亮了起來,這時,我想起了約會最重要的那件事。

“這給你。”

我從包裏取出那張存折遞給他。

“密碼是洛善的生日。”

“這幾年,我就存了這些,不知道夠不夠幫你。”

滄吾連看都沒看,就背過身去了。

“你收起來吧,我已經不需要了。”

“為什麽?你還在生我的氣,我已經說了那是氣話。”

他搖搖頭。

“我沒生氣,從來都沒有,你想,我怎麽會跟你生氣呢?隻是,一切都太遲了,完全沒有意義了。”

我飛奔到他麵前,擋住他的去路。

“什麽叫太遲了?”

“是因為洛善麽?”

“她怎麽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我曾經打過電話給你,可是你已經走了,你父親說你去找洛善了,你是為了洛善才離家出走的是不是?”

滄吾淒惶地望著我。

夜色真的好黑,將他的眼睛染得特別灰暗。直到那時我才發現,他眉心除了風塵和哀愁,還蘊藏著許許多多和我一樣看不見、摸不著、數不清的疲憊,這些疲憊和**裸的哀愁比起來,要沉重得多。

我們就這樣互相凝視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滄吾終於拐進了馬路邊的一家小咖啡館,我跟著走進去坐下,開始準備聆聽他接下來要講的那些事,我明顯地感覺到那絕不是什麽令人愉快的事,不僅不愉快,而且很可能會折磨到我,我不打算回避,那是我應該承受的,因為我已經拋棄他們太久太久了。

“我知道你打過電話來,那時我剛離開沒多久,後來,我也回了電話給你,想和你商量商量洛善的事。”

“我以為你會從報紙上得到消息,沒想到你連看報紙的工夫也沒有。”

“對不起,我沒注意。”

“你母親告訴我,你也丟下他們一走了之了,我沒想到你真的會走這一步,你不知道你母親在電話裏哭得有多傷心?”

我低下頭去,不想接受滄吾眼裏的憂怨。

我知道,我是不該表現得那麽冷酷的。

“其實,我也是從報紙上看到的。”

“我還記得我媽是怎麽尖叫著衝到我父親書房裏去的。”

“他們把我關在門外,並且偷偷地把報紙給燒了。”

“幸好那是報紙,否則我根本不知道該到哪裏去找她。”

“你父親說,洛善家很慘,到底是什麽意思?”

“洛善的大姐瘋了。”

“她用一把菜刀砍死了洛善的父親和二姐。”

“然後,當場自殺。”

“那天,如果洛善不是在醫院裏陪著洛渝,她也會遭遇到同樣的下場。”

我的手腳立即繃直了,仿佛被人用懸掛著鉛球的鎖鏈絞住了四肢。

“案件鬧得沸沸揚揚,上了社會新聞的頭版,所有亂七八糟不相幹的人都來關心這件事。”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洛善和洛渝日後的生活問題。

福利院不肯收,因為實在負擔不起洛渝的醫藥費,於是,有人提出,把她們直接送進精神療養院去……“

“洛善不是洛清!”

我的嘴角失控地抽搐起來。

“她不是瘋子!他們根本什麽都不知道!”

“可當時,那裏就隻剩下她一個人,洛渝還躺在醫院裏,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出得來,一個家就這麽突然垮了,你叫她怎麽辦?”

“所以,你去了,你去解救她了是不是?”

我激動地抓住滄吾的手。

“我找不到你,所以隻好一個人回去。”

他憂傷地凝望我的眼睛。

我難受極了,根本無法承接這樣的目光,他望著我,如同讓我置身於無望的烈焰之中,強迫我去忍受來自身體與精神的雙重焦痛。

“於是,我連夜帶她離開了那棟死氣沉沉的老房子。”

“第二天,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幫洛渝辦了轉院手續。”

“就這樣,一來一去,大學好不容易攢下來給洛善讀書的錢就全花光了。”

“所以,你必須放棄原來的計劃,重新出來找工作,賺錢養活洛善和她的姐姐?”

“是。”

“那現在呢?現在洛善怎麽樣?她好麽?”

“不太好。”

“兩年前,洛渝死了,她連唯一的親人也沒有了。”

“你知道洛渝是怎麽死的?”

我失神地搖搖頭。

“她從醫院逃出來,回到石庫門的老房子裏,敲碎了陽台上的那盆太陽花。然後,用砂鍋的碎片割斷了自己的喉嚨。”

“我們都知道那盆花對她的意義,可是,最後,她連這個也不要了。”

“就這樣,洛善徹底崩潰了。”

“她問我,滄吾,為什麽每個人都要離開我?我到底做錯了什麽,為什麽連一個親人也留不住?”

“於是,我隻好對她說,放心,還有我在,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永遠不會……”

眼淚悄無聲息地從我的睫尖顫落。

滄吾安靜片刻,慢慢地把眼光轉回到我的臉上,久久不願離去。

我有些迷惑,覺得他似乎還有很多話沒對我說。

“藍荻,你知道麽?在洛善心裏,你是第一個離開她的人。”

“她一直以為那天下午,你是因為她才會和我絕交的。”

“不是這樣的,那跟她完全沒關係。”

“我知道,那全是我的錯,是我不對,所以,我也沒指望你能原諒我。”

“都是過去的事了,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再說,我也有錯。”

我思忖片刻,再次把存折塞回他手裏。

“滄吾,你必須振作,千萬不能放棄。”

“洛善現在就隻有你了,她的未來全掌握在你一個人手上,這錢你一定要收下,你瞧,我不過就是嘴硬心軟罷了。”我輕聲抽泣了一下,飛快地抹去臉上又流滲出來的眼淚。“你要求我做的事我什麽時候忘記來著?她不止是你的洛善,也是我的。雖然這些年我混得也很糟糕,一意孤行了那麽久也沒能實現我的理想。也許,和你們分開本身就是一種懲罰,懲罰我的無知、幼稚和貪婪,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常常想起洛善,想起你,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那些被我隨手丟掉的好日子,隻是現在的我,不知道怎樣麵對你們才是最合適的,所以,你還是收下吧,一定要收下,這樣,我們之間也算扯平了。”

滄吾怔怔地看著我,如同看著很遙遠很渺茫的某個地方,最後,還是把存折留在了桌上。

“太晚了,我要回去了,明天還要上班。”

“許滄吾!”

我上前一步擋住他的去路。

“難道對你來說,我連最起碼的一點朋友的分量都沒有了麽?”

他還是不肯回答,扭頭跨出了咖啡館的門。

我鬱悶極了,一把抓起桌上的存折,恨不得把它撕個稀巴爛!

許滄吾,我恨你!恨你!

我衝上大街,一個人發瘋似地奔跑在深夜中。

滄吾又一次把我丟下了,甚至不給我個機會告訴他,我有多麽想念他,他是個混蛋,是個白癡,這麽多年過去了,他怎麽還是一點悟性也沒有呢?還是,他心裏從來就不曾給我留下一個位置,哪怕一隻墊腳的板凳也沒有!

我的心又痛起來了,起先很微弱,不一會兒,就散播到了身體的每一寸,連腳趾頭也如踏針氈。這時,我想到了藤木,想到他還在家裏等著我,等著用嘴唇來吻我、愛我、滿足我,於是我加快了腳步,我要回去,立刻回到藤木的懷裏去,隻有他才知道,我最需要的是什麽。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我看也沒看就接了起來。

“喂,我馬上就回來,別睡,等著我。”

“請問?這是賀藍荻的手機麽?”

“滄吾?”

我飛快地說了一串日語,好像把他嚇著了。

“你不是嫌棄我麽?還打電話來幹嗎?”

“原諒我,我不想打攪你的生活。”

“關於洛善的事,你還是忘了吧。”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你們就那麽瞧不起我麽?”

“滄吾,我後悔了,真的後悔了,我不該離開你,更不該丟下洛善,我……”

“洛善已經有幻聽了。”

“你說什麽?”

我腳底一滑,險些跪倒在路邊的台階上。

“我本來不想告訴你,可是,我怕你死不了這個心。”

“藍荻,太晚了,真的太晚了,我們來不及了……”

我大聲地哭了出來,整個人跌坐在昏暗的路燈拐角。

“她在哪裏?我要見她,讓我見她!”

我扶著牆壁,艱難地站起來,語無倫次地對滄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