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浮

石庫門就這樣銷聲匿跡了。

沒有發出一絲哀鳴。仿佛比住在裏麵的人更了解死而後生的意義。

不久,它的脊梁上就變幻出了縱橫蜿蜒的曲線,宛如貧瘠的泥土上奔湧起一條條延綿的支流,將都市的喧囂和焦急的車輛高高舉起。

遠離了石庫門的我,並沒有親眼目睹它重新崛起的繁華,而是默然地躲藏到另一個新奇的世界裏去了。那是一個有著寬闊的林**以及充滿了各種茂盛植物的校園,和中學裏的很不一樣。林**和教學樓前麵的大草坪連接在一起,每到日落黃昏夕陽西下,年輕的情侶們就爭先恐後地依偎在碧綠的青葉之間,仿佛刻意地,要把單調的草地點綴出些許浪漫來。

這些情侶,常常讓我想起洛善和滄吾,心裏總有種說不出的遺憾。

如果當年他們和我一樣,對未來有著同一個目標的話,或許今天他們的身影也會出現在這一片甜蜜的綠洲之中吧。

等到我大學畢業,已經是1990年。

在這之前,我沒有和滄吾見過一次麵,

也不知道洛善究竟還是不是住在原來的地方。

當時,市政動遷已接近尾聲,隻剩下最後一批動遷戶了。

想必,洛善家也難逃此劫。

而我們這第一批離開舊居的居民,也終於在那一年搬進了久違的新家裏。

我感歎著數字作為年紀的標誌竟有著如此嚴苛的界限。

19歲和20歲,中學生和大學生的差別僅僅隻是一年而已。

可是現在,滄吾在黃浦江的另一端生活,洛善在高架橋的尾處飄零,至於我,仍舊執著地攀援在夢想陡峭的懸壁上,再也看不見滄吾的影子,也聽不見洛善的歌聲了。

其實,等到我真正進入大學之後才發現,和我同樣向往西方世界的人是那麽地多,尤其是在這樣一個幾乎一踏進它就等於踏出了國門半步的學校裏。各科各係,為了讓學生更好地了解該語種及相關國家的概況,除了多組織外籍教師和學生的交流之外,還想盡各種辦法豐富學生的校園生活,即使不上課也能沉浸在“以假亂真”的語言環境中。

最有趣的便是過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個國家都有自己獨特的節日,學習這個國家的語言也包括了解他們的風俗習慣,由此一來,學校就變成了萬花筒,你很可能在食堂打飯的時候發現身後站著一個為慶祝某節日而打扮得稀奇古怪的家夥,尤其是萬聖節,要特別小心,晚上去夜自習的時候說不定會被英語係的那些在床單上挖洞,模仿三K黨嚇唬人的討厭鬼逗得落荒而逃!

我並不是這幼稚隊伍裏的一員,盡管我很熱愛我的學校,也很認真地過著每一個節日,甚至有一次,為了尋找一棵真正的聖誕樹,我和我的同學不惜蹺課,把城市翻了遍。

我們好像已經忘了這片生養著我們的國土上還有重陽、清明、元旦和中秋這樣的節日。那種狂熱,確實已經到了徹底崇洋媚外的地步,而我的大學時代,也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度過的。

那幾年,我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學習上,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刻苦更廢寢忘食,因為我想更近再更近一點貼近我夢寐以求的彼岸,讓我快快地,再更快地看見它最真實最美麗的模樣。

學校、老師、課本、節日都不能填補我想要離開這座城市的欲望。它們隻能助長我對這城市、乃至生我養我的這片土地產生出更厚實的焦灼和迷惘,同時,也無形中醞釀了對於彼岸,那些個新鮮自由的國度,最急迫也最虛榮的憧憬。

一直到畢業來臨的那天,我才明白,那個向往著“彼岸”的美夢,離我有多麽地遙遠,恐怕耗盡我的一生也永遠無法抵達。

而今回想起來,90年是既忙碌而又平靜的一年。

如果不是因為遭遇那樣的打擊,我想,我也不至於走出這最後一步。

那是我人生至關重要的一步,沒有它,也就沒有接下來的那些遭遇了。

可是,那件事情和我回憶中最重要的那兩個人一點關係也沒有,那個時候,他們到底在哪裏,在幹些什麽,我一點也不知道,也沒有時間和力氣去知道。

現在,我意外地想到了“插曲”這個詞,思索著是不是該用它來概括這段純粹有關我個人的回憶。

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夠恰當。“插曲”形容的到底是怎樣的一件事呢?離題的?非重點的?一語帶過的?還是看完之後會被誤解為是廢話的?如果是這樣,我便不能將它視為“插曲”,更不能一筆帶過輕描淡寫地隨便說說。

人生之中有太多“插曲”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被忽略的,而那些所謂的“插曲”,往往都是扭轉未來最不可忽視的乾坤。否則,你永遠不會了解命運是一個怎樣充滿轉折、歧道萬象的迷宮,而我們,不過是迷失在其中的一個子,除非找到正確的出口,否則,恐懼和孤獨就會成為永恒的災難。

而當時,自以為聰明的、年輕氣盛的我,並不知道自己早已淪陷其中。更不會明白,我一直急於遁逃的,其實並不是這座城市,而是我自己。

1990年的六月,當所有的應屆碩士生都忙著求職應聘的時候,我卻全力以赴準備著出國留學繼續深造的事。

我等不及了,這個鬼地方就快把我憋死了,我實在沒有耐心在一堆機會渺茫的外企裏消磨我的青春,我寧可先走一步,提前去體驗一下國外的生活。

然而,一場家變讓所有的一切化成了泡影。

拿到多倫多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是七月中旬。

距離我母親下崗也已經有一個多月了。

我沒能拿到獎學金,這就意味著我必須趕在開學之前籌到錢,不光是學費還有生活費,因為在加拿大,打工的機會微乎其微,即使幫教授打雜也無法補足我最基本的日常開銷。於是,這一個多月裏,我的父母幾乎踏破了所有親朋好友家的門檻,結果,還是沒能湊到我第一年的學費,而我母親,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

她開始哭,沒完沒了地哭。

父親跟著怨,無休無止地怨。

而我隻有恨,絕情絕義地恨。

最後,什麽辦法也沒有了,父親說:“去找滄吾的爸爸想想辦法,他在大學裏教書,說不定有什麽別的門路。”

“不要!”

我不假思索地對他們吼。

這並不是他們的錯,可我就是不想讓滄吾知道,我丟不起這個臉,更別說丟掉我的尊嚴。沒人能告訴我該拿這張通知書怎麽辦,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時間一天接一天地流失,就這麽一直拖到了八月末。

那天,父親終於主動和我談了一次話,他說:“還是抓緊時間找工作吧,出國的事,我們盡力了,其實,不出去也好,你也知道現在家裏的情況不好,即使籌到了今年的,明後幾年也未必供得起你,我和你母親都活到這把年紀了,總不能為了你背債背到進棺材吧?……”

我不等父親把話說完,就擦亮火柴把通知書給燒了。

紙張很快化為了灰燼。

我沒有哭,這讓我體會到人一旦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眼淚就變成了毫無用處的累贅,哭又如何?不哭又如何?總之,它不能改變任何現狀。家境的每況愈下讓我沒有時間緬懷我已經幻滅的未來。那時,夏天已經過去了,身邊所有的同學都早已找到工作安安穩穩地開始新的生活,隻剩下我一個人落魄地飄**在高樓大廈間,尋找著寥寥無幾的容身之處。然而,情況比我想象的還要糟,我那華而不實的學曆在外企老板苛刻的眼裏絲毫沒有分量,除了麵試還是麵試,最後,我也疲了,累了,沒有鬥誌再和他們周旋下去了,甚至,一看見黃頭發藍眼睛的老外就惡心。

於是,隻好像蝸牛一樣躲進殼裏,再也不出去了。

母親因為失業而變得越發聒噪,就連一雙筷子也會引起她極端的不滿,翻來覆去顛三倒四嘮叨個沒完。父親實在忍不住就罵上兩句,母親滿肚子的委屈也剛好逮到機會得以痛快地發泄。剛開始隻是哭鬧,後來無趣了,就演變成胡鬧,吵到氣頭上,隨隨便便就把離婚搬到桌麵上來作為互相攻擊的武器。

我覺得很好笑,心裏卻說不出地悲哀。

這樣到底能解決什麽問題呢?

難道一定要把彼此無能的顏麵扯破才肯罷休麽?

我很煩。

煩父親,煩母親,煩自己,更煩這個家。

因為,我已經換了幾百個角度去看它,卻依然看不見我的未來,這種簡直把人推上絕路的處境,讓我連死的念頭都有了,我真不知道這樣毫無安全感地活著到底有什麽意思?

於是,我走了最後一步。

也是我有生以來最任性、最冷酷無情的一步。

90年10月17日。

我記得這個夜晚,天氣很陰,就快要下雨的樣子。

我趁著父母熟睡的時候,從抽屜裏拿走了他們還沒來得及存回銀行的留學備用金、衣物和一些日用品,悄悄地離開了這個家。

留給父母的信上,我這樣寫著:我需要一個人靜靜地生活一段時間。出國的事我並沒有怪你們,所以不要放在心上。離開的這段時間,就當我已經出去了吧!我每月會按時寄錢貼補家用,希望你們不要再吵吵鬧鬧,互相照顧,好好地過日子。切記,無論如何不要打擾我。等我想通了,自然就會回來了。

但事實是,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回過那個家。

直到結婚,才和丈夫一起回去見了父親一麵,那時,我的母親已經過世了。

這些年來,我寄給他們的錢,他們一分都沒花,全都存在那張曾經扼殺過我夢想的破存折裏。

如今,那張存折上的數字已經遠遠超過了當時我離家出走時偷走的數目,可是,卻再也換不回我母親的嘮叨了。

出走的那天早晨,天還沒亮,我手裏拿著一把生鏽的雨傘,我以為雨很快就要下起來了,但始終沒有。

等我走出巷子時,起霧了。

很潮濕很濃重的白霧。

空氣灰塵塵黏嗒嗒的,我一路摸索著往前走,很難辨別方向。

可是,我已經混亂了好幾個月的思緒卻意外地在這一片濃霧中冷靜了下來。

我慢慢地踏著腳步,漸漸地放鬆心情,胸口沉重的壓迫感竟跟著霧氣一起輕飄了起來,連呼吸都有了被滋潤的味道。

我走上大馬路,抬頭仰望天空。

太陽還在沉睡,天空依舊陰沉,幾輛送牛奶的自行車從身邊飛馳而過。

我停下腳步,有些恍惚起來,覺得好像在做夢,夢到自己流連在一個遙遠的異鄉小鎮。鎮上有個非常可愛的白色清晨,我站在清晨的中央,悠哉地收集著寧靜中的每一寸鮮活……

我當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晨霧彌漫的城市中,果然有著不一樣的味覺。

我忍不住輕聲呼喚:太陽,快出來吧,把霧氣驅散吧,這樣,我就能重新上路,重新去認識一下這座城市了。

我繼續在霧中踏步,少頃,又停了下來。

有些聲音從遠方傳過來,起先是含糊斷續的,接著響亮了,清楚了一些,但馬上又飄渺了起來……過了一小會兒,聲音又來了,這次較剛才清晰了許多,很明顯是某家窗戶的收音機裏傳出來的晨練歌,那曲調粗糙又呆板,嗓音卻明媚得讓人振奮。

我想著,那是誰的聲音?是誰在唱呢?

倘若換成洛善,那歌必定不會是這個樣子的。

就在離家出走的這個迷蒙的早晨,我突然非常想念洛善。

想念她的聲音,想念她的歌。

還有,她和肖邦燃燒在一起的小夜曲。

我繼續幻想:如果此時此刻圍繞在我身邊的不是霧氣而是她的歌聲,那麽或許,我就能知道濃霧背後的陽光到底藏在哪裏了。

不一會兒,滄吾也來了,他們果然是在一起的,所以,總是一起出現,不過,滄吾的影像很模糊,如真似幻,待我疾步跟上,他就站住不動了。

這時,太陽出來了,濃霧立刻就被光線稀釋開來,我這才發現那不是什麽滄吾的影像,而是一個笨拙的投幣電話亭。

這次,我沒有猶豫,直接走進去,拿起話筒,扔下一塊錢,撥通了滄吾家的電話。

“喂?我找許滄吾。”

“你是藍荻,賀家的藍荻,對不對?”

我已經很久沒聽見滄吾母親的聲音了,沒想到她的聽力還是那麽厲害。

“許媽媽,是我呀。”

“老許!老許!快來啊!是藍荻,藍荻打電話來了……”

滄吾母親驚喜活躍的嗓門一時間讓我覺得很緊張。

“小荻啊,你怎麽才打電話來?我和你許伯伯一直都掛念著你呢,你可真沒良心,一進大學就沒聲音了,聽說你就快要出國去念博士了,真有你的,可讓我們這幫老街坊長臉了,博士,是博士哇,那可不是開玩笑的,嗬嗬嗬!”

“許媽媽……”

我的鼻梁骨突然一陣酸疼。

這時,電話那頭傳來一連串的沙沙聲。

是滄吾麽?是他麽?

我怯懦了,又想要掛電話了。

“我說小荻啊!”

是滄吾的父親。

“你出去以後可要加倍努力啊,再苦再累也要爭口氣,許伯伯是不會看走眼的,將來,你一定會是石庫門這群小鬼裏頭最有出息的一個,肯定、絕對沒問題!”

我把話筒換到左邊,拚命地用右手去捏鼻子,可是沒用,眼淚說流就流,而且來勢洶洶,根本阻擋不了,我慌亂極了,不知道該怎麽辦,又不能把電話掛斷。

“小荻你怎麽啦?怎麽哭了呢?都是許伯伯不好,胡說八道,你千萬別有壓力啊……糟糕,怎麽還不停哩?是不是舍不得你的爸媽心裏難受啊?沒關係,沒關係,有我和你許媽媽在,我們會照顧他們的,你放心、放心好了……”

我必須把話題轉開,否則我無法控製哽咽。

“滄吾,他還好吧?”

“別提那臭小子,一提起來我就氣。”

“怎麽了?畢業之後不太順利麽?”

“真不知道該怎麽說。”

“我看他是中了邪發了癲了,好好的工作不做,又跑去找那個神經病。”

“神經病?哪個神經病?”

“洛家的那個神經病啊,不過,話又說回來,洛家也真夠慘的,我看呐,一定是洛善她媽她……”

“喂?許伯伯?喂喂?”

電話斷了。

我一邊擦眼淚,一邊琢磨著滄吾父親所說的話。

他說,滄吾跑去找洛善了,難道,他也離家出走了麽?

洛善到底出了什麽事?為什麽他會說洛家真慘呢?

我心情沉重地走出電話亭,驀然發覺外麵已經陽光燦爛萬裏無雲了,我立刻意識到,我並沒有多餘的時間去考慮這些。

當天下午,我順利地在距離市中心不遠的地方找到了一間一室一廳的小公寓,安頓了下來。

那筆錢畢竟不是小數目,我仔細盤算了一下,若省吃儉用,也足夠撐上半年十個月的,但我不想就這麽把它給浪費了,我必須趕緊找工作。就這樣,混混沌沌,又過了兩個月,我終於在一家規模極小的香港公司找到一個秘書的職位,工資從1200元起,試用期三個月,月薪1000元。

於是,我那所謂的、漫長的流浪之旅,就這麽潦草地開始了。

潦草?

我沒想到會用這個詞去形容當時對我來說頗有“新意”的開始。可是,我真不能說它是全新的,雖然腳步跨得很大,但離我久棲的夢想還是相差了不曉得多少光年的距離。

現在想想,當時的“出走”也並非單純的“出走”而已,這裏麵潛伏著太多的“逃避”和“否決”——逃避沒落、貧窮和無望,否決自信、勇敢以及對過去所有的信任。

由此可見,我的行為雖然大膽,動機卻相當卑微。

因為我不再相信人生的目標隻要靠自己的努力就能夠獲得,但是,又不知道到底有誰可以幫助我?這些悲觀的想法導致了我後來幾年的生活始終都沉淪在萎靡浪**的境遇中。我極度迷惑、極度自卑、極度沒有安全感,而長此以往導致的後遺症便是更幽深的寂寞、孤獨、焦灼,以及如影隨形的恐懼。

白天,朝九晚五,生活過得似乎很有規律,但是一到了晚上,行走在下班的人潮裏,我經常會突然被自己的影子嚇呆,肢體僵硬地杵在馬路中央,腦袋裏一片空白,耳畔卻聽見有人瘋了似地逼問我:“你在哪兒,想幹什麽?”“明天的你,又想去哪裏,又要幹什麽呢?”一遍一遍,重複再重複,卻永遠沒有答案。那種感覺真的讓人害怕極了,怕到失心、失音,連一聲救命都喊不出來。

我經常失眠,卻又離不開咖啡和酒精,久而久之就患上了精神衰弱,無論如何也調整不過來,於是,剩下的隻有工作,不停地工作,隻有這樣,才能讓我暫時忘記就快要被時間湮沒的痛苦。

夢,早就沒有了,無聊的工作卻逐漸從逆流拐向了坦途。

在曆經了無數次的爾虞我詐、離職求職、跳槽晉升的過程之後,我終於有了較穩定的工作和收入,這使得我和窮困潦倒最終劃清了界限。眼看著職位越做越高,公寓越換越好,錢也越來越多,可是,內心的苦難卻一刻也不肯離去,因為,這並不是我要的生活。

念念不忘的,仍然是兒時最忠誠的那個夢。

沒有了它,我就像一個沒有靈魂的木乃伊,每天所做的,除了重複還是重複,如此循環,永無止境……

我依舊孤獨、落寞,極度沒有安全感。

工作、職位、賺錢、花錢全都無法改變這樣的狀況。

我變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害怕,因為我知道我快熬不住了,不管是機會、命運還是時間,都已經跑到我的人生外圍去了,再這麽耗下去,我的未來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徹底幻滅,再也沒有任何改變的契機。

直到那個時候,我才想到了男人和愛情。

因為,那是我唯一應該經曆卻始終沒有經曆過東西。

事實上,愛情在那幾年裏一直試圖要叩開我的心門,隻是,我沒有時間和精力去理會它,即便理會了,也隻是調侃戲弄的娛樂而已。

對於愛情和男人,我從未抱有過信任,或許,這便是這人情日漸稀疏的城市遺留給我的唯一財富,讓我懂得什麽是虛華和表象,並時刻提醒自己,那些東西是永遠不可能為我營造魂牽夢縈的溫床的。

然除此之外,還有另外一個事實,是我始終不肯承認的。

那就是,這種近乎自閉的感情觀和滄吾的決裂有關。

其實,連我自己都不太了解自己到底為什麽會對他如此耿耿於懷。

我從不嫉妒他和洛善在一起,卻對於他放棄與我一同追夢的權利如此地憎惡。如今,我還是分不清自己有沒有一點愛他,但我還是在他身上寄予了無限美好的期望,並始終殷切地等待著,至於,那等待的盡頭到底是什麽,我並不是很明白,我隻知道,他是除去我自己以外唯一令我重視、在乎和苛求的一個人,可是,他終究還是沒有選擇和我一樣的路,而是丟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外流浪。

這使我悲痛欲絕,甚至連帶到現在所有的痛苦都與他不無關聯。

他背叛了我。

我堅決而固執地咬定了這個事實,並打算一生一世都不原諒他。

可是,在我最最難挨的那些日子裏,滄吾的麵孔還是會時不時地浮現在眼前,就連僅有的幾個曾經讓我心動的男人身上,也多少有著一點他的影子,可我還是不能確定我是否愛他,也許是因為我沒有好好把握確定的時機而過早地與他分道揚鑣,而今,即使想好好地確認一下,也未必有這個能力。

捫心自問,是否真有那麽點後悔?

答案始終躍不出來。

恨,倒是一點也沒減。

我恨他比我聰明卻不用功讀書,恨他明明知道未來會怎樣卻總是舉棋不定,更恨他想吻我的時候不好好說,抱我的時候又讓我哭哭啼啼,最後,連句“對不起”都沒說就逃走了。

每次一想到這個,我的心就沸騰到難以熄火的地步。

每當這時,我就會暫時把他扔到一邊,轉回頭去想想洛善。

她的感覺和滄吾是不同的,雖然他們老讓我有兩位一體的錯覺。

一想到洛善,我的內心就會湧起久違的溫暖與潔淨。

她的美、她的慧、她的天賦、她的音樂,

所有一切的一切,都能給我那樣的感受。

我不知道在滄吾的心裏,洛善是什麽樣子的。

我隻知道,在沒有夢想、沒有希望、沒有工作、沒有愛情的灰暗裏,

洛善是唯一一個能讓我一想起來就感到幸福的人。

那種感覺非常奇特也非常持久。

我對洛善的關愛與付出始終是若即若離心有餘悸的,可是,她卻好像一直默默地包圍著我,試圖讓我用心去了解她埋藏在心靈深處,異常玄冥的意念。

仿佛,特意為我在裏麵藏了一把鑰匙。

隻要我能夠走進去,她就一定會幫我打開那個我一直沒法看見,卻一直囚禁著我的鐐銬。

可是,到了這裏,我就不能再往下想了。

因為,當洛善在我的思緒裏變得越來越晶瑩剔透的時候,我就會情不自禁地心慌。那種感覺就好像是站在危險的高壓電前麵,隻要再輕輕踏出一小步,強大的電流就會把我整個擊穿,而我體內已紮根多年的堅定意誌,也會在那一瞬間跟著粉身碎骨的。

洛善就是這樣讓我又渴望又懼怕,渴望的是她與生俱來的那種讓人從心底裏感到幸福的能量,懼怕的同樣也是這能量本身與現實社會,乃至人性根本完全背道而馳的純潔。

我害怕這純潔,那會影射出我在鏡子裏永遠也看不到的脆弱與不堪一擊。

如果說,洛善是那種可以被人們比喻為人間天使的女孩的話,

那我一定就是那個腳底打滑,一跟頭掉進俗塵裏的“墮落天使”了。

當我發現愛情和男人有時候和鴉片嗎啡有著同樣的麻痹功效時,我已經是個無可救藥的“癮君子”了。

在男人的世界裏,我的名字叫“Angle”。

這名字是ERIC給我取的,他是我的第一個情人,同時,也是我的第一個老板。

ERIC姓崔,有著叫人猜不出年齡的高大身材和文雅長相。

同事們都叫他的英文名,隻有我尊稱他為“崔先生”,盡管我知道他很不喜歡這個稱呼,因為ERIC聽上去比“崔先生”要年輕得多。

我曾經問過他,為什麽那麽在乎年齡。

他說,和你這麽年輕的女孩在一起會讓我有壓力。

記得當時,ERIC正在我公寓的鏡子前麵刮胡子。

而我,還賴在**,若有所失地悼念著昨夜丟失在他懷裏的貞操。

公司裏所有的人都知道ERIC是單身漢,惟獨我始終半信半疑。

我老覺得像他這樣的男人,如果沒有一個固定的家、沒有一個黃臉婆在家等著伺候他,他一定哪方麵有問題。當然,不是生理上的,這個我已經親身體驗過了。

那就是其他方麵的。

比如,他老婆家底很厚,公司的大半資金都控製在他老婆手裏;又或者他老婆很難纏,除非他肯傾家**產,否則絕不肯輕易離婚。

基於以上各項揣測,我和ERIC的關係自始至終都徘徊在可有可無的心照不宣裏。

其實,ERIC對我很好,是我沒有好好地把他視作可以認真交往的對象。

分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非常想念他,可是卻依舊改變不了我們必須結束的事實。

ERIC在我打算跳槽的前夕回了一趟香港,這次,他呆得比較久,大約有兩個半月的時間,回來時,左手的無名指上多了一枚戒指。

我嘴裏嚼著他的喜糖,心裏估算著他到底是什麽時候回去相的親,同時,也臆想著他的太太應該就是那種小眼睛塌鼻子、年過三十的標準香港女人。

結果,我真的在他皮夾裏看見了一張幾乎一模一樣的麵孔。

ERIC婚後不久,我就離開了那家公司。

表麵上,每個人都以為是我甩了他,他倒識趣得很,半句解釋的話也沒有說,極有風度地幫我挽回了麵子。其實,對我來說,那並沒有多大意思,歸根結底還是他甩掉了我,別人知道或不知道與我和他又有什麽關係呢?

離開的前一天晚上,他依舊和往常一樣,獨自遊**在市中心的酒吧和舞廳之間,不過,我知道他第二天就要回去了,而且近期也不會再來了,於是,便主動打電話和他告別,電話裏,他有意無意地問我,要不要最後再碰個頭,我知道他話裏有著另外一層意思,但還是答應了。

ERIC最後一次來到我的公寓,直到他上飛機之前,我們一直都呆在那裏。

他不停地撫摩我的身體,很溫柔地問我是不是可以做他的情人?

我說不好。既然你已經結婚,就不要再想著我了。

他問為什麽?你不是很清楚我為什麽要結婚的麽?

我說,我不知道你所謂的清楚指的是什麽。

接下來他對我說的話,直到現在我都沒有忘記。但是,我還是不太明白在他心裏我到底占據著怎樣的位置?他愛不愛我?或者,有沒有曾經愛過我?這些問題在我和他最後平淡的對話裏瞧不出任何蛛絲馬跡,也可能是因為在這之前、之中、之後我都沒有仔細地考慮過它,更或者,我天生就是個看不清愛和被愛的瞎子。

“你不是一直希望我變成這樣麽?”他說。

“我可沒叫你結婚。”我很不屑地白他一眼。

“再說,要結婚,也該想到我呀。”

我繼續調侃,以為這樣就可以把這個話題結束了。

“我一直在想,問題是你不想。”

我愣了愣。

“你又沒問,怎麽知道我不想呢?”

這時,ERIC突然把我的下巴抬起來,另一隻手輕輕地捧起我另半邊臉。

“藍荻,你並不愛我。”

“我可沒說過。”

“你的確沒說過,不過,你也並沒有說你愛我,不是麽?”

我語塞,心下有些震動。

“親愛的Angle,香港對你來說太小了。”

他輕柔地吻吻我。

“你的心始終是停靠在更遙遠的碼頭上的。”

“我想,我並不是你真正想要的男人,又或者,男人隻是你夢想中的一小步,我不想成為你的絆腳石,你懂麽?”

後來,我才知道,像我這樣的女人,一生中未必能夠遇到一個像ERIC那麽清醒的男人。可惜,我沒有足夠的感情去抓住他。所幸的是,我們還是成為了朋友,最普通的那種。

ERIC是第一個真正擁有過我的男人。

直到現在,我們見麵時,他依然會熱情地擁抱我,甜蜜地叫我一聲“My Angle”。

從那以後,每當男人問我叫什麽名字,我就說,叫“Angle”。那是ERIC給我起的,一個極富象征意味的“情人”的名字,雖然,我終究還是沒能成為他的情人,而是成為了許多其他男人的“情人”。

和ERIC分手以後,大約又過了四五年的時間。

在這期間,我的身邊一直圍繞著各式各樣的男子,但是,沒有一個能帶我走出這座狹隘的城市,私奔到世界的另一頭去。於是,我又開始厭煩了。不想再考慮任何關於夢想、未來、愛情、或者婚姻之類的問題。那對我來說實在太麻煩。既然生活已經造就了我的惰性,那麽就讓我永遠“惰”下去好了,反正,明天就是今天,今天,無非也就是等於昨天。

轉眼到了1996年的八月。

我因公出差去了一趟香港,順便探望兩年前就把公司轉讓,重新投資信息產業的ERIC.

在回程的飛機上,我遇到了我的最後一個情人。

一個名叫藤木的日本留學生。

我想我或許真的是有點老糊塗了,怎麽會愛上一個比自己足足小十二歲的孩子?這還是得怪藤木,如果不是他的嘴唇讓我想起一個人,我也不至於陷入其中,為他耗費這最後的一段青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