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離

我真的沉寂了,不再主動找他們。

無形的距離鞏固了心房四周的圍牆,讓我和周遭的一切都疏遠了起來。

但是,我們畢竟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完全沒有交集是不可能的。

不過,那純粹隻是一種習慣。

至於原先,紮根在童年裏並始終維係著我們的那番**,卻已經隨著隔膜逐漸遠離了。

很快,我就擁有了自己的朋友。都是些和我一樣,品學兼優、胸懷大誌的人。我們唾棄瓊瑤和鄧麗君的靡靡之音,隻聽“貓王”“披頭士”和“老鷹”的歌。除了教科書以外,隻有自然科學和世界名著能讓我們翻到手指發麻。我們彼此競爭彼此激勵,為的是同一個目標,那就是“改變”,改變生活,改變人生,改變我們所能夠改變的一切。我幾乎強迫自己忍辱負重地去累積那些看似渺小卻時時震撼著我內心世界的“欲望”和“野心”,而且,故意把那些試圖阻礙影響我思路的人、事、物像清掃垃圾一樣地扔掉。

可是,我始終沒能拋開許滄吾。對於這樣的行為,我曾經萌生出不少近乎自瀆的羞恥感。

滄吾還是老樣子,和洛善在一起讓他變得更加不拘,宛如一條流竄在城市裏興奮過度的米蟲,毫無顧忌地舔噬著隨時可能冒出來的無厘頭。而洛善,也因為姐姐的身體趨於穩定而回到了學校,理所當然地成為了“留級生”。

對當時的學生來說,無論你的理由有多麽充分,這三個字最終還是會讓你貼上“恥辱”的標簽,那就等於在我和洛善之間硬生生地劃下一道難以逾越的“三八線”。作為老師手心裏的“寵兒”,我無論是在校內還是校外都不能和她在一起,那絕對會影響到我在老師心目中的地位。我圈子裏的那些人都是這樣“潔身自好”的。何況,他們個個都是老師的眼線,隻要我有一絲一毫的偏差就會馬上打小報告,就這點而言,我是相當瞧不起他們的,但是,比起和洛善在一起還是輕鬆了許多,盡管我心裏清楚,這樣的友誼也並沒有多少誠摯的分量。

不過,這一切似乎和洛善一點關係也沒有。

她依舊逍遙自在地在石庫門的屋頂上飄來**去。

洛善的歌聲比過去更甜美了。每當它響起的時候,我都能感覺到另一個熟悉的聲音也融和在裏麵,我想,那個已經不羈到讓許教授時常把“吐血”掛在嘴邊的許滄吾,也隻有在洛善的歌裏才能恢複他本來的麵貌。

這期間,我也曾苦苦思索,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厭煩起我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的?結果我發現,記憶裏並沒有存在過這樣的瞬間,連一個霎那也沒有。那真的是在深秋到來的午後忽然降臨到我頭上的,倘若光是厭煩那還算好,可惡的是,厭煩裏頭還摻雜了許多連我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比如,寂寞、失望、困惑、矛盾,還有一些,無法用正常的詞匯來表達,但同時,在厭煩的另一頭,與這些複雜並存著的,卻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清晰目標:我要奔跑、要掙脫,要永遠地離開這一貧如洗的石庫門,去追求我所向往的那種富足、踏實、充滿安全感的生活。

我再也不想看見父親整日愁眉苦臉滿腹牢騷,無望地掙紮在懷才不遇的自卑裏;再也不想聽見母親為了幾張糧票放鞭炮似地在大街上破口大罵;再也無法忍受自己狂放奔騰的熱血被那些已死去多年,連魂魄都不曉得沉到哪裏去的石牆、磚瓦、爛木封鎖。

我要走,要逃,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攔我,那欲望早就已經變成纏繞著我的荊棘,直迫我的腦髓,無時無刻不觸痛著我的神經,並嚴厲地警告我說:快啊,快啊,生命短暫啊,時光易逝啊,來不及了啊!於是,我隻能跑,不顧一切,決不回頭地跑。

我的少女時代就是在這跑啊跑的過程中逐漸遠去的。而今想想,用“虛度”二字形容實在是太恰當不過了。甚至,連一次青澀的戀愛都沒有。我是一個沒有初戀的女人。所以,注定要在情感的長河裏沉淪、流浪,直到沒入河底,徹底窒息為止。

洛善的命運與我完全不同。

她驛動的青春期,竟然讓這座城市也因此而發生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地震”。

其實,那又是一個巧合,與洛善本身並無太大的關聯。

當我某天早晨出門上學首先看見的,已經不再是巷口那一排臭氣熏天的馬桶,而是一個車水馬龍、人如群蟻般繁忙的街道時,我突然驚訝地意識到,我的未來也會因為這場強有力的“地震”而萌生出無限的可能性。

這座城市,正在超音速的“震波”中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然而隱蔽的另一角,年邁的石庫門裏,卻依舊炊煙嫋嫋,木訥得叫人恨不得抬起腿來踹兩腳。

洛善的姐姐們還在吵吵鬧鬧。不過,已經極少有人再會去湊那個熱鬧了。大人的手腳都像上了發條似的忙碌不堪,嘴裏卻還老是叨叨著“身不由己,瞎忙!瞎忙!”的鬼話。

惟獨洛善家還保持著過去閑情逸致的老樣子。

十七歲的洛善是注定要成為這石庫門裏最亮麗的一道風景的。

不光是因為她的歌聲太容易讓人著迷。老一輩當初散布的那些不懷好意預言絲毫沒有折損洛善的青春。相反,含苞待放的韻味讓她在悠然自得的成熟中變得更加精致、俊秀、飄然,就象一隻破繭而出的蝴蝶,在初春的陽光裏變得越發養分十足、彩翼豐碩,卻又毫不張揚地在日趨退化的石庫門裏雀躍、飛舞。

我從沒見過一個女孩能象她那樣,擁有如此完整的蛻變。

洛善的美,唯一令人感到不舒服的便是**出太多她母親的基因。

這使得她身上總是彌漫著不祥的邪氣。

就在太陽花滿滿盛開的這年春天。

石庫門裏果然掀起一場軒然大波。

事情是從突然闖進洛善世界的一個姓楊的男生開始的。

楊很高,有寬厚的肩膀和光亮的額頭,曬得很健康的古銅色皮膚下起伏著運動健將般強勁的肌肉,每天總是風雨無阻地騎著一輛二十八寸的腳踏車,停在洛善上學時必經的路口等她。

我非常欽佩他的耐心。等待對他而言是一種儀式,仿佛永遠隱藏著某種神秘的快樂。

楊斜倚在梧桐樹下的樣子很帥,總是引來其他女生好奇的目光,然而他依舊熟視無睹,眼裏始終隻有洛善一個人。

滄吾因此而咬牙切齒地對我說:“老天是有眼的,等著瞧吧,一定會掉下一塊石頭來,把他的腦袋砸成爛西瓜!”。

洛善每次看見楊,就對他笑一笑,然後慢悠悠地從他邊上繞過去。

滄吾問:“要不要我找人揍他一頓?”

我說:“關你屁事?”

他立刻對我吹胡子瞪眼:“怎麽不關我的事?除了我,還有誰能保護洛善?你說,你說啊!”

“人家什麽時候要你保護來著?”

我不留顏麵地奚落他。

這時,洛善開口了,她的話讓我大吃一驚。

她問滄吾:“你為什麽要打他?他哪裏惹你生氣了?”

滄吾搓搓腳底板,悶悶地回答:“沒什麽,就是看他不順眼。”

“是不是不喜歡我理睬他?”

“你又沒跟他說話……”

滄吾支支吾吾。

“可是,我有對他笑呀。”

滄吾不語,呼吸卻急促了起來。

“要是不喜歡,就直接告訴我好了。”

洛善很認真地補充道。

我覺得自己腦袋壞了,竟然無聊到站在這裏聽他們倆打情罵俏。

“是,我就是不喜歡。”

“你能不能不要對男同學笑嘻嘻。”

“你不是男的麽?”

“我當然例外。”

“為什麽?”

洛善的眼角訝異地往上揚了揚。

滄吾突然靜下來不說話了,他非常、非常安靜地看著洛善,沒多久,身上就冒出熱氣來,一層一層,反複疊加,熱騰騰地遮蓋了我的視線。

我沒興趣再聽下去了,於是,隨便找了個借口離開了他們,心想:滄吾到底是不是自作多情,洛善又有沒有情竇初開和我到底有什麽關係呢?

洛善和滄吾的初戀就是這麽開始的。他們本來就是一對,沒什麽好大驚小怪。一連幾天,我都這麽對自己說。可是,心裏還是感覺怪怪的,眼前老是閃過滄吾說他想咬我時的那種天真可愛的表情,甩都甩不掉。

你怎麽了?我捫心自問。

他們的事和你沒有任何關係,一絲一毫都沒有……

那一年,我和滄吾已經高三了,正麵臨著跨越人生第一關卡的最為關鍵的時刻。

我的誌願是外國語大學。

滄吾東挑西揀,最後還是選了個不起眼的大專。

他父親得知這個消息差點腦溢血。不過臨了還是妥了協,因為他自己也知道滄吾沒那個實力。

有點自知之明總比將來落榜丟臉的好。可是,滄吾並沒有把精力全部花在高考上,而是三天打雨兩天曬網,把更多時間消磨在了洛善的身上。

我不懂他們這樣雙胞胎似地整天黏一起到底有什麽意思?但是,也不想多管閑事,碰到興致好的時候,還會幫他們在父母麵前撒撒小謊。那段日子,滄吾的母親常對我歎氣,不止一次說過“我們家滄吾隻要有你一半用功我就謝天謝地”這樣的話。坦白說,我也希望這樣,滄吾的腦瓜從小就比我聰明,他的確隻需花我一半的功夫就能達到目標,就看他願不願意。反正,他現在也不會在乎是否能和我上同一所大學,而我,卻還有那麽點期待,並非因為留戀什麽,而是同窗那麽多年,突然在學校裏再也見不著麵了,總感到有些不習慣。

知道滄吾和洛善談戀愛的隻有我和洛善的同班同學羅蕙。

其實,她算不上是洛善的好朋友,隻是不曉得為什麽,總愛和洛善在一起。

羅蕙是個外表纖細性格文靜的女生,有著一張還算可愛卻不討喜的瘦津津的臉蛋。她成天陰魂不散地跟在洛善後麵,一起上學、一起下課、一起溫習,連我都覺得煩,不過,好象正因為有羅蕙在旁邊做掩護,滄吾才能夠安全地與洛善交往而不被父母知道。

我不是很喜歡羅蕙,我不喜歡她對滄吾始終冷漠的表情,不喜歡她一看見滄吾和洛善含情脈脈,眼底就燃燒起不安的火焰。我不曉得洛善是真的毫無察覺還是故意視而不見,她從不懷疑她和羅蕙之間的友誼,自始至終都對她坦誠相待,毫無保留。

有一次,我偶然聽到洛善班上其他同學的議論。說那個羅蕙是很有心機的女孩,她總是因為自己比不上洛善而對她嫉妒不已,我出於好心把這話搬給洛善聽,她卻和我生氣,讓我更覺得自己腦子有問題,於是,隻好徹底沉默下來。

但是,事實證明,她並不如洛善想象得那麽簡單。

洛善不肯聽我的話,所以,導致後來那一切嚴重結果的原因,隻能歸咎於她自己硬要捍衛的、與現實世界完全格格不入的盲目的純真與善良。

那是個下著綿綿細雨的黃昏。

我放學回家,剛好在門口撞見滄吾送羅蕙出去。

就在我擦身而過的刹那,她突然把一封信塞到滄吾的手中,然後頭也不回地消失在雨裏。

滄吾對著幾乎轉瞬即逝背影瞅了一眼,就把信給扔了。

然後,他深沉地看著我的臉,把身子靠在連接著兩扇家門的木梁上。

我有些吃驚,不明白他這麽看著我到底準備幹什麽。

我和他已經很久沒那麽近距離地站在一起了。

時間就這樣一分一秒地過去,他依舊保持著剛才的樣子,呆呆地看著我。

我感覺有什麽東西想要從他身體裏掙脫,以便從那日益成熟英俊的五官中凸現出來。

可惜,失敗了。

莫名的失落很快就代替了它,使我不得不逃避地垂下眼簾。

雨飛快地將紙上的筆墨浸化。

我把那張紙撿起來,看見上麵隻剩下最後一句寫著:喜歡你的,蕙。

“別告訴洛善。”

他突然冷冷地對我說。

我皺皺眉,感到疑惑。

“為什麽不警告那個女的,叫她別老纏著洛善。”

滄吾別過臉去。

“我懶得跟她說。”

我咧咧嘴,不屑地把那張爛紙條重新丟掉。

但是,心跳卻突然加快了。

因為我從來沒見過滄吾的臉上呈現出那麽剛毅的表情。

就在那一瞬間,我覺得他長大了,成熟了,象個男人了。

這件事過去沒多久,滄吾就被一封匿名信告到了學校,成為了“早戀”緝捕的對象。而洛善,更是被石庫門裏的七嘴八舌折騰得體無完膚。滄吾的母親氣急敗壞,對著洛善的父親破口大罵。質問他為什麽不好好管教自己的女兒,讓她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勾引男人。洛善的父親始終愁眉苦臉地忍耐,直到這個因憤怒而失去理智的婦人口不擇言地扯上了洛善母親,他這才毫不留情地揮手打了她一巴掌。

這一巴掌,我覺得痛快極了。

我敢打賭,滄吾心裏也和我有著同樣的感覺。

可是,這同樣也引發了一場前所未有的鄰裏大戰。

結果,以洛家被所有的人同時孤立作為收場。

我覺得這不公平,並因此對成年人之間近乎殘酷的現實而感到寒心。

他們怎麽可以因為孩子的問題而將洛家這十幾年來對石庫門家家戶戶無私的付出全部抹殺得一幹二淨呢?

我恨她們,從骨子裏恨。

但更讓我痛恨的是洛善和滄吾。他們那不爭氣的、好沒出息的“早戀”關係讓我們三個從此被隔離在了大人們銅牆鐵壁的囚籠裏。從此,我隻能遠遠地望著幾乎一天二十四小時被監視著的洛善和滄吾,再也不能隨便靠近他們了。這讓我原本就壓力重重的日子變得更加黑暗無光。可是,我萬萬沒想到,滄吾的命運會因為這場風波而發生意想不到的變化。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滄吾的父親接到錄取通知書時,那一臉瞠目結舌的表情有多麽滑稽。

洛善和滄吾被迫成為了陌生人。

我很擔心滄吾會沉不住氣,做出什麽過激嚇人的舉動來。

結果,連續一個多月都沒有動靜。

我暗自琢磨,這次,恐怕他是真的不行了。

然而,就在離會考還有兩個月的一個星期天,他突然偷偷地把我叫了出來,說是有事情要和我商量。為了避人耳目,滄吾和我約在另一個他哥們兒的學校裏見麵。那是他和洛善經常秘密約會的地方。可是,我到的時候,隻看見他一個人坐在操場的花壇上。

“洛善呢?”

我有些心虛地環顧四周。

“我等會兒去找她。”

他挪了挪屁股,騰出一個幹淨的位置給我。

“你找我來幹什麽?”

我輕聲問道,心裏很不安。

“有話想當麵跟你說。”

“要說就快點,我還要回去複習功課,三個人都在外麵他們肯定會懷疑,我倒是無所謂,你們倆被逮著就糟糕了……”

我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滄吾直愣愣的目光噎回去了。

“藍荻,你相信我麽?”

他突然沒頭沒腦地問。

“那還用說。”

我相當認真地回答他。

“我和洛善真的沒什麽,我們什麽壞事也沒做。”

我有些呆愣,沒想到他指的是這個。

“我就是喜歡她,喜歡聽她唱歌,喜歡和她在一起,其他的什麽也沒有。”

“手總歸拉過吧?”

我不知道自己幹嘛要問這個,心髒好象插了起搏器似地亂跳起來。

“沒有。”

“那……那個呢?”

我的臉頰又異常地滾起了熱浪。

“哪個?”

“你……有沒有咬過她?”

滄吾脖根隱蔽了很久的那一抹紅哧溜一下就竄到腦門上去了。

“沒有,真的沒有。”

奇怪,他說完這句,我一秒鍾前還在砰砰亂跳的心立即就平靜下來了。

“藍荻,不管你還當不當我是你朋友……”

“你當然是我朋友。”

我毫不猶豫地打斷他。

“不僅你,還有洛善,你們都是我的朋友,永遠都是。”

“隻不過現在,我……”

“我知道。”

他忽然緩和的語氣第一次讓我感覺到他內心深處的不自信。

“你和我不一樣。”

“你有誌氣,有魄力,有思想,有目標。說實話,我挺羨慕你的,一個人活著總得為自己做點什麽,我們倆是一起長大的,可是你瞧,我總是糊裏糊塗地過日子,直到現在都沒做過一件讓自己驕傲的事。”

“也沒那麽差勁,至少,在洛善這件事上你做得夠朋友。”

我說的是實話,滄吾從一開始就把所有的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當著老師、父母、所有人的麵都說是自己先去招惹洛善的,而洛善根本就不想跟他在一起,是他一直在勉強人家,可惜,還是沒能將洛善從人言可畏中解救出來。

“你為什麽要撒謊呢?”

我忍不住問他。

“洛善明明也是喜歡你的,她從小就一直跟著你的不是麽?”

滄吾低頭不語。

我覺得他心裏煩惱的遠不止這些。還有更沉重的東西正壓在他尚未成年的肩膀上。

他在承受著什麽,獨自一人,孤獨地承受著。

“怎麽了?洛善真的對你沒意思麽?我不相信。”

我試圖安慰他,可是語氣又笨拙又勉強。

滄吾搖搖頭,對我露出溫和的笑容。

“她不喜歡我。”

“她喜歡的是‘肖邦’。”

“肖邦?肖邦是誰?哪個學校的,多大歲數?念幾年級?”

滄吾撲哧一聲笑出來,然後急刹車似地忍了忍,緊接著一發不可收拾地對著我狂笑。

我感到莫名其妙。

他笑得放肆極了,同時,還散播出一些我以前從未注意過的很引人注目的訊息,讓我好緊張。

“幹什麽,別笑了,我說你別笑了!”

他好不容易接上一口氣。

“見鬼,居然連肖邦都不知道,你那些狗屁書都念到哪裏去了?”

我愣了半天,依舊一頭霧水。

就在這時,寧靜的校園深處忽然傳來一陣輕柔的叮咚聲。

好奇心促使我凝神屏氣、仔細聆聽。

它越來越近,越來越明亮了。

是鋼琴,有人在彈鋼琴。

那聲音美極了,但好象又不是從校園裏傳出來的,而是從藍天的高處、縷縷白雲間穿梭而來的。

這樣的音律我從未聽過,因此根本辨別不出這裏麵還有著人的氣息,更無法想象那些聲音是經由人手的敲擊而發出來的。

“是洛善。”

滄吾抬起頭,靜謐地眺望操場的另一頭,某間教室的窗戶。

“洛善?是洛善?!”

我無法相信。

“是她。”

他堅定的口吻完全不容我質疑。

“她在彈肖邦的降E大調第2號夜曲。”

“不止第2號,肖邦所有的作品她都會彈。”

原來肖邦是個作曲家。怪我自己不好,老在音樂課上睡覺,居然連肖邦都不知道,可是,洛善怎麽會和肖邦扯上關係呢?

“洛善什麽時候學會彈鋼琴的?”

我驚奇地問道。

“她沒學。”

滄吾見怪不怪地對我聳聳肩。

“還記不記得她小時候第一次唱英文歌的事?”

“記得。”

“她的音樂老師告訴我,有一回上名曲鑒賞課,剛好放肖邦的鋼琴曲。”

“結果,下課的時候,洛善居然獨自跑到鋼琴前麵把其中的一段小步舞曲完整地彈了出來,當時,所有的人都被她嚇著了,就像那天在餛飩店裏一樣。”

“老師問她,學幾年了?她說,沒學過,隻是喜歡看人家彈。”

“那是她第一次摸鋼琴。”

“老師又問,那麽你很熟悉肖邦的曲子咯?”

“她還是說沒有,不過因為覺得好聽就把旋律給記住了。”

“這怎麽可能?簡直不可思議!”

“洛善的記憶力你我都是親眼見識過的,你說可能不可能?”

我頓時啞口無言。

“後來呢?後來怎麽樣?”

激動的好奇心促使我抓住了滄吾的手。

“後來,那位音樂老師看見我常和洛善在一起,就問我是不是她哥哥。我說我是她的鄰居,於是,就詢問了一些有關洛善家裏的事。後來,她拜托我,能不能陪她到洛善家裏去跟她父親談一談,我就把她帶去了。”

“那天,我親耳聽見洛善的音樂老師激動地對洛善的父親說,你女兒是個音樂奇才,教了這麽多年書,我還從來沒碰到過像她這樣,對音符和樂器如此敏感的孩子,你一定要想辦法讓她上音樂學院。”

“洛善的父親怎麽說?”

滄吾的臉色立刻就變暗了。

“他不說話,沒反應。”

“一直抽煙,好象很不高興的樣子。”

“等老師把話說完了,他連想都沒想就一口回絕了人家。還說什麽永遠都不讓洛善碰音樂的混賬話,我覺得他真是腦筋搭錯老糊塗了,他不是最喜歡洛善的嗎?為什麽每次一談到音樂他就變得那麽冷酷無情呢?我說什麽也想不通!”

我很理解滄吾的心情,但同樣,也了解到一些洛善父親的隱憂。我不想把藏在心裏的實話說出來,怕會傷到滄吾的自尊心。

“估計還是為了錢。”

我找到一個比較現實的理由搪塞了他。

“所以我才找你來商量。”

“我?我能幫什麽忙?”

“你跟我來!”

滄吾抓住我的手,飛快地向教學樓跑去。

走進音樂教室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吃了一驚。

真的是洛善。

她就坐在鋼琴前麵,一雙手眼花繚亂地飛舞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

時而低沉,時而激昂,時而瘋狂。

“她每天放學都會到這裏來彈琴,一直彈到天黑。是我哥們兒偷偷幫她配的鑰匙,我負責把風,一旦發現有人過來就趕緊躲起來。”

我有些迷惑地望著洛善的背影,無法將目光從她身上挪開。

我看到一團烈火,洶湧地燃燒在洛善連綿起伏的背影之上。

她周身全是光亮的火苗,一波過去了,另一波又跟著湧上來,驚濤駭浪似地將她包圍,將她焚燒……一直燒,一直燒,一刻也不肯停息……

頓時,一種近乎致命的、難以名狀的恐懼席卷了我。

“洛善說,音樂是上帝賜給我們最至高無上的財富,它可以超越一切苦難,讓人們熱愛生活,珍惜生命,領略美好的真諦,甚至,不再懼怕死亡,它所產生的可以控製一切的影響力,是沒有人能夠詮釋的。可是,我覺得,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什麽人可以詮釋的話,那個人一定就是洛善。”

滄吾持續著剛才的熱情,激動地自言自語。

我憂心忡忡地凝望他的雙眸。

果然,他眼底那躍躍欲試的火光和洛善相映成輝地合成了一體。

“她還有兩年才畢業,我想讓她上音樂學院,你覺得怎樣?”

我被滄吾突如其來的問話嚇住了。

“你讓她上?怎麽個上法?你有這個能力麽?”

“你願不願意幫我?算我求你了,我知道你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我們一起努力,想想辦法,讓她上學好不好?”

滄吾的神情有些失控了,我忽然覺得似曾相識,不久以前的某一天,我似乎也和他一樣,衝動激烈地對著什麽人滔滔不絕來著,可當時,並沒有人願意聽我的話,而是把我獨個兒晾在一邊。

“對不起,我沒那麽大本事。”

我冷冰冰地回絕他,然後,一個轉身往樓下走去。

“藍荻!藍荻!你聽我說……”

他從後麵追上來。

“賀藍荻!”

他惱火地大叫一聲。

我猛地停下腳步。

“你到底怎麽回事?哪裏出毛病了?”

“我很正常,是你有毛病。”

我依舊理智地保持著先前的態度。

“我曾經問過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開創未來,不光是你,還有洛善。但是,你們並沒有把我當回事,不是麽?好朋友?哼,是啊,我們是好朋友。可你到底有沒有在乎過我?有沒有真正關心過我到底在想些什麽?有沒有問過我今天過得開不開心?有沒有煩惱?除了小時候嘻嘻哈哈,偶爾占占我的便宜,就是借我的功課抄一抄,許滄吾,你到底為我做過什麽?現在,居然說要我幫助你、和你共同奮鬥?憑什麽?”

“我……”

他怔住了。

“許滄吾,我告訴你。”

我馬上打斷他,並且決定把心裏真正的想法說出來。

“不管你有多喜歡洛善,多想幫助她,那全都是不切實際的事。”

“你看看她,仔細看清楚,她不是個普通人,她是個瘋子,隨時都可能被關進精神病院,倘若你想跟她一起瘋,我沒意見,可是,別把我也拖下水。”

話音剛落,他就抬手給了我一個耳光。

琴聲戛然而止。

洛善從教室裏走出來,茫然地望著走廊裏的我和滄吾。

“藍荻,我……”

滄吾被自己行為嚇到了。

然後,一個箭步衝上來,把我緊緊地抱在懷裏。

眼淚狂風驟雨般地奔騰起來,迅速滲透了滄吾胸口的襯衫。

我聞到一股朦朧的,仿佛渴望了很久的、糅合著汗漬的少年的體味。

那股獨特的味道緊跟著凝聚成一把鋼錐,硬生生地刺進了我胸膛。

我清醒過來,拚命掙紮,緊接著,反手一個耳光扇回到他臉上。

“許滄吾!我們一刀兩斷,從今以後,你別想再和我說一句話!”

然後,踉蹌地哭著飛奔而去。

一路上,我渾渾噩噩。完全不明白眼裏隻有洛善的滄吾為什麽要三番五次地招惹我?他跟洛善連手都沒拉過,卻差點吻了我。現在,居然還擁抱了我,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許多年以後,當我再度回想起這件事,依舊無法理解滄吾當時的心情。那個擁抱代表什麽?內疚?了解?憐憫?懇求?還是突如其來的愛情?可是,那的確是我和滄吾之間唯一的一次擁抱,在以後漫長的人生旅途中,他再也沒有那樣擁抱過我。

也許,那真的是命運隱射給我們最為精確的預兆。

它預示著我和滄吾之間的愛情,永遠都隻是一瞬間的。

就在我和滄吾絕交的第二天,滄吾的母親風風火火地跑來我家,問我曉不曉得滄吾突然改變誌願的事?我說不知道,她便叫我去問老師到底是不是真的。

第二天,我一到學校就直奔辦公室。

滄吾果然改變了誌願,他決定要報考財經大學國際金融係。老師們都以為他發了瘋,這明明就是雞蛋碰石頭絕對不可能的事情,可是,任憑大家怎麽勸,他就是不肯改變主意。

滄吾的父親是最吃驚的一個,他又喜又悲,喜的是兒子在一夜之間突然有出息了,悲的是他有出息得未免也太晚了點,而今,怎麽可能趕得上呢?

跟著,滄吾就消失了。

學校、石庫門、乃至城市所有的犄角旮旯全不見了他的蹤影,隻看見他母親精神抖擻容光煥發,進進出出手裏拎的全是雞鴨魚肉,逢人就嚷嚷:“我們家滄吾讀書太辛苦啦,給他補補,給他補補。”

那段日子,我懊惱極了。

本來,我的腦子是很清楚的,結果因為滄吾的一個擁抱,讓我無端地陷入了到底是我改變了他還是洛善改變了他的糊塗中。

不過,還沒等我想明白,高考就已經迫在眉睫了。

與此同時,改變整個石庫門命運的、有史以來聲勢最為浩大的“延安路高架”市政動遷也全麵開始了。石庫門裏無一例外,全都收到了搬遷的通知,個個都象熱鍋上的螞蟻亂成一團。我們這些十七八歲的孩子,雖然心裏免不了慌張,卻還是必須為高考奮戰到最後一秒。

我隻知道,我們就快沒房子住了,雖然政府已經分別在浦東、江灣、閔行等地破土動工開始建造新房,但是,在就近這一兩年內必須自己先找個地方過渡,於是,大人們開始爭吵,誰也不想就這麽被趕到大街上去,這和打發盲流有什麽區別?尤其是那些在石庫門住了大半輩子的老人,怎麽也舍不得離開,天天摩挲著自家的牆壁以淚洗麵,外麵住房那麽緊張,萬一租不到房子,或太小住不下的話,他們就將麵臨被送到外地子女或遠房親戚的家裏,去過那種寄人籬下的生活。

居委會頂不住動遷組的壓力,開始挨家挨戶地做工作,道理一講就是大半天,從支持國家建設到城市發展的宏偉藍圖,如此反複,逐一開導,並且一再向大家保證,政府會盡快把房子造好,每月也會按時分發相應的動遷費作為補償。

真所謂工夫不負有心人,沒出幾天,石庫門裏所有的遺憾、埋怨、不舍與矛盾就被他們近乎專業的三寸不爛之舌給磨平了,一個個全都心安理得地簽下了動遷協議書。

高考的那天早晨,我和滄吾一前一後地從石庫門裏走出來,兩個人誰也不說話。

但是,走到巷口的時候,卻不約而同地回頭看了一眼。

昔日的木門已經倒塌了,

牆壁上殘花破敗,天井裏碎石滿地,

到處彌漫著烏煙瘴氣的塵埃,

這棟盛載了不知多少光陰和歲月的石庫門終於要永遠地消失了。

事實上,眼前的它,已經是一片廢墟了。

當我和滄吾拿到即將決定我們未來幾年命運的考卷時,我們的父母正在城市的另一角、動遷指揮部的辦公室裏,進行若幹年之後新家方位的挑選。

我父母選擇了閔行區。

滄吾的父母選擇了當時同樣已經劃入城建改革的浦東新區。

這樣一來,隔開我和滄吾的已不僅僅是一座象牙塔,還有一條長長的黃浦江。

高考一完,浩浩****的搬家就開始了。

就在這一片亂世逃亡般的混亂中,誰也沒注意到,石庫門裏仍然每天散發著強烈的中藥味,而亭子間樓上的那片小小的屋簷,也依舊靜悄悄的。

一個月之後,我和滄吾的錄取通知書終於如願以償地躺在了信箱裏麵。

這也是我們在石庫門裏收到的最後一封信。

不知不覺,又過了一個禮拜。

第八天的夜晚,當我在楊浦區的一間狹隘的小公寓裏,幫父母擺好碗筷正準備吃飯的時候,隔壁的鄰居突然衝進來叫道:

“炸了!炸了!快看電視,你們的老房子今天終於炸了!”

我立刻打開電視機,屏幕上剛好出現爆破的鏡頭。

很沉悶地一聲“轟”,碩大的建築物瞬即夷為平地,什麽也沒有了。

“就這麽沒啦!”

母親問。

“沒了。”

父親眼睛已經回到餐桌上,他夾起一塊糖醋魚放進嘴裏大聲咀嚼,然後,補充了一句:“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嘛!”

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洛善。

“媽,洛善他們搬到哪裏去了?”

“洛善?洛善沒有搬呐,他們家的位置剛好擠出高架的範圍,根本不用拆。”

我的腦袋頓時象被人狠狠抽了一棍似地懵住了,外套也顧不得穿,扔下手裏的碗筷就往外跑。

“吃飯了你還去哪兒?”

母親含糊不清地在背後叫著。

我跑出弄堂,穿過馬路,最後自己都弄不清楚怎麽回事就停在了路邊的一家公用電話前麵。

我一把抓起話筒,飛快地按下滄吾家的電話號碼。

忙音……

我放下電話,然後馬上又拿起來再撥。

有了,有了,電話通了,可是沒有人接。

“喂?”

是滄吾的聲音。

我幾乎是本能地,喀啦一聲,就把電話給掛了。

直到聽見他聲音的這一刻,我才突然想起來,我已經不能再和他說話了。

也許,是因為跑得太快又餓著肚子的緣故,我明顯地感到頭重腳輕。

於是,隻好慢慢地把頭抬起來。

我立即放下錢幣,轉身往回走。

可是,我迷路了。

天色越來越黑,而我的視線也越來越模糊。

最後,我再也克製不住,害怕地失聲痛哭起來。

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於是,隻好獨自一人在公寓的小區裏打轉,焦急地等待著那翻江倒海的眼淚能趕快停下來。

可是,好漫長啊,真的好漫長啊,它總也停不了,停不了……

漸漸地,太陽花的影像從我的視覺中遠去,洛善的歌聲卻悠悠地從遠方傳來,她唱道:“風兒剛剛吹過來,雲兒就要走,有人想拉你的手,對你要挽留,來呀來,來呀就要長相守,走呀走,總有相逢的時候,風兒為誰吹過來,雲兒為誰走,花兒自開水自流,天涼好個秋。”

天涼好個秋。

天涼好個秋。

天涼好個秋……

歌聲終於把我拉了回來。

就在那一刻,我悲傷地領悟到一個再也無法改變的事實:滄吾走了,洛善也不在了,他們就要和這幢古老的石庫門大院一起,永遠地消失在我的世界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