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夢

時間是一隻狡猾的、迫不及待的要捉弄我們的鬼。

就在我還沒來得及和滄吾一起分享《音樂之聲》給我帶來的震撼時,青春期便不知不覺地把我和他分割在了林**的兩邊。

小學畢業前夕,我日以繼夜地發憤圖強,最後以全市總分第二的成績進入了一所有名的重點中學。

而滄吾,則是在他父親嚴苛的威逼下才得以踏上錄取分的底線。

這一次,我們沒有分在一個班,我和滄吾青梅竹馬的關係也因此而告一段落。

我們無法再像以前那樣,旁若無人,手拉手地到處亂走了。

我變得自律而沉靜。

而滄吾,也進入了每個男孩成長必經的叛逆期,像隻脫了韁的野馬,和一些誌同道合的男生們一起奔跑在城市角落裏。

除去這些,我們依舊和以前一樣,朝夕相處地生活在同一個石庫門大院裏。

我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懷念過去的時光。也許,是因為根本沒有時間去懷念。

不過,對於滄吾的默寂,我還是有些失落的。

當然,他並沒有刻意不理我,隻是和我說話的時候總是故意不看我的眼睛。我想,他一定是怕我提起不久前的那個黃昏,他突然想咬我的那件事。現在他已經知道不該隨便對我說那樣的話。

其實,我並沒有生他的氣。相反,有時還會忍不住想:倘若當時我不躲避,他到底會用什麽樣方式來咬我呢?

不過,這樣的思考對我來說僅僅隻是一抹飄忽的微風,偶爾掠過心頭,激起少許肉眼看不見的漣漪罷了。真正影響到我後半生命運的思想在那段時期已經趨於成熟,並逐步朝著質變的方向推進。那並不容易,事實上,我的內心很迷惘,很渴望有人能幫我一把,告訴我那些想法是否真的有意義。我不是沒想過老師和父母,當時的他們,依然有著不可替代的威信,但是,對於理解的能力,我卻又始終抱著懷疑的態度。

因此,我不止一次想要暗示滄吾我正急於想要和他溝通的意願。因為身邊的同齡人也隻有他比較靠得住,可是,我又不能做得太明顯,若是讓別人誤會有什麽其他的非分之想就不好了。正因為有了這樣的困擾,才導致我的言行始終拖拖拉拉,模棱兩可。

直到洛善小學畢業,也沒讓能他明白我到底想要幹什麽。

我和滄吾在告別紅領巾的那天,曾特別囑咐洛善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為了將來能在同一所中學裏繼續享受我們的快樂時光。但實際上,那時的我,腦袋裏有許多想法已經開始發生變化。那決非一夜之間的事,而是某種潛在的“因”經過長時間的累積自然而然結成的“果”,洛善和滄吾都沒有發現,而我,卻已明顯地感覺到它在我們三個人之間築起的那道無形的宮牆。

我變了。變得不再滿足於身邊這陳腐斑斕的舊石,所圍繞的小小世界了。

而真正意識到我和滄吾、洛善並非實質意義上的同類,是在洛善初二那年的秋天。

當時,洛渝的身體急劇衰竭。

洛善的大姐和二姐都不肯回娘家來照顧她,於是,洛善隻好向學校提出了休學。

洛善的少女時代因為這樣而和我有了截然不同的境遇。

她變得更加若無其事、悠遊自在,渾身上下到處洋溢著無拘無束的氣息。

洛善就是從那時起徹底放棄課本的。

她除了每天到醫院照顧她的姐姐,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植物和音樂上麵。

我很不讚同她這種生活態度,並覺得自己有義務對她施加約束。

可是,滄吾卻不認為那是一種荒廢,他由衷地喜歡甚至還有些羨慕洛善對自己的那種放逐,覺得她很可能會在未來、有朝一日的某天,突然成為一個藝術家。

在我的概念裏,藝術家不是瘋子就是喪失謀生能力被現實社會淘汰的懦夫。

這是我從書本的理論中總結出來的。

就這點而言,洛善的父親似乎和我有著同樣的看法。他很不喜歡洛善接觸音樂。更不喜歡她沒事就站在陽台上免費唱歌給大家聽。為了懲罰女兒肆無忌憚的表演欲,他曾不顧一切地把洛善禁閉在閣樓上整整一個禮拜不許她出來。

這的確有些過分。但是,就連我,也不想看到洛善成為那樣的人,更何況是她父親呢?

洛善理應盡早地學會自食其力,隻有這樣,才能擺脫沉重的家庭,開拓屬於自己的人生。

當然,這還不是最重要的。

我真正擔心的是,她倘若真成了“藝術家”,不管有沒有被認可,人們都會聯想到有關她母親的那些可怕的傳說。到時候,說不定莫名其妙地就被關進了精神病院。也許,她父親也正是因為不可避免地有了這樣念頭,才竭力阻撓反對的。

這些話我沒跟滄吾說。

因為我知道,他不會讚同我的看法。

對於洛善的偏愛,他是從小就有點走火入魔的。

這時常讓我感到有點失落。總覺得,滄吾雖然表麵上與我站在同一條人生的鐵軌上,骨子裏,卻孤獨地流淌著一條河。而河流的盡頭,就是洛善。

但是,我從來沒有因此而嫉妒過洛善。事實上,內心深處的另一個自我和滄吾一樣深深地偏愛著她。隻是,每當我看見她身上所散發出的那種毅然決然想要守護童貞的超脫,就會產生莫名的恐懼。

盡管如此,我們三個還是石庫門裏最最親密的夥伴。

而我也不得不承認,我那浸泡在無數試題和考卷中幾乎有些無可奈何的花季,也隻有和洛善在一起時,才能感受到生的靈趣。

她並不知道,我始終沒能和滄吾分享的那些青春期的浮躁和焦慮。

就是那年秋天,在洛善家的屋頂上,被她神奇的歌聲撫平的。

那是個暖秋。

我們三個最常做的,就是煮上一鍋雞蛋,捧著一小碟鹽,跑到樓頂的陽台上去曬太陽。

那時候,隻要是晴天,每戶人家都會把棉被拿出來曬,因此,陽台上總是整排整排、密密麻麻地懸掛著各式各樣的床單、毛毯和被褥。

我們就坐在竹竿和棉被的中間、清一色的帆布躺椅上麵。

洛善捧著鍋子,我端著碟子,滄吾負責剝蛋殼。我也搞不清楚那段時間我們怎麽會那麽喜歡吃白煮蛋,可能是因為發育的緣故,也可能是因為家中能夠搜刮到的零食實在是太少了。

石庫門在晴天的下午通常是假寐著的。院子裏看不見一個大人。隻有孩童嬉笑在井邊,老人徘徊在窗前,爬牆虎匍匐在藥香迭迷的石壁間。

一切都是那麽平靜。

閉上雙眼,我隻聽見滄吾輕叩蛋殼的聲音,清脆而靈巧。被冷浴過的雞蛋極易剝落,滄吾盡可能整塊地把它掀開,讓裏麵和洛善的小臉一樣嫩滑的蛋白完美地呈現出來,然後,在碟中蘸取少許精鹽讓我咬,剩下的另一半再沾一沾,放進洛善的嘴裏,等到滄吾吃的時候,洛善就開始唱歌了,他通常隻吃一個,然後接著幫我們剝,如此循環。

洛善的歌聲流暢悠揚,有一種春回大地的溫暖力量。

其中,大多數都是我沒聽過的。

從那時起我便知道,自己注定要成為一個被藝術隔絕在門外的俗人。

後來,之所以強迫自己接觸音樂也是因為洛善的緣故,或者,還有些爭強好勝的虛榮心,總之,我絕對不是一個真正能夠領悟其深奧的人。

那天,洛善先唱了兩首我所熟悉的、當下正在流行的校園民謠。

我覺得她唱得比錄音帶裏的好聽多了,至少,味道完全不一樣。

接下來,她問我們想不想聽有關秋天的歌,我們說好,她便開始唱了。

第一首叫作《天涼好個秋》,歌詞很簡單:“風兒剛剛吹過來,雲兒就要走,有人想拉你的手,對你要挽留,來呀來,來呀就要長相守,走呀走,總有相逢的時候,風兒為誰吹過來,雲兒為誰走,花兒自開水自流,天涼好個秋。”

跟著是一連串的啦啦啦。

我說,這歌太輕快,沒有秋天的味道。

洛善回答,那就換一首《深秋》吧。

她隻唱了一句,我就入迷了。

那首歌的曲調實在太清幽,

仿佛忽地一下就把人拋到雲端上去了:“南風吹彩雲悠悠,一江春水長流,遠處縷縷炊煙,那是我的家園,我願變做一縷雲煙,重回舊時家園,時光象流水不回,往事卻不堪回味,層層愛恨在心扉,我流下了思鄉淚。”

我沒有打斷她。於是,她又唱了一遍。

聽到第二遍,歌詞裏那句“重回舊時家園”時,我突然傷感了起來,仿佛看見自己已經來到了朝思暮想的夢中彼岸,孤零零地眺望著遠方,傳來歌聲的那個日漸模糊的空中樓閣……

“我想離開這裏。”

很突然地,我把埋藏在心底很久的話說了出來。

“去哪兒?”

滄吾無所謂地問道。

“別的地方,隻要能離開這裏,哪兒都無所謂。”

“附近,其他什麽城市麽?”

洛善有些好奇。

“不。”

我很堅定地回答。

猛然發現自己的眼眶不知何時已經濕漉漉的了。

“我要離開這座城市。”

“到很遠,很遠,很遠很遠的地方去生活。”

“從現在開始,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要以此為目標。”

洛善愣愣地望著我,不再發出任何聲音。

滄吾依舊靈巧地剝著他的蛋殼。

突然間,一種難以遏製的激動從我的血液裏沸騰起來。

“一起去,好不好?就我們三個,一起努力,離開這裏,去尋找屬於我們自己的世界,等找到了,我們就一起生活,就象現在這樣,一直到老、到死、都不分開,好不好?”

“好。”

滄吾頭也不抬地回答。

我感動極了。

可是,很快就發現他的表情完全不是認真的。

他並不相信我說的話。

“洛善,你呢?你怎麽想?”

我蹲下來,抱住洛善軟綿綿的胳膊,魂不守舍地望著她的眼睛。

她也望著我,清澈的目光漸漸蒙上了一層似有若無的薄紗。

她不回答,隻是笑了一笑,輕輕地搖了搖頭。

接著,又唱起一首童謠來:“風兒吹呀吹,雲兒飛呀飛,知了爬上了窗門外,小小黃鸝兒多可愛,踏著風兒走過來,踩著雲兒走過來,敲敲門兒問一問,我的朋友在不在,春天的腳步姍姍來,快來踢踏踩,年輕的朋友踢踏踩呀世界也充滿愛……”

“不錯不錯,這歌好聽,有點意思。”

滄吾樂嗬嗬地嚷嚷,放下手裏的雞蛋,劈裏啪啦鼓起掌來。

我頓時火冒三丈,再也無法忍受他們那種小兒科的古怪行為。

一把奪過洛善懷裏的鍋子,咣當一聲砸在地上。

雞蛋立刻象受了驚的老鼠似地四處逃散。

突然間,我一發不可收拾地號啕大哭起來。

洛善和滄吾不曉得發生了什麽事。他們束手無措的驚窘讓我感到更加絕望。

“藍荻,你……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滄吾彎下腰,想要把我從地上扶起來。

“滾!”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推開他,獨自一人衝下樓去。

滄吾從來沒有像當時那樣讓我感到那麽討厭。

眼前這個無聊的臭小子不是我所認識的那個可以掏心掏肺的許滄吾。

他根本就是個白癡是個笨蛋!他聽不懂我說的話!讓我難受得想要死掉!

回到家,我把房門反鎖,鬱悶地從架子上扯下毛巾,準備把臉洗幹淨,就當我拿出臉盆往裏麵倒水的時候,洛善的歌聲又從樓頂上飄下來了。我忽然感到頭頂中央觸電似的一陣酸疼,忍不住放下熱水瓶。

洛善的歌以及她的嗓音,明顯地和剛才不一樣了,她唱道:“我來自大海,看過日出,看過晚雲,它比不過你的純、你的美。我來自大海,遇過濃霧,遇過風暴,卻掩不過你的哀,你的愁。當我為你歎息的時候,前方的燈塔好象對我說,已近了,已近了,我忙著收拾起思緒,好把那海上的故事說給你聽。”

難以舒緩的抽泣,漸漸地,在她的歌聲中停止了,那聲音過濾了堵在我胸口的鬱悶,隻剩下一些平靜、安詳和溫柔,緊緊地,緊緊地,把我擁入懷中。

少頃,歌聲飄逝了。

與此同時,一種深不見底的厭倦陰沉地從我的心海裏浮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