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遇

洛善第一次結識滄吾,是一九七六年的三月。

那一年我和滄吾剛邁入十一歲,洛善才隻有八歲。

那年冬天,因為周總理的去世而變得尤為蒼白。大人們沉浸在漫無邊際的沉痛與哀悼中,終日神情恍惚。學校也因為失去了昔日的歡笑而顯得異常冷清。國旗黯垂,鮮花凋零,細雨綢繆。老師一次又一次地叫滄吾站起來朗讀《十裏長街送總理》的詩歌。我目不轉睛地望著老師的眼睛。等待著它們也同樣一次又一次地抑製不住,聲淚俱下。

滄吾開始念第一句時約莫下午兩點鍾的光景。窗外的操場上,低年紀的小朋友正在上體育課。

“靈車經過十裏長街,向西,向西……敬愛的總理啊,登廬山峰頂,看煙雨流雲。臨北戴河濱,聽大海潮汐。日月不滅,蒼穹不老。山河不死,生命不已……”

念到這裏,滄吾停頓了一下。

我微微側目,發現他的嘴唇上,有一條凍僵了的鼻涕溜滑梯似地耷拉在上麵。

滄吾念得好極了,充分地把這首詩的氣氛渲染了起來。

這個時候,他是萬萬不能發出任何與詩歌無關的古怪聲響的。

老師開始抬起頭來看他,他立刻調整書本的位置以便遮住自己的麵孔。

鼻涕繼續下滑,眼看就要流到嘴裏去了。

“你把心髒的每次跳動,都獻給了人民。”

他又念了一句。

然後猛地把臉扭向窗外。

大概是想把那條可惡的東西暫時甩到嘴巴以外的地方去。

就在這時,他看見窗台外麵站著一個身穿運動服的小女孩,正托著下巴聚精會神地凝望他。

那女孩,有著一張特別純淨而白皙的臉。

很顯然,她在偷聽滄吾的朗讀。

沒想到,就在滄吾甩鼻涕的當口,有兩顆水晶般耀眼的淚珠,突然,湧出了她的眼眶。

滄吾沒有馬上轉回來,而是訝異地怔了怔。

等他再度回到課本上,我發覺那條鼻涕還留在原來的位置。

隻是不曉得怎麽,結冰似地一動也不動了。

“靈車經過十裏長街,向西,向西……我們敬愛的黨啊,親愛的祖國,他是多麽舍不得離開你。他叮囑我們,把他的骨灰,他的鮮血,撒向江河,撒向大地。”

滄吾終於開始抽鼻涕了。我的手心緊緊地為他捏了一把汗,奇怪的是,教室裏依舊鴉雀無聲,我忍不住又抬頭瞄了一眼。原來,他哭了,哭得非常傷心,連聲音也跟著一起打顫。

“靈車經過十裏長街,向西,向西……古老的波濤啊,你奔騰了千年萬載,而今,負載了一個偉大的靈魂,古老的山嶽啊,你屹立了千代萬秋,而今,緊倚著一個偉大的生命,驕傲吧!黃河飛濤,昆侖雪嶺,長城漠野,中原大地,山山,因你而脈搏跳動,水水,因你而洪波湧起。敬愛的總理啊,你的生命就是這樣,和我們,和我們的祖國、大地,一草一木,一山一石,緊緊地,緊緊地,緊緊地連在一起。”

詩歌念完了。

滄吾放下課本,一邊抹眼淚一邊又把目光轉向窗外,小女孩所站的位置上。

可是,她已經不見了。

我終於不必再擔心他臉上的鼻涕,事實上,滄吾到底念了些什麽,我一點也沒聽進去。

此時,教室裏早已唏噓一片。

我呆呆地望著總理的遺像,突然意識到,這輩子可能再也看不到像他那麽親切、慈祥、充滿溫情的老人了。

在那一刹那,我幾乎是本能地流下了動情的淚水。

直到今天,無論我流浪在世界的哪個彼岸,隻要一看見總理的音容,就會忍不住熱淚盈眶。

我不知道這樣的情緒是如何牢牢地紮根在我幼小的心底的。

就好像,滄吾永遠無法忘記,洛善在他朗誦這首詩時,流下的那兩顆晶瑩的淚滴。

也許,是洛善純真的眼淚突然讓我和滄吾領悟到了死亡的意義。

那天課間休息時,滄吾忍不住問我:

“你看見剛才站在窗口的小姑娘了麽?”

我說,看見了。

“有沒有覺得她很眼熟呢?”

他濃密又有些雜亂的眉毛微微一跳。

“好像是洛善。”

其實,我已經有些確定了。

“洛……善……”

他故意把尾音拖長是為了表示自己在思考。

“就是亭子間樓上中醫老頭的小女兒。”

“你忘了麽?她小時候一天到晚就喜歡跟著我們。”

“那時候,你還光著屁股哩!”

我捂著嘴巴偷偷地恥笑他。

“有那回事麽?”

滄吾的臉蛋一下子就紅了,我沒想到他還會害羞。

“洛善……噢——洛善!就是那個洛善啊!已經上學啦!怪不得,怪不得……”

我笑得更凶了。

滄吾竭力想要掩飾自己根本就沒把她認出來的窘態真是好玩。

“看見她的時候,我也嚇了一跳,她怎麽跟她媽媽長得那麽像呢?我還以為一隻鬼站在那裏呢。”

“老師說了,這世界上是沒有鬼的。”

滄吾義正嚴詞地糾正我。

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始思考了。

“要……不……我們再去確認一下?”他問我。

我覺得未嚐不可,何況老師的話也未必完全正確,於是我就點了點頭。

那天下午第二節我們剛好也是體育課。

我和滄吾就趁機到低年紀的教室去兜了一圈。

終於在三年級(1)班的小人堆裏找到了洛善,她正在上手工勞動課,一籌莫展地擺弄著桌上一隻不曉得是玩具還是模型的木製品。

我不打算回操場上去了,於是,叫滄吾排隊的時候幫我渾水摸魚報個數,然後把我的書包和衣服拿過來。

他轉回來的時候下課鈴還沒打完。

洛善整理書包的動作十分緩慢,急得我直想跺腳。

結果,滄吾也沒來得及換衣服。他急急忙忙把東西塞給我,就疾步衝進教室裏去了。

“洛善!洛善!我是住在你家底樓的許滄吾,許阿哥,你認不認得我呀?”

洛善亮晶晶的眼珠眨巴眨巴,沒什麽反應。

“洛善。”我走上前去對她笑笑。

“阿荻姐姐?你是五年級的,我認得你。”

“那我呢?認得她就該認得我啊!”

“你好好想想,再仔細想想,小時候……”

滄吾抓耳撓腮不曉得該怎麽說。

“就是那個……那個……經常帶你出去玩的大阿哥啊?”

洛善很認真地想了想,還是用力搖搖頭。

“不認識。”

“不過,你的詩念得真好。”

“語文老師念的時候全班都哭了,就我,怎麽也哭不出來。”

“可是,你一念我就覺得很傷心,說不出地難受。”

滄吾很高興,對她伸出手來。

“那你現在記得我了?”

“我叫許滄吾,三點水加一個倉庫的倉,語文的語再去掉左邊的言字旁就是我的名字。”

洛善一知半解地點點頭,把小手放到滄吾的掌心裏。

我有些呆愣,滄吾的手心沾滿了操場上的爛泥,她居然也不嫌髒。

就這樣,他們相識了。

其實,在幼年時期,他們就已經醞釀起那種奇特的、密不可分的微妙關係了。

我無法貼切地描述那種感覺。

隻記得,滄吾的母親一看見他們在一起就要敲滄吾的木魚腦袋,對他嚷嚷:“別老是跟神經病的女兒搞七撚三啊!”

我不懂,為什麽那樣的情景在我的腦海裏還新鮮得如同昨日,他們自己卻反倒忘得一幹二淨了呢?也許是因為洛善的姐姐洛渝的身材萎縮得太厲害,看上去總好像和洛善差不多大,又或者是聽爛了大人們“四妹、四妹”地叫著洛善的小名,大家早已忘記了這個一出生就失去母親的小女孩還有如此可愛的名字,更沒有想到,那個沉默寡言的小跟屁蟲已經不知不覺在慢慢地長大了。

不過,從那天開始,我和滄吾就再也沒有忘記過洛善的名字。

但是,對於多年之後將要發生的一切,我們是完全沒有預見的,也並沒有意識到這樣的緣分會造就出怎樣的因果。

童貞和年幼注定了我們懵懂的相遇。無意中,卻也注定了渺茫的未來。

如今回想起來,我們三個一生當中最單純最幹淨的生活,也就是在那幾年間。

羅列出來也仍逃不了上學、放學、遊**、功課、吃飯、睡覺這樣的千篇一律。

可是,和無知的幼年比起來,還是很不一樣的。

那時候的單純是近乎愚鈍的單純,以至於讓我們從來不知無聊為何物。

當大人們為了改變枯燥的生活而不甘寂寞四處奔忙的時候,我們卻練就了自得其樂的本領。即便坐在一起集體發呆也感覺到樂趣無窮。因為我們的大腦是鮮活的,心情是愉快的,最重要的是,我們不需要考慮未來,所以,我們不像現在的孩子那樣急著長大,相反地,還經常在背地裏取笑大人是自尋煩惱的傻瓜。

這世界上根本沒有那麽多惱可讓他們煩。天空每天都藍藍的,白雲日日都悠哉哉。即便偶爾下雨,也總有放晴的一天。煩惱到底在哪裏?我們可是一點也看不見。但是,沒過多久,這樣的日子就被打破了。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的。

事情發生在我和滄吾小學畢業的那年寒假。

我父親以幫學校教研組翻錄教學資料為由,把學校裏唯一的一台二十二寸的彩電和錄像機搬回家來。當時的石庫門還沒有一戶有彩色電視機的,因此,那天下午,大家都滿懷新奇地跑到天井裏來迎接彩電的降臨。

我的母親特地換了一件花哨的洋裝跟在父親的黃魚車後麵,春光滿麵得意非凡。後來父親告訴我,自從母親得知學校買了彩電就一直叨叨著能不能借回家來看幾天,這次剛好有了借口稱了她的心,自然高興得不得了。

當日晚飯後,家中門庭若市,絡繹不絕。

幾乎每家都派了代表到我們這兒來“瞧一眼”。

不過這股新鮮勁很快就過去了。

人家有彩電那是人家的事。

不過,滄吾他們家是可以另當別論的。

那年除夕,滄吾的媽媽親自到家裏來包餃子。

我母親也買來了上等的涮羊肉。

兩家人和和美美地過了個新年。

那也是我們家有史以來第一個有彩電的新年。

父母們忙著準備年夜飯的時候,我和滄吾的眼睛始終盯著日本卡通片不放,不等他們來揪我們的耳朵,我們是死也不會回飯桌上去的。

聯歡晚會一結束,我和滄吾就被逼上床去睡覺了。

可是,那四個大人卻偷偷地沏起濃茶開始看錄像帶。

我和滄吾努力地想要偷聽電視裏的聲音,可是,他們把音量開得太低,隔著木板都聽不見。於是,我們每隔幾分鍾就假裝半夢半醒,揉著眼去上廁所,順便偷看一眼。

可惜,都是些外國片子,嘰裏咕嚕不知道在講些什麽,不過畫麵還是很精彩很好看的。

到了淩晨時分,我們累了,被窩也被折騰涼了,隻好混沌地睡了去。

初六那天,我和滄吾的母親照例去搓麻將。

我的父親和滄吾的父親也一起到舊貨市場去淘舊貨。

滄吾夾著寒假作業來敲門的時候,我還在睡午覺,門一開,洛善的大眼睛就忽地從縫裏閃進了來。

我問滄吾:“你帶作業來幹什麽?”

他說:“總要裝裝樣子,我媽她們突然殺回來怎麽辦?”

洛善咯咯直笑,滄吾看看她,板板麵孔,她還是笑,於是,滄吾也笑了。

我們三個分頭行動,希望盡快把錄像帶找出來。

大約十分鍾的翻箱倒櫃之後,發現它們居然光明正大地躺在五鬥櫥上。

我埋怨地望了滄吾一眼,洛善趕緊乖乖地把東西收拾起來。

雖然我已經熟知操作程序,但畢竟沒有實踐經驗,結果,光讓電視機出圖像就耗費了將近半個小時,等我們坐下來觀看時,洛善也已經把屋子恢複到原來的樣子了。

首先上演的是一部香港武打片。

滄吾看得津津有味,可是,我和洛善對那些“嗬嗬哈哈”的格鬥場麵一點興趣也沒有,片子放到一半我們就抗議了。

滄吾心裏不樂意卻也沒辦法,因為這畢竟是我的家,由我說了算。

接下來一盤放的是台灣的愛情電影。

我們覺得人物太少,畫麵單調,男主角始終鬱鬱寡歡,女主角總是哭哭啼啼,實在沒什麽意思,滄吾提議回頭去看武打片,我沒理他,因為我想看的是那部外國片子。

第三盤放的是好萊塢最經典的歌舞片《音樂之聲》。

片子一開始,我們就被美妙的歌曲和如詩如畫的西方景色吸引住了。

那實在是一部很棒的電影。有孩子、有歌舞、有浪漫、有溫情,尤其是男主角離開故鄉前唱的那首《雪絨花》,把我和洛善都感動得眼淚汪汪。

滄吾雖然沒我們感情那麽豐富,從頭到尾也是全神貫注,好像已經忘了那部武打片了。

電影結束後,三個人的心情依舊很激動。

洛善覺得肚子有點餓,我和滄吾便湊起了零用錢,剛好夠吃一碗小餛飩。

巷口飲食店的老板一看見我們走過來,就笑眯眯地拿出了三副碗筷。

因為過年的緣故,他給我們多添了五隻小餛飩,我和滄吾各吃四隻,剩下的都給洛善。

我和滄吾一邊看洛善吃餛飩,一邊回味著影片裏的那些精彩的情節。

這時,滄吾突然轉過頭來審視我的臉。

其實,我自己也感到臉頰上奇怪地翻滾著熱浪。

他凝視良久,忽然流露出歡喜的笑容。

“賀藍荻,我問你一件事情好不好?”

我滿不在乎地白他一眼。

“我可不可以咬你一口?”

“你說什麽?”

我驚奇地瞪大眼睛。

“我想咬你一口,就像剛才電影裏那個男的對那個女的那樣。”

他誠懇地重複道。

“幹嘛要咬我?”

“因為你的臉很紅,好像一隻蘋果。”

我伸手一摸,真的燙,比烘山芋還要熱乎。

“去你的,我才不給你咬呢!”

“求求你了,就一口,好不好?”

他頑皮地對我哀求。

我默默地咀嚼著嘴裏的食物,沒有回答。

滄吾趁機把嘴巴湊過來。

我機敏地一閃讓他落了空。

他有些掃興,懊惱地轉過頭去。

就在這時,洛善突然輕輕地哼起一首歌。

熟悉的韻律讓我驀然驚覺。

我下意識地推推滄吾的肩膀,他立即停止了胡鬧。

她唱的,是剛才電影裏的那首《雪絨花》。

洛善的嗓音優美極了。

猶如流轉在遙遠的山穀上、森林間、小溪下,清澈甘甜的泉水。

那種兒時就潛伏在她弱小身軀裏的,令人難以琢磨的靈動與智慧,正尾隨著她口中的旋律在空氣裏悠揚地飄**,感染著小店裏的每一個人。

大家驚訝地、不可思議地望著這個潔白動人的小女孩,如同望著工藝品櫥窗裏,一件精雕細鑿的微型樂器。

我詫異著她是如何在那麽短的時間內將整首歌曲的旋律和發音記住的。於是不由自主地,將疑惑的目光投向身邊的滄吾。我意外地發現,此刻的他,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滄吾的神態異乎尋常地透漏著大人般的沉靜。

適才的輕佻全然不見了蹤影,僅僅隻是刹那,他就搖身一變,成為了一個深藏不露的鑒賞家。

他平淡地注視著洛善,就像注視著鏡子裏的自己。

但是沒過多久,他身上就出現了和洛善一樣,暖暖、柔柔的氣息。

就像海綿浸在清水裏,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她的靈動吸收得一幹二淨了。

那個奇異的黃昏,在巷口的餛飩店裏。

洛善第一次展現了她驚人的記憶力。一字不漏地唱完了那首歌。

滄吾完全沉醉她的歌聲裏,再也沒有和我胡攪蠻纏。

然事實上,我的思緒從一開始就沒有和他們在一起。

我始終沉浸在電影所展現給我的那個浪漫、奢華、充滿**的西方世界中。我的眼裏,有的隻是迷人的風光、寬敞的庭院、豪華的樓閣,熱鬧的宴會上無數俊男美女用燕尾服和裙擺旋轉出的曼妙弧度。以至於,洛善、滄吾乃至其他任何東西都無法再集中我的神思。

那樣的興奮是我從未感受過的。

它讓我如饑似渴又難以下咽,仿佛心底深處,一扇幽閉的窗門突然間,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撞開了……

洛善在歌唱。

滄吾在聆聽。

我在幻想。

我們誰也沒想到,一台彩電和一部電影會改變我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