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落幕前夕的喧囂2

09.美男子大戰廣州城

當日革命黨走上街頭赴死之際,是非常激動人心的。

四名身穿雪白羅衣的美男子走在最前麵,他們是林時爽、何克夫與劉梅卿,另一人遺失姓名,四人皆左手持螺角,邊走邊吹奏出悲壯的聲調,右手持手槍,背負大砍刀,胸前掛滿了炸彈,臂膀上纏有白布。

四人之後,革命軍均短衣短裝,紮了褲角,提手槍,負炸彈,背砍刀。眾人出發的時候,同盟會的朱執信恰好穿著長衫來小東營串門,見狀立即加入,但已經沒有短裝給他換上,朱執信便將長衫的下半截剪掉,雄赳赳氣昂昂地混雜在隊伍中行進。

三名戶籍警正在查戶口,見了這情況不說快點跑,反而喝問道:你們這是做什麽?

革命黨亂槍齊放,一名警察當場被打死,另兩名飛也似的消失在街頭。

隊伍到達了總督衙門。

衙門口有幾十名衛隊,詫異地看著隊伍走近。

革命軍開始喊話:我們為中國人吐氣,你們也是中國人,如果讚成,就請舉手……

衛隊們搔耳朵,抓腦袋,不知道該怎麽辦。

四名美男子見對方沒反應,大怒,炸彈一股腦兒地扔了過去,炸得衛兵們到處亂竄。衛隊管帶當場被炸死,另有幾名士兵也咽了氣。

革命軍衝入了總督衙門。

絕大部分衛兵逃進了衛兵休息室,並在門外掛上了“閑人勿入”的牌子,希望革命軍不要打擾他們的休息。少部分缺心眼的衛兵還埋伏在衙門二門處與革命軍對射,頃刻間屍橫於地。

黃興親率朱執信、李文甫、嚴驥等誌士由側門衝入,轉入大堂,花廳,內室,卻一個人影也找不到——原來總督張鳴岐早已率老婆孩子從後門逃走了,逃到了水師行台。

找不到人,黃興一行再繞出來,迎麵突見一排衛兵,站得整整齊齊,很有氣勢地向黃興射擊,黃興雙槍並舉,殺出一條血路,衝出了東轅門。

東轅門外,李準那廝的衛隊已經趕到,單膝跪地向革命黨射擊,美男子林時爽向對方發起攻心政策,喊話未畢,已經中彈身亡。

總督衙門一役,革命軍折損九人。

黃興右手兩指被打斷,腳上也受了輕傷,他率死衝出總督衙門,卻見門外一個人影也無。

原來門外的誌士,都跟著喻培倫去攻打後門,他們炸破了衙門後牆進去,卻也是一個人影也沒有找到。

看起來那總督衙門的占地麵積有點太大了,革命黨人此時已經分散成各個小隊,各自為戰。

黃興率了朱執信、方聲洞、華金元、阮德三、徐國泰、羅仲霍、何克夫、李子奎、鄭坤等人向大南門方向殺去,迎麵來了一支清軍隊伍。

這支隊伍帶隊的叫溫帶雄,早已加入了革命黨,此番他正是率了部眾來響應黃興,當他看到革命黨的時候,就大聲地用廣東話喊了起來:

兄弟!兄弟!

革命黨開槍了。

溫帶雄當場身死。

10.廣州城中大烏龍

開槍打死溫帶雄的,是革命黨人方聲洞。

方聲洞是福建人,聽不懂廣東話,他看到一個清兵軍官衝著他喊,猜測多半是讓他放下武器的意思,所以他毫不客氣地開了槍。

這一槍,徹底消滅了這次起義最後成功的機會。

溫帶雄死,他帶來的人被迫向著黃興等人開槍,雙方一番激烈的交火之後,黃興這邊又有三人被打死,一人被溫帶雄的部下俘虜,餘者潰散。

這時候黃興隻剩下了一個人,他躲在一扇門板後麵,和溫帶雄的部下展開對射,打了好半晌,溫帶雄的部眾突然發現自己這邊連個頭兒都沒有,那還打什麽?遂四散而走。

黃興趁機走出來,一個人到了碼頭上,雇了隻小船,到了“河南”的東頭,上岸後找到一個秘密機關,負責這個機關的有同盟會女會員徐宗漢。徐宗漢替黃興清洗了傷口,包紮好,然後徐宗漢出門去買藥,出門的時候恰好遇到了剛剛從香港趕回來的趙聲,趙聲這時候也在四處尋找自己的同誌,徐宗漢帶他回來,趙黃二人相見,頓時抱頭痛哭在一起。

後來這位徐宗漢女士,把黃興送進醫院開刀,院方要求家屬簽字,徐宗漢便以黃興妻子的身份簽了字,從此以後,黃興與徐宗漢就結成了夫妻。

11.戲院裏的革命黨

黃興脫險而走,廣州的大街上,革命誌士仍在奮力拚殺。

何克夫、李子奎及鄭坤三人走在一起,一路衝殺,不久李子奎中彈身亡,何克夫逃入了一個親戚家,躲藏了起來,鄭坤獨自一人,在街上踟躕,忽見路邊有一家店鋪,便走了進去。

店老板發現進來一個滿身血汙之人,嚇得要死,便拚命喊叫起來,鄭坤大怒,按倒老板一頓暴打。打過了之後,剝下老板的衣服,換在自己身上,興衝衝地出了門,忽見有一家戲院正在賣票,就買了張票,進去看戲去了。

看了戲出來,鄭坤施施然返回了香港,安全脫險。

那邊還有一個朱執信,當初他參加同盟會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剪掉辮子,以示與清朝勢不兩立,偏他就是不肯剪。同盟會的兄弟想動粗,強行給他把辮子剪掉,不想老朱卻操起火槍,揚言誰敢動他頭上一根毛,他就跟誰拚老命。

當時大家都認為老朱這人革命態度不堅決,遂與他保持距離。而現在,於廣州城的槍林彈雨中,奮力拚殺的同盟會員卻是朱執信,那些剪了辮子的兄弟連個影子都找不到。

朱執信與所有人失散,獨自和一夥清兵展開對射。

砰砰砰,砰砰砰!

老朱的子彈打光了。

當下老朱站起來,將盤在頭上的辮子解下,往下一垂,倒背了手,哼著小曲,慢悠悠地向前走去。

清兵衝過來,發現老朱的辮子又粗又長,不禁好生羨慕,便紛紛繞過老朱,去犄角旮旯裏尋找革命黨。

就這樣,流彈飛雨的廣州街頭,走過朱執信拖著大辮子的悠然身影。他走到碼頭,登船買票,回香港匯報工作去了。

12.綠林道上煙花起

誌士莫紀彭在他的《廣州血戰筆記》中提到:

……俄而有二花縣人色如灰土,搶入室內……

這二人,卻是來自花縣的綠林道。

花縣的綠林道應該是此次起義的主力隊伍,十路人馬中的選鋒,大概也是從綠林道中篩選出來的。單隻是誌士徐維揚所率,就有花縣綠林五十餘人,想來花縣的綠林義士,能來的都來了。

花縣綠林義士,多數姓徐,如徐維揚、徐懷波、徐佩旒、徐滿淩等,此戰花縣綠林死傷累累,多人戰死,徐滿淩和另一名義士逃入了大石街的秘密機關,正遇到莫紀彭在內,所以莫紀彭有此記載。

秘密機關內,尚有宋銘及莊漢翹兩名女同誌,還有兩個服務生,於是莫紀彭抓緊時間寫絕命書,寫好之後,拜托兩位女士收藏,讓她們快點離開。

這時候外邊號角聲起,聽到了喻培倫濃重的四川話:先人板板,你娃子快點出來,出來助戰。

於是莫紀彭、徐滿淩及另一名綠林道走了出來,看到了黨人宋玉琳和喻培倫正在外邊。

喻培倫是四川人,口音重,就將話筒移交給廣東籍的莫紀彭,大家一起向前走去。堪堪走出大石街之時,就聽到了觀音山上的清兵正向著蓮塘用排槍密射,蓮塘街上,傳來了“呼痛聲”,“絕命聲”及“倒地聲”,這些倒在清兵槍彈下的人,正是來自於花縣的綠林道。

這時候他們聽到屋頂上有聲音。

是抽拔炸彈引線的聲音。

還有激烈的槍彈射擊在屋頂瓦片上的聲音。

此時正有黨人在屋頂上,與清兵浴血苦戰。

喻培倫急叫:快拿梯子來!

大家跑回大石街秘密機關,搬出來兩架梯子,然後喻培倫、莫紀彭、徐滿淩及另一名綠林兄弟四人,爬到了屋頂上。

屋頂上,於清兵密集的槍彈中,就見一名穿雪白羅衣的美男子,正在用炸彈向敵人投擲。見四人上來,美男子便伸手招呼他們,四人冒著彈雨,跳到美男子身邊,用手槍向著敵人砰砰亂打。

美男子看了後說:短銃的子彈打不到敵人的陣地,你們應該留起來,以後用。

莫紀彭急忙請教美男子的名姓。

其人答曰:吾人劉梅卿是也。

誌士劉梅卿獨守樓上,他身邊有一隻大竹簍,簍中原有滿滿一簍的炸彈,現在已經用掉了一半。他說:我在這裏摔炸彈,無非是壯壯聲勢,倘若炸彈摔完,那時節敵人便會衝下山來了,請你們下去再拿些炸彈來。

劉梅卿是實話實說,這裏離觀音山還有一段距離,觀音山上的清兵又隻開槍不出營,在這麽個地方摔炸彈,就是圖個響,清兵是炸不到的。

但有響動就夠了,革命到今天,不就是想讓中國的老百姓聽到這響聲嗎?

於是四人急忙轉身,發現從秘密機關拿出來的梯子已經扔到了大街的另一側,便招呼下麵的老百姓幫忙搬梯子。老百姓瞪著眼睛看著他們,不敢幫忙,四人大怒,以短銃逼之。大家冒著生死之險,摔炸彈給你聽,讓你搬個梯子都不肯……百姓這才乖乖地把家裏的梯子搬了出來。

四人下梯子的地方,恰好與觀音山成直角,山上的清兵看得清清楚楚,便拿他們四人當成活靶子,彈飛如雨,向著四人打來。

四人被打得緊貼牆壁,一動也不敢動,隻好大聲喊:快拿炸彈來,快拿炸彈來。

喊過了一會兒後,見沒有動靜,四人便接著喊:快拿炸彈來,快拿炸彈來!

想想這事也實在可氣,秘密機關裏就他們這幾個人,現在幾個人全在這裏喊,那誰來拿炸彈?

喊著喊著,屋頂上的劉梅卿也把炸彈扔光了,自己跳下來。這時候天色已昏,視線不清,觀音山上的清兵開始吃飯,沒有人再向他們射擊了,於是諸人便一起來到了大石街。

13.一個人的起義

五人回到大石街,看到黨人宋玉琳還站在原來的地方,另一名黨人但懋辛坐在石階上,左手持刀,右手卻是鮮血泉湧。莫紀彭驚問:老但,你是不是中彈了?

但懋辛答:是老喻用刀砍的我。

是喻培倫砍的?眾人吃了一驚,再看喻培倫,卻見他扭過頭,隻是不說話。

同是革命誌士,那麽喻培倫何故要砍但懋辛呢?

原來,起義之初,但懋辛和喻培倫雙方意見不同,喻培倫因為被陳璧君罵過,心裏積憤,已經決意舍生取義,所以堅持起義。而但懋辛卻認為時機不成熟,主張延期起義,並把喻培倫已經裝進筐裏的炸彈推到了井裏,那炸彈可是喻培倫幾日不休不眠製造出來的,喻培倫如何忍受得了?遂懷疑但懋辛有二心,一怒拔刀,砍傷了但懋辛。

砍了也就砍了,那方聲洞還一槍打死了溫敬雄呢。革命起事,急手忙腳,這種事在所難免。

大家聚集在大石街秘密機關部,清點人數,居然有二十多人,於是眾人公推喻培倫為領隊,出發去往蓮花街的陳炯明秘密機關,看能不能再多找些人手。

大家到達了蓮花街,找到了陳炯明的秘密機關,卻發現機關中隻有兩名女士何少卿、胡佩元在值班。兩名女士請大家坐下,喝功夫茶,聊天。

然後莫紀彭出去到百姓家裏借了一個燈籠,而喻培倫卻不曉得從哪裏弄來了一大筐炸彈,讓兩名誌士抬著,大家聽喻培倫號令,等待出發。

喻培倫說:我們現在去燕塘,好不好?

大家說好。

於是喻培倫大聲發令:先人板板,我們這一隊向東門進發。

眾人一動不動,都看著喻培倫——聽不懂他的四川話。

莫紀彭把喻培倫的四川話翻譯成廣東話,眾人這才齊聲響應,大踏步地出了大石街口,進入了華寧裏。

華寧裏有一個巡警小衙門,一個偵探正在門外閑逛,發現這一票人馬來到,立即逃進了衙門裏,稍後,一排子彈從衙門裏射了出來。

莫紀彭大怒,拔槍還擊。

小衙門裏的射擊卻是越打越熱鬧,莫紀彭估摸著打了有半個小時,正準備招呼同誌們,卻驚訝地發現門外就自己一個人在攻打小衙門,喻培倫及一眾同誌卻不曉得何時離去了。

最糟糕的是,莫紀彭朝百姓們借來的燈籠也不知何時丟掉了,黑暗中看不到路,他就一個人摸著往前走,走著走著,突然聽到前麵有衛兵喝問,他提高聲音一問,才知道自己誤打誤撞走到小北門來了。

走錯路了,而且隻有他一個人。

這時候莫紀彭想起一件事情來:據說巡警教練所的所長有心參加革命,可是莫紀彭並不認識巡警教練所所長,認識他的,隻有一位姓陳的黨人。

於是莫紀彭就摸黑找到了姓陳的住的那家旅館,問清楚了姓陳的在哪個房間之後,就用力拍著板壁喊叫他的名字。

房間裏,原本是靜寂無聲,可當莫紀彭敲響板壁的時候,裏邊卻突然響起了清晰的鼾聲。

知道此人絕無可能為了革命冒一點風險的,莫紀彭隻好作罷。

14.俠骨餘香魂猶在

莫紀彭莫名其妙地與喻培倫失散,並最終脫險,而喻培倫,卻在廣州城中與清軍展開了最慘烈的惡戰。

失去了莫紀彭這個向導,喻培倫帶著花縣的綠林道就在東門一帶團團亂轉,他們不留神誤入巡防營,大打大炸了一番,又接著亂走,卻突然遭遇四百清兵,敵眾我寡,黨人急忙避入源盛米店,壘了米包做沙包,與清兵惡戰起來。

這四百清軍的帶隊,正是革命黨的老冤家——斬殺了起義誌士倪映典的吳宗禹。若不是此人,也不會死纏不休,狂攻不止。革命黨報說他與喻培倫激戰了一夜之後,又激戰了一個上午,清兵被打死近百人,卻仍然攻不下來。

聽說雙方交戰一晝夜,猶自攻不下來,於是兩廣總督張鳴岐親自下令:燒街!

大火沿街道竄將過來,革命黨人再也無法堅守,隻好突圍。

此役,多名來自於花縣的綠林義士殉國。

徐滿淩被俘,而後遇害。

徐熠成,徐培添,徐日培當場戰死。

徐容九負傷,逃回家中因傷重而死。

徐茂振、徐茂均、徐茂燎及徐金爐四人突圍而走,清兵窮追不舍,追到二牌樓華慶裏,再次將四人重重圍困,此四人之役,已是廣州大起義的最後槍聲。四人與清兵對峙了一天一夜,徐茂燎陣亡,徐茂振、徐茂均與徐金爐爬上屋頂,脫險而走。

喻培倫究竟是怎樣就義的,卻有兩種不同的傳說。

曹亞伯著《武昌革命真史》中說:喻培倫訊時,自認為王光明,王光明者,四川語無是公也。述其製炸彈之精及革命宗旨,對問官曰:學術是殺不了的,革命尤其殺不了。

第二種傳說來自莫紀彭的《廣州血戰筆記》,書中說:後聞諸花縣某君雲,喻隊自失落後,左衝右突,不能越城牆出。天明後,吳宗禹率兵來攻,喻乃入源盛米店,聚米包為壘,惡戰三時,全隊幾覆。喻到急時,以炸彈自焚——世所傳高陽裏源盛米店之劇戰,即喻最終之奮鬥處也。

義士自滋遠去,唯聞俠骨餘香。

15.判決你的死刑

黃興回到香港,怒不可遏,他顧不得右手指傷,以左手握筆,作《廣州起義報告書》,報告起義的經過和經費開支細目。

十路義軍,臨起事的時候卻有九路按兵不動,唯獨黃興一路獨浴於血火之中,可想而知黃興心中是何等的悲憤。

黃興指責胡漢民的弟弟胡毅生坐視不動,尤其對陳炯明這個家夥最是切齒痛恨,指責說:

竟存此人,不足以共大事,觀其眸子,足知其陰險,須亟除之,免為後患。

罵完這番話,黃興傷指已經潰爛,徐宗漢急忙將他送入香港雅麗醫院治療。趁黃興住院的工夫,胡漢民急忙替自己的弟弟辯解幾句:

成則歸功於己,敗則諉過於人,庸非笑話!

胡漢民此言一出,惹火了一個人——趙聲!

光複會。

此役,是同盟會,黃興的華興會及光複會共襄義舉,可臨到事頭,十路軍中,所有的同盟會義軍都因為這樣那樣的理由而沒有參戰,黃興自己的華興會打光,趙聲的光複會更是慘烈,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僅福建籍的光複會誌士就有二十三人,可以說,廣州之役,光複會的精英已經徹底拚光,唯獨同盟會毫發無傷,這讓趙聲如何受得了?

趙聲當著胡漢民的麵嘶聲大叫:胡毅生什麽東西,我要殺了他!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愈發的撲朔迷離,胡漢民請憤怒的趙聲吃酒,趙聲吃過後回到住所,卻突然吐血而死!

毒殺!

發生了這麽重要的事情,同盟會即便想不讓別人這樣想,也不可得。

光複會陶成章斷定,是胡漢民毒死了趙聲。不僅是犧牲慘重的光複會這樣想,甚至連同盟會內部,都有人看不下去了。

那位不會玩槍的老先生譚人鳳親睹了華興會、光複會血戰廣州,而且他還親眼看到了胡漢民的弟弟胡毅生逃出城去,所以當胡毅生為清軍殺害的消息傳來,胡漢民忍淚失聲的時候,譚人鳳火了,指責道:

七十二烈士,無一非我輩兄弟,未見君墮淚。何聞你弟噩耗,竟如是之悲傷?且報紙多謠言,何足信。

譚人鳳斷定趙聲之死是胡漢民下毒所致,更認為胡漢民的弟弟胡毅生並沒有死,於是他在趙聲的追悼會上,公開譴責胡漢民,並判決胡毅生的死刑——這讓我們想起秋瑾在回國之前,也曾判過胡漢民和汪精衛的死刑,這個胡漢民啊,加上這次死刑已經被革命黨自己判決過兩次了。

總之,後勤工作不好做。

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僅指埋葬在黃花崗的誌士而言,實際上,廣州起義中戰死的烈士至少超過一百零四人,如香港統籌部有一個廚師,臨到起義前夕也趕到廣州,結果以身殉難,竟無人知其名姓。

16.腦袋爭奪大賽

廣東水師提督李準,這就算是和黨人結下了血海深仇。黃興發誓,一定要得到他的腦袋。

遂有東方暗殺團再現江湖,以黃興為領導,踢開同盟會,密聯陶成章的光複會,要不惜一切代價,摘下李準這廝的項上人頭。

不過四個月的時間,黨人陳敬嶽易裝為乞丐,持炸彈而來。這一次他可沒認錯人,就見半空中一枚炸彈晃晃悠悠,眼睜睜地沒入了李準的轎子中,隻聽轟的一聲巨響,炸得李準淩空飛出,腰與右手俱傷。

緣何李準未死?那是因為,黨人中的最精於製造炸彈的精英盡歿於黃花崗起義,所以此後的炸彈,威力就越來越不堪提起。

李準勃然大怒:我招誰惹誰了?你憑什麽拿炸彈炸我?

捉住黨人陳敬嶽,細細一審問,李準的魂魄好險沒嚇飛,這時候他才知道他的腦袋已經成為海外黨人競相爭奪之物,再審下去,才知道此番黨人絡繹不絕襲殺而來,卻不是貪圖功名富貴,而竟然全是中國最優秀的青年學子,這些學子無一不是國家最需要的人才,卻都紛紛投入到爭奪李準腦袋的這場賽事之中,這如何不讓李準驚心而喪膽?

當下李準就暗罵自己:我TMD吃多了撐著了?幹嗎非要跟黨人過不去,以後啊,再碰到這種事,我是能躲多遠就躲多遠,那麽積極地表現幹什麽?又沒人給你發勳章。

李準這廝的態度轉變,害慘了黨人但懋辛。

當時老但在廣州城裏持槍與清兵對殺,殺來殺去,子彈打得光光,被一群清兵逮到,押到李準這裏。

李準一見但懋辛,便笑曰:果然是識時務者為俊傑,既然這個革命黨已經自首,可帶下去好吃好喝地供著……

但懋辛急了:你龜兒子李準,老子沒有自首……誰耐煩聽他解釋?已經被拖了下去,好茶好飯伺候。

李準不敢再開罪黨人,所以不敢殺但懋辛,這事大家沒有料到,聽說老但在李準這裏已經自首了,眾黨人大怒,齊口開罵老但……罵了好久,大家才醒過神來,原來是冤枉了老但。

當李準的態度轉為傾向於革命黨的時候,中國各地的巡撫司衙,大都開始思考這麽一個嚴肅的問題:黨人是惹不起的了,誰惹他他就拿炸彈炸你,那以後再碰到這事怎麽辦?

革命不足畏,唯暗殺足畏。

攝政王載灃得知了此事,就說:立憲吧,咱們抓緊時間立憲。

遂立憲,於1911年5月7日推出新內閣。

新內閣成員一共13人,計有慶王爺老慶,出任總理大臣,徐世昌、那桐出任協理大臣,梁敦彥出任外務大臣,肅親王善耆出任民政大臣,載澤出任支度大臣,唐景祟出任學務大臣,蔭昌出任陸軍大臣,載濤出任海軍大臣,紹昌出任司法大臣,溥倫出任農工商大臣,盛宣懷出任郵傳大臣,壽耆出任理藩大臣。

這十三個內閣大臣中,有滿族九人,其中皇族七人。

清廷這邊急手忙腳地立憲,革命黨卻毫無聲息。

事實上,同盟會已經陷入了極度的絕望之中。

黃花崗之役,黨人精英盡出,全力出擊,以為破釜沉舟之戰,卻不料仍然被清朝輕易擺平,還有多少優秀的人才能夠再投入到這場無休無止的自殺行動之中去?

最樂觀的黨人認為:五年之內,同盟會是無法恢複元氣的,就更別提推翻清朝的了。

最悲觀的是同盟會領袖孫文,他不無悲哀地說:民國的建立,恐怕我這輩子是看不到了——不能及身以見其成。

對革命的未來前途,孫文是徹底失望了,於是他放棄革命宣傳,赴美國科羅拉多州,選擇了一份非常有前途的正當職業——去餐館刷盤子去了。

有分教,革命黨遠走海外,立憲派決死朝廷,江湖盟風雲再起,袁大頭雄心複萌……愈是接近於武昌首義的前夜,大中國的政局,愈發的錯亂迷離。

17.老子就是這麽拽

1911年5月,漢口萬人集會,送立憲派頭子湯化龍進京。

湯化龍說:我今此番進京,若不推翻皇室內閣,誓不罷休。

立憲派的“倒閣”正式開始了。

並成立了“憲友會”,有點憲政發燒友協會的意思,聯絡全國各地憲政黨人,向朝廷發難,同時放出風聲,要敦請袁世凱出山。

那袁世凱雖然討人嫌,可是他畢竟有一樁好處——那廝是真正的立憲,真正推動大清國的政改,不像現在這位攝政王載灃,糊弄天下人,弄出個皇族內閣應付差事,這豈可容忍?

袁世凱這個名字一經提出來,就立即引起了朝中各勢力的注意。

據統計,自袁世凱回家“養病”期間,到武昌首義爆發的前夜,總計兩年零八個月,僅天津的《大公報》和奉天的《盛京時報》這兩家報紙,關於袁世凱的消息報道就多達一百零六則,其中涉及到他“出山”問題的報道,有六十四則之多。

在消息中,保薦或敦勸袁世凱出山的人有皇親載濤、載洵,慶親王老慶,那桐,徐世昌,鹿傳霖,陸潤癢,載澤,唐紹儀,梁敦彥……立憲派首領張謇,北洋係所有的將領……還有一個端方。

總之,舉凡中央到地方的大小官員,如果不鬧軋猛勸袁世凱出山的話,那就會顯得很老土,不時尚……

這一百零六則新聞報道,迅速催生出了大清國頭號詩人——袁世凱。

大家都知道,袁世凱這廝,軍伍起家,一輩子就吃沒文化的虧,吟詩作賦,那簡直是要了他的老命。

但自從遭到朝廷廢黜,隱居於彰德洹上村之後,他卻突然迷上了寫詩。

當皇族內閣成員並徐世昌等人提議袁世凱出山的時候,袁世凱急忙提筆,寫詩曰:

昨夜聽春雨,披蓑踏翠苔。

人來花已謝,借問為誰開?

瞧瞧,這詩還挺像那麽一回事。

然後北洋軍中的將領們鼓噪,吵吵嚷嚷地要求朝廷請袁世凱出山,袁世凱聞之,急忙再寫詩,詩曰:

雕倦青雲路,魚浮綠水緣。

漳洹猶覺淺,何處問江村。

看到這首詩,大家琢磨了半晌,好像沒出律,又好像出律了,一時也說不清,這工夫全國各地的大小官員都在鬧軋猛,紛紛上書要求袁世凱快出來做官。袁世凱聞之,欣然命筆:

風煙萬裏蒼茫繞,波浪千層激**頻。

寄語長安諸舊侶,素衣早浣帝京塵。

袁世凱寫這首詩,是啥意思?大家摸不著腦。

摸不著頭腦,索性就不理了,遂有立憲派人士鼓噪起來,要求袁世凱出仕。

袁世凱聽了,又寫詩:

人生難得到仙洲,咫尺桃園任我求。

白首論交思鮑叔,赤鬆未遇愧留候。

遠天風雨三春老,大地江河幾派流。日暮浮雲君莫問,願聞強飯似初不。……瞧這個袁世凱,他可真能拽啊。可是這家夥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18.老子去找黑社會

袁世凱這邊慢悠悠地寫詩,聚集於北京城的立憲派,卻是快要氣瘋了。

說到立憲派,那又是一幫與革命黨完全不同的江湖組合,在狂熱程度上不相上下。隻不過革命黨沉迷於暴力,一聽刺殺與政變就興奮不已,立憲派人士卻個個都是憲政迷,說起歐美各國的憲政來,登時滔滔不絕,不說到淚流滿麵昏死過去,不足以宣泄心中的情緒。

這麽一說就明白了,立憲派不過是年紀老成的革命黨,而革命黨隨著年長,遲早都會變成憲政派。

所以在立憲派組織的會議上,那是絕對少不了革命黨人的身影的。

革命黨人何海鳴擠進了“憲友會”,與湖北立憲派頭子湯化龍,湖南立憲派頭子譚延,上海立憲派頭子張謇,大家熱熱鬧鬧地擠在一起,發布檄文,大哭曰:

希望絕矣!

好端端的,怎麽希望就絕矣了呢?

概因立憲派這些怪人,中了西方憲政的毒太深了,聽說朝廷立憲,就全都當了真,蜂擁入京大舉要倒閣,而倒閣這種政治遊戲,雖然在美國日本已成政治常態,但在中國,至少對於攝政王載灃來說,會認為這些臣子如此一個搞法,純粹是大逆不道。

憲友會倒了好半晌的閣,才發現這其實不過是自己和自己玩,朝廷壓根不理睬他們,愛倒閣回家倒去,大家懶得理你。

1911年6月11日至7月5日,各省谘議局聯合會兩次上書請都察院代奏,並援引各國公例,以“君主不擔負責任,皇室不組織內閣”為由,要求撤銷皇室內閣。

攝政王載灃聽了這事直樂,噢,合著你們立憲派愛國,我們皇室就不能愛國了?我們皇室偏偏就是要愛國,就是要組成內閣,你不服?不服你去死!

湖北湯化龍,湖南譚延放聲大哭,發布《宣告全國書》,大罵朝廷“名為內閣,實則軍機,名為立憲,實則專製”。

湯化龍揚言,要走武裝暴動路線,跟革命黨人合夥,敢欺負我立憲派,老子跟你沒完!

譚延揚言:要走會黨路線,你朝廷欺負我們立憲派,老子就找黑社會,雇兄弟拿刀砍了你……

總之,立憲派人士都快要氣瘋了,說話顛三倒四,摸不著頭腦。

這工夫裏唯一還保持冷靜的算是張謇了。

張謇說:你們都昏了頭,眼下這事,除非……找那個詩人出來,才能夠解決。

詩人?

袁世凱!

於是張謇就拍了電報給袁世凱:

別幾一世矣,來晚詣公,請勿他出。

拍過電報之後,張謇就上了火車。在車上他心裏七上八下,袁世凱這廝,願不願意見他呢?感覺夠嗆,因為……因為張謇可是名滿天下的狀元公,袁世凱寫的那一手詩,糊弄糊弄他家裏的傻丫鬟還差不多,讓張謇看到了,隻怕袁世凱羞憤之下,會一頭撞向牆壁的……

說話間,火車已經到了彰德,還未下車,就見一名身材健壯的軍官跑上前來,他手中持有一張好大好大的拜帖:可是狀元公張老爺?

張謇心想這廝是幹啥的?答曰:正是。

就見那軍官伏地拜倒,呈上拜帖:我家老爺知張老爺來,歡喜不盡,特囑咐小的前來迎駕……

張謇拿眼一看拜貼上鬥大的字,登時大喜。

原來是袁世凱派了自己的副官前來接他。

八抬大轎前呼後擁,很快將張謇送到了袁世凱居住的洹上村。就見兩年未露麵的袁世凱光著腳丫子疾迎出來,兩人入內,開始密談。

張謇說:兩人主要交流了淮河治理的問題,並表示……一定要根治淮河。

午後五時至彰德,訪慰亭於洹上村。道故論時,覺其意度視二十八年前大進,遠在碌碌諸公之上。其論淮水事,謂不自治,別人將以是問罪之詞。又雲,此等事不當論有利無利,人民能安業,則國家之利。尤令人心目一開。

看看張謇的日記記載,那袁世凱可真是位卑未敢忘憂國啊,確實不容易……

這倆家夥,要說張謇專程跑上這一趟,就是為了治理淮河,打死別人也不會有人信的。

淮河的問題談完了之後,就見袁世凱拿自己那雙怪眼睛看著張謇,好半晌突然冒出一句:有朝一日蒙皇上天恩,命世凱出山,我當一切遵從民意而行。也就是說,遵從您的意旨而行。但我要求你,必須在各方麵,把我的誠意告訴他們,並且要求您同我合作。

張謇大喜!

他此行,要的就是這句話。

這次袁張會晤,意義重大,它標誌著中國兩個最強有力的政治聯盟走到了一起,張謇為立憲派物色到了一個滿意的政治領袖,而袁世凱則獲得了一個堅實的社會實力後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