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愛要完美無瑕

明珠聽罷,就順從地將手機放到了枕邊。馮母見狀,不動聲色地走過去,坦然自如地拿走她的手機,解釋道:“手機放在枕頭邊也不好,這個手機的輻射是很大的,我幫你收起來。”

病房裏有一個儲物櫃,馮母把手機放到了儲物櫃最上麵一格,關上門,拔掉鑰匙,鑰匙裝進了自己的口袋。

明珠當然有意見:“我有電話要接怎麽辦?沒有手機多不方便啊?阿姨,把手機還給我。”

馮母輕描淡寫:“放心,手機響了能聽見,一會兒響了我拿給你。”

手機就這樣被沒收了,用這種體貼溫和的方式,可明珠總覺得哪裏不對,可她的抗議無效。

門外忽然嘈雜起來,撕心裂肺地哭喊,夾雜叫罵,許多病人都探出頭去倚著門張望,路過的病患家屬也停下腳步猶猶豫豫地“吃瓜”,他們看到一位茫然不知所措的年輕男子,而一個中老年婦女的臉被淚水和鼻涕糊了,揪著醫生的胳膊和他吵架,罵他,又哀哀地求他,下跪,糾纏,直至崩潰大哭。

病房的門虛掩著,明珠躺在**,從那些零碎的信息和片段拚湊還原出整個事件的過程,她在影視劇和故事裏得知女人生孩子動輒就會死人,但現實中這樣的事她還是第一次遇到,宮外孕大出血,孕婦不治身亡,她聽得膽戰心驚,她感到身體裏有一股邪惡的力量在竄跑,流動,衝撞著,她像一個不斷脹大的氣球,“嘭”的一聲,耳邊響起巨大聲響,她像碎紙片,像破布,像空氣,她不複存在,消失無影蹤。

這種感覺太恐怖了。

病房外的聲音漸漸停息消失了。

馮母倒了一杯水端給明珠,輕聲安慰她:“別怕。現在醫鬧很多,說不定事情怎麽反轉呢!”

一日昏昏噩噩地度過。娘兒倆話很少,明珠或假寐,或無聊地翻看床頭的一本孕婦手冊,兩人除去吃飯和必要的交談,大多數時候都沉默著,各懷心事。

又一個夜晚降臨。天氣晴朗,月朗星稀,窗外有一輪滿月。

明珠失眠,無法入睡。

曾有一位叫艾弗裏的醫學家發現,幾乎每當月亮接近月圓的時候,平時深度睡眠質量較好的患者就會失眠,後來他研究得出結論,人的情緒和睡眠與月亮的升降盈虧息息相關,月亮引力造成潮汐的變化從而幹擾人的情緒。

英語中“lunacy”(瘋狂)這個詞來源於拉丁語中的lunaticus,意思是“moonstruck”(月亮帶來的衝擊)。滿月的衝擊讓明珠想做一些瘋狂的事。她想逃離這間病房。

馮母在另一張**睡著了,背對著她,沉重的身體發出鼾聲。明珠悄悄起身,輕輕地推開了窗。這裏是二樓,樓下的樹木在夏日的夜裏散發清芬,四周靜靜的,路燈和月光輝映,夜像一個燈光惶惶的舞台,等待她上場。

來自月亮的神秘力量驅使著她,她躡手躡腳地爬出窗戶,踩著窗外的邊沿,挪到了一小塊平台上,那是另一間病房放空調外機的地方,不知為何空著,她站在這塊空台上,朝樓下張望著。兩層樓並不算高,此刻她站的地方也不過距地麵三四米,可是她的腿忍不住抖起來。

沿著牆壁有一些管道,從這裏爬下去,沿著小路走過去,大概就是門診大樓。她觀察了一下地形,確定了逃跑路線,開始轉身,扒著管道,腳往下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她穿的是一雙平底的單鞋,雖然輕便,但管道很滑,沒有棱角,她很難找到支撐和附著點,腳放下去就呲溜往下滑,她的手緊緊抓著外機台的邊沿,閉著眼睛,進退兩難。

“需要幫忙嗎?”下麵傳來一個男聲,有人自顧扶住了她的小腿。

她沒想到深夜裏這裏還會有人經過,深夜花園靜悄悄,持刀挾婦人,下海劫人船,都是夜深人靜好幹的勾當。她心裏一慌,手足無措,雙手滑脫,身體重重地仰麵朝天倒下去。

“嘭”得一聲悶響,她從短暫的眩暈中回過神,腦袋還在嗡嗡響,她手臂有點麻,動了動,想支撐身體起來,手就摸到了一個軟硬適中的墊子。耳邊呼來一絲溫熱的氣息,剛才那個男聲幽幽地說:“這位病患,請別**,這裏是人形肉墊。”

她觸電似的收回了手,踉踉蹌蹌地站起來,人形肉墊也站了起來,他穿著白大褂,沒有戴口罩,眉目幹淨俊朗,隻是頭發上粘了一片樹葉,像一個奇怪的發卡。她想起來,這是白天那位查床的婦科男醫生,是,那個,傳說中的,流氓醫生?

深夜花園靜悄悄,她有些警覺地抱緊雙臂,亟欲逃走,口中遲疑道:“你,你,你什麽都沒看到,好嗎?”

醫生看了看頭頂的窗戶,又看了看四周,諱莫如深地笑笑:“醫院這麽大,你知道從哪條路哪個門出去嗎?”

她遲疑了。

“跟我來。”

這是一個多麽奇妙的夜晚,像夢境一般冒險和荒誕。她翻窗而逃,跟在一個陌生男人身後,穿過小徑,走廊,門診大樓,很多通行的門夜間都鎖了,隻為急診開了一道門,正好有一行人送急診,他帶著她,趁亂從那道門經過。

深宵的大街上空無一人,偶爾有夜行的車輛經過,夜風清涼,自由的空氣帶著芬芳。

她站在醫院大門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我今晚值班,不能走遠。你,要不要叫人來接你?或者,我幫你叫車。”

明珠這才想起自己的手機還被鎖在櫃子裏,她身上也沒帶錢,這樣出去,寸步難行。她借他手機打電話,給大倪打電話,一接通,大倪一聽到是明珠的聲音,馬上發來連珠炮一般的問題:“我已經回來了。你在哪裏?我今年打了你手機幾百次也沒人接,你沒事吧?這是誰的手機號?你說話啊!”

聽到大倪已經回來,明珠鬆了口氣:“我在xx醫院門口,你來接我吧!”

“你站那兒別動啊!我馬上就過來。”大倪匆匆掛斷了電話。

明珠和醫生並排站在馬路邊,兩人麵麵相覷,她指指他頭上的樹葉,他摸索著捋掉了,兩人都無聲地笑了。

“我叫李景哲。”

“沈明珠。”

醫院離明珠的住處不遠,深夜的城市交通暢通無阻,十分鍾後,大倪的從一輛紅色凱美瑞下來,衝上來就把明珠攬在懷裏,警覺地退後一步,敵視著醫生。在大倪眼裏,男人是萬惡之源,是女人所有痛苦的罪魁禍首。

明珠想解釋說,是醫生幫我逃出來的,覺得這話很奇怪,就改為:“是醫生送我出來的。”

“謝謝啊!”大倪撇下一句輕飄飄的道謝,攬著明珠朝車子走去。

“哎!那個,沈明珠。”醫生叫她。

明珠停下腳步,轉過身。

“生不生這個孩子,你要自己做決定。”李景哲說。

他的眼神是真誠的。一個婦產科醫生,見慣了太多世事的殘酷,人性的陰暗,生死一瞬,悲喜交集,一道生門,就是大千世界。

她點了點頭,用力點了點頭,說:“謝謝你,醫生。”

大倪抱回來一個金光閃閃的獎杯,就在沙發上隨手扔著。

經過這半宿的折騰,明珠睡意全無,兩個眼珠睜得大大的,望著天花板發呆。大倪連日舟車勞頓,困極,打了個哈欠,起身打算回屋睡了,不料明珠又可憐巴巴地拉住她的手。

“該說的我都說了,這個決定沒人能幫你做。生活裏沒有教科書裏的標準答案,那個醫生說的對,生不生這個孩子,你要自己做決定。沒有人可以強迫你生這個孩子,也沒有人可以阻止你生這個孩子。”

明珠沮喪地撇撇嘴。兩人便各自回房間睡了。

這套兩居室的房子是明珠和大倪合租的,已經住了兩年之久,離明珠上班的幼兒園很近,距離大倪的公司也隻有十分鍾車程。不過大倪去年買了房子,已經打算搬走了。

明珠工作的幼兒園屬中高檔,她是主班老師,每個月滿打滿算可領取六千元,在這個城市這個行業已屬高薪。以她的工資,想要在這個城市買一套兩居的房子,要不吃不喝十五年甚至更久。

她為什麽想到了房子?是的,她想要一個家,能遮風擋雨,二十四小時熱水的家,一個屬於她和建奇的家,而現在建奇不在了,她更需要一個房子,還庇護她的孩子。她想要馮母承諾的那套房子嗎?她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了一跳,為自己一閃而過的念頭感到深深的羞恥,她覺得自己貪婪,膚淺,俗氣,她討厭這樣的自己。

養一個孩子要花多少錢?奶粉,紙尿褲,早教課,幼兒園,興趣班,她承擔得起嗎?以她的幼兒園為例,每個月保教費三千,一年就是三萬,在外麵在報個畫畫班,英語班,都是一筆不小的開銷。

到底要不要生這個孩子?孩子一出生就沒有父親,他(她)將來會不會埋怨?生了孩子什麽時候去上班?如果去上班誰來幫她帶孩子?娘家媽媽嗎?好像也可以,可是她會支持自己生下這個孩子嗎?馮母馮父年齡大了,真的會幫她嗎?馮父似乎對這個孩子並不掛心,人心隔肚皮,他們是否真的可以依靠呢?

……

這些問題像一團亂麻,把她的腦袋攪得一團漿糊,又像一把把鋸子,在她的天靈蓋上來回拉扯,她頭痛欲裂,直到天快亮的時候才睡著。

她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兩點,大倪給她在桌上留了早餐,大倪不在家,早晨迷迷糊糊聽她說要回公司加班。這個工作狂!

她把那份早餐加熱,吃掉,在家裏的錢包裏,找出銀行卡,打算去買一部新的手機和電話號碼,打開門,她看到她的爸爸媽媽正站在門口,父親正抬手準備敲門。

沈大誠最近老鬧胃疼,來城裏瞧病,打女兒電話,是馮母接的,他們聽了女兒懷孕的事,馬上找來過來。

父親把她的手機轉交給她,明珠想起那一日一夜軟禁一般的生活,忽然委屈地流下淚來。

“你咋打算的?”沈大誠問。

明珠沒吭聲。

“這樣單身生了孩子,以後怎麽嫁人?”嶽娥說。

“我以後不結婚了。”明珠說得很堅定。

這聽起來像一句年輕不懂事的傻話,可是明珠此刻是認真的,建奇剛剛走,那份愛在她心裏是一輩子的事,她哪裏會為將來嫁人做打算。

一聽這話,一直小心翼翼的母親眼睛一亮,試探地問:“那你是打算生下這個娃了?”

仔細想想,好像也不是,如果是堅定地想要生下這個孩子,她也不至於半夜跳窗逃走,可是不生這個孩子,又對不起建奇。延續香火,血脈傳承,依然是中國傳統觀念裏割舍不掉的精神,她歎口氣,像是為自己找理由:“這一胎,也不是很健康,醫生說,叫宮角孕,也是有一些危險。”

母親略有失望,眼睛裏的亮光明滅,然後暗了,懨懨地說:“那,還是別要了,身體要緊。”

不知為什麽,明珠從母親的語氣裏聽出了一種暗含的期待,她希望女兒生下這個孩子,她是從醫院馮母那邊過來的,知道馮母肯定也跟母親談了條件,那些條件很誘人,母親心動了,她是來當說客的。

明珠的心情很矛盾,她既希望母親來當這個說客,說服她下定這個決心,不再左右搖擺;她又希望母親勸她別生這個孩子,說一些母女的體己話,你還年輕,未來還長,多為自己打算,她不見得會聽她的,但她就是想聽母親這麽說,這才是一個正常的愛女兒的母親該說的,即使是成年了,她還是想從母親這裏找補一些溫暖和珍愛。

“可是,建奇是獨生子,我想為他生下這個孩子。”

她一說“可是”,母親眼裏的光又閃了一下,通情達理地唏噓:“可不是嘛!獨生子的遺腹子,馮家的根,英雄的後代,應該生下來,他們一家人會感謝你的。那個宮角孕,到底是個啥?沒聽說過啊!嚴重嗎?”

沈大誠一聽這話有些不悅:“胡鬧,這事不成,我不同意。明珠生了這孩子,以後怎麽辦?她還嫁不嫁人?”

“那有什麽?離婚帶孩子的都能嫁。”

“我女兒是離婚帶孩子的嗎?那能一樣嗎?她和孩子以後被人怎麽看?不行,這事絕對不行。”

夫妻倆倒先吵起來。

“就算一婚,嫁個像你這樣的窮鬼,也不見得過得好。”

“有事說事,夾帶我幹啥?誰虧待你了。”

“那就有事說事,我看這馮家家境不錯,兒子沒了,這孫子生下來就是心頭肉啊!那將來明珠和孩子還愁啥?況且人家說了,將來明珠婚嫁自由,我看這家人挺通情達理的,人家就想留下個根,咱也不能寒了人的心,隻是啊!這個錢,兩百萬,是不是少了點?”

聽著意思,馮家把開出的條件和明珠的父母也談過了。兩百萬和一套房子,對於一個來自平均年收入兩萬的小鄉村的村婦來說,是一筆天文數字了。明珠在這種聒噪的爭吵和說服中,聽懂了母親的主旨——孩子可以生,但錢不能少要。

她討厭眼前庸俗的婦女,討厭任何人拿金錢衡量她和建奇這份愛情,但她又很需要那份保障,那些和金錢有關的燙嘴的話,必須由母親那樣的人說出來才妥帖。

“媽!——”明珠嫌惡地叫了一聲,表達反感。

“整天錢錢錢的,那後半輩子,是錢能彌補的嗎?趕緊把孩子打了,”沈大誠說。

“明珠,你剛才說那個宮角孕,醫生咋說的?“母親問。

“說再觀察觀察,側臥睡,看能不能回到正位上,過幾天再去做個b超。”

“我就說嘛!別自己嚇自己。你看這樣行不行?媽留下來照顧你,你就安安心心養胎就行了,保證讓你把這孩子順順利利地生下來,媽給你伺候月子,帶孩子,送幼兒園,你什麽都不用操心。”

這麽一說,明珠有點心動,感到一種輕飄飄的溫暖,像喝了一碗開水衝雞蛋一樣舒坦。

“家的事怎麽辦?”她問。

“現在農家樂慢慢生意也不行了,攤子大,還勞人,也掙不了多少,我照顧自己女兒,帶自己的外孫,又有錢掙,多好!”

“有錢掙?我可沒錢。”前一秒明珠心裏的那點歡喜,馬上灰飛煙滅成灰堆。

“建奇媽說了,一個月給我五千,你別管了。”

“這錢不能要。”她說。

明珠也說不清楚這錢為什麽不能要,但她就是覺得不能要。她的心裏,有一股灰色的力量錯綜複雜,在高潔和卑劣之間,在純粹和複雜之間,她左右為難。

而農婦嶽娥覺得這錢要得理所應當,不僅要這個保姆費,她還得讓明珠多要一百萬,這一百萬可以給兒子在縣城買一套房子,支付未來兒媳的彩禮也綽綽有餘。她的算盤打得很好,可是當她說完這些,明珠馬上炸毛了:“我是你為兒子謀福利的工具嗎?我生下這個孩子是為這點利益嗎?你想都不要想,這不可能。”

母親無情,明珠就無義,她們像兩個磁體,之間有一種奇怪的磁場,看不見,摸不著,有時磁極相斥,有時磁極相吸,當然,相斥的時候多。

“你傻啊?以後後悔了可別找我哭,誰愛管你。”

母女倆談崩了,父親也就暢言:“罷了,明珠啊!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長,這個孩子得打掉,別聽你媽媽的,可別犯傻。”

明珠想要的那點溫暖和珍愛在父親這裏得到了這一點,可她遷怒於父親軟弱,人微言輕,氣他對母親言聽計從,她也就沒好氣:“你們別管了,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沈大誠隻剩歎氣,嶽娥還要勸說,明珠轉過臉再不回應了。

後來,父母回去了,母親是罵罵咧咧走出這間房門的,她撂了許多狠話,說,“就當我沒生過……”,驚覺自己說錯了,又改口道:“就當我沒養過你這種沒良心的東西,你可別後悔。”

父母走後,明珠一人在沙發上呆坐了一會兒。她撫摸著小腹,那裏還很平坦,根本看不出什麽變化,但她知道身體深處正在發生著一場裂變,一場命運的暗流湧動,她像一個真正的孕婦那樣,用一隻手輕輕撫摸著小腹,感到一種孤零零的溫暖,她和她未出世的孩子,在此刻,相依為命,隻有彼此。

因為要臥床,明珠向園長又請了幾天病假。她還挺想念班裏的那些孩子,孩子們笑起來像春天的泉水,叮咚清脆,一想到自己也會生一個那樣可愛的小朋友,她忽然覺得預設的那些苦也不算什麽了。

奇怪的是,馮母並沒有來叨擾她,隻是在隔兩日給她發了條短信,大意就是,讓明珠保重身體,無論她生不生這個孩子,都尊重她的選擇。

明珠沒有回複,她不知道該說什麽。

父母回去後,明珠才恍然想起,父親那日來城裏是看病的,就打電話問他檢查結果,電話是弟弟明暉接的,對她沒好氣:“爸沒事,就是胃潰瘍,吃點藥就行,媽被你氣病了,在家躺好幾天了。”

瞧!連弟弟也來道德綁架她,怕是也惦記百萬買房款和娶老婆本。她這個弟弟有意思,沒讀多少書,在家裏的農家樂幫忙,嫌父親給的錢不夠,有一次悄悄把收款的二維碼換成了自己的,一天下來,被父親發現,在院子裏追著打。她想起來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有句話說,如果你沒有道德,就沒有人可以綁架你。明珠冷笑了一下,說:“那你好好照顧媽,多幹點活兒。”

大倪回來了,買了很多水果和蔬菜。大倪每天工作很忙,但最近天天回來較早,給明珠做飯吃。

“你不是反對我生這個孩子嘛?為什麽還這麽照顧我?”明珠困惑。

“寶貝兒,我從來沒說過反對,也沒說過不反對吧!我的態度一直都是,這個問題,要你自己做決定。

明珠還是無法做出決定,她想,這個決定,應該留給天意。

隔幾日,大倪陪她去複診。

b超的探頭擱在肚子上滑滑的,涼涼的。

“醫生,怎麽樣了?”她有點緊張。來的路上她想過了,如果胎兒位置長好了,那她就生下來,如果還是上次的狀況,那就打掉算了。物競天擇,優勝劣汰,這個選擇,就交給了老天爺。

“還不錯。”做b超的醫生惜字如金,就說了這三個字。

做完b超,她出來坐在外麵等,看到有一對夫妻拿著單子,確認有孩子後又哭又笑,她忽然覺得這個生命如此珍貴,讓人不舍,她有一種強烈的祈願,希望上天的選擇是留下他(她)。b超單打出來,醫生簽了個名遞給她。她就站在原處看單子,大倪也湊過來看。一個灰色的扇形的圖案,上麵有影影綽綽的陰影,下麵有文字,她好像看懂了,又好像沒看懂。

單子拿給她的醫生,就是上次夜間幫她逃跑的那位。

醫生看了看單子,倒對她的年齡感興趣,似問非問地說了句:“你24,本命年啊?”

一聽到本命年,明珠心裏咯噔一下。本命年,是中國人耳熟能詳的一個詞,老話說“太歲當頭坐,無福恐有禍”,民間有拜太歲,穿紅**,紮紅腰帶的的習俗,就是因為本命年往往會出現意外之事,也就是邪事,凶事,所以要趨吉避凶。明珠本來不信那個邪,母親叫她穿紅**,她還笑她老封建,直到建奇出了事,她隱隱信了邪,覺得很後悔,那個紅**,她要是穿了就好了。

“不正經”的醫生有時就會變成了算命先生。他看看她,又看看單子,說:“本命年,民間也叫做檻兒年,是一道門檻,很多人會覺得倒黴,事事不順,其實我覺得,這個問題,要用辯證的角度來看,我覺得本命年看起來不順,其實是一個撥亂反正的過程,它隻是在這個人生節點上告訴我們,我們的人生應該改變些什麽,走上正軌。就像這個孕囊,也在努力地遊啊遊,朝宮腔移動。”

繞了這麽大一圈,原來他隻是告訴她,寶寶已經回到正確的位置上了。

“真的嗎?醫生?你的意思是說,這個孩子可以生?”

“情況有改善,還是要持續觀察,十天後再來複診。”

明珠急著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大倪,誰知一出門就被一對男女圍住,那男人手裏拿了相機,女孩拿著一個小小的麥克風,快戳到明珠的臉上了,她開口說:“我是xx新聞的記者,您是馮建奇的未婚妻嗎?能采訪一下你嗎?”

明珠本能地往後退,那記者又上前一步,生怕她跑了,不管被采訪人同意不同意,女記者開始了一連串的發問:“聽說你懷孕了?今天是來產檢的嗎?胎兒一定很健康吧!你會生下這個孩子嗎?”

她不知道為什麽要接受一個陌生人的盤問,不知道要不要回答這些問題。明珠從沒接受過什麽采訪,她在電視裏和小說裏看到過那種突如其來的采訪,被采訪的大佬們鐵青著臉,丟下一句“無可奉告”,她是不是也可以這麽做?可是那“記者”下一句,就讓她放棄了這個想法。

“你是英雄的妻子,能給我們講一講,他平時在生活中,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她知道,這些日子,建奇在火災中犧牲的事被媒體輪番報道,他被稱為最美的逆行者,火光裏的英雄,一時輿論紛紛,媒體歌頌,太痛心了,明珠看一遍痛一遍,她索性關了網。

現在,聽到“英雄的妻子”,明珠下意識地站直了——她不能給建奇抹黑,英雄的妻子也該賢溫柔賢淑,品德高尚,該站有站相,哭有哭相,更不能對記者冷漠吧?

“他,他,他很好……,我……”她不知道該先回答哪個問題。

“你會生下這個孩子嗎?你有什麽困難和壓力嗎?”

“我……”明珠四處張望,想尋求幫助,這個大倪,關鍵時刻不知道去哪兒了。

“你猶豫了?你難道想打掉這個孩子?聽說馮建奇是家中獨子,你不想為他留下血脈嗎?你不會這麽自私吧?”

是嗎?她自私嗎?她承認,自己在很多個瞬間,產生過打掉孩子的念頭,如果這樣做了,建奇會同意嗎?會理解嗎?會原諒嗎?生下這個孩子,才能證明她的愛完美無瑕,她的道德高高在上,對嗎?

她被這個牙尖嘴利的小記者問得啞口無言,委屈又心酸,快哭出來了。

這時,李景哲醫生從診室出來了,他擋在了明珠的前麵,質問那對男女:“你們在幹什麽?……什麽記者?哪個台的記者?……記者證我看看!這裏是醫院,你們怎麽進來的?”

那女人還真拿出了記者證,李景哲草草掃了一眼又還給她,還是趕他們走:“你們在這裏吵吵鬧鬧,孕婦情緒波動,動了胎氣,你們負責得起嗎?孕婦生不生孩子,一要問醫生,胎兒發育健康不健康,能不能生?二要問孕婦自己的意願,想不想生?”

記者一聽,馬上問醫生:“您是她的主治醫師吧?請問胎兒健康嗎?孕婦懷孕幾個月了?”

醫生一臉嚴肅:“這是我病患的隱私,無可奉告。”

隨行的攝影大哥差點崩不住笑出來。這個醫生有意思,你讓人問醫生,問了你又說“無可奉告”,難搞。

小記者一看采訪受阻,再這樣下去也問不出什麽,打算結案陳詞了,對明珠說:“既然如此,我們就不打擾了,希望您好好養身體,為我們的英雄生下一個健康聰明的孩子。”

話已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