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溫情的談判
從前有座山,山下有座小村子叫沈莊,沈是這個村的大姓,沈明珠是沈莊人。
百科詞條裏定義這座山寫道——
“秦嶺,狹義上的秦嶺位於北緯32°-34°之間,介於關中平原和南麵的漢江穀地之間,是嘉陵江,洛河,渭河,漢江四條河流的分水嶺。東西綿延400-500千米,南北寬達100-150千米。
廣義上的秦嶺,西起昆侖,中經隴南、陝南,東至鄂豫皖-大別山以及蚌埠附近的張八嶺。其範圍包括岷山以北,隴南和陝南蜿蜒於洮河與渭河以南、漢江與嘉陵江支流-白龍江以北的地區,東到豫西的伏牛山、熊耳山,在方城、南陽一帶山脈斷陷,形成南襄隘道,在豫、鄂交界處為桐柏山,在豫、鄂、皖交界處為大別山,走向變為西北-東南,到皖南霍山、嘉山一帶為丘陵,走向為東北-西南。廣義的秦嶺是長江和黃河流域的分水嶺。秦嶺以南屬亞熱帶氣候,自然條件為南方型,以北屬暖溫帶氣候,自然條件為北方型。秦嶺南北的農業生產特點也有顯著的差異。因此,長期以來,人們把秦嶺看作是中國”南方“和”北方“的地理分界線。”
明珠的家,就在秦嶺山下。山中多寶,靠山吃山,大家的日子都過得去。
明珠的父母在自家開了家農家樂,城裏人一到周末就開車到峪口來玩,水邊支著桌子,樹上綁起吊床,樹蔭下搭個帳篷,小孩子們玩水,玩餓了要吃飯,要吃土雞,鱒魚,灰灰菜,農家豆腐,疙瘩湯,明珠的父親是個木匠,在自家屋前的大樹上依樹建了一座樹屋,很受城裏的小孩子們喜歡,所以附近幾家農家樂裏,屬沈家的生意最好。
沒興起農家樂之前,大家都窮。明珠記得小時候,母親每天早上給一家人做早飯,父親和弟弟一人一大碗開水衝雞蛋,裏麵放上白糖,弟弟吸溜吸溜地喝,而明珠吃著醃菜和饅頭,巴巴地流口水。她提意見,不高興,母親給他解釋,父親幹活重,吃點營養的才有勁,弟弟還小,正長身體,也要補充營養,明珠隻能撇撇嘴,懂事不說話了。有一次她過生日,母親給她衝了一大碗雞蛋,放了滿滿一勺白糖,她也吸溜吸溜地大聲喝著,甜得舌頭發顫,額頭冒汗,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
明珠的生日不是真的生日,是她被抱來那天的日期。她是抱養的,她從小就知道。
父親沈大誠是方圓幾十裏叫得上號的木匠,他繼承的是爺爺的手藝,專為人打壽棺。有一回,他替鄰村一位年事已高的老太太打壽棺。這家人家底殷實,壽材選的是上等的楠木和檀木,沈大誠下斧頭朝木材劈下去時,用力太大,碎紙屑亂飛,一小塊木屑迸在牆上,又彈了回來濺在他的臉上,他的眉頭,很快出現一道細細的血痕。沈大誠心裏很不舒服。他聽爺爺說,做棺材的時候,第一斧尤為重要,木屑飛出去的角度、遠近,就可知這家棺材主人的命運;如果第一斧下去,木頭沒劈開,沒有木屑飛出,那八成就不妙,主人可能時日不久了,如果木屑飛出去很遠,打在牆上又彈了回來,也是凶兆,傷子嗣,預示著這個木匠子女或兒孫有死亡。一語成讖,那天中午,他懷孕四個月的老婆嶽娥在提水時不慎摔倒小產,他們失去了第一個孩子,老婆也損傷了身體,此後三五年,嶽娥再無孕事,沈大成和老婆商議後,托了人,從一位親戚的娘家村裏抱養了一個女孩,那女嬰家裏清貧,上麵已經有了兩個姐姐,負擔重,孩子被抱來時才剛剛滿月,粉粉嫩嫩,嶽娥歡喜得很,一抱在懷裏就不撒手。沈大誠說,就叫明珠吧!
養父母對明珠不錯,跟平常人家一樣,也疼愛,孩子調皮了,嶽娥脾氣上來,也在屁股打幾下,明珠挨了打,就一個人在圍牆外哭鼻子,有那不知深淺的好事者就逗孩子玩,說你媽是窯婆子(方言:繼母),你親媽在許村呢!小小的明珠可不好惹,每每這時,她就會罵回去:你才是窯婆,你媽才是窯婆。
沈大誠還有個大哥,大哥家有兩個孩子,明珠和那兩個姐弟差不多大,常在一起玩,有時玩惱了,小孩子也說混話,大伯家的那個姐姐說:你走開,你回去,你不是我家人,你家在許家村呢!明珠又氣又惱,和堂姐打起來,那姐弟倆就一齊上手,明珠打不過,就哭了。
她哭了後嶽娥來找她,看孩子被欺負了,還為明珠出頭,把那兩個孩子臭罵一頓,還和大伯的老婆大吵了一架,好幾年都不說話,明珠覺得母親還是愛她的,肯定是親媽,也就沒問過。
沈大誠在許村有個姑婆,每年過年會走動一下。有一年,他帶著明珠去給姑婆拜年,姑婆家裏過年待客,人來人往,還沒開席,明珠和幾個孩子在牆角玩,一個女人帶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提著幾個塑料凳子,和姑婆家的兒媳婦說話,說來還前一天待客借走的凳子,那個女人看上去白白淨淨,很文雅,不像農民,她和人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朝明珠身上瞟,她身後的女孩也盯著明珠看,那目光裏含著善意。和明珠一起玩的孩子這時遞給明珠一個摔炮讓她玩,那個女人忽然衝過來,一把從明珠手裏搶走那個摔炮扔出去好遠,緊張地說,咱別玩這個,這個東西可危險了,走,姨給你買糖吃。明珠嚇了一跳,姑婆的兒媳婦訕笑著上前把那個女人的手拖開了,勸道:嫂子,我還忙著,就不留你吃飯了,你回吧!那個女人尷尬地笑笑,回去了,走出了幾步,又回了一下頭,明珠連忙轉過頭,假裝沒看到。
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那個女人的手是冰的,卻像是給明珠遞了一把火種,明珠的手滾燙如火,她說不清那種奇妙的感覺,她猜出來那個女人是誰了,但是她不想表現出任何好奇,她也有一些疑惑,但是她不想去深究,在她心裏,嶽娥就是她的媽媽,她雖然長得又矮又胖,粗俗,動不動就罵人,還偏心眼,隻給弟弟做開水衝雞蛋吃,但她就是明珠的媽媽,明珠認定,自己就一個媽。
是的,那時候嶽娥已經生了自己的孩子,在明珠兩歲的時候,是個兒子,取名叫明暉,明亮的陽光,寓意很好,充滿希望。沈大誠有了自己的兒子,春風得意,過了一年,又生了一個女兒,真正的兒女雙全。明珠就像一劑藥引子,她的使命完成了。後來她常常自嘲,謝天謝地,他們沒給我取名叫招弟,引弟,來弟,念弟。後來養父母對她潦潦草草,不甚上心,但她慣會安慰自己,父母給她取名叫明珠的時候,也是愛過她的呀!
明珠想到那碗偏心的開水衝雞蛋時,已經是夜裏十二點,她餓得睡不著。醫院的夜晚並不安靜,儀器的聲響,孕婦的痛苦哭嚎,產婦的隱忍呻吟,樓道裏來來回回的腳步聲,各種聲音交雜,更是讓她輾轉難眠。明珠住的是單間,馮母留下了保姆陪她,白天保姆給她做了營養餐送過來吃了,但此刻她發瘋一樣想喝一碗雞蛋湯。後來她長大工作以後,自己做飯,每天早上,給自己打兩顆雞蛋,衝滿滿一大碗雞蛋湯,卻怎麽也吃不出小時候那稀罕的美滋滋的味道。
保姆窩在沙發上扯起了鼾,明珠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亮了,她打開一看,是大倪發來的微信。
大倪是和明珠合租房子的室友,在動漫公司做設計師,是個愛玩愛笑的女孩。
“怎麽沒回來?你怎樣了?”大倪知道馮建奇犧牲的事,也知道明珠去參加他的葬禮了,往常明珠夜不歸宿或晚歸,都會告訴大倪一聲,這一次卻忘記說了,大倪擔心她。
“我在醫院。”
“你怎麽了?”
“我懷孕了,我和建奇的孩子。”
“你打算怎麽辦?”
“建奇的媽媽說,讓我生下這個孩子。”
“我問你打算怎麽辦?”
明珠收到這條微信,正打算回複,大倪的語音電話忽然打過來,她回頭看看熟睡的保姆,打算起身去洗手間接聽。起身一響動,保姆馬上警覺地醒來,鯉魚打挺似的翻身起來,疾步到明珠身邊:“你要去哪兒?”
“我上廁所啊!”她無辜地回答。
保姆伸手要扶她,看到了她手裏亮著的手機,狐疑地問:“上廁所拿手機幹什麽?”
“你上廁所不拿手機嗎?”明珠嗆了回去,抽回自己的手,自顧走進了廁所。
保姆撇撇嘴,後退了回去,防賊盯著她走進了衛生間。
語音電話在剛才的一瞬間已經接通了,明珠和保姆的對話一字不拉地被大倪聽到了,大倪擔心極了,在電話那頭腦補了柔弱女主被歹徒拘禁被脅迫的苦情刑偵大戲,她壓低了聲音問:“你被人綁架了?被監視,被拘禁了?誰?”
明珠雖然很討厭剛才保姆的做派,但覺得大倪未免有點小題大做了,她說:“沒,就是建奇家的阿姨,留在醫院照顧我。”
“明珠,你聽我說,我知道,你愛建奇,你們真心相愛,你想為他留下血脈,就好像你們的愛情得到延續,證明你們的愛崇高又偉大,這些我都知道,我理解你,但是,你不要意氣用事,懷孕這件事,一開始是和愛情有關,但是,它現在和愛情無關了,你要考慮的是各種現實問題,我鄭重地提醒你,你一定要想清楚,你想不想生這個孩子?為什麽生這個孩子?你是不是有足夠的經濟基礎給她良好的生活條件和教育?你是不是心智成熟能夠做好一個母親?其他人的意見,你都可以不做參考,它看上去是一個家庭的事,是一群人的事,其實,這是你一個人的事,關乎著你和孩子的命運,你要麵對的痛苦,困難,沒有人能夠替你分擔的。明珠,你一定要想清楚,如果考慮完這些問題,你還是沒有理清,那我請你,想想我的遭遇,想想我的身世。”
大倪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像是一個恨鐵不成鋼的老母親一般苦口婆心,為了說服明珠,她甚至揭開了自己的傷疤。
聽完大倪最後一句話,明珠在電話這頭沉默了。明珠和大倪情同姐妹,大倪的身世她知道。
大倪媽媽懷孕懷她三個月的時候,爸爸出車禍去世了,爺爺奶奶勸兒媳婦生下孩子,他們來帶,兒媳聽了勸,懷著複雜的心情生下了孩子,爺爺奶奶見是女孩,很是失望,先前的承諾都忘到腦後,做起了甩手掌櫃,老兩口白天裏一個人經營自己的小賣鋪,一個人去公園下棋,回家來兒媳還沒做好飯,還要甩臉子,大倪媽媽在她三歲的時候,一狠心把孩子留給爺爺奶奶,自己南下打工,過了兩年,她和一個男人結了婚,沒帶走大倪,爺爺奶奶特別生氣,爺爺在電話裏和大倪媽媽吵了一架,大聲說,你的孩子你不帶誰帶?那時大倪已經上幼兒園了,正趴在一個吃飯的小桌子上寫拚音,她默默地不敢吭聲,把a不知不覺寫滿了一頁。第二年媽媽回來看孩子,大倪已經快忘記她了,她把大倪摟在懷裏,那種陌生的香水味道讓她想掙脫。臨走的時候,爺爺讓兒媳帶走大倪,他甚至已經收拾好大倪的書包,裝好了她的換洗衣服,大倪像一個燙手山芋一樣,被兩個大人推來推去,他們各有各的道理,媽媽流著眼淚說,我有我的難處,爺爺說,我們年紀大了,自顧不暇,過兩年就去養老院了。最後,爺爺迅速進屋關上了門,媽媽把大倪往門前推了推,一咬牙,轉頭就走。
那個下午讓大倪終生難忘,冬天的風小刀子一樣割臉,她背著自己的書包,手裏還提著一個包裹,在寒風裏敲著門,十分鍾後,奶奶心裏不落忍,給她開了門。兩年後爺爺突發腦梗去世,她是奶奶養大的,奶奶前幾年也走了,她高中沒讀完就出來打工,一個人在社會上摸爬滾打,頗吃了些苦。
這些苦,是兩個女孩在深夜密談時彼此交付的秘密,說起來是雲淡風輕,但每一步卻是踩著荊棘走過來的。
大倪的話,讓她茫然了。
保姆在外麵催了:“你沒事吧?”
明珠回過神來,出了衛生間。
回到病**,她再也睡不著了。
早晨八點多,馮母就送來了早餐,雞粥和小籠包。這一次,建奇的爸爸也來了,他神色凝重,囑咐明珠好好休息,就出去抽煙了。
馮母說雞粥是她用雞湯煮的,雞昨晚就燉上了,文火慢燉七八個小時,小籠包是鮮蝦餡兒的,蝦線都去掉了。吃食一樣樣擺出來,還冒著熱氣。明珠此刻把開水衝雞蛋的事早忘記了,她有點恍惚,吃著準婆婆親手做的飯,看她的樣子似乎也慈祥了幾分,像極了她想象中的母親。
吃完早飯,建奇的爸爸像掐著點似的進來了,馮母讓保姆出去買點水果,病房裏剩下他們三人,他們有話要說。
“死者已矣,可是我們活著的人,還得繼續活下去。”這話一出口,馮母的眼圈又紅了,明珠也鼻子一酸。
“孩子的事,我們知道,你可能心裏有點猶豫。我們今天來,就是和你交個底,也好叫你放心。你隻要願意把孩子生下來,孩子和你日後的生活保障,你都不用擔心。我們給建奇買了一套房子,本來打算給他結婚用的,一百二十平,可以過戶給你。”
說這話的時候,馮母回頭看了看丈夫,丈夫就點點頭。
“我們還有些存款,這些錢就是給孩子的撫養費,兩百萬可以轉存到你的名下,你放心。”說完這句,她又看看丈夫,這一次丈夫點了點頭,又看了看她,用力清了清嗓子。
馮母意識到自己話有遺漏,看到丈夫眼色,心領神會,忙補充道:“先打一百萬到你卡上,等孩子生了,再付剩下的一百萬。你放心,我們可以,可以簽個協議,”
後麵的話馮母越說聲音越小,說到“簽個協議”時,明珠的臉又臊又燙,她覺得自己卑鄙又俗氣,覺得對方也卑鄙又俗氣,褻瀆了她的愛人,她的愛情。
馮父再次點了點頭表示肯定。他的表情有些木然,明珠想,他老來喪子,一定是傷心過度的緣故。
明珠低著頭,一直沒有說話,她有點局促,有點茫然,主觀上,她不想打掉這個孩子,因為她真誠熱烈地愛著建奇,這愛至今銘心刻骨還未消失,客觀上,她知道單身生下孩子是一件大事,日後要麵對的問題還有很多,“婆婆”說得對,死者已矣,可是活著的人,要繼續麵對生活撲麵而來的壓力,苦難和瑣碎,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擔得起。
馮母見明珠沒有吭聲,怕她動搖,又加碼道:“我們不會用孩子捆綁你的,你以後婚戀自由,建奇沒了,以後你就是我的女兒,我不會那麽自私,肯定會為你著想的,你以後要是遇到合適的人了,想結婚也可以,我會拿你當女兒一樣風風光光地嫁出去,孩子留給我,我來帶,要是你不舍得,你帶著也行,我們能經常看到孫子就行。求求你了,明珠,一定要留下這個孩子,就當是給我們留下個念想,好嗎?你還有什麽條件,都可以提出來,一切都好商量。老馮,你說句話啊?”
馮父這才從一個恍惚中回過神來,空洞地幫腔道:“是啊!我們馮家的血脈不能斷。生下來吧!一切都好商量。”
話已至此,明珠覺得自己不答應,簡直就是冷血了,她的淚又默默地流下來,帶著一種為愛奉獻的偉大和悲壯,用力點了點頭。
就在這時,這場被溫情小心翼翼偽裝的冰冷的談判被打斷了,主治醫師和一個護士走進病房。
是一位年輕的男醫生。他拿著病人的病曆一邊低頭翻閱,一邊詢問病人,最後說:“b超檢查顯示是宮角妊娠,有先兆流產的跡象,出院後要臥床休息,注意營養,我這邊給你開了幾針孕酮,如果來回到醫院不方便,也可以到就近的社區醫院去打。”
明珠聽到“先兆流產”的字眼,緊張起來,隱隱感到一陣腹痛,她想起來,昨天暈倒時,就是這樣的痛。
“醫生,什麽是宮角妊娠,什麽先兆流產?”她緊張地問。
馮母也聽得雲裏霧裏,一臉擔憂:“宮角孕,是不是宮外孕啊?那這孩子能保住嗎?”
“不要緊張,宮角孕是一種胚胎種植在接近子宮與輸卵管開**界處的宮角部的子宮腔內的妊娠,從嚴格的定義上不屬於宮外孕。隨著妊娠進展,很有可能孕囊停止發育而流產,這邊建議中止妊娠,但是……”
話音未落,馮母忽然誇張地尖叫了一聲:“哎哎哎!你是醫生嗎?怎麽一來就危言聳聽嚇唬人。”
“正因為我是醫生,本著科學審慎的態度,我更要實事求是地對患者說明真實情況。”
“這孩子不能做掉,這孩子我們得生下來。”馮母下意識地護在了明珠的床前,好像眼前這醫生馬上要搶走她的“孫子”似的。
明珠也隱隱擔心,問:“我這幾天總覺得左腹部有點疼,是不是因為這個宮角孕的緣故?”
醫生走近她,俯身,伸出一隻手,輕輕地按了按她的小腹:“是這裏嗎?”
“哎?你們醫院再沒有醫生了嗎?怎麽上手了?昨天的那個醫生呢?”
馮母伸出手臂,像老母雞一樣護住明珠,尖銳刺耳的聲音像一道匕首一般樹在了醫生的麵前,他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收回了手,微微舉起,像一個投降的姿勢,解釋道:“劉麗醫生休假了,今天是我值班。”
“我不管,換一個女醫生來。”馮母態度很強硬。
馮父萬事不掛心的樣子,看上去工作很忙,一直用手機回複消息。
男醫生無奈地撇撇嘴,攤攤手出去了,過了一會兒,果然進來一位女醫生,這名女醫生顯然因為多增加了工作量而感到煩躁,態度也很不耐煩,例行公事地詢問了幾句,囑咐了幾句,開了當日的藥,輕描淡寫地對宮角孕給出了另一個解釋:“問題不大,你這個在左前側,回家注意多右側位躺臥,看看能不能回到正位,過幾天再來做個b超觀察一下。”
這個答案是馮母想聽到的,她暗暗鬆了口氣,又體貼地掖了掖被角,安撫自己也是安撫明珠道:“我就說嘛!沒事的。”
馮父略坐了一會兒,心不在焉,看了看手機,借口有工作處理,先行離開了。馮母留下來陪明珠拉家常。兩個本就不熟悉的人因為某種聯係而被捆綁在一起,做親密狀,聊天就變成非常艱難的事,就像摸黑在一段不熟悉的路上行走,深一腳淺一腳的,不小心就踩了坑,濕了鞋。
她們共同的話題首先是建奇,但建奇是一個傷心的話題,沒談幾句,兩人都眼圈泛紅,鼻子發酸,馮母連忙打住,不說也罷。
那就聊肚子裏的孩子。孩子是希望,是光,照得人心裏亮堂堂。馮母說她不重男輕女,女孩女孩都喜歡,又問明珠都喜歡吃什麽,孕期吃得營養孩子才能發育健康,明珠老實,如實回答了,馮母就說她記下了,要做給她吃,娘兒倆聊天,漸漸有了新婆媳之間那種虛偽親熱的味兒了,然後又說到孩子的取名,馮母想了好幾個名字,男孩女孩名都有,問明珠意見,明珠沉默半晌才說:“建奇說,男孩叫相濡,女孩叫以沫。”說完她又心裏一酸,淚默默地流下來。
相濡以沫,多美好深邃的情感,可惜再也無法實現了。話題又轉回到悲傷的基調上,無法再繼續了。馮母叫保姆照顧好明珠,自己先回去了。
馮母走後,明珠睡了一會兒,醒來和大倪聊了會兒天,大倪發了自己在台上領獎的照片,她眼睛裏像閃著小星星,真好看,大倪問明珠想好了沒,明珠說想好了,這時,護士通知她去做一個孕酮檢查,她就在保姆的陪同下去了。
婦產科有好幾個診室,也有好幾個專家,每一個診室幾乎都是人滿為患,號碼已經排滿,經過第二診室時,她看到門敞開著,一個年輕的男大夫坐在那裏百無聊賴地轉筆,看身影和發型好像是早上被馮母趕出去的那位。
明珠被帶到抽血處,被抽了一管血,回去的時候,又經過第二診室,這會兒第二診室熱鬧了,裏麵吵吵嚷嚷,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指著男醫生的鼻子叫罵:“你這個流氓,你剛才幹什麽了?我女朋友她在裏麵叫得那麽大聲,出來還哭了?”
“我隻是在做常規的檢查。”
“唬誰呢?我看你們就是職業流氓,做什麽不好,做婦產科醫生。”
幾個候診的患者擠在門口看熱鬧,那個醫生倒像是見慣了這種場麵,不慌不忙,平靜地說:“請你尊重我的職業,如果你覺得我有什麽違規操作,你可以去投訴。”
“投訴就投訴,你等著!”男家屬氣衝衝地推開人群出來了。
保姆生怕有人撞到明珠,忙拉著明珠回到了病房。
下午,各項檢查指標都出來了,一切正常,醫生建議出院回家臥床保胎。
明珠要出院,保姆不讓,說馮母來了才能放她出院。她就給主人打電話,過了一會兒,馮母來了,也好言勸明珠先不要出院,她正在收拾那套房子,等明天收拾好了,接明珠出院。說完,給保姆悄悄使了個眼色。
明珠婉言謝絕,稱住在自己現在租的房子裏更方便一些,離單位和醫院也近。
一聽到“單位”二字,馮母很驚訝:“單位?你還要上班?你都這樣子了怎麽上班?”
“我……”明珠其實還沒來得及想上班或不上,現在這個問題擺在她麵前,她一時也無法決斷。
“聽話,咱們把工作辭了,好好養胎,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來,以後你要是還想上班,我讓老馮給你拖拖關係,xx機關幼兒園很好,你就做做行政,別那麽累了。以後咱們寶寶也上那個幼兒園,你還能照顧到。”馮母安排得妥妥當當,把明珠孕中產後甚至往後三四年後半生的生活都安排好了,是不容置疑的語氣。
她把飲食也安排得很好。這一次,帶來的是番茄牛腩,栗子雞,清炒山藥,鯽魚湯,米飯,樣樣得宜,營養清淡,最是適合孕婦吃,明珠卻絲毫沒有胃口,吃了幾口就放下了。短短半日,她越發迷茫了,她眼前有兩條路,兩條路都被迷霧籠罩著,被黑暗遮蔽著,她無論選擇走哪一條,都感到心裏忽然一緊,恐懼,不知所措,緊張,窒息,又夾雜隱隱的幸福,模糊的快樂,各種情緒齊齊湧上心頭,她怕自己後悔,無論走哪一條路,她都害怕自己最後走上一條後悔之路。
馮母給保姆交代了幾句,那保姆帶著飯盒回去了,馮母留下來陪床。
大倪正好發微信進來,問明珠是否已經做了決定,是不是已經出院?
每個人都在追問,明珠也在心裏不斷地追問自己,她覺得頭痛欲裂,卻始終不能給出自己一個答案。她給大倪回複:“你什麽時候回來?回來再說吧!”
馮母不動聲色地瞥了瞥她的手機,勸道:“你現在要少玩手機,對眼睛不好,以後也會影響孩子的視力的。”